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與時間讀張怡微《四合如意》

王翰乾

作為年輕的寫作者，我時常會和朋友們聊起小說與當下生活的關系。出發(fā)點也很自然：如果說文學是一面映照生活的鏡子，那么生活將如何打造自己的鏡子？言下之意是，往往生活在先，文學居后。這當然是非?，F(xiàn)實主義的信念，但是，就理解人的心智而言，我們大概很難領會從未占據(jù)心靈一席之地的物事。而不同媒介組成的擬像則如同光穿過各種介質，似乎有快慢之分。影像最快，照片次之，文字再次之。捕捉生活的事業(yè)里，文字似乎總是最慢，最令人焦灼的那個，以至于我看過許多有趣的觀念藝術作品，閱讀中卻都是回眸。如此遞變下，懷著文學信念的人像暗夜里的攝星者，把感光度調低，快門時間拉長，以期捕捉到某些更遙遠、也更深的星光。然后大家方才知曉，原來頭頂?shù)囊箍詹粌H有灰白的污染物，也存在流轉的銀河。

這樣的等候和篩選當然困難，尤其是身處今日的城市中。從浩如煙海的生活里尋找文學的素材(或者說，將素材認定為“文學的”)是相當艱苦的工作，因為它暗示著一種區(qū)分，即寫下來的生活是更深刻、也更值得記錄的，但這種區(qū)分的標準卻晦暗不明，正如陌生化不是非生活，而是生活中令人陌生的部分。

或許文學本身就是懷舊的，因為時間幫助我們完成了揀選，而感傷又加強了美。遍尋近年的現(xiàn)實文學熱門，破落的東北，舊日的街巷，孤獨的港臺……這些暗暗回望的作品一面繼續(xù)證明著時間的作用，一面讓我對文學回應現(xiàn)實的能力感到懷疑。于是我和朋友說，難道，文學的速度一向如此，只是浸泡在影像世界的我們改變了感知時間流速的標尺？

這或許就是張怡微在《四合如意》中試圖回應的問題。肉身的人感受著的時間碰撞網(wǎng)絡上光速傳播的時間，文學的透鏡會如何彎曲兩者？書的封套上印著：“情隨世變，事事如新”、“聚焦于當下青年一代”，書中的主人公確是活在當下的青年人們，她們都擁有堅實的社會身份，有明確的生活范圍?！抖苏谩肪劢棺夥繗v程，《冉冉云》寫電臺主持與聽眾的互動，《四合如意》則描繪一對跨國戀人的狀態(tài)。大多數(shù)篇目中，作者將敘事的核心錨定在具體的情境，猶如繪制一幅幅速寫：《醉太平》中因為一場葬禮，早就分居異國，靠微信聯(lián)絡的夫婦再次重聚，而孩子的視角則觀察到了個中荒謬；《煞尾》里回國隔離，等待結婚和入職的昊辰開始反思生活和感情，由此遍及廣闊的社會生活。“他們佇立在科技更新、財富神話的年代，在表情包、彈幕、播客、直播構建的電子叢林中表達自我、分享經(jīng)驗、傳遞情感，在不安、懷疑、欲望的糾纏中尋蹤、辨析生活的真相，權衡得所?！边@是張怡微在《四合如意》中的現(xiàn)實主義。

這讓我想起扎迪·史密斯的一次訪談，她說：“作家的任務不是告訴我們某人對某事的感受，而是告訴我們世界是怎樣運轉的?！睆堚斎徊粫J同這個觀點，因為“情隨世變”。然而，《四合如意》中的許多篇目則令我體會到“事事如新”更多一些。換言之，小說中的“情”很多時候有一種機器人的塑料味，仿佛是經(jīng)過知識整理的、概念化的“情”的最大公約數(shù)，即只要賦予一個普通人那樣的情境，就能合理推演出小說中的情感。正因如此，小說中的人物便往往面目不清?！端暮先缫狻分校鐕鴳偃耸⒚髋c茹意通過網(wǎng)絡交流，盛明把租住房子的視頻發(fā)給茹意：

在收到視頻一分鐘后，茹意回復：“這是什么呀？”盛明答：“房東太太和剛裝修好的房子?！比阋鈫枺骸澳氵€沒搬家?。俊彼穑骸班??！边@一天就算過去了。隔天醒來，盛明問茹意：“廚房大嗎？”茹意回答：“看得出來是花很多時間在廚房里的人呢?！笔⒚髡f：“我也想要大廚房?！边@樣，一天就又過去了。

這樣的細節(jié)并非不真實，甚至可以想象，這是許多異國情侶的生活常態(tài)。但它或許不能激起或更新我們的感受，因為這完完全全就是我們的生活。通過這段文字，我們能夠知道異國戀的無奈，但是很難感受到這種無奈，而當這樣的細節(jié)大量出現(xiàn)，或許會有閱讀社會學報告的感覺，內容是我們日日都在經(jīng)歷的生活，因此也很難談得上“新”?！度饺皆啤分?，作者這樣寫直播：

男：大家好，歡迎來大牌秒殺日直播間，我是主播邢超。今天是白色情人節(jié)，大家是不是都過得很甜蜜呢？今天是杜氏大牌秒殺日，爆款直降，整點搶滿99減50神券?，F(xiàn)在離活動結束只剩兩個小時了，大家趕快點擊我們直播窗口右下方搶滿99減50的優(yōu)惠券，這是今天送出的最后1000張優(yōu)惠券，搶完即止。同時大家也可以關注我們自營旗艦店，領取滿79減6和滿139減15的優(yōu)惠券。在今天的大牌秒殺活動中，還可享受3期免息、滿99減3、滿159減10的優(yōu)惠，以及爆款商品直降、其余產品兩件七五折的超大優(yōu)惠。朋友們趕緊打開右下角的購物袋選購。在接下來兩小時的直播里，歡迎朋友們踴躍地點贊、留言，我們也會送出豐富的禮品哦！

類似的嘗試當然值得肯定，因為作者渴望證明文學擁有回應當下的能力，而相關的、真實的文本是搭建小說情境的必要因素。但這種高度日?；恼Z言并不會因為寫進小說里而被讀作“文學的”，因為它并沒有展現(xiàn)某種特別的人(同樣是真實的)、特別的看世界的方式，而它也不意味著社會學意義上的知識增量，因為小說中描述的正是我們都非常熟悉的日常。

我們總是期待從小說中獲得一點什么，改變對人的看法，對世界的看法。作者顯然也有志于此，所以小說中也不乏對現(xiàn)實生活的議論。《端正好》開頭，作者借阿梅之口寫：“科技與消費的發(fā)展落地于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處，總需要一些媒介，一個介紹人?！薄度饺皆啤分袑憦椖唬骸安恢獮楹?，現(xiàn)實生活喜歡對稱和輕微的時間錯移。例如在阿德答非所問的彈幕里，似乎就留有文字沿路徑移動效果的空間，召喚某種神秘的歷史回憶紛至沓來，它們洇染，彌散，漸變，鑿破了世事遞遷的永恒流，泄露了生命的明輝與狼藉?！?/p>

《字字雙》里，研究社會學的安栗想：

書里面也沒什么陽春白雪，一點也沒有。無非是老人、兒童、移民、勞工、婚外戀、QQ空間、殺馬特、彈幕、快手、抖音、微電影、綠茶婊、屌絲、人造人，還有母親熟練使用的拼多多。這些研究論文，用英文寫一遍，好像會比中文高級很多。而我們的日常生活，真正的日常生活，卻又是寫不進去的。這些生活被挑選過、布置過，用另一種語言爬梳一遍，就仿佛配上了外衣，但也損失了筋肉，變成了一種異化的紙面生活，研究里的生活，研究者眼里的他人生活，確鑿卻失真。這些被母親形容為沒有人會娶回去的東西，的確是沒太大意義，好像是別人生活里的煙云，時代的煙云，轉瞬即逝。唯有欲望，欲望是永恒的。欲望是令人燃燒，又令人泄氣的。令人看到自己、他人，也令人迷惑。

這些議論似乎構成了某種矛盾。作者抒發(fā)一些感想，但這些思考大概很難拓展眼光，使我們對網(wǎng)絡與生活的理解更深一層?！蹲肿蛛p》中對研究的嘆喟放在小說里，竟有自指的意味。什么是“真正的日常生活”？“真正”，真實的、正確的，如此全然的價值或許只能建立在高度的抽象上，但“日?！庇衷噲D統(tǒng)一抽象與具體，這種悖論讓我想起博爾赫斯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演講：“人群是一個幻覺。它并不存在。我是在與你們個別交談?！被蛟S，普遍的真實只能通過細致地描繪個別來達成。

但或許，作者對此并非無知，只是或許還有更好的方式處理時間，而小說集里也不乏這樣的閃光之作。博爾赫斯提請我們記住斯維登堡的話，“上帝賦予我們大腦以便讓我們具備遺忘的能力”。正是遺忘(時間在人身上的體現(xiàn))使我們保留下最珍貴的事與情，同樣是這些瑣碎的事情支撐起我們作為個體的存在，而真實的個體才通向更深意義的普遍性?！端暮先缫狻分械男≌f仿佛有兩種時間模式，一種是現(xiàn)在時，一種是過去時。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的敘述是流暢的，由過去駛向現(xiàn)在，最后通往未來，不存在斷裂，而后者則是滯澀的，斷裂的?，F(xiàn)在時連貫的敘事中，并不缺少憂愁，但姿態(tài)是輕盈的，因為過去之事滑翔到了現(xiàn)在，并且仍在發(fā)生?！抖苏谩返陌⒚钒嵬炅思?，敘述又回到了開頭“Hi，Siri，講個笑話來聽聽?！薄度饺皆啤返男铣叱鲭娕_，與觀眾阿德走在山林中；《一春過》的齊茜參加完聚會，又準備發(fā)起新的邀約；《四合如意》的盛明與茹意繼續(xù)著視頻里的跨國戀；《醉太平》的母親趕著參加完葬禮就離開丈夫，回到英國的情人身邊；《字字雙》的安栗通過了教職考評，感受到了親人與外界的支持；《寄生草》的茱帕離開了老情人馬克去追隨新歡喬比，雖然最終發(fā)現(xiàn)被喬比利用、拋棄，但敘述的語調仍然是驚奇的；《白觀音》的阿琳與“那個人”睡覺，“緊握著菩薩的斷手”，阿果切斷與老蛇頭的關系，上了飛機，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個從2060年穿越回2019年的未來人KFK，給人類帶話，“希望2019年的人能記得，那年是你們最美好的一年”；《煞尾》的昊辰回國隔離后就準備結婚和入職……這些小說中的情緒淡淡浮著，像隨手喝下一杯水，也許有點冰，但到喉頭就回暖了。也許作者并不想讓我們喝壞肚子，然而想讓讀者重新認識這杯水，可能需要往里面撒點鹽，一些顆粒狀的、堅硬的存在，觀察它溶解或拒絕溶解的過程。這并非期待某種奇觀化的小說，而是追隨卡爾維諾的思考：“輕是與精確，果斷聯(lián)系在一起的，與含混、疏忽無關。保爾·瓦萊里說過：‘應該輕的像鳥，而不是像羽毛?！?/p>

然而，在過去時的小說中，張怡微卻展現(xiàn)了優(yōu)秀的情感能力?！犊|縷金》講述母親過世后，邱言的父親開始熱衷參加捆綁消費的低價旅行團，借此結識老年婦女，這令邱言感到父母結婚三十多年的模范婚姻像一場騙局，與父親的關系也變得冷淡，只通過視頻見面?！八€會有一點擔心父親不再愛她，但她不再害怕父親不愛她了。”其后邱言在機場偶遇了初戀男友金澤，加微信時，“邱言猶豫了一下，把金澤放在了‘家人領導’，那是她發(fā)朋友圈會最先屏蔽的組別。分組這樣的事，好像是蟄居，第一次的感覺很重要，因為未來更改組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兩人寒暄了過往，原來兩人在大學劇社認識，后來因金澤愛上別人而分手，他喜歡“劉亦菲”的長相，而當年有胡子的邱言因為扮演閏土而研究起了魯迅，“從從容容看過櫻花‘像緋紅的輕云’”。

在被痕跡定義的新時代，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古典的方式建立追憶：不知道他打什么游戲，不知道他日行多少步，不知道他偷不偷能量、種不種樹、支付寶年消費排第幾、一年出國旅行幾次、平均去劇院又幾點幾次。世界上有那么多重疊的聊天群，每天要生產出那么多的垃圾話，他們倆卻不在任何群里。才十年不見，他們已沒有任何共同體，虛擬的也沒有。沒有任何凝聚的渴望，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飛速的折疊里，根本不會有他們相愛過的痕跡。

這是兩種時間的對撞。新時代對時間的飛速折疊沒有給古典的時間留下空間，故事的主角也已然變了。后來，邱言用獎學金做了醫(yī)美，“冰凍的激光刺過嘴上皮膚的時候，像冷卻的愛情的針?！倍斀饾赡钇鹎裱缘暮脮r，她又覺得“不知為何，那朵‘劉亦菲’的烏云突然又飄回來了，久違得好像青春里一雙不合腳卻必須穿到壞的鞋，那種皮肉模糊的疼痛感，遠不如激光的疼痛來得爽利。”結尾，邱言的父親病倒，卻讓醫(yī)生幫他查一下有沒有艾滋?！芭笥巡幌嘈盼?，因為我女朋友太多了。我女朋友是很多的，但是也不能血口噴人，你們說是不是？”結果發(fā)現(xiàn)父親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病”，情緒失控的邱言才回家為父親整理衣物：

撥開一沓沓臟兮兮的銅版廣告紙，邱言看到父親在床頭堆了很多長條的盒子。打開一看，居然都是些假玉石和瑪瑙串。有些一模一樣的還有一對，吊佩上綁著說明書，寄語還寫著名字，一個是她的名字，一個是母親的名字，購買自大理、武夷山、泰國、青城山、貴州、桂林、內蒙古、海南……而父親平時和她視頻的位置，是家里整理得最干凈的地方，除卻那個邱言熟悉的取景框，家里簡直亂成一團。擦桌子的時候，玻璃下還墊著他們一家三口的證件照，健康宛如報告所寫的父親，年輕的剛燙過頭的母親，還有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她。她笑得那么拘謹，沒有一點“劉亦菲”的影子。心里對愛的向往，像緋紅的輕云。

蘇珊·桑塔格說：照片展示人們如此無可辯駁地在那里，而且處于他們生命中某個特定年齡；照片把一些人和一些事物集合在一起，而他們在一會兒之后就解散、改變、繼續(xù)他們各自獨立的命運的歷程?！铙@心動魄地動人、非理性、牢不可破、神秘的東西是時間本身。把照片變得超現(xiàn)實的，不是別的，而是照片作為來自過去的信息這無可辯駁的感染力，以及照片對社會地位作出種種提示時的具體性。

這也是張怡微寫作的感人之處，通過拼接現(xiàn)實和無法追回的過去，在改變中得以重新審視它們。感人的并非只是打視頻電話時的假戲真做，整本小說中有太多視頻時的虛情假意了，但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所以無動于衷。但《縷縷金》里，真相揭開之前，邱言眼中的父親卻那么真實，或者說，真相揭開之前，她沒有興趣再追問一句視頻中的父親是否真實。正是因此我們才有動力去追問，從見面到視頻，我們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就像《四合如意》里跨國情侶的通訊中，最感人的也不是每日例行的聯(lián)絡，而是聯(lián)絡的無法達成。一邊是白天，一邊是深夜，盛明向茹意傾訴生活中的不順，“茹意聽了很難過，但她假借網(wǎng)絡不穩(wěn)，什么都沒有說。盛明還說：‘我買到了馬應龍眼霜，慢點送給你’。茹意就笑了，可惜盛明看不到”。這里，反轉作為一種常見的故事創(chuàng)作技巧，卻成為一根探針，隱隱暗示著某些人生的真相。

張怡微熟稔對照的魔法。她的許多作品就像變奏曲，從一個簡單的動機開始，逐漸繁復，變得面目全非，但主調仍然在那里，待到終了，我們才意識到原來一切真的都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但我們也的的確確純凈過。小說集里的另一篇佳作《錦纏道》便是講這樣一個音樂的故事，“我”與麥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麥琪說“‘以后我們倆要是絕交，就唱一首《人在旅途》吧！’因為，電視劇的結局就是突然的離別，看也看不懂的那種離別”。而兩人長大以后，因為一些“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原因，真的與麥琪疏遠了，“我”黯然時還會默默念著“所以沒有電話，就等于告別了嗎？告別的時候，我們還要唱《人在旅途》嗎？”小說結尾，陷入債務風波的麥琪用語音回復“我”：“‘對不起，我只背得出你的電話了。我要出國了，是真的，我要結婚了。對了，你還記得那首歌嗎？《人在旅途》……’我瞬間把微信掐斷了?！薄恫讲綃伞吩谥v述完主人公的現(xiàn)狀及過往糾葛后，結尾回到了她們的學生時代?！敖咃L雪里，賈俊一個人打著傘，他不知道該走向誰，走向誰才是對的。有輛賣熱珍珠米棒子的小店正放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歌曲。鄭梨和劉童瑟瑟縮縮戴著帽子，越走越近，近到看得到彼此掛著冰霰的眼睫毛”?！渡肺病返哪┒?，昊辰回想起隔離的第一天“短暫又朦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真令人想念”。

甚至，張怡微多年前的新概念獲獎作文也傾心于今昔之比。短篇小說《我和吉瑞》的開頭，“我”以鳥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與一條胖胖的蟲子吉瑞的友誼，而吉瑞很快就死去了?！拔摇崩^續(xù)環(huán)游，等“我”也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敘述再次回到了開頭，“身旁有一條肥肥的小蟲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我：你好，我叫吉瑞……”正是因為故事已經(jīng)結束，所以在此時回到開頭恰恰凸顯了時間的強烈存在。時間通過磨損人顯示它的力量，而人通過拒絕完全被改變體現(xiàn)自身的力量。

此外，如果對照她在《散文課》中為了界定散文而理解的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些不同：

世界的運行有既定的物理規(guī)律(有些寫作者也企圖通過小說打破這種規(guī)律)，人生故事卻可能是無頭無尾的。我們愛一個人，又突然不愛了，這里的“我們”除了愛人，居然也可能會是“親人”。我們生活過得好好的，面帶微笑謙恭有禮不煙不酒，疾病卻突然來臨，這到底是為什么？我們想好了下次見面要對在意的人說些什么，卻仿佛再也沒有了下次。我們早就說好了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有一天在奮力地開了一個玩笑之后，你突然覺得青春的歡聚再也回不去了，這好像也是生活常態(tài)。這種復雜的感受多少令我們困惑，令我們感到不滿足。還好有寫作，可以讓這些沒有規(guī)律的事，以人的意志修正出一條條秩序來。寫小說可以改變這種生活的結局。小說可以令一種物理規(guī)律讓另一種物理規(guī)律破壞，可以令疾病恢復健康，可以起死回生，可以讓有情人在街角的咖啡店再見上一面，可以讓一切的遺憾有個完滿的“ending”。小說是需要“結尾”的，生活卻不一定有結尾。我們有限的生命不一定能趕上漫長的生活為我們準備的結尾。再或者，生活提供給我們的結尾令我們感到無比失望，感到十分不滿足。……小說的虛構性面對的問題是處理人的欲望。什么樣的年輕人最想要寫小說？受辱、仇恨、心碎的經(jīng)歷可能都是寫作小說的強動機。渴望講故事的人，并不需要太大的詞匯量，也不需要訓練自己情感的質量，他只需要修改原有的“ending”，以期實現(xiàn)和征服世界差不多的欲望，就可以完成一部還不錯的作品。

小說可以改寫生活的結局，“相較之下，散文負責處理無法修改世界，也無力征服世界時寫作者的內心生活”。但奇異在于，張怡微仍然偏愛選用偏向“散文的”內容來寫作小說，而且，她小說中最動人的部分仍然是記錄，是對那些無可挽回之事深深的回眸，是“看也看不懂的那種離別”。這種強烈的抒情氣質一以貫之，成為了主調。而散文與小說的文體關系，也再一次朦朧?！跺\纏道》中，“我”的父親去世，彼時用電子琴演奏單簧管音色的我想：

父親在我的生命里，就像一個半音。一個好像離我很近，卻總是懸掛的、總到不了主音的……一段堅硬的黑色的存在。童年時，我可以用到它，也可以不用。非要用到它的時候，它卻暗啞著，隱喻般殘損?，F(xiàn)在，我是真的用不到它了。八度之間，我什么鍵都用不到了。

這樣的細節(jié)令人動容。包括后來“我”猶豫要不要給已經(jīng)疏遠的麥琪打電話時，她寫“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撥出過一個真正的電話了。我當然能背出她的號碼，這在如今的年代，真是少見”。

如今，我們能背出幾個人的電話號碼呢？不經(jīng)意間，張怡微在重敘過去時，發(fā)現(xiàn)了更深的當下。

種種矛盾貫穿在這部以曲牌名為題串起的、描繪當代生活的小說集里。作者勉力為新，卻又不乏往事的羈絆。立足于現(xiàn)在，所以過去與未來都一片朦朧。時間長河里，我辨認出打撈的影子，但一船星輝里，能撈起的只剩碎片。她向現(xiàn)實的白晝揮舞著它們，企圖吸住些許來往的灰塵。揮累了就放下，臉朝向天空，盈盈虛握里是斑斕的流云。就這樣，她開始講述世間匆匆的人們，和她們匆匆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