文/張云鶴
葛亮近年出版的《瓦貓》可以視為他“匠傳”系列小說的開端,在長篇新作《燕食記》中,更是直接投筆于匠人匠心及其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從小處、細處的“食”切入,以一間嶺南百年老字號茶樓——“同欽樓”的變遷展開三代粵點師傅手藝相傳的故事。從傳奇人物到市井民生,從家族興衰到江湖過往,從鐘鳴鼎食到小攤小店,統(tǒng)統(tǒng)都融進一個“食”字。
整個故事以粵港茶樓文化研究者、采訪者的“我”為主要視角,從“同欽樓”現(xiàn)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閉店傳聞講起?!巴瑲J樓”的行政總廚“蓮蓉王”榮貽生,20世紀(jì)20年代出生于廣州“七大名庵”之一的“般若庵”,在廣府大戶“太史第”度過童年,后隨母逃至湛江避禍,無意間拜師原“得月閣”蓮蓉大師葉鳳池,后由廣州輾轉(zhuǎn)至香港,因打得一手好蓮蓉撐起了業(yè)界龍頭“同欽”的名譽。其徒弟陳五舉,本是榮師傅認定的唯一傳人,卻因個人情感“背叛”師門,入贅到由滬來港的戴家,繼承了上海本幫菜的餐館生意。師徒二人在時代和命運的裹挾下各自歷經(jīng)曲折,終于在一場飲食大賽中相見并和解。整部小說以食物為底,調(diào)動起感官的參與,人物和故事在彌漫的煙火氣中徐徐展開,多個人物、多條線索相互交織,結(jié)構(gòu)保持了一貫的精致典雅,語言輕疏溫婉又細膩綿密,敘事從容克制但該潑墨時又洋洋灑灑,戲曲、園林、瓷藝、茶藝、市井風(fēng)情等都躍然紙上??梢?,葛亮早已將田野與案頭功夫揉進飲食文化的各色風(fēng)味中。
“匠傳”不僅成為作家葛亮身上的一記標(biāo)簽,這一題材也成為一種新路徑,使作家和讀者共同切近傳統(tǒng)文化更為厚重的本原。從《朱雀》到《燕食記》,葛亮始終在作品中深入日常生活的肌理,探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并且“把這種文化精神彌散在整部小說的書寫空間”[1]。這種文化精神在《燕食記》中裝進“食”這件巨大的容器中,飲食成為一種文化密碼,蘊含著日常且深刻的“常與變”的辯證邏輯。
“食”為民之本,是于人而言首要的“?!?。何為“?!保俊盾髯印ぬ煺摗酚醒裕骸疤煨杏谐?,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盵2]這即是說,自然界按照固有秩序運行、變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道德經(jīng)》第十六章也指出:“復(fù)命曰‘?!?,知常曰‘明’。”[3]即回到本原是萬物運行的永恒規(guī)律?!俺!笨梢哉f是“本”的某種外化和表征,呈現(xiàn)為一種常規(guī)的、固有的、本真的秩序或狀態(tài)。民以食為本,充饑止渴來維持生命運作,研究吃食以滿足“饑餓的舌頭”,是作為人日常且固有的本能。
“燕食”出自《周禮·天官·膳夫》,意指人的一日三餐;《禮記·禮運第九》又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4],即原始的禮儀制度、風(fēng)俗習(xí)慣是從人們的飲食活動中產(chǎn)生的,“食”是所有人類活動的本原?!堆嗍秤洝繁砻鳎幢闶菓?zhàn)事頻仍、節(jié)衣縮食的年代,人們過節(jié)依然要備全粽子、豬肉、雞蛋、水果,“在這溽熱的南國,市井蒼涼,節(jié)日倒還如她的根系。根深而蒂固,皆自民間”[5]。同時,人也有著味覺上的欲望和本能,會被美味所打動,會對某種味道產(chǎn)生獨特的感知和記憶,普通人如是,好廚師的味蕾更是如此。《燕食記》中的主人公榮貽生之所以走上打月餅這條路,說來便要歸功于童年時在太史第吃到的“得月閣”雙蓉月餅。少年阿響(榮貽生小名)一口咬下去便感到渾身一陣戰(zhàn)栗,兩眼放光,臉上露出由衷的微笑,這味道“夠記一輩子”。即便這雙蓉月餅絕跡多年,阿響一嘗便知是“得月”的月餅。等榮師傅自己成為“蓮蓉大師”,每年熬出蓮蓉后第一口必須親自品嘗,“與其說是信任自己,不如說是信任已經(jīng)因年老正在退化中的味覺”[6]。
此外,飲食中蘊含著另一種“?!?,即做菜如做人,都有所謂的規(guī)矩和“分寸”。首先,各個菜系都有自己的傳統(tǒng)和謹嚴(yán)的法度。榮師傅教徒弟制餅時,告訴徒弟“餅皮八錢,餡料四兩二,皮薄餡靚。多了少了都不對,老祖宗的規(guī)矩”[7]。陳五舉一向溫厚寡言,而面對徒弟露露在本幫菜的魚湯里加椰奶,一下便動氣正色道:“一菜一系,根基是不能動的。有些能改,有些不能改。像你這樣,一個菜就傷筋動骨了。”[8]而在那做菜的“三分做,七分蒸”中,“到頭來,還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這才是做人的基底”[9]。對于做人而言,有規(guī)矩為“常”,合規(guī)矩為“本”,做人的規(guī)矩更是《燕食記》的主要體現(xiàn)之一?;酃蒙钪O“不可逾矩之道”,向來謹小慎微,無論是在般若庵還是太史第,從不多言,不越界,才得以在變動的時代保全自己和阿響。而在母親的教誨下,阿響自年幼時便懂得做人的道理,在太史第后廚幫忙時,即使是難得美味的一碗蛇羹擺在面前也絕不“偷食”。
師父們挑選徒弟,看的便是這種“分寸”,既有做菜的“慧根”,還有細節(jié)中透出的心性和德性。榮師傅暗中選中的徒弟陳五舉,隨師學(xué)藝時絕不“偷師”,謹從師父的言傳身教,因為在陳五舉看來,偷來的用起來也不安心。隨后因個人情感離開師門,陳五舉更是立誓“師父傳給我的東西,我這后半世,一分也不會用”[10]。他從未在任何場合、任何誘惑之下顯露過身手。錢穆在《中國文化精神》中說:“中國文化精神最主要的,乃在‘教人怎樣做一個人’。”[11]從葉鳳池到榮貽生再到陳五舉,師父們傳授的不僅是手藝,也是沉穩(wěn)而正派的心志。炒蓮蓉跟做人一樣,在于一個“熬”字,必須慢慢炒,心急浮躁炒不好;炒的時候要緩緩地唱“蓮蓉歌”,學(xué)會了往后還要唱給自己的徒弟聽?!堆嗍秤洝分?,從母到子、從師到徒,心性和德性都在代代相傳,無論時移世易,他們都始終堅守著做人的基底,保有自己特有的“倔強”,由此才立起了自己的整個人生,也撐起了手下的事業(yè),這也便是錢穆所說的“性道合一”。
《燕食記》中還有一種“?!薄说谋菊嫘郧楦?,通過飲食這一介質(zhì)得以呈現(xiàn)。首先,師徒之間因“打蓮蓉”而產(chǎn)生聯(lián)系,即便陳五舉離開師門入贅到戴家,數(shù)十年來,每逢年節(jié)都會去看望師父,師父不見,就在門口等上一兩個小時才離開;到了飲食大賽的決賽場,師徒終于重逢,而在最后的炒蓮蓉環(huán)節(jié),榮師傅有意認輸是為成全,陳五舉卻早已將比賽輸贏置之身后,一心只掛念師父的手傷,不顧其躲閃上前輕輕按摩師父的肘腕,然后重新替師父炒起蓮蓉。如果說師徒情因“背叛”而傷痛拉扯,《燕食記》中的親情、友情和愛情則不摻任何爭吵、誤會,透明而純樸,“以淡筆寫深情”(王德威語)。月傅和慧姑,兩個般若庵里年齡相仿的女孩自小相互依靠?;酃脼榱嗽赂翟阝謨?nèi)穩(wěn)居地位,為其操持素筵打出名聲;危險來臨時,月傅以身抵抗,將嬰兒以及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托付給慧姑,阿響便由慧姑一手撫養(yǎng)成人。阿響兒時在太史第與七少爺要好,即便后來七少爺精神瘋癲,阿響始終都極盡所能地關(guān)心照應(yīng),每次去看望都要帶上點心和酒菜。葉鳳池通過自己手打的月餅向慧姑傳達心意,并答應(yīng)以戒煙癮為條件與慧姑結(jié)婚,多年來即便因腿骨里殘留的彈片疼得在床上打滾甚至?xí)炟?,卻再沒碰過大煙;遭遇日機轟炸時,一起出逃的慧姑因落下了月傅留給阿響的物件和書信,在返身回家的半途被炸身亡,葉鳳池撐著一口氣待阿響歸家交待完后事,便也隨慧姑而去。
《燕食記》中,既有濃烈的烽火硝煙,也有平淡的人間煙火,而“煙火”中那樸素而又深沉的“人之常情”,始終是人類世界的永恒主題。普遍情感是人最為切身的體驗,是人得以存在和自我實現(xiàn)的力量本源,“人作為人而言,首先是有情感的動物……對人而言,情感具有直接性、內(nèi)在性和首要性,也就是最初的原始性”[12]。作為原始性本能的飲食與情感,足以與時間和空間相抵抗,不因外物而轉(zhuǎn)移,根深而蒂固,見微而知著。
如果說葛亮筆下的市井風(fēng)情、人間煙火是一種“?!?,時代洪流則毫無疑問是一種“變”。20世紀(jì)20年代以來,時代風(fēng)云夾帶著革命、戰(zhàn)爭、改革等洪波席卷嶺南,浩浩蕩蕩的情勢之下,遷徙失散、孤獨飄零以及突如其來的變故等,對于每一個個體、每一個家庭而言已然尋常。飲食承載了嶺南地區(qū)深刻、濃厚的民族記憶和家國情感,成為文化氣性的一種深刻隱喻。
時代劇變之下,每個普通個體、每個小家小戶都被裹挾著前進,被未知的變數(shù)所捉弄,被殘酷的命運所擠壓。民國時期軍閥混戰(zhàn),朝野更迭,般若庵里本與世無爭、欲望淡泊的月傅也不得不卷入其中。月傅以心上人陳赫明將軍之名,做了一道菜起名為“待鶴鳴”。《詩經(jīng)·小雅》中有“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13],“鶴鳴”本為清亮高亢之音,形容一片歡愉喜慶的景象,如今卻成為訣別之音,使得兩人永無相見之日的悲凄顯得綿長。月傅和慧姑兩姐妹自小親情同手足,也因月傅與陳將軍的瓜葛自此失散,“那么倉促,甚至沒有一個體面的告別”[14]。少年阿響的意中人司徒云重本是廣府最大瓷商“益順隆”老板夫婦的獨生女,抗戰(zhàn)時期夫婦倆因“通共”被殺,司徒云重多年未有音信;阿響和七少爺隨團勞軍多年,抗戰(zhàn)勝利后終于回到安鋪小家時,阿媽早在日機轟炸中意外去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嶺南地區(qū)人口流動頻繁,蘇浙移民、華僑歸國遷居香港漸成趨勢。20世紀(jì)60年代,戴家偷渡到香港白手起家,為了在香港立住生意,陳五舉的妻子戴鳳行懷孕期間堅持掌廚,因破傷風(fēng)母子身亡。后來,由于傳統(tǒng)茶樓改造,戴家原在灣仔的鋪面被買下,不得不搬去觀塘開店,生意大不如前,當(dāng)?shù)氐摹暗仡^蛇”還因搶生意前來尋滋鬧事,大打出手。
葛亮擅于通過個人命運、日常生活來呈現(xiàn)歷史的變遷以及時代的更迭,從《朱雀》到《燕食記》,葛亮總能抓住某個細處,將時代的風(fēng)云跌宕融進一個個平凡又飄零的生命際遇。在《燕食記》中,本是世外清凈之地的“般若庵”以及無欲無求的尼姑月傅,命運卻與陳炯明之弟陳赫明那短暫的戎馬生平產(chǎn)生勾連,這也是阿響命運的第一次轉(zhuǎn)折。慧姑母子棲身于湛江一個叫做安鋪的小鎮(zhèn),遇到了原得月閣蓮蓉大師葉鳳池。而這個葉鳳池,不僅精于廚藝,更有著滿腔的政治抱負:年少時入“三點會”,隨領(lǐng)導(dǎo)者之一劉芝草各處結(jié)社起義,以抗清廷,起義失敗后來到安鋪避身,卻依然和民間組織的“音線”保持聯(lián)絡(luò)、了解形勢;正是葉鳳池特殊的聲望地位和細密謀劃,保住了遠在廣州、身處危險而不自知的阿響一條命。到了20世紀(jì)70年代,戴家“十三行”餐館將粵派點心與上海本幫菜相互融合,并且隨周圍環(huán)境推出“碟頭飯”、鹵水、外賣等,可以看出香港本土文化的包容與混雜;戴家唯一的小兒子戴得逐漸成人,卻偷拿自家餐館的錢出入夜總會,沉迷于娛樂場的燈紅酒綠,更反映出當(dāng)時香港風(fēng)化業(yè)的興盛。葛亮筆下的時代和歷史,不是宏大的、爆裂的、歇斯底里式的,卻恰恰通過普通人于大時代之下的飄零、變故、流徙、失散,折射出戰(zhàn)爭和歷史的裹挾性和殘酷性。正如阿響多年后和司徒云重再次重逢,司徒云重平淡地說:“都是亂離人,誰能碰得到誰呢”[15]。
葛亮筆下的“變”當(dāng)然不止于此,即便作為個體的人被拋擲于時代的洪流中,被動而無所依憑,卻仍靠著一股韌勁闖出自己獨有的一條路,這種創(chuàng)新性和變通性同樣通過“食”得以豐富呈現(xiàn)。20世紀(jì)70年代,隨著機器代替手工,西餅逐漸占領(lǐng)市場,同欽樓的餅品生意大不如前,榮師傅便在小廚房里琢磨出一種雙餡“鴛鴦”月餅,再次創(chuàng)造了香港“一餅難求”的盛況。飲食大賽上,陳五舉更是在各地菜系相互遷就、融合混雜的“四不像”趨勢之下,反其道而行,中規(guī)中矩地立足于本幫菜傳統(tǒng),加入一些細微的創(chuàng)新和冒險,最終從比賽中脫穎而出。陳五舉的師兄謝醒雖不得志,卻基于當(dāng)時香港經(jīng)濟形勢的變化,將傳統(tǒng)茶樓格局與歌舞廳相互打通,飲食、娛樂雙管齊下,打造出那個時代獨具風(fēng)格的“中式夜總會”?!吨芤住は缔o下傳》中有言:“《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盵16]這句話點出了宇宙亙古運行之“道”:生生不息是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的自然規(guī)律,有新生才能有長久,這是極為樸素卻深刻之“道”?!案F”可以激發(fā)出人的意志,推動個體通過“變”從而把握住生命的自主性,化被動為主動,擺脫困局,轉(zhuǎn)危為安。
陳五舉面對徒弟露露偷學(xué)本幫菜的“蓑衣刀法”并加入自己的花樣,竟也開始反思,自己一直以來拒絕的“偷師”是否一無所長:“偷來的,一般人學(xué)到了師父表面的皮毛,只是形似,內(nèi)里難得其神。而悟性高的,偷了其表,但因為無人往深里教,便多了自己許多的琢磨與想象。走得好的,倒成就了自己,獨樹一幟。”[17]而在飲食大賽的最終決賽中,陳五舉更是大膽借鑒露露的招式,在豆腐布丁里加入椰汁,可見,陳五舉對于自己的猶豫和懷疑已經(jīng)有了答案。葛亮在采訪中表示:“我更想表達的是,文化傳統(tǒng)之間融合的品性??瓷先ナ遣穗然螯c心的創(chuàng)制,背后是傳統(tǒng)文化的特性,穩(wěn)中求變不斷融合的特性?!盵18]葛亮將這種“變”通過飲食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正表明,融合和變通并非抽象空洞的大道理,它貼近每個個體的切身生活經(jīng)驗,寓于實實在在的生活之中。
說到“食”,汪曾祺曾在散文中介紹過豆腐、栗子、昆明菜、蒙古手把肉、北京豆汁兒等許許多多來自四面八方的食物和吃法。他提到,兒時讀《板橋家書》時對于其中“炒米”的描述分外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xiāng)是高郵,風(fēng)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lǐng)會的。”[19]這么一句話,便道出了“食”不僅是一種“常”,同時也標(biāo)記著地方性之“變”。從普遍意義而言,飲食是民生的根本,而對于不同地域甚至是不同家庭而言,飲食卻又有著不同的做法和講究,背后蘊含著獨特的、“不足與外人道”的習(xí)俗和風(fēng)氣,也便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燕食記》中對于飲食文化、尤其是嶺南飲食文化的介紹可謂不惜筆墨、洋洋灑灑,舌尖上的味蕾都被調(diào)動起來,就連人物和故事本身都帶有了味道記憶。嶺南地區(qū)的飲食除了“茶”,便離不開“一盅兩件”。每逢重大節(jié)日、婚嫁喜事,更是對“唐餅”十分講究,且無論是餅食還是糕點、小食、蜜餞都各適其適。初春時鮮美的“黃沙大蜆”是廣府年節(jié)的必食之物;清明年后的“禮云子”,一種嶺南田間的小螃蟹之卵,稀缺矜貴,口味鮮美;而到了秋末冬初“三蛇肥”的時節(jié),豪門大戶可以一直擺宴到農(nóng)歷新年,蛇羹那清凜的膏香足以捕獲所有人的眼界和胃口。對于生活在珠三角地區(qū)的鄉(xiāng)下人而言,每到潮汐來時,會捉禾蟲來入食,禾蟲可用于焗蛋、煲湯、制醬。上海本幫菜的精華則在于那“自來芡”:“成菜無須勾芡,全靠這道菜的主料、輔料的佐料在適當(dāng)火候,幾近天然地合成濃厚細膩、如膠似漆的粘稠鹵汁。”[20]同時,本幫菜變化多樣,博采眾長,“葷可濃烈入骨,素則清淺若無,像是捉摸不透的美嬌娘?!盵21]一方地域的飲食風(fēng)習(xí)滲入到當(dāng)?shù)厝说墓亲永铮鸟R亂的戰(zhàn)爭年代,當(dāng)?shù)厝艘谎奂纯蓞^(qū)別出茶樓里潛伏的日本特務(wù)。
可見,飲食本身便蘊含著“?!迸c“變”的共通邏輯?!侗兵S》中,“洋醫(yī)生”葉師娘與文笙的母親昭如兩人在饑饉的夜晚烤栗子時,聊到很多名菜如徽州的毛豆腐、臭鱖魚、杭州的臭莧菜、豆腐乳等都是“意外”中的造化,昭如在此一語點道:“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盵22]關(guān)于“吃”中蘊含的“常與變”的辯證博弈,在那時便有先聲。而在《燕食記》中,這一主題植根于嶺南的一對師徒,通過具有代表性和地域特色的嶺南飲食文化,體現(xiàn)出“?!睘椤氨尽薄ⅰ白儭眲t“通”的文化邏輯,而更重要的邏輯智慧是:以“常”應(yīng)“變”。這個“常”便是順勢。
其實,無論是《北鳶》中的主人公盧文笙還是《燕食記》中的榮貽生,以及與年輕時的師父相像的陳五舉,這些人物都有較多共性:天性聰慧又老實本分,安靜寡言又自有主意,欲望淡泊又積極有為,說到底,都是順勢而為?!侗兵S》中,兒時的文笙便懂得“放風(fēng)箏,其實就是順勢而為,總不能擰著它的性子”[23]。而在《燕食記》中,慧姑帶阿響從廣州一路流落到安鋪,面對安靜懂事的阿響,慧姑感懷道:“這孩子,雖是食下欄長大,卻始終是見慣了太史第的錦衣玉食。如今,跟了自己的生活,還是順順妥妥的,像是生來如此,無一絲勉強。”[24]母親讓少年阿響“走一趟”廣州打聽大少奶奶的消息,阿響便去;回到安鋪小家后,葉鳳池讓阿響帶著秀明返回廣州,阿響照做;在廣州得月閣,韓師傅的大弟子因地位之爭而發(fā)難,榮貽生不想讓一直幫襯自己的韓師傅為難,便去往香港,這一去便是多年。徒弟陳五舉同樣如此。入贅戴家掌廚“十八行”時,外地菜系在香港逐漸興盛并呈混合雜糅之勢,一次,來客提出想吃“一道本幫做法的廣東點心”,陳五舉便順勢而為,無意間創(chuàng)制出的“水晶生煎”“黃魚燒麥”“叉燒蟹殼黃”等點心反而成為自家招牌,在港島獨占一“味”。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影響了普通人的飲食結(jié)構(gòu)和時間安排,陳五舉也追隨茶餐廳做時興的“碟頭飯”(類似蓋澆飯)以順應(yīng)打工仔的下鐘需求,小餐館生意逐漸紅火。葛亮筆下的這些主人公,無論被加之何種命運,都坦然接受,從無怨言,順勢而為,卻恰恰得以安身立命。
因此,并非只有另辟蹊徑才為“變”,順勢而為更是一種難得的人生智慧。這種“順勢”并非毫無脾氣和秉性,而是對于自己的本心有著清晰的判斷和認知,這種生命意識使他們明確做出選擇,之后甘愿承擔(dān)所有后果。少年阿響認定了要打蓮蓉、做月餅,面對阿媽的反對,他說:“現(xiàn)在阿響長大了,想的是安身立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才是沒有命。”[25]這句話是鏗鏘有力的?;蛟S可以說,這種“順勢”是一種“無為”,“無為”不是大腦空空如也,也不涉及抽象的反思、推理,而是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出的生命意志和直覺。這種駕輕就熟、自在自如的順勢、無為是建立在“有為”基礎(chǔ)之上的,是自我的一種和諧狀態(tài),正確的行為和選擇可以自發(fā)地表現(xiàn)出來。這是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將自己的本心融入到更高的宇宙秩序之中,由是自我可以包容萬象、體納萬物,可以承擔(dān)所有的命運和后果。
故事最后,師徒和解并再次做出“鴛鴦”月餅,“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包容相照,壁壘分明?!盵26]“鴛鴦”月餅不僅是不同食物品類的融合,更是一種圓滿、和諧狀態(tài)的隱喻,猶如《易經(jīng)》乾坤二卦陰陽相互感通、相互轉(zhuǎn)化、對立統(tǒng)一,構(gòu)成生命世界的本質(zhì)以及宇宙萬物的本原。葛亮通過嶺南地域的飲食文化傳達出一種更為普遍和總體的真相,即飲食看似稀松平常,卻以最為務(wù)實的方式滲入日常生活的每一寸肌理,與大時代之下的每一個個體息息相關(guān),而無論時移世易,其內(nèi)里總是凝聚著“一股子精氣神兒”,中華傳統(tǒng)文化那最為樸實、最為本真、最為智慧的“?!薄白儭边壿嬚N于其中,這也正所謂“歷史的真知恰恰在民間”。
注釋:
[1] 陳思和:《〈北鳶〉:此情可待成追憶》,《書城》,2016年,第10期。
[2]《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68頁。
[3] 饒尚寬譯注:《老子》,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2頁。
[4] 王文錦譯解:《禮記譯解(上)》,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90頁。
[5] 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第275頁。
[6] 同 [5],第175頁。
[7] 同 [5],第33頁。
[8] 同 [5],第492頁。
[9] 同 [5],第36頁。
(1) 三點定位采用三角形算法計算出待測點的位置,依賴于AP位置信息和信號傳輸信道損失。不同環(huán)境下的信號傳輸損耗不同,適用于WIFI環(huán)境穩(wěn)定、干擾較少和單樓層的建筑空間。
[10] 同 [5],第47頁。
[11] 錢穆:《中國文化精神》,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頁。
[12] 蒙培元:《情感與理性》,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
[13] 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94頁。
[14] 同 [5],第80頁。
[15] 同 [5],第355頁。
[16] 楊天才譯注:《周易》,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67頁。
[18] 舒晉瑜:《葛亮:日常盛宴里飽含人間冷暖》,《中華讀書報》,2022年8月17日。
[19] 汪曾祺:《人間草木》,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
[20] 同 [5],第396頁。
[21] 同 [5],第397頁。
[22] 葛亮:《北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頁。
[23] 同 [22],第201頁。
[24] 同 [5],第162—163頁。
[25] 同 [5],第183頁。
[26] 同 [5],第5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