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超
1
神經內科,三人間的病房早上剛出去一個人,緊接著就又來了新病號。袁媛背對著兩張床,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她和別的家屬及護工全然不同,對別的病人沒有一絲好奇心,別的病人家屬若詢問起她家蘇戈的病情,她也是冷冷地不接話。仿佛沒有聽見身后護士、病人家屬忙亂的聲音,她的眼睛始終盯著病床上的蘇戈。蘇戈閉著眼睛,因為病床靠著最里面的窗戶,光線很好,此時的陽光正灑在床上。男人突出的眉骨、高聳的鼻梁,濃密的眉毛、睫毛,形成一個漂亮的弧線,像畫冊上的石膏像一樣,安靜美好。他的右手平放在被子上,那雙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很少有男人的手這么有型整潔。袁媛把手輕輕敷在那雙手上摩挲著,眼睛發(fā)潮。
“哎喲,怎么又拉了?!敝虚g二床的護工大叫了起來,接著麻利地戴上口罩、手套,把一堆衛(wèi)生紙墊在病人身下,再從柜子里抽出一個塑料袋,把病人的尿不濕扯下來裝進塑料袋里,再用衛(wèi)生紙一通擦拭,像餐廳服務員用抹布擦桌子板凳似的,嘴里嘰里咕嚕不耐煩地嘮叨著,旁人偶爾瞅一眼都替病號“菊花”一緊。好在她護理的病號癡癡呆呆的,吃飯都需要鼻飼。袁媛知道,二床的護工恨不得把一包衛(wèi)生紙用掉給病人擦屁股,也不肯打一盆熱水給病人洗洗,擦干了再穿尿不濕。二床的屁股已經起了一大片紅疹子,要不了多久,就會生褥瘡了。
二床是騎摩托被車撞傷的,身上連個大的擦傷都沒有,卻傷了頂頂重要的腦袋,年紀看起來和自家男人差不多的樣子。不管護工擺出什么樣的面孔,他都是一副表情——沒有表情,但一到晚上,他就開始狂躁起來,一有掙扎起身的苗頭,護工立刻就將他的兩只手綁在床邊護欄上。
新進來的三床是個老人家,聽他孩子和醫(yī)生的交流,知道老人是因為摔了一跤引發(fā)腦出血住院的。也是,這層樓的病人還能是什么樣子呢?
老人的家屬,應該是兒子女兒,辦完了住院手續(xù),交代了護工一些事項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吃飯時,二、三床的護工一邊聊著天,一邊照看著各自的病人。二床護工麻利地把營養(yǎng)餐用很粗的針筒打進病人的鼻飼管中,病人看起來很難受,嘰里咕嚕地說著他自己都不懂的話;三床的護工則給老人脖子上圍上了一圈餐巾紙,一邊喂飯一邊訓斥著:“老爺子,這飯不是很軟和嗎,咋就不好好吃呢?看看,又流出來了,你倒是往下咽呀。你不吃算了啊,吃得多拉得多,你以為我愿意伺候啊。”老人家歪著嘴艱難地吞咽著,嘴邊不停地溢出飯汁,護工喂一勺飯,嘮叨一句,喂完了將老人脖子邊的餐巾紙一扯,順便給他把嘴和脖子抹上一把,算是擦了嘴。
袁媛這時把床輕輕地搖了起來,她知道丈夫早就醒了,她去衛(wèi)生間擰了一把熱毛巾,給丈夫敷在臉上。蘇戈在熱毛巾的熏蒸下睜開了雙眼,袁媛對他莞爾一笑,把毛巾在熱水盆里浸一浸,擰干后便仔細地給丈夫擦臉擦手,再把隔板搭在床上。蘇戈斜坐著,袁媛又趕緊在他背后墊上枕頭,這就讓蘇戈和隔板離得更近了些,也坐得更舒服了些。袁媛將小姑子送來的一碗燉得濃稠的羊肉面片一勺一勺喂給丈夫。喂到十幾勺后,蘇戈把頭偏了過去。袁媛會意:“好吧,那咱就不吃了。”她拿起水杯,試了試了水溫,又插了根吸管遞到蘇戈嘴邊,蘇戈漱了口,她又趕緊把一次性飯盒遞過去讓蘇戈吐掉漱口水。
二床的護工斜睨著袁媛,嘆口氣:“你男人有福啊,有你這么貼心的老婆,看看這樓道里,有幾個得病兩三年的還有家人伺候的?也只有女人能做到,換了男人呀,早煩球了。”
蘇戈雖然說不出連貫的語句,但聽力卻是很好的,他冷冷地掃了一眼二床護工,護工和他眼神一對,就像正在播放的收音機忽然斷了電,不吱聲了。瞬間的尷尬過后,二床護工轉過臉去跟三床護工說:“你忙完沒有?走,吃飯去?!?/p>
整整兩個小時,不見倆人回來,三床的老人顫巍巍地朝袁媛叫道:“唉、唉,姑娘,麻煩你幫我叫一下護士……”
袁媛回頭,瞧見大爺的吊瓶打完了,趕緊按電鈴叫護士。
病房中,一天三頓飯成為極重要的事情,每個人都希望吃得好些,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暮色一點點罩住了病房,樓道里傳來最激動人心的聲音:“拿床了?!?/p>
所有病房都敞開大門,樓道里一番忙亂之后,袁媛和兩名護工各自推了簡易床進來,拉開鋪好。兩位護工把各自病人的尿袋清空,給病人穿上尿不濕,在床上墊上護墊,便展展地躺在了簡易床上,一個看微信一個刷抖音。
袁媛擠上牙膏,兌好溫水,用腳盆接著,幫著丈夫刷了牙,用熱毛巾給他擦了臉和手,又將擦腳毛巾浸了熱水擰干給他擦了腳,收拾停當便又坐在床頭給蘇戈按摩著手臂、小腿。蘇戈縮回腿,向簡易床抬抬下巴,意思是讓袁媛休息。袁媛給蘇戈翻了個身,墊上了尿不濕,自己長舒一口氣,慢慢在簡易床上躺了下去。
2
二十五歲,袁媛嫁給了蘇戈。她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新郎是蘇戈呀,多少女人心中的白馬王子。袁媛認識蘇戈時,他還是地礦局下屬珠寶工藝品公司的一名職員,蘇戈進入小城人的視野是因著人們對于和田玉的狂熱。心靈手巧的蘇戈跟了個好師傅,師傅看他是塊好材料,把自己的一手絕活都教給了他,蘇戈也把師傅當父親般敬著。師傅退休前眼花了,手也開始抖了,他說自己已經教不了蘇戈了,鬧著讓單位送徒弟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修。拿著工資去上學的蘇戈可是開了眼界,學習結束后,他沒有著急回小城,而是去了揚州再拜名師。學成歸來的蘇戈仿佛一夜之間開了掛,他的玉雕作品開始頻頻在國內獲獎,晉升到能工巧匠的行列,人送外號“玉王”。那年頭,小城人還不懂得給他這種牛人冠以“大師”的稱號,在他們樸素的認知中,“王”是最厲害的,所以小城中的門臉常能看到“拌面王”“抓飯王”“包子王”“馕王”這樣彰顯實力的招牌。
蘇戈聲名鵲起,玉器廠卻連年虧損,年紀大的退休,年輕的買斷工齡,一時間人心惶惶。蘇戈第一個簽字買斷工齡,不下水永遠學不會游泳啊。
下海后的蘇戈開了家全市最出名的珠寶首飾加工店,他的店里各種金飾品種最全。小城雖然偏遠,卻有座金山佑護,沒有幾家拿不出點沙金的,同等量的沙金在別家和在蘇戈這里,損耗是不一樣的,他總是能給客人把損耗降到最低。別人家打的項鏈墜子千篇一律,就是圓鼓鼓的一枚心形,戴上像個縮小版的鈴鐺。蘇戈打的就不同了,純金首飾,蘇戈那盤、堆、累的工藝,他師傅喊第一沒人敢跟他叫板喊第二,更別說金鑲玉的首飾,金蕾絲鑲寶石加鏤空工藝是他的一手絕活,那首飾做得又華美又纖麗,讓姑娘、婦人們的脖子、腕子活色生香。小城的新娘最認他家的金飾,跟人顯擺時,只消一句“我的首飾都是玉王那兒定做的”,便能讓小姐妹們艷羨不已。
蘇戈要只是心靈手巧還上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也還罷了,關鍵他還帥得要死。有著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的蘇戈一米八的身高,身板修長筆挺,鼻梁高突,長睫毛大眼睛,可不就是極品了嗎?袁媛和蘇戈的妹妹是同學,自暗戀上蘇戈以后,她就知道自己選了一條極難走的路。蘇戈那時已經有女朋友了,是毛紡廠的廠花。袁媛想得通,既然是極品,就不會只有一個人惦記,沒有結婚,便誰都有機會。袁媛自小就沒有服過輸,她打定主意跟那廠花爭個高低。每次去蘇家,袁媛都要提前將自己的言行舉止在心中彩排一遍,走路、坐姿、笑容,說哪些話……這樣的心機自是比過了腦筋單純、只知道耍小性兒的擋車工。去蘇家的日子多了,袁媛也發(fā)現了蘇戈的軟肋,他高中畢業(yè)就進了玉器廠當學徒,自從從高等學府進修回來后,對大學生是格外青睞。而學習好是袁媛從小的標簽,妥妥的是那無數家長心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家長們都喜歡自家的孩子和袁媛交朋友。所以,大學畢業(yè)后經分配進入機關工作的資深好孩子袁媛三天兩頭出現在蘇家,早已將蘇戈的心攪亂了。廠花氣不過,大罵袁媛就是個綠茶女,戲精。任憑那廠花嘴里倒出什么難聽話來,袁媛只用眼角瞅著她冷笑,她知道,在蘇家,她的砝碼早就高過了廠花。被激怒的廠花哭鬧著拉來蘇戈做選擇,袁媛連聲調都不曾高一下,大眼睛盯著蘇戈,淚水就滾落下來,這梨花帶雨的模樣立刻使廠花成為蘇戈的前女友。袁媛毫無懸念地嫁進了蘇家。
心滿意足的日子像流水一樣劃過。每天下班之后,在娘家兩手不沾陽春水的袁媛都會洗手做羹湯。蘇戈剛開始還客氣過要洗碗,可袁媛什么都不要他做,在袁媛心里,丈夫的這雙手稀罕得很,跟他手中的藝術品一樣,也是一件藝術品,晚上睡覺她都要緊緊地抓住這雙手,才能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俗話說播什么種子結什么果。什么事習慣了就成了自然。有一次袁媛來大姨媽肚子痛得厲害,飯后讓蘇戈洗下碗,蘇戈嘴里答應著,屁股像是粘在沙發(fā)上,動也不動,兩頓飯的碗積了一池子,蘇戈還是視而不見。袁媛一邊忍著痛一邊洗著碗,漫天的委屈彌漫開來。但這種小事,蘇戈的一個擁抱立馬就能化解掉。真正像針刺在袁媛心里的,是那些成天在蘇戈眼前花枝招展的女人。
蘇戈聽著袁媛長嘆后躺下的聲音,慢慢睜開了眼。他想睡著,卻一點兒睡意都沒有,聽著二床的鼾聲,他心底羨慕著,若躺在病床上,腦袋不管用了,反倒是幸福的,就不會成天想著一覺睡下去再也醒不來這樣的事了。剛得病時,他的脾氣大得嚇人,經過一年的恢復,再住院,吃喝拉撒都要靠人幫忙,要強的心氣也沒了,看著袁媛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歉疚與日俱增。其實在這之前,他跟袁媛還是有些小矛盾的。朋友們都夸袁媛文藝氣息濃,蘇戈對她的小情調一直都挺欣賞,可有時候也覺得袁媛太感情用事,用前女友的話說,就是太能裝相了。得病之前,店里的一個學徒把他的設計圖偷給別家店,東窗事發(fā)后,他震怒。他也是跟過師傅的,師傅打過罵過踹過,但他學出來了,如今功成名就的他如同師傅的半個兒子,師父家里什么事他都上心,可自己怎么就帶出了一條狼呢?他的真心怎就換不來一份真心呢?他報了案,讓這個徒弟從此沒法再吃玉器行這碗飯,這事在圈子里搖了鈴了,沒有任何一個店會收留他。袁媛得知此事原委后,說他把事做絕了,斷了孩子的前程。不久后,居然許多人都因此事講袁媛有一副菩薩心腸。兩口子處事上意見相左,關上門吵架,袁媛不往外說,誰會知曉事情的原委?這樣的事袁媛都要在人前賣個好,蘇戈氣急。
因為這件事他倆冷戰(zhàn)了一段時間。都說有文藝病的女人生個孩子就能治愈,可遺憾的是,他倆沒孩子。
一個人在病床上待久了,仿佛虧欠了全世界似的,對誰都要感恩,尤其是對袁媛。所有人都說蘇戈找了世上最好的老婆,可他寧愿像二床三床那樣有個不相識的護工陪著、嘮叨著,他付錢給她們,他不欠任何人,多好。他想,袁媛怎么不提離婚呢?
躺在簡易床上的袁媛也忽閃著眼睛,她睡不著,一顆心仿佛劈成了兩半,一半萬分心疼著病床上的丈夫,另一半卻還惦記著那支玉簪子。
袁媛對蘇戈的怨恨就是從一支羊脂玉簪子開始的。一只羊脂玉的簪子將他們十幾年的婚姻劃了道裂痕。那支簪子用料是和田羊脂玉,細膩溫潤,簪頭一朵牡丹悄然綻放,一小塊糖皮被蘇戈巧妙地雕在花蕊間,真正是飄雅出塵。袁媛從蘇戈剛開始雕刻時就注意到了這支簪子,直到簪成。袁媛一直在心里渴盼著,牡丹是花中之王,配上那一抹千年雪水浸潤的糖皮,插在發(fā)間,寓意為鴻運當頭,多美多吉祥。她想象著這件絕美的藝術品插在自己那一頭瀑布般的長發(fā)上,應該配得上那句詩吧——“年華灼灼艷桃李,結發(fā)簪花配君子?!?/p>
她甜蜜地等待著,等待著蘇戈將這支玉簪插在自己的發(fā)間。
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她的發(fā)間沒有,柜臺里沒有,那支簪子像從沒有出現過似的憑空消失了。袁媛失魂落魄起來,她問過蘇戈,蘇戈說,玉簪子不是顧客訂的。難道羊脂玉簪子的主人是別的女人?難道和自己一直沒有生育有關?他一直說不在乎,不想要孩子的呀,而且袁媛去過不止一家醫(yī)院檢查,醫(yī)生都說她沒有問題,建議丈夫也一起檢查,蘇戈拒絕了。難道人到中年,他后悔了?再看蘇戈,疑點越來越多。那天在店里,她看到蘇戈親手將一只玉鐲子戴在一個眼睛里閃著小星星的女孩手上。雖說是買家,可是女孩自己不會戴嗎?女孩子那嬌媚的笑聲讓她想起了曾經年輕的自己,暗戀蘇戈時的自己。那次冷餐舞會上,蘇戈第一個請起來跳舞的人就是那個女孩。
在袁媛眼中,自己的丈夫是這個小城里最有風度最迷人的男人,一見到蘇戈就發(fā)嗲的女人她見得多了,為了自家生意,蘇戈跟她們笑笑鬧鬧貧幾句她都不在意,可是,她最怕蘇戈的眼神定在一個人身上。長著一對星星眼的女孩那張干凈單純的臉怕是撩動了蘇戈的心弦。
要說一個中年男人看不懂女人對自己有好感那是扯淡,成年人的游戲里,都藏著殘酷的真相。蘇戈很習慣也很享受被青春少女崇拜的感覺,尤其是那種毫無城府的女孩,但他一副我冷你熱的樣子,不主動不拒絕,還用邊角料給熱情似火的女孩打了串手鏈。這串手鏈就像一枚魚餌,蘇戈把魚餌投進水里,自己在岸上優(yōu)哉游哉地看著水面,釣魚的和被釣的,就看誰的心先動。女孩一口咬上了餌,一顆心就被他串起來了。
夏日的一天,蘇戈告訴袁媛,下周要來幾個外地朋友,他這一周都要陪客人。袁媛叮囑:“你血壓高,不要喝酒?!碧K戈說:“這幾個朋友很重要,是揚州的師傅介紹來的,酒是必須要喝的,不讓朋友喝好,還怎么叫接待人呢?就停一周藥,我這身板,問題不大。”
袁媛還要說什么,他人已經扭身走了。
幾場大酒陪下來,客人們被小城人的豪爽大氣感動著,心滿意足地回了。蘇戈前腳送走客人,后腳就住進了醫(yī)院,腦出血。好在搶救及時,出血點又在不很重要的部位,加上自身體質好,休養(yǎng)了幾個月,就完全緩過來了。
在病房的那段日子,蘇戈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從早到晚守著他的只有袁媛。蘇戈對她的依賴超過了任何時候,那些花呀朵呀的終于不在蘇戈面前出現了,袁媛居然覺得自己在醫(yī)院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出院后,夫妻倆像新婚一般出去度假。袁媛一路上幾次想問問玉簪子的事,最后還是忍住了,那么美的景那么好的心情,她怕被這一問攪和了。
回家后的周末家宴上,婆婆居然給袁媛敬了杯酒,說:“我一直把你當女兒疼,之前啊想著你們小夫妻還沒有做好準備,不要孩子也不著急。可一轉眼小戈都四十好幾了,你馬上也奔四了,再這么晃下去,可真是要耽誤了。”蘇戈重重地放了筷子。婆婆的眼圈立時紅了,說:“看看,一提這事就跟我掉臉子,我們老蘇家的女兒給別人家生兒子,娶進來的媳婦卻……”
在婆婆的哽咽聲中,蘇戈沉著臉拉著袁媛出了門。
一路上,倆人誰也沒說話,到了自家樓下,蘇戈停了車,袁媛望著他遲疑地囁嚅道:“要不你陪我到大城市的大醫(yī)院好好去看一下吧?”蘇戈沒有說話,袁媛卻感到他的眼神里帶著寒光。
袁媛開始喝那些苦藥湯子了,去一趟中醫(yī)院就是一包藥,那一袋袋的免煎中藥帶給她無盡希望的同時也給了她無盡的煩惱,直接破壞了她的胃口。大家都知道她鉚著勁兒“封山育林”呢,可是,一年過去,藥湯子也沒灌出一株苗來。公婆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她心中一根刺一樣的女孩子居然也出現在了蘇家的家宴上,還說什么是婆婆認的干女兒!呸,袁媛用腳丫子想都知道那女孩心里惦記著誰呢。吃飯時,蘇戈打了兩個噴嚏,袁媛知道這是一個鼻炎患者的常態(tài),照常吃飯,那女孩卻一下跳起來:“哎呀,蘇哥哥,你這是感冒了嗎?可一定要愛惜身體呀?!本o接著大呼小叫地跟婆婆要感冒藥,一家人被她指使著拿藥的拿藥,倒水的倒水。袁媛望向蘇戈,想讓他自己說一聲,讓大家別忙活了,鼻炎,老毛病了??伤褪遣恢???墒瞧牌判」米右彩侵獣缘难?,怎么也配合那戲精表演呢?一頓飯,吃了一肚子氣。
其實在感情上,女人是很敏銳的,你愛不愛她,幾個回合就明明白白。那女孩看得出蘇戈跟她演的是裝糊涂,女孩決定跟他一起演,只要不把口子堵死,怎就知道自己沒機會呢?突破口應該是袁媛,只有激怒她,才能讓她亂了方寸,或者她自己放棄也說不定呢。于是便有了女孩與袁媛的“偶遇”。小區(qū)的林蔭道上,下了班的袁媛見那女孩直直朝她走了過來,看來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久了。見袁媛走近,她顧不上寒暄就一伸腕子:“蘇哥送我的玉手鏈?!?/p>
到底過的橋少,吃相難看,連個開場白都沒有,就把底牌全撂了。袁媛瞥了一眼那條玉手鏈,看得出都是山料的邊角料做的,心還是猛抽了一下,但臉上沒有一絲變化。
見袁媛沒有反應,女孩接著說:“蘇哥還送了簪子給我,他還說,自己特別喜歡小孩子。”
簪子?孩子?像被閃電擊中一般,袁媛從這天起戒了藥湯子。
3
醫(yī)生一再叮囑,腦出血病人最怕復發(fā),一般來說復發(fā)一次重一次,可越怕什么就偏來什么,蘇戈又住院了,只是病發(fā)得有些奇怪,沒有喝酒沒有情緒激動也堅持天天吃藥,卻在店里工作時被送進了醫(yī)院。雖然前一次生病,醫(yī)生就告知了家屬,蘇戈是高血壓導致的腦內小動脈硬化,血管破裂過的患者,再次發(fā)生腦出血的概率非常大??烧l料還不到三年時間就又復發(fā)了。
腦出血復發(fā)的蘇戈雖然沒有口眼歪斜,可半邊身體不能動了,正常的站立、坐都需要人幫忙,說話也是哼哼唧唧含混不清的。被眼淚泡了三個月的公婆逐漸接受了這個現實,唯一讓老人感到欣慰的是兒媳婦,那么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兒子,甚至不讓任何人換班,不請護工,誰守著她都不放心。公婆看得出來,這媳婦拿自家兒子當命呢,日子久了便也由著她。小姑子一天三頓飯送著,深深懂得袁媛的不易與難得。
早飯時,袁媛見小姑子將一個盒子塞給了丈夫,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紅著眼睛走了。等吃完飯,一切收拾停當后,蘇戈拖著只有袁媛聽得懂的含混不清的長音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用了好半天的時間,袁媛才知道蘇戈是在向她懺悔,原來,十幾年來沒有孩子真的與袁媛沒有一點關系。蘇戈背著她去看過醫(yī)生,是他的精子存活率太低,可是,為了自己的自尊和臉面,他沒有將實情告訴家人,就那么讓老媽開始嫌棄這個兒媳婦,自己眼睜睜地看著袁媛各種求醫(yī)吃藥……
袁媛看著涕淚俱下的蘇戈,自己也哭得淚如雨下,同時卻輕松極了,像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被搬走了,盡管沒有孩子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可生不了孩子和能生孩子不愿生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
一番執(zhí)手相看淚眼,平靜下來后,蘇戈示意袁媛將小姑子帶來的盒子取來。打開那只精美的首飾盒,一支玉簪子和一串玉項鏈靜靜地躺在盒中,玉簪上的牡丹那么靈動嫵媚,那一抹花蕊間的糖皮像一只深情的眼睛。袁媛愣住了,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那支羊脂玉簪子啊。盒里的項鏈是由一顆顆圓珠串成的,這些年的耳濡目染,袁媛一眼就看出這串項鏈是成色最好的和田羊脂玉,項鏈的鎖扣處雕著一朵和玉簪子一模一樣的牡丹花,花蕊間也是一抹貴氣的糖色。
又費了好大的氣力和時間,袁媛終于弄明白了,原來從一開始這支玉簪子就是蘇戈準備送給她的,蘇戈打定主意,給不了妻子一個孩子,就把自己最好的手藝最珍貴的玉送給她。只是,蘇戈想把簪子、項鏈和手鏈都給袁媛配齊,這幾年,蘇戈一直留心著各種籽料,終于把項鏈也給袁媛雕好了,只是手鏈上的牡丹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料,因為又要雕成牡丹花,又要和前兩件有一樣的糖色,這樣的料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他一直在等。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手鏈怕是永遠也完成不了了,他覺得虧欠了袁媛。
如天崩地裂一般,袁媛哭成個淚人。幸虧兩位護工帶著病人去做檢查了,不用強忍。蘇戈心中不解,按理說,自己說的前一件事才是不可原諒的呀,怎么倒過來了呢?
這一夜,袁媛崩潰了。
那天,當星星眼女孩說出“簪子”和“孩子”這四個字時,袁媛覺得渾身的血變成了火,那躥在身體里的火焰燒烤著她,她跌跌撞撞像吊著一口氣回到了家,進了臥室便看見結婚照上帥得不像樣子的蘇戈。這個男人,這個她心尖尖上的男人,她該拿他怎么辦?自從嫁給他,就像懷里揣了一個定時炸彈,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炸,她一直隱隱盼望著,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顆炸彈失了效變成臭蛋,可現在看來,炸彈快引爆了。怎么能讓這個男人就屬于她一個人呢?她忽然想起了醫(yī)院那段日子,蘇戈眼里心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日子。她發(fā)瘋般地在屋子里轉著圈,灌下一瓶紅酒后,她做了一個決定,一個讓她后悔一生的決定。
蘇戈明顯地感覺到妻子一夜未眠。
第二天午飯后,蘇戈要求坐著輪椅出去轉轉,袁媛特意將玉簪子插在了發(fā)間。在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蘇戈跟袁媛提出了離婚,袁媛呆住。蘇戈說,自己再也不能恢復如常了,袁媛還年輕,趕緊離開自己嫁人的話還來得及要個孩子,自己對不住她,她不容易,自己不能再自私下去了,不能再拖累她了。他打算出院后讓家人找個保姆或者去一家康復機構,就這樣了卻殘生。
“看看你在病房過的什么日子,我太心疼了,袁媛,放手吧,你真的做到仁至義盡了?!?/p>
蘇戈這最后一席話瓦解了袁媛所有的委屈,她抽抽噎噎地問丈夫,為什么給星星眼女孩又送手鏈又送簪子。蘇戈說那些都是邊角料做的,自己對那個星星眼女孩沒有半點興趣,之所以不拒絕,其實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自卑。他還說,只有真正躺在病床上了,才知道誰對自己最好。
袁媛抓起蘇戈的手就往自己臉上打,蘇戈使勁抽回手,又抓起袁媛的手,想要往自己臉上打……袁媛撫摸著丈夫麻木的另一條胳膊,抽抽噎噎地對蘇戈說:“都怪我、都怪我……我沒有想到你這次會這么嚴重,我以為你還能像上次一樣幾個月就能緩過來,我真的沒有想到呀,我想著你身體底子好,我是為了嚇退那個惦記你的女人,為了讓爸媽知道這世上只有我會對你掏心掏肺,我把你的高血壓藥換了……為了換成一樣形狀的藥,我翻遍了藥箱,就怕換的藥對你身體有傷害,最后我發(fā)現骨鈣素片和你吃的藥是一樣的,只是骨鈣素片的顏色要深很多,但我給你的藥你總是看都不看就喝下去,所以我知道你永遠不會發(fā)現,我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呀,你放心,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不管你這輩子還能不能站起來,我都會伺候你一輩子……”
蘇戈一開始皺著眉,因為不知道袁媛要表達什么意思,直到聽懂了她的話后,他整個人像被冰凍了一般,眼前放電影似的出現了袁媛少女時的溫婉可人,做新娘時的美艷動人,在病房中的忙碌疲憊……他的眼中滑下了大顆大顆的淚。許久許久,他才看向懷中痛哭的袁媛。袁媛一邊抽噎著一邊斷斷續(xù)續(xù)述說著自己對蘇戈的深情,蘇戈恍恍惚惚地聽著,他覺得那聲音時遠時近,當聽到最后一句“我下輩子還要嫁給你時”,蘇戈的眼神中冒出帶著寒氣的刀子。這團寒氣將袁媛整個罩住,袁媛柔軟地抽噎著的身子在寒氣繚繞中像盤在他身上的一條蛇,他想拼命去掐死這條毀了自己的蛇,卻只有一條右臂緩緩抬了起來。此時的蘇戈才清醒過來,自己的左半邊身體早就不會動了。
蘇戈用右手無限憐愛地撫摸著沒有知覺的左臂,一寸一寸摸到手,曾經,這是一雙多么和諧靈巧的手呀,那一件件玲瓏剔透的玉飾品就是這雙手創(chuàng)造的。蘇戈將眼睛轉向袁媛,袁媛發(fā)間的簪子隨著她的抽噎一上一下地晃動著,那么地刺眼,簪頭的牡丹花像一只滴血的眼睛,略帶嘲諷地盯著他。蘇戈的手緩緩地伸向簪子,眼睛盯向袁媛雪白的脖頸。
血花如煙花一般噴濺,簪子上的血蔓延開來,袁媛脖頸上插著一只玉簪子,簪頭是一朵被血浸透的紅牡丹……突然,蘇戈一個激靈怔住了。淚眼蒙眬中,是袁媛被妹妹第一次帶來家中的樣子,馬尾辮,大眼睛盛著兩泓湖水,淺笑嫣然,一瞬間,屋子里有風穿過,吹動著他的心,他腦子里蹦出一個詞:白玉無瑕。當時就想為這個女孩做一支簪子。而今,發(fā)現了美玉的瑕疵,就要毀掉嗎?蘇戈撫在袁媛發(fā)間的手被大滴大滴的淚水砸著,那手便像是被燙著了一般。蘇戈緩緩地抽回了右手,腦袋往輪椅靠背上一仰,罷了、罷了,鴻運當頭,就當成全這塊美玉吧。
袁媛淚眼婆娑地從蘇戈的懷中直起身子,盯了蘇戈良久,瘋了似的往自己臉上抽起巴掌。蘇戈下意識地伸手拉她,兩個人誰都沒有意識到,蘇戈伸出來的是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