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才何以成為奇才？
——天分之外的錢鐘書

朱亞宗

(國防科技大學 軍政基礎教育學院，湖南 長沙 410073)

習近平指出：“一個國家的發(fā)展水平，既取決于自然科學發(fā)展水平，也取決于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水平。一個沒有發(fā)達的自然科學的國家不可能走在世界前列，一個沒有繁榮的哲學社會科學的國家也不可能走在世界前列?！盵1]中國科學院院士、華中科技大學原校長楊叔子也曾多次論及人文的重要性：“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現(xiàn)代科學，沒有先進技術(shù)，就是落后，一打就垮；然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民族傳統(tǒng)，沒有人文文化，就會異化，不打自垮?！盵2]本文嘗試分析一代奇才錢鐘書的傳統(tǒng)人文治學精神與方法，意在使廣大青年學子領略中國傳統(tǒng)治學方法的魅力與典范，以期有更多的優(yōu)秀學子注重中西治學方法的交融，開辟治學新路徑。

20世紀中國的兩位大師錢鐘書與華羅庚，一文一理，人們可能熟知二者不少相似之處：生于同年(1910年)，就讀于清華大學，留學歐洲而沒攻讀博士學位，于28歲歸國后同被清華大學聘為正教授。但是人們也許不知道，兩位大師有如出一轍的學術(shù)素養(yǎng)比喻。錢鐘書曾說詩人的情與言的關(guān)系，猶如刀之背與鋒：“鋒不利，則不能入物；背不厚，則其入物也不深?！盵3]華羅庚則以刀背與刀鋒比喻科學家的基本功與新思路。

中國近現(xiàn)代杰出的科技大師，大多在少年時代已確立了中國優(yōu)秀治學方法之根基，在此基礎上接受西方近現(xiàn)代科學知識與方法，不僅沒有障礙，而且在留學過程中屢創(chuàng)奇跡。楊振寧曾多次論及自己早年因受中國與西方兩種訓練而學術(shù)優(yōu)勢明顯，錢學森也是導師馮·卡門團隊的佼佼者。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素深刻地嵌入科學創(chuàng)新的還有竺可楨，其贏得世界性聲譽的經(jīng)典之作《中國近五千年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科學思想方法融會貫通的杰作。西方的科技大家也不乏得人文學識之助而作出重大科學突破者。愛因斯坦的數(shù)學、物理素養(yǎng)在物理學界比較平常，但因其突出的哲學思維而獨辟蹊徑；法國物理學家德布羅意早年攻讀人文學科，后轉(zhuǎn)向物理，因有卓越的歷史意識，而從光學波粒二象性的發(fā)展得到啟示，大膽想象物質(zhì)也有波的一面，終為實驗證實而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錢鐘書是公認的中國現(xiàn)代頂尖人文學者與作家，也是具有深廣世界影響的人文大師。20世紀80年代學界曾開啟“錢學”研究，迄今學界對錢鐘書關(guān)注與研究的熱度依然未減，而社會各界對錢鐘書與楊絳的學識、風格與人格的興趣更是有增無減。以下嘗試從天分以外的因素，解讀奇才何以成為奇才之謎，望識者教正。

一、一代奇才

錢鐘書早在讀初中時，中英文成績就居全校之首，水平遠高于一般同學，后因文史成績優(yōu)異被錄取到清華大學文學院外文系。入學后，錢鐘書勤奮好學，才華橫溢，深得文學院名教授的贊賞。吳宓教授學貫中西，見多識廣，也自嘆弗如。吳宓曾對學生說：“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在年輕一輩人中要推錢鐘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4]42哲學大家馮友蘭教授更直稱其為天才：“錢鐘書不但英文好，中文也好，就連哲學也有特殊的見地，真是天才?！盵4]42其時，清華大學外文系學生有“三杰”，清華大學文學院有“三才子”，錢鐘書兩項皆列首位?！叭堋敝羞€有曹禺(萬家寶)，“三才子”中還有夏鼐與吳晗，日后均成為中國學界棟梁。從海外留學歸國的錢鐘書，年僅28歲，就被聘為清華大學正教授。

早在桃塢中學初三年級，錢鐘書中英文成績居全校之首，其時他已迷上英文原版小說，因而學得地道純正的英語，受到外籍老師稱贊。與此同時，他閱讀了嚴復與林紓翻譯的外國學術(shù)與文學著作，大大擴充了知識面。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得父親錢基博教授親炙，錢鐘書已非泛泛而學，早已開始研讀《古文辭類纂》《駢體文鈔》《十八家詩鈔》等相當專業(yè)化的古典文獻，且形成了與其父平實文風大異其趣的新奇華麗文風，已可代父寫信與著文。其時，無錫錢氏家族學界前輩錢穆先生完成了專著《國學概論》，向錢基博教授征序，錢基博欲讓兒子代筆。錢鐘書很快寫成，父親審讀后一字未改，交給了錢穆，后成為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國學概論》的序言。

走上文壇后的錢鐘書，其創(chuàng)作水平與影響力非一般名家可及，其關(guān)于中國詩歌的論著《談藝錄》被譽為“中國詩辭的里程碑”；《宋詩選注》對許多宋代詩人的作品，充滿自出機杼的獨到評論，該書序言更是一篇融文、史、哲于一體的杰作，資料、思想、文筆俱稱一流；《管錐篇》則被譽為不朽的文化巨著，該書旁征博引，除論及文學，還兼及幾乎全部的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全書獨到的評論以及中外文化的對照比較，可謂深入了解與研究中國文化的路標與捷徑；錢鐘書的小說《圍城》因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而家喻戶曉，“美國大學中研究中國文學的博士生有不少以此書為博士論文題目……有的評論家還把它作為中國的‘經(jīng)典作品’”[4]111?！镀呔Y集》是錢鐘書晚年的一本論文集，收入7篇論文，有的文章是1980年11月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演講稿，備受日本學界推崇；有的文章對中國畫與中國詩的特征，作出了深邃的美學分析。

錢鐘書在《管錐篇》《七綴集》中多次論及翻譯，錢鐘書的《林紓的翻譯》，從訓詁學、考據(jù)學、詞章學、修辭學、文學、史學視角論翻譯，他的譯論成為翻譯理論界的經(jīng)典之作。此外，他還是《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的主要成員。

錢鐘書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西文化的比較領域，天馬行空，奇氣獨調(diào)，高見卓識，雖然批評了古今諸多名家，甚至得罪了不少人，但確實提出了切中肯綮的真知灼見。如楊絳所言，“錢鐘書只是博學自信，并不驕傲?！盵5]229事實上，從青年時代開始，錢鐘書一直不乏贊賞者、崇拜者和喜歡者。在海外學術(shù)界，錢鐘書也聲名遠揚，為中國人文學術(shù)界爭得了崇高榮譽。楊絳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高傲的哈佛大學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教授哈里·萊文(H·Levin)不得不服膺錢鐘書：“就是這個高傲的人，與錢鐘書會見談學后回去，悶悶冒出一句，‘我自行慚穢(I’m humbled)！’陪同的朱虹女士問他為什么，他說：‘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墒撬€有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我一無所知?！盵5]230

錢鐘書晚年非常內(nèi)斂謙和，但青壯年時代卻是藝高膽大、鋒芒畢露。還在清華讀書時，他就在學術(shù)上批評過朱自清、馮友蘭、周作人、俞平伯等名家。“清華文史方面的教授很少沒有受過錢鐘書的批評的”[4]44。清華研究院的幾位權(quán)威，似乎只有趙元任未見被批。筆者閱讀《談藝錄》時，也時見其批判學術(shù)大師的文字。

作為人文社會科學界的曠世奇才，錢鐘書引發(fā)了中外無數(shù)人士的好奇?！捌娌藕我猿蔀槠娌?？”即是一個普遍感興趣的問題。這一疑問雖可以從天賦異稟、社會環(huán)境和主觀作為三個方面去解讀，但天賦異稟不可學，社會環(huán)境不能復制，對于奇才錢鐘書，最宜從主觀作為方面尋求激勵后人的啟示。以筆者淺陋之見，后學可從志向高遠、功夫浩繁、治學得法等方面窺見錢先生的主觀作為。

二、志趣高遠

王陽明曾言，學士文人與技師百工，要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首先要立志：“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于志者……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飄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6]錢鐘書天賦異稟，聰明過人，但學問上的潛心鉆研、持之以恒，卻不能不歸功于早年的立志：“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盵7]163錢鐘書自謙說，沒有大的志氣，只想做做學問。事實上，若能在早年就立志貢獻一生做學問，而且在專業(yè)上超越前人、邁向新的高度，就不是一個小的志向，而是胸有家國情懷、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獻身文化創(chuàng)新的大志氣。

難能可貴的是，錢鐘書一生，無論身處國內(nèi)國外，經(jīng)歷戰(zhàn)亂和平，未曾出名或已有大名，也不管遭到批判還是備受追捧，始終不為各種壓力或誘惑所動，而是潛心一志，認準目標，腳踏實地，一步一步攀登新的高峰。清華大學本科畢業(yè)時，錢鐘書謝絕了教授與校長挽留攻讀碩士學位的好意；留學英國得到牛津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并獲最優(yōu)等榮譽稱號，又謝絕了校方中文講師的聘任；此前(1935年11月)美國紐約大學現(xiàn)代文學教授貝克利斯(J·Bakeless)，特地到牛津看望錢鐘書，邀請他合作撰寫一部文學批評史，錢鐘書婉言謝絕[4]53-79。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中西方的生活水平與待遇有很大差別，錢鐘書又謝絕了常人求之不得的聯(lián)合國工作崗位。據(jù)楊絳回憶：“國民政府某高官曾許錢鐘書一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職位。鐘書一口拒絕不要。我認為在聯(lián)合國任職很理想，為什么一口拒絕呢？鐘書對我解釋：‘那是胡蘿卜’。他不受‘胡蘿卜’的引誘，也不受‘大棒’的驅(qū)使。我認為他受到某高官的賞識是命。但他不吃‘胡蘿卜’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自由意志。因為在那個時期，這個職位是非常吃香的?！盵5]75

非常歷史時期的沖擊和晚年疾病的折磨，也絲毫沒有動搖錢鐘書的遠大志向。1972年3月，錢鐘書與楊絳從干?；氐奖本?，住在女兒錢瑗任教的大學的寢室，三樓朝北的房間，非常陰冷。當時錢鐘書身體很差，常發(fā)哮喘病，有一次病情加重，經(jīng)醫(yī)院搶救四個小時方才脫險。后來錢鐘書與楊絳搬到文學研究所的辦公室，在那里又一住兩年。就在那樣的氛圍和條件下，錢鐘書沒有忘記文化的使命，繼續(xù)潛心一志地著述，被譽為“國學大典”的《管錐篇》初稿，就誕生在特殊歷史時期的衰病中的錢鐘書之手。

三、功夫浩繁

文藝創(chuàng)造與科技創(chuàng)造及其他一切文化創(chuàng)造一樣，不僅有天分之助，而且必以功夫為基。再聰明的人，要想成功也必須下苦功夫。但是天分與功夫，孰重孰輕，占比若何，迄今并無科學的確切分析，而只有大略的經(jīng)驗性記述。如關(guān)于書法藝術(shù)，南朝梁代庾肩吾在《書品論》中比較王羲之、鐘繇、張有道三位書法家時說：“張功夫第一，天然次之……鐘天然第一，功夫次之……王功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功夫過之?！盵8]2088錢鐘書認為，本此議論，“后世品詩衡文，慣以‘天然’與‘功夫’對照，如趙翼《甌北詩鈔·絕句》卷二《論詩》之四：‘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功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盵8]2088此與發(fā)明家愛迪生“天才就是1%的靈感加上99%的汗水”的看法大相徑庭，至于靈感與汗水何者更重要，我想按照辯證法，絕無簡單的答案，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徐悲鴻的見解則有許多教學案例支撐：“藝人之敏者，亦必手寫一物至千遍方熟，中人必兩千遍，困而知之者必五千遍，庶得收庖丁解牛之功，見乎作品，方能游行自在。”[9]徐悲鴻的教學經(jīng)驗表明：無論天分如何，訓練功夫都不能低于基本底線，否則天分再高之人也不能成功。而天分不高功夫深厚者，也可通向成功。其實，一千五百年前的顏之推早就告訴人們：“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盵10]

錢鐘書是聰明人，敏慧加苦功，所達境界遠遠不止精熟，而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但是，在解讀奇才錢鐘書成功的主觀因素時，筆者發(fā)現(xiàn)，其苦功常為異稟所掩。事實上，錢鐘書是雙一流人才：不僅天分一流，苦功同樣一流。筆者常為楊絳《走到人生邊上》中的一幅插圖所震撼：《錢鐘書手稿集·中文筆記》與《錢鐘書手稿集·外文筆記》。這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錢先生手稿的兩幅照片，中文筆記共9冊，外文筆記共49冊，原始的筆記資料可能更多。因為在搬家過程中曾有長篇小說《百合心》的手稿丟失事件。錢、楊從干?；乇本┖螅瑮罱{“花了整整兩天功夫……這才整理出五大麻袋讀書筆記，運到辦公室的住處，如山一般堆積起來”[4]194。錢鐘書就在這些筆記的基礎上，動筆寫出巨著《管錐篇》。

據(jù)楊絳記述，錢鐘書“生前留下了外文筆記178冊，34,000多頁。中文筆記手稿83本”[5]232-233。中文筆記若也按每本200頁計算，83本共計16，000多頁，中外文筆記總計就達50，000多頁。這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量，背后的閱讀量更是超乎想象。僅《管錐篇》一書，“征引四千位作家和上萬種著作，其中征引的西方學者和作家達千家以上，征引一千七百八十種包括數(shù)種語言的著作。內(nèi)容廣博，實為空前”[4]198。筆者在復旦大學讀研究生時，老先生們有一個說法，研究生只要做10,000張卡片，就可畢業(yè)。3年多以后畢業(yè)時，筆者所做卡片遠未達10,000張，同學中達標者估計也是鳳毛麟角。傳統(tǒng)中國文理各科學者，在筆者印象中，只有最高科學技術(shù)獎得主、世界著名植物學家吳征鎰先生做的卡片超過了50,000張?？梢哉f，了解錢鐘書數(shù)十年孜孜矻矻寫下的50,000余頁筆記，對錢鐘書何以獨步文壇，也就懂得大半了。

四、治學得法

一流頂尖人才，尤其是近現(xiàn)代自然科學家和社會科學家，伴隨著突飛猛進的科學發(fā)展，其治學方法日新月異，除學習繼承老方法外，還常常自創(chuàng)新的方法。如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達爾文基于生物形態(tài)與環(huán)境實地考察的比較法；愛因斯坦的思想實驗方法；圖靈獎得主費根鮑姆，則以物理、數(shù)學與計算機三法交叉融合突破湍流理論；1979年諾貝爾生理及醫(yī)學獎得主豪斯菲爾德，綜合電子、計算機與醫(yī)療技術(shù)發(fā)明了CT，等等。

錢鐘書作為頂尖的人文學者，雖在治學上一直走自己的路，但因人文學科早熟老成，在錢鐘書青壯年時代，科技與人文交叉研究又未形成氣候，致使其治學方法基本沿襲人文學科的舊有套路。令人驚贊的是，憑借獨絕的博學與才華，錢鐘書將傳統(tǒng)人文學科研究方法發(fā)揮到極致，使其在專攻領域的研究水平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工具銳利

錢鐘書治學的一個利器是語言工具。其中文水平無需多言，外文水平更是獨步業(yè)界。在教會學校桃塢中學讀書時，錢鐘書就非常喜歡英語，“他的英文完全自學，既不能歸于家教，也不能說得益于聽課，而是他語言天才的體現(xiàn)和大量閱讀外文原版書的收獲”[4]28-29。留學牛津大學時，錢鐘書以《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中的中國》一文獲得牛津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并得到最優(yōu)等的評價。與此同時，錢鐘書閱讀了大量英文作品，“他看偵探小說，閱讀極快，每天可以讀一本……當然他讀得更多的還是如康德、黑格爾、薩特、弗洛伊德、克羅齊等人的哲學、心理學、美學著作?！盵4]78錢鐘書還到巴黎大學高年級班進修一年，讀了不少法文、意大利文的文學著作。此外，又掌握了德文、拉丁文等數(shù)種歐洲語言。從海外歸國后，28歲的錢鐘書被破格聘為清華大學教授。此時錢鐘書已可俯視清華大學外文系的資深教授們，所評雖不免張狂，但也是其外語與學術(shù)水平高超的反映。數(shù)十年后，錢鐘書、金岳霖同任《毛澤東選集》英譯組成員，一次金岳霖翻譯“吃一塹，長一智”不太順利，向錢請教，錢鐘書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道：

“A fall into the pit，

A gain in your wit.”

義、形、音俱佳的神譯，令留美博士金岳霖欽佩不已。

1979年5月，錢鐘書訪問美國耶魯大學，給費景漢教授的印象是，“他在茶話會上提到一位美國詩人，他用優(yōu)美的英文背誦一段那位詩人的詩作。提及另一位德國詩人，他就用標準的德文背誦了他的一篇作品。再提及一位拉丁詩人，他也能用拉丁文來背誦一段……真是把在場的美國人嚇壞了”[4]222-223。

錢鐘書治學的另一個利器是理論工具。比起語言工具，錢鐘書的理論工具似乎影響較小。實際上，錢先生絕非沒有理論，只是說寫作時更青睞列舉事實與運用比喻，不喜歡多談抽象的理論，有必要時錢鐘書也會拿起理論工具這一利器。

本文前面已指出，錢鐘書正確理解了叔本華悲劇的涵義，并藉此批判了王國維以叔本華悲劇解釋《紅樓夢》的謬誤。錢鐘書的小說《圍城》，伴隨嬉笑怒罵形象描寫的，是深刻的人生哲理。正如識者所言，“小說的中心意象‘圍城’是一個由作者明確指示的哲學命題，它既是人類愛情婚姻的明喻，也是一種文化精神和人類生存困境的象征。我們有理由說，《圍城》是學貫中西的錢鐘書對人類存在的一次形象性哲學剖析”[11]。再看《宋詩選注》的長篇序言，關(guān)于“形象思維”、文藝作品的“源與流”“所以然”與“所當然”的分析，無不充滿唯物辯證法的輝光。錢鐘書不僅善于學習運用理論，而且敢于總結(jié)創(chuàng)造新理論。在他的論文集《七綴集》中，有篇名為《通感》的論文，提出并深入分析了文學描寫中一個普遍卻長期被忽視的認識論問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體似乎會有體質(zhì)。諸如此類，在普通語言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盵12]65錢鐘書并舉出例證：古詩有“紅杏枝頭春意鬧”，日常語言里說“光亮”，也說“響亮”，并從哲學理性高度提出“通感”概念，并以古今中外的大量資料予以論證。我們能說錢鐘書先生只是博聞強記、缺乏思想理論嗎？

(二)博覽勤記

博覽勤記，如韓愈《進學解》所言：“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批于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篡言者必鉤其玄?！盵13]這是中國傳統(tǒng)治學方法的精華。博覽群書，或是人文社科治學的世界性通則，但加上勤記筆記，尤其是背誦強記，則是中國傳統(tǒng)人文社科獨特有效的訓練方法。老一代卓異的學人無不經(jīng)歷博覽勤記的強化訓練。

道光十六年，曾國藩赴京參加進士考試失敗后，借款百兩銀子，并典當衣服，購買二十三史等書，回到家中，幾乎足不出戶。超越應試范圍的博覽勤記，終有回報，不僅科考列榜，而且還開辟了通往文史大家的路徑。曾國藩在京師翰林任上，繼續(xù)博覽勤記，如在浩如煙海的古詩中，“抄選十八家之詩”，編成近代文人喜讀的《十八家詩鈔》[14]。《曾國藩全集》中，還有一冊《讀書錄》，是曾氏讀書筆記，近30萬字，皆是有獨到見解的心得筆記，所論典籍從《周易》《莊子》《楚辭》《史記》至清代桐城派，含經(jīng)、史、子、集49種。其后來指導家人讀書的經(jīng)驗，都離不開博覽與勤記。咸豐十一年，曾國藩致信長子曾紀澤，指導其讀書治學，指出“看、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翱础敝搁営[，“讀”指誦讀與抄記，“寫”指書法，“作”指作文。曾國藩尤其叮囑曾紀澤，要堅持抄記：“爾去年曾將《文選》中零字碎錦分類纂鈔，以為屬文之材料，今當照常摘鈔否？已卒業(yè)否？或分類鈔《文選》之辭藻，或分類鈔《文選》之訓詁?！盵15]曾氏對兩位兄弟(澄弟、沅弟)則傳授了博覽方面的經(jīng)驗：“一曰看生書宜求速，不多閱則太陋；一曰溫舊宜求熟，不背誦則易忘?！盵16]曾國藩還特意強調(diào)讀書人離不開隨時抄錄的小本子。

領袖兼學者的毛澤東有卓異的人文社科素養(yǎng)，青年時代養(yǎng)成的博覽勤記習慣貫穿終生。早在東山學校就讀時，毛澤東即長于博覽勤記，1936年曾與斯諾談起當年的情景：“《新民叢報》是梁啟超主編的……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盵17]18在毛澤東讀過的那本《新民叢報》原件上，還保留了許多批語。在湖南第一師范讀書時，毛澤東讀了世界地理和世界歷史方面的很多書，讀了亞當·斯密的《原富》、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斯賓塞的《邏輯》及穆勒、盧梭、孟德斯鳩等人的著作，古希臘的故事，等等，所記筆記有一大網(wǎng)籃。迄今幸存的課堂筆記是20歲時毛澤東所記，《講堂錄》共有24頁，有全文抄錄的屈原著作《離騷》《九歌》，有楊昌濟教授修身課的筆記，有袁吉六老師國文課的筆記，還有研究韓愈文章的許多筆記。博覽勤記的方法使毛澤東掌握了梁啟超式和韓愈式的文風。1936年，毛澤東對斯諾說：“……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夠?qū)懗鲆黄^得去的文言文?！盵17]26至于毛澤東青年時代博覽勤記的訓練，與后來學習、運用馬克思主義及詩詞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則是另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與傳播的開拓者李大釗，也是博覽勤記的高手，不僅熟讀《共產(chǎn)黨宣言》這一經(jīng)典，而且能背誦其中的許多內(nèi)容。

關(guān)于錢鐘書的博覽勤記，楊絳有段記述：“錢鐘書從小立志貢獻一生做學問，生平最大的樂趣是讀書，可謂‘嗜書如命’。不論何等境遇，無時無刻不抓緊時間讀書，樂在其中。無書可讀時，字典也啃，我家一部碩大的韋伯斯特氏大辭典，也被他逐字精讀，細啃不止一遍，空白處都填滿他密密麻麻寫下的字：版本對照考證，批評比較等等。他讀書多，記性又好，他的旁征博引、中西貫通、文白圓融，大多源于此?！盵5]229-230

錢鐘書記性自然很好，但記性再好也不能不以筆助記。據(jù)《錢鐘書傳》記載，錢鐘書在清華讀書時，上課從不帶筆記。但是，“他還有一個怪癖，看書時喜歡用又黑又粗的鉛筆劃下佳句，又在書旁加上他的評語，清華藏書中的劃線和評語大多出自此君之手”[4]37-38。又據(jù)《楊絳傳》記載，留學牛津大學時，牛津大學圖書館“藏書遠遠超過清華大學的圖書館，在這里，嗜書如命的錢鐘書和楊絳如魚得水。除了聽課外，他們把差不多所有業(yè)余時間都用在讀書上……廣泛涉獵文學、哲學、心理學、歷史……一本接一本地閱讀，并做詳細的筆記”[7]104-105。錢鐘書最終留存下來178冊外文筆記、83冊中文筆記手稿。錢鐘書所顯現(xiàn)出來的超強記憶力，不能僅從天賦異稟去解讀，而是天生的記性與博覽勤記的共同貢獻。強記訓練所形成的記憶，常常遠超人們的想象，如關(guān)于圓周率的記憶，如不刻意專門訓練，記性再好的人也許難以記到100位，但一個聰明的學生，經(jīng)刻意的專門訓練，就可以輕松記到數(shù)百位。錢鐘書脫口而出的旁征博引和精準記誦，當作如是觀，是聰明人苦功浩繁的回報。

(三)“車輪戰(zhàn)法”

“車輪戰(zhàn)法”本是錢鐘書贊譽蘇軾善用比喻的一個說法：蘇軾“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而貼切，而且在他的詩里還看得到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一連串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tài)。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里講的‘車輪戰(zhàn)法’，連一接二地搞得那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xiàn)，降伏在詩人的筆下。在中國散文家里，蘇軾所喜歡的莊周和韓愈就都用這個手法。例如莊周《天運篇》連用‘芻狗已陳’、‘船行陸，車行水’、‘猿狙衣服’、‘桔槔’、‘柤梨橘柚’、‘丑人學西施’六個比喻來說明不合時宜這一點；韓愈的《送石處士序》連用‘河決下流’‘駟馬駕輕車就熟路’‘燭照’‘數(shù)計’‘卜龜’五個比喻；蘇軾的《百步洪》第一首詩里寫水波沖瀉的這一段：‘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里七種現(xiàn)象，錯綜利落，襯得《詩經(jīng)》和韓愈的都呆板滯鈍了”[18]。

錢鐘書本人的學術(shù)文章，猶如蘇軾的詩與莊、韓的散文，為說明一個見解或描寫一種狀態(tài)，喜歡大量引證，只是所引證的不限于比喻，多是前人著作中的內(nèi)容。閱讀錢先生的《談藝錄》《管錐篇》《七綴集》等著作，一個鮮明的印象就是“車輪戰(zhàn)法”式的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學貫中西的錢先生，生于現(xiàn)代，可以說將“車輪戰(zhàn)法”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錢先生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通感”理論，所用論證方法也不落流行套路，幾乎不用演繹推理，而主要運用歸納法，具體方式即是“車輪戰(zhàn)法”。如關(guān)于視覺、聽覺可以打通的論證，從宋代宋祁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開始，一連列舉唐代司空圖，宋代蘇軾、黃庭堅、陸游、晏幾道、范成大、陳與義、馬子嚴、毛滂、陳耆卿、趙孟堅、陳造、釋仲仁等13位著名與不著名的作者的詩文為證。最后歸納總結(jié)道：“‘鬧’字里把事物無聲的姿態(tài)說成好像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12]63-64錢鐘書先生這項研究似乎是象牙塔里的陽春白雪，其實也不然，詩文創(chuàng)造者據(jù)此開拓思路，或可創(chuàng)新寫作方法；商企命名也不妨借鑒此法，今日長沙即有一雅致樓盤，名叫“聽香水榭”。

在《管錐篇》中，“車輪戰(zhàn)法”更是得心應手。如關(guān)于“以云喻夢”的描寫手法，錢鐘書不僅追根溯源，窮舉流變，且放眼域外，中西印證。錢鐘書指出，南朝齊人張融《海賦》篇是以云喻夢的源頭，“浮微云之如夢，落輕雨之依依”的描寫，“擬云于夢，得未曾有一”[8]2095。接著錢鐘書列舉出白居易、崔櫓、皮日休、蘇軾、孔平仲、李從周、譚宣子、陳逢辰、曾楝、舒夢蘭、江湜等從唐代至清代的11位詩文家作品，極盡“以云喻夢”在中國文學史中的流變。最后又引證德國詩人和法國作家的相似描寫。統(tǒng)觀中外各家之描寫，筆者感覺還是中國白居易“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的意境最佳。

上述三法使錢鐘書治學別開生面，獨樹風格。但三法與其說是“巧”，毋寧說是“拙”——梅花香自苦寒來。工具銳利、博覽勤記、車輪戰(zhàn)法，任何人都不可能天生而成，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一定天分加后天磨礪而成。至于天分與后天的占比，尚不能為當代認知科學所分析解讀，后學所應注重的不是被神化的錢鐘書先生的天分，而是錢鐘書先生天分以外的超常努力。

五、結(jié)語

當下得先進電子信息系統(tǒng)助力的后學，面對錢鐘書先生深鉆的領域大多望洋興嘆。以筆者之見，既得先進電子信息工具的優(yōu)長，又受深厚傳統(tǒng)治學方法的滋養(yǎng)；既有當代前沿文化思想的引領，又得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助力，或是后學們邁向?qū)W術(shù)新高度的必由之路。

一代奇才錢鐘書的學風、才華、成就，自然值得尊敬與效法，但不可神化，其天分之外的超常努力，更值得后學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