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洱
世界上有許多名著,寫的都是少年的故事。
這個年齡段的人,他的故事最微妙,最生動,最有趣。他有那么多的煩惱,所以歌德寫了《少年維特之煩惱》。他愁腸百結(jié),芝麻大的事就能讓他要死要活,一塊小點(diǎn)心的味道、在睡覺前媽媽有沒有吻他的額頭,都讓他浮想聯(lián)翩,所以普魯斯特寫了《追憶逝水年華》。我們當(dāng)然也不要忘了海明威的《尼克·亞當(dāng)斯故事集》,那是海明威成為偉大作家的一個重要起點(diǎn)。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有一篇杰出的小說《阿拉比》,寫的是一個少年在跨入成人世界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了成人世界的秘密。
所以,千萬不要認(rèn)為,寫童年故事、少年故事,寫不出好小說。契訶夫有一篇不朽的經(jīng)典——《草原》。他的主人公還要小一點(diǎn)兒,好像只有九歲、十歲的樣子。小主人公離開母親去求學(xué),他隨著舅舅的商隊(duì)來到草原。這個經(jīng)歷,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經(jīng)歷。小主人公對周遭發(fā)生的一切都那么在意——草原的早晨,在露水的滋潤下草尖如何挺立,各種昆蟲如何鳴叫。其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說的是小主人公看到天空中飛來三只鷸,過了一會兒,那三只鷸都飛走了,越飛越遠(yuǎn),看不見了。于是孩子感到非常孤獨(dú)。又過了一會兒,先前的三只鷸又飛了回來。那孩子為什么認(rèn)為,天空中又飛來的這三只鷸就是剛才那三只呢?有兩種解釋,一是孩子眼尖,看得非常清楚,雖然它們飛得很高,但孩子看清了,沒錯,它們就是剛才的那三只,這說明孩子非常敏感。另一種解釋是,孩子覺得它們就是剛才的那三只。我傾向于后一種說法。孩子很孤單,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他已經(jīng)與那三只鷸建立起了友誼。他可以在瞬間與大地、與一切美好的事物締結(jié)同盟關(guān)系。當(dāng)然,他也最容易受到傷害。
有多少偉大的小說,都是用孩子的視角來完成的。契訶夫通過一部小說寫出了他對遼闊的俄羅斯大地?zé)o盡的熱愛。海明威用尼克·亞當(dāng)斯的故事寫出一個少年在成長過程中必須經(jīng)過磨難,然后從單純走向成熟,從對父輩的依附走向獨(dú)立,從自我微小的感受走向?qū)ι鐣年P(guān)注,在死亡的陰影下理解活著的意義,在這個過程中他長大成人,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我覺得,曹雪芹選用既是少年又是成年的視角寫寶玉,寫得更為復(fù)雜。因?yàn)樗麤]有明確地寫出寶玉的年齡,所以當(dāng)我們看到寶玉皺著眉頭考慮那些人生問題的時候,我們就不覺得滑稽,反而覺得很真實(shí)。我們既覺得那是一個少年的思考,又覺得那是一個成年人的思考。這給曹雪芹表達(dá)自己的感悟,提供了一個相對便捷的通道。
《紅樓夢》的故事幾乎是不往前走的。在另外幾部古典名著中,故事發(fā)展的線索非常明晰——《水滸傳》講的是反叛和招安的故事,《三國演義》講的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典小說,描述的是一個行動的世界,人們通過行動完成一個事件,小說是對這個事件的描述,有頭有尾。但《紅樓夢》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失去了行動性。
魯迅說,《紅樓夢》寫的“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故事,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在這種看似寫人情,又不僅僅寫人情的小說里,今天的故事仿佛昨天故事的重復(fù),它的敘事沒有明顯的時間刻度。小說開始時,賈寶玉十六歲,到結(jié)尾他似乎仍是十六歲。雖然我們知道,這期間曾發(fā)生很多故事,但小說的敘事卻奇怪地讓人覺得時間好像沒有往前走過。
不過,雖然寶玉沒有長大成人,但他已經(jīng)看透了人世。李清照在《武陵春》里說:“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濒肤恢郏且环N小船,像螞蚱一樣的小船,所以是輕舟。賈寶玉的痛苦可比李清照的大多了。哪里是一只小船啊,那是一只大船,大如方舟。他的船上載的豈止一腔愁緒,那是一堆痛苦的石頭,最沉的石頭。那哪里是“春尚好”,那是好大一場雪,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我覺得,歷史上還有其他寶玉,比如南唐后主李煜和清代的納蘭性德。他們的詞,某種程度上也可看成寶玉的自傳。不過他們的詞,都沒能表達(dá)出這一個寶玉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詞,差不多還是類型化寫作。
我有時候會想,照曹雪芹這種講述故事的方法,他真的難以講述賈寶玉的一生,難以告訴我們賈寶玉長大之后的情形。他只能通過講述別人的故事,告訴我們賈寶玉長大之后可能會過上什么樣的生活。也就是說,賈寶玉的人生在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完成了,以后的日子不過是山重水復(fù)。所以,我總覺得,曹雪芹或許早已感到,已經(jīng)沒有必要把《紅樓夢》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