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亮（短篇小說）

◎鄧麗星

他是被鳥叫聲啄醒的。睜開惺忪的雙眼，看看手機，5點42分。他定的鬧鐘是6點。六月的天亮得真早，此時天已大亮。這多出來的18分鐘，他不知道怎么安排，想接著做夢，試了試，發(fā)現(xiàn)夢如斷了線的風箏，早已不知飛到哪里。不睡，頭又蒙蒙的。他往左邊翻翻，再向右邊側(cè)側(cè)，仿佛床上到處都是刺，找不到一片安全的地方。耳邊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像音樂，像鬧鐘，又像噪音，聽著既舒服又煩躁。他揉揉頭，又摸摸眼，再按按太陽穴，索性起了床，走到陽臺，去找鳥。望遍小區(qū)上空，只有白亮的天，沒看到一只鳥。這時，鬧鐘響了，他抓緊時間穿衣、洗漱、準備早餐，和平時一樣，快速而流暢地做著一切。7點鐘，他準時出門，想起今天和往常不一樣，心里有些慌，為了多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平靜，他選擇步行去上班。

他住的是老小區(qū)，步梯樓，住戶大多是老年人。年輕人都搬去電梯房住了，空出不少房子。平時出出進進的都是些老人，偶爾看到幾個年輕人，還是來看父母的。他這個年輕人，卻是個常住客。沒辦法，他也想租學校附近的房子，可那是學區(qū)房，以他每月千把塊的工資，根本租不起。他只好租在這個離學校較遠、較偏僻的老區(qū)。條件差，但租金便宜，那點工資還可以勉強維持日常生活。

從這兒到學校，騎自行車十幾分鐘，走路需要半個小時，出了小區(qū)需要拐兩個彎，過三個紅綠燈。他平時大部分時間騎車，只有想散步或時間比較充裕時才走過去。今天例外，他需要時間靜靜心，需要在路上想想該怎么辦。

走出小區(qū)，往左拐，有一小段路，光光的，沒有一棵樹。走在太陽底下，他立刻感覺六月的天真是夏季的天，太陽明亮得晃眼，如嘩嘩的雨淋了一地，灑在他身上，如同芒刺般。這種將要出汗又出不來的感覺最難受，如同身上長了一個毒皰，恨不得挑開放放毒。

他快走幾步，拐到人行道上。路兩旁的樹茂盛地綠著，稠密的地方如一頂大草帽，罩出一片涼氣濃郁的樹蔭。樹枝與樹枝之間的空隙，如破了洞的草帽，漏出一團熱氣冒騰的水泥地。走進樹蔭，仿佛走進了春天；走出樹蔭，立刻有麥芒扎在背上的感覺。想到麥芒，他就想起正是麥收季節(jié)，父母一定在家收麥，他一點忙都幫不上，心里有些愧疚。好在現(xiàn)在都是機器收割，前段時間他給家里打了幾百塊錢。他想多寄點，卻沒有，就那點錢，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雖然少，也許能幫上點忙，想到這，他頓時又心寬了不少。

道路一片暗、一片亮，如同孩子畫的圖畫，純純的。穿行在時明時暗的圖畫中，感覺如同進入了孩子畫成的童話世界里，他的心安靜了一會兒。片刻的安靜后，熱和燥就冒了出來，煩心和鬧心也跟著鬧將起來。他該怎么辦？是堅持自己，還是順著大家？是得獎，還是堅持內(nèi)心？是堅持年輕人的血氣，還是遵循成熟的老到？

到路口，剛好是綠燈，他穿過馬路，走向另一條路。剛踏上這條路，他的心就猛地一激動。就是在這兒，他遇到了李桐。如果沒有李桐，這條路走起來將會多么漫長和寂寞啊！

一年前，他每天早上走到這兒都能碰到一個女人，騎車是7點5分，走路是7點10分。這兩個時間點如約好般地，他們都能碰面。他從南往北走，她從北往南走。相向而走，相對而過。第一次碰到她，他就被吸引住了。她長發(fā)披肩，黑亮黑亮的頭發(fā)，油抹般地順滑。苗條的身材，略偏瘦，卻不給人骷髏之感。看身材，如同少女。她仰臉走，目不斜視，如女神般高貴。根據(jù)身材，他推測，她大概二十來歲。但臉上看起來有多大，他不知道。她每天都戴著黑色口罩，冬天可能怕冷怕霧，保護皮膚；夏天大概是怕曬，也保護皮膚。這么注重保養(yǎng)，她的臉肯定瓷白而細嫩。很多次，走到她跟前，他都想摘下她的口罩，看看口罩下的臉，或者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什么儀器，穿過口罩去看看那張臉。實際上，每次碰到，他都是低著頭，或側(cè)著臉走過去，從來沒有直視過她。

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顯露在口罩上方的那雙迷人的眼睛。那是初冬，人行道上正修路，只剩下一條僅能過一人的小道。他們側(cè)身走過的時候，對視了一眼，他看到了她濃眉下的眼睛，雙眼皮，大而亮，水汪汪的。他頓時覺得面前盛開了兩朵玫瑰花，香香的，美美的。從那以后，每次見到她，他都有想跟她打招呼的沖動，可結(jié)果仍是擦肩而過。他希望擁有小說或電視劇中的機遇，她有什么難了，比如有車撞到她了，他去救什么的，可每次都沒有。他猜測她的職業(yè)，想她的年齡，在心中，也在夢里。

太想她時，他就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在他的本子里，他和她相見了許多次，說了許多情話。他寫了《7點5分的愛》《相遇》 《緣份》 《你是我的愛》等文章。在文章里，他因為救她，他們相識了；她是他學生的姐姐，他們認識了；她突然有一天主動和他打招呼，他們認識了?？涩F(xiàn)實中，她仍是他每天在這條路上相見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她對他有沒有印象，他的心卻為她猛烈地跳著。他每天都盼著緣份，每天都在錯過和失去。他每天都在希望和失望中度過，在矛盾糾結(jié)中痛苦。

“今天一定跟她打招呼，天天見面，就當熟人吧！”那天早上出門，他下了決心。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氣餒了，打了招呼又如何？即使認識她又有什么用？他有什么資格和她交往？如果她問起他來，他該怎么介紹？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兒，沒有姿色的還重名重利，何況這么漂亮的女子呢？他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靠租便宜房居住、只能維持自己溫飽的代課教師，有什么資格留住這樣一個漂亮女生呢？他充滿了沮喪，下的決心如放了氣的球般一下子癟了。

正灰心時，他聽見了腳步聲，7點10分，她從對面走了過來。他吸了口氣，對自己說，丁大偉，加油！今天一定要了結(jié)這件事。要么絕望，要么新生。

她穿著小碎花連衣裙，腰顯得更細，仿佛一把就能握住。腳上穿著白色半高跟鞋，感覺很清涼，走起路來裊裊婷婷。臉上依然戴著黑色口罩。錯身而過時，他感覺口罩上方的眼睛如陽光般晃自己的眼，他的心跳快得要窒息了，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中，她走了過去。他懊惱地轉(zhuǎn)頭，看到那頭黑色長發(fā)齊齊地閃在腰間，在陽光下像黑色的瀑布一樣，閃閃的，亮亮的。他的眼睛濕潤了。

他罵自己是懦夫，不顧一切地，他跑到她面前，說了聲“你好”。她愕然，繼而眼中露出微笑，回了聲“你好”。他搓著手，說：“我們天天見面，也算是熟人了吧！”她點點頭，一直看著他。他覺得三月的桃花盛開了，紅紅火火，他的心中升起了烈焰。他看著她，愣在了那兒。直到她要走了，他才蘇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能不能加個微信？”

打完招呼的第二天，他上班的路上就沒見到她。一問，才知道她調(diào)了單位，不再走這條路。他慶幸昨天的果斷，不然真成了遺憾。通過微信交往，他們慢慢熟悉，她成了他的女朋友。雖然不再見她，但走在這條路上回憶著她，路不漫長也不寂寞了。他不想騙她，告訴了她是代課老師。他記得，當時她愣了一下，才說，那就努力考吧！他想起這段時間他們的見面次數(shù)很少，好像她很忙。自己也忙，明天再去找她吧！

想想從農(nóng)村出來的他，這一路走來多么不容易。從小，父母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農(nóng)活基本不讓他干，讓他好好學習。上高中那會兒，他對未來充滿了激情，夢想未來要干一番大事業(yè)。為了考大學，他天天早起晚睡，背啊背，寫啊寫，終于在河南這個大學少、考生多、分數(shù)高的難考的省份考上了一個二本。父母很高興，拼命種地、掙錢，錢不夠就借錢供他讀書。他想貸款，父母不讓，讓他好好學習，等將來有好工作了再還賬。他從沒想過要當老師，所以他沒報考師范類院校。可他沒想到，畢業(yè)后工作這么難找，尤其不是名校、只是二本的他們。好工作不要他們，差的他們又不想要。三年前，畢業(yè)時沒被招走的那些同學，有些考研了，有些在復習著考公務(wù)員、考事業(yè)編。別的同學有家庭支持，可以停下來復習。他不行，畢業(yè)了就不得不掙錢養(yǎng)活自己。

他這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二本大學生，去不了大城市，大城市的物價房價、對文憑的要求都是他承受不了的；又回不了家，他不想回去，父母也不希望他回去，只能來這個小城市混日子。畢業(yè)當年，沒找到工作，他去了一家培訓機構(gòu)，給中學生補課。以他的能力留下來根本沒問題，可他看不慣那家培訓機構(gòu)只顧掙錢不管學生的行為。來補課的大都是在校的差生，學習習慣本來就不好，為了搶生源，機構(gòu)就順著這些學生，想玩的時候就讓玩，從不逼著學習，只要他們愿意來就行。有些家長送來說是讓孩子寫作業(yè)，結(jié)果學生不但不寫，還騙家長說寫過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這些補課的學生成績越補越差。他看不過去，想認真對待，結(jié)果被頭頭訓斥了一頓。后來，實在看不慣，他就辭了職。

培訓機構(gòu)給的錢不少，只是他不想再干下去。辭職后，他利用兩個月的時間看書，去考公務(wù)員，沒考上。又考事業(yè)編，面試完，就沒有了下文。同學勸他考教師資格證，說他們都有，他也就考了一個。上大學時，很少有人報師范，沒想到這兩年考教師編的人卻多了起來。很多不是師范畢業(yè)的都像他一樣考了教師資格證，準備考招教。別的同學可以專門停下來復習，但他不能。沒有錢他就生存不下去，休息的兩個月已經(jīng)把存的錢用得差不多了。

看到市里這所學校招代課教師，為了生存，加上這所學校的名氣，盡管只有一千多塊錢，他還是來了。來了才發(fā)現(xiàn)，學生的好成績都是逼出來的。一個老師要做的事情非常多，一會兒這總結(jié)，一會兒那經(jīng)驗；一會兒這交流，一會兒那開會。除了上課，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時間看書。三年來，別的同學都以各種方式考走了，只有他，還在這所學校待著。這所學校學生多、老師少，暫時有困難，學校出錢內(nèi)部暫時招教。當時已說定，只是暫時的，他可以隨時走。但他不敢走。別的同學敢任性，可以不工作。他不敢，父母幫不了他，如果不工作，沒有這一千多塊錢，他在這座城市里就無法生存。可一工作，就沒有了看書的時間。他報了兩次招教，連初試都沒通過。

他一個代課老師干的活不比別的老師少，兩個班的語文課，還代班主任，一個班近六十名學生。管學生都管不過來，他哪有時間看書？他記得有一天不安排開會，下午第四節(jié)他準備看會兒書。剛把書拿出來，一個家長就找來了，問他為什么給她孩子調(diào)座位。他解釋說，她孩子總跟旁邊的學生說話，調(diào)開更利于孩子的學習。另外，她的孩子上課愛講話，影響了一大片。家長沒說自己孩子不對，卻說他對待孩子不公平。他反駁說，對她孩子公平，就是對其他孩子不公平。結(jié)果家長就抓住這句話，到校長那去鬧，說老師對她孩子不公平。校長找他談話，他說明理由。校長說，雖然如此，也要做好家長工作，不能讓家長提意見。他只有把這口氣強咽下。學校明令不準學生帶手機，數(shù)學老師上課時沒收一個學生的手機并交給了他。他把家長叫來。家長說是他自己讓孩子帶的，理由是，他常不在家，便于孩子聯(lián)系他。他向家長說明情況。家長說，既然不讓孩子帶手機，以后有事讓他這個老師給他打電話。從這以后，這個學生動不動就讓他給家長打電話。本來錢就不多，看著手機費蹭蹭往上漲，打得他心跳又無可奈何。

有時，看著所剩無幾的錢，過著一天只能吃饅頭才能湊合的日子，過著吃肉都是奢侈的日子，他也有過給學生補課掙錢的沖動。班里有家長主動找過他，讓他給孩子補課。他沒答應(yīng)。家長還不理解，明確告訴他，是給錢的，給外面的培訓機構(gòu)一樣的錢。他說，學校明文規(guī)定，也反復強調(diào)，不讓老師有償補課。家長找過他多次，說他們不說出去，沒人知道。他知道，如果他一松口，就不用過吃肉都奢侈的日子了。況且他也看到，有些學生在外補課，課堂上卻不學習，不是說話就是睡覺，簡直是本末倒置。與其錢讓別人掙了，不如他掙。當他想松口的時候，學校卻通報了另一位代課老師因補課被處理的事。被處理的老師叫楊文，他認識，情況和他差不多，也是農(nóng)村出身，二本畢業(yè)。不一樣的是，楊文有女朋友。有了女朋友，開銷就大了。他當時是單身，這點錢還能勉強生活，對有女朋友的楊文來說，這點錢肯定不夠。聽說告他的人不是家長，而是校外的一位輔導老師。這個學生原來在校外老師那兒輔導，后來轉(zhuǎn)到了楊文那兒，這個老師不愿意，就告到了學校。學校一查，果然屬實。通報批評，所收費用全部退還，寫檢查，扣除班主任費，看后續(xù)表現(xiàn)決定是否再用。看到這個通報，他不敢松口了。這點工資，他一個人的生活還能忍受得下去，大不了多吃幾頓饅頭罷了。

他沒想到，當一個老師很難，根本沒有社會上所說的上課不講補課時講。他見到的所有老師，包括他這個代課老師都是看不得學生課堂上不學習，恨不得用某種方法把學生的腦子打開，把所有的內(nèi)容都給裝進去，都有恨鐵不成鋼的責任感。雖然老師難當，但考過公務(wù)員、考過事業(yè)編的同學說，還是考招教容易些。他考招教時才發(fā)現(xiàn)，招教考試讓他有當年高考的感覺了，報名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不好考。初試分數(shù)越來越高，而他復習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沒有。

六月份，又到了招教時間，是復習的關(guān)鍵時刻，市里卻有一個公開課比賽，講課的地點就在他們學校，同時用他們的學生上課。學校要求他們年級語文組選一個老師講，那四個語文老師一致推薦了他。理由是，就他年輕，就他有精力。講就講，他也不怕，但問題是不讓他隨便講，而是五個人備好課，由他講，要按照五個人的意思講這節(jié)課。一會兒這個意見，一會兒那個建議，讓他無所適從。他真想像那個五十多歲的李老師一樣，突然犯眩暈癥起不來，就不用講了；也想像那個經(jīng)常捂著心口喊著心臟疼的趙老師一樣，也不用講了；也想像那個一有事就吵著腿疼的錢老師一樣，也不用講了?？伤裁蠢碛啥紱]有，除了是個代課老師外，沒任何借口。那四個老師說了，公開課只對他一人有意義，他多講講、多練練，以后招教面試時就容易通過了。他也知道這個理，問題是這樣下去，他連初試都過不了，還怎么面試？校長說，要把握住機會，也許他講得好，會破格呢。再說，他真考不上，有這個水平，學校會一直留用他。看來只有他上了，不上也得上了。學校里像他這樣的代課老師有好幾個，喊得多了，嫌麻煩，老師們就簡稱他們?yōu)椤按獭?。那幾個“代教”有的考上編走了，還有兩個為了專心復習不來了。只有他，還得為了這點工資堅持，或者為了班上那幾十個學生堅持著。

上就上吧！也沒啥。沒想到，他剛同意，還沒在班里說，課代表肖楠就帶著幾名學生來辦公室找他，問他，她們都是什么角色，需要做什么。他很奇怪，不是好好聽課嗎？還需要做什么？肖楠說，要提前演練呀！小小年紀，就會弄虛作假，讓他震撼。肖楠不以為意地說，沒什么，他們都習慣了，從小學一年級就這樣。老師一上公開課，就會指定幾個人回答某類問題。一聽到他上課，她就主動來要任務(wù)了，說一定配合好老師。對，他選的課文就是《心聲》，就是一個學生想在公開課上讀課文，老師怕他讀不好，提前指定了一個學生讀課文。他厭惡這種行為，他不想弄虛作假，他甚至不想讓學生預(yù)習，就那么當新課上，上成什么就是什么。但語文組不愿意，學校不愿意，他是代表他們的，代表學校的，要完美，怎么上需要一起商量后確定。他們已幫他準備好了教案，還有課件，他按既定的流程走，什么時候該做什么，該哪個環(huán)節(jié)，一定要記住。他覺得，沒有自己思想的一節(jié)課，他就是個傀儡，是任人擺布的木偶。他上這樣的課有什么生動性呢？就像工廠做的產(chǎn)品，按流程流出來就行了。他不想做這個傀儡，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用自己的方法上一節(jié)課，讓專家看看行不行。如果他上準備好的那節(jié)課，可能會是一節(jié)完美的課，但失去了靈魂和生命力。如果遵照自己的內(nèi)心上這節(jié)課，他上起來有勁頭，但又有可能是大家不滿意的課，他還有可能因為這節(jié)課被辭退。

今天，就是上公開課的日子，他仍不知道怎么辦。《心聲》里已經(jīng)寫過了，不少老師公開課會弄虛作假，弄虛作假成了正?，F(xiàn)象。公開課很完美，卻沒有新意可講。今天，他碰到的就是要求他完美地講公開課，他回避不了。他不想去弄虛作假，想試試沒有一點表演性質(zhì)的原生態(tài)課?？稍嚭髸惺裁唇Y(jié)果呢？他有能力承擔這種后果嗎？

“大偉，丁大偉，加油！”不知不覺中，他發(fā)現(xiàn)走到了學校門口，就握緊拳頭，心里對自己喊道。

這時，他聽到短信聲。不是微信，是短信。他覺得奇怪，這個年頭，誰還花錢發(fā)短信呢？打開一看，是女朋友李桐的短信：分手吧！不要問理由，算是沒有緣分。

他的心先是被云霧遮罩，然后被大雨抽打。接著，他覺得有人拉住他的腿，有人摁住他的脖子，他一路往下沉，一下子沉入了海底。他站在那兒，感覺氧氣不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有人喊他，“丁老師，在干嘛？”他晃晃頭，把自己拉了回來。還用問理由嗎？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愛人。他拉著自己的腿進了教室。

學生都在上自習，再過10分鐘，就該帶學生去階梯教室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讓學生預(yù)習《心聲》。他現(xiàn)在沒有一點兒心情，甚至不想上這節(jié)公開課。備課組長王老師急急忙忙地走過來，在他耳邊說，不需要用這么多學生，把差生留下上自習，全部用好學生，才會有效果?？此q豫，王老師又說，快點吧！再晚就來不及了。他對王老師說，他不想上公開課了。王老師說，現(xiàn)在再換人，不是坑人嗎？不管什么理由，他都得頂上去。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心里很亂，看看學生，不知道該留哪些。他讓學生停下來，說，第一節(jié)要上公開課，要留一些學生在教室自習。幾個成績差的學生馬上喊起來：“老師，我要去！”“老師，我也要去！”此起彼伏，亂亂的，讓他的心更亂。一股無名火一下子竄上來，他喊：“叫什么叫？叫誰留下誰就留下！你！你！你！……”他指著那幾個差生說。那個最差的文博說：“老師，別留我，我不會搗亂的，讓我也去吧！”看著他們期待的眼神，他轉(zhuǎn)過身，揮了下手，說留下，頭也不回，帶著其他學生去了階梯教室。

第一節(jié)課鈴聲響了，他站在臺子上，按照事先的流程說導語。剛說一句，就聽見門口吵吵嚷嚷的，所有聽課老師都轉(zhuǎn)向門口。

“為什么不讓我們進來？我們是這個班的學生?！遍T口的聲音壓住了他的聲音。他看到，文博帶著那十來個留在教室的學生站在門口看著他。領(lǐng)導、評委、所有的聽課老師都看向他。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手和腿都在發(fā)抖。他的眼不敢看下面，只敢看門口那十來個學生，有兩個在抹淚，有幾個低著頭，那個文博直直地盯著他，像是挑釁，又像是哀求。他突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管他呢，大不了不當這個代教了。當個代課老師有什么用？錢少，女朋友也沒了，也沒什么勁。愛咋咋的吧！今天就當最后一節(jié)課上了。什么導入，什么流程，都他媽滾蛋吧！

他的手不抖了，對門口的學生招手說：“你們都進來吧！”他對所有聽課的領(lǐng)導、評委、老師說：“這是我的學生，因為上公開課，想要好結(jié)果，我就讓他們留在了教室。他們這一行動告訴我，我是錯的，不配做老師，不配講今天的這篇《心聲》。但為了他們，為了這十來個學生，我還是把今天這節(jié)課上完。我想，有了這十來個學生，我今天的《心聲》才算是心聲。因為這才是所有學生的共同心聲?！?/p>

沒有掌聲，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回答他。一教室的人都靜悄悄地看著十來個學生走進來，看他上這節(jié)課。

他讓學生讀完課文后概括文章主要內(nèi)容。叫了幾個學生，都不完整，他總結(jié)道，《心聲》寫一位與萬卡有著相似命運的小男孩李京京，要求在語文公開課上朗讀課文《萬卡》，遭到老師拒絕。最終在公開課上得到了機會，聲情并茂地朗讀了課文。

他說，他也要找學生讀兩段。肖楠舉著手，向他示意叫她。文博舉著手，幾乎要站起來，挑戰(zhàn)似的看看肖楠，又看看他。他知道，文博并沒有像課文中的李京京那樣練習過，給機會，也不會像李京京那樣表現(xiàn)好，但他想迎接這個挑戰(zhàn)，他點了文博。果然，文博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磕磕絆絆，只讀了一段，他就自動停下不讀了。他低下頭，說，很不好意思，他以后也要像李京京一樣好好練習。雖然文博浪費了不少時間，有這句話，他就欣慰了。文博坐下，他又讓肖楠示范讀了兩個段落。他讓學生寫出自己的疑惑，課堂流程就隨著學生的問題走下去。下課鈴響了，他這節(jié)課的任務(wù)沒有完成，課只講了一半，可他沒覺得有什么遺憾。

他誰都沒看，走出了階梯教室。站在門外，他長出一口氣，看向天空。太陽仍很亮，光芒萬丈，也許太刺他的眼，他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