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中國儒佛“孝道”之差異

摘 要 儒家孝道與佛教之孝在根本內(nèi)容上有很大的差異，儒家主要是世間孝，只局限在現(xiàn)世，而佛教則把孝置于輪回的過去時、現(xiàn)在時以及未來時的宇宙大環(huán)境下，是追求解脫證得涅槃的“大孝”。儒家就“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外顯之跡”對佛教進行責難，而佛教則基于自身立場給予回應。這些差異雖然是儒佛兩家自身文化傳統(tǒng)相異、俗世兩別的結(jié)果，但又不是絕對的，兩者在一定程度上相互補充、相互完善。

關(guān)鍵詞 儒家 佛教 孝道 因忠而孝 因佛而孝

作者簡介：蘇蓓蓓，中央黨校哲學博士生。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8.246

儒家孝道是中華民族自始至今都一直奉行的核心價值觀，更是家庭和睦、社會穩(wěn)定、國家興盛的道德根基。而佛教孝道則是佛教在傳入中國后，為了自身的立足與中國文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即使佛教孝道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子，但佛教作為一種宗教，是出世間的信仰，其孝道肯定與作為世間的、關(guān)于現(xiàn)實社會的儒家之孝道有著明顯的差異。具體來說，儒家孝道與佛教孝道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差異。

一、儒佛孝道內(nèi)容之差異

《孝經(jīng)》是儒家孝道思想的凝練與精髓，是了解儒家之孝不可忽視的經(jīng)典?！堕_宗明義章》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庶人章》指出要“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 。蓮池大師也把這種世俗之孝概括為三個方面：“一者承歡侍彩而甘味以養(yǎng)其親；二者登科入仕而爵祿以榮其親；三者修德勵行，謂成圣賢以顯其親。” 儒家認為孝敬父母既要有身體上或物質(zhì)上的實踐，不能隨意毀壞父母賜予我們的身體，曾子說“啟予足，啟予手” ，即“我要顯示，我沒有損壞父母給予我的身體”，也要讓父母吃飽穿暖，“樂其耳目，安其寢處，以其飲食忠養(yǎng)之” ，同時又要在精神上提升自己，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另外，基于儒家思想是世俗社會的核心價值觀，所以儒家對父母的孝只是限于現(xiàn)世社會，“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 ，服喪是子女盡孝的最后一步。在父母生前，儒家更強調(diào)對父親的“敬”，認為“敬”是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對母親的孝順也是基于對父親恭敬的基礎(chǔ)之上，這與中國封建社會集權(quán)制對父權(quán)的推崇密不可分。

可是，儒家的孝道在佛教看來只是某種“小孝”，佛教自身蘊含著超越于儒家之孝的“大孝”。佛教不僅不是不主張孝道的，而且還極力推崇。佛教的孝道可以稱為“報恩之孝”，主張要報四重恩——報父母恩、報眾生恩、報師長恩、報三寶恩——其中報父母恩是第一重恩，“不報恩為賊” 、“不知恩為狗” ，足見其重要性。佛教并沒有否定儒家之孝，它也承認這種“世間孝”，并不像其批評者所說的“佛教徒一出家，就棄絕雙親， 捐財棄子，斷絕關(guān)系”，相反，“夫佛制，出家必稟父母。若有兄弟子侄可托，乃得稟請于親，親允方可出家，否則不許剃落。其有出家之后，兄弟或故，親無倚托，亦得減其衣缽之資，以奉二親” 。所以，在報養(yǎng)現(xiàn)世父母這里，儒佛兩家之孝是相通甚至是相同的。而佛教畢竟是一種宗教，有其自身獨特的信仰，佛陀在《佛說盂蘭盆經(jīng)》中訓導弟子，“是佛弟子修孝順者，應念念中，常憶父母，乃至七世父母” 。所以，佛教要眾人不僅要報現(xiàn)世父母之恩，也要報生生世世父母之恩。這就從世俗角度上升到了宗教境界。為此，佛教弟子要出家修行，勤修定慧，為父母修福造經(jīng)，度父母脫離六道輪回之苦；更要勸誡父母也皈依三寶、信靠佛法，了脫煩惱生死。這才是佛教之“大孝”。

“輪回”觀念是佛教整個信仰體系的出發(fā)點，“有情輪回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成為父母為男女，世世生生互有恩；如見父母等無差，不證圣智無由識；一切男子皆為父，一切女人皆為母?！?佛教本于佛心、慈悲心、平等心，認為現(xiàn)世的一切眾生都有可能是自己過去生或未來生的父母?！斗鹫f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記載，佛陀向一堆白骨禮拜，“此一堆白骨，或是我前世祖先，多生父母。以是因緣，我今禮拜?！?地藏菩薩更是發(fā)愿“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由救濟今世父母上升到普渡多世父母，進而普渡一切有情眾生。與儒家強調(diào)對父親的恭敬不同，佛教更強調(diào)對母親之恩的報答?！斗鹫f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詳細地描寫了母親從懷孕到生子、養(yǎng)子、教子的全過程，更提出了要報母親的“十恩”?！斗鹫f盂蘭盆經(jīng)》記載了目連尊者為救母而請求佛陀說法。佛陀本人也曾親自到仞利天為母說法……這都是佛教之大孝，不僅是對批判“佛教無孝”的回擊，也是與儒家之孝所不同的獨特之處。

二、儒佛孝道“外顯之跡”的差異

印光法師在《佛教以孝為本論》中說到：“蓋世之所謂孝者，有跡可循者也；釋氏之所謂孝者，略于跡而專致力于本也?！?儒家之孝相對于佛教之孝來說，具有明顯的外在形式，在上述“內(nèi)容之差異”中也涉及到了這一差異，例如“父母所生身體不可毀壞”、“養(yǎng)體之道、養(yǎng)目之道、養(yǎng)耳之道、養(yǎng)口之道、養(yǎng)志之道” ?？鬃诱f“父母在，不稱老” 、“父母在，不遠游” ，在父母生前要在父母跟前侍奉；在父母死后，也要服“三年之喪”；父母有過，要善于規(guī)諫，使父母免于深陷不義……儒家的這些行孝方式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佛教外顯的跡象卻成了受非議的對象，甚至被冠以“不孝”之名。佛教傳入中國后，自身的宗教信仰價值觀與儒家世俗的價值觀發(fā)生沖突，儒家所看重的這些在佛教那里卻不是行孝的重點，正是這些外顯之跡構(gòu)成了儒佛爭論的焦點。

第一，《孝經(jīng)》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儒家認為身體、頭發(fā)都是從母腹中帶出來的，這是父母所賜，父母所賜的東西怎么能夠隨意毀壞呢？“不虧其體，可謂全矣” ，保全身體完全是儒家孝之開始。而佛教徒卻偏偏剃發(fā)為僧為尼，他們認為體膚毛發(fā)可以使煩惱滋生。《牟子理惑論》中清楚了記載了這一非難與牟子智慧的應答?！皢栐唬盒⒔?jīng)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曾子臨沒，啟予手啟予足。今沙門剃頭，何其違圣人之語，不合孝子之道也。” 牟子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舉了一個例子，“昔齊人乘船渡江，其父墮水，其子攘臂捽頭，顛倒使水從口出，而父命得蘇。夫捽頭顛倒，不孝莫大。然以全父之身。若拱手修孝子之常，父命絕于水矣。孔子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quán)。所以時宜施者也?！?兒子將父親顛倒、揪著頭發(fā)，這在儒家看來就是“大不孝”，但是是父親的生命重要還是“孝子之?！敝匾?？在佛教徒那里，“渡父母了卻生死煩惱、脫離六道輪回之苦進而證得菩提”的出世間之“大孝”是比外在的倫理綱常更值得持守的。

第二，《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娶妻生子，在父母有生之年讓其盡享天倫之樂，這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乃至現(xiàn)今都一直推崇的道德觀，“夫福莫踰于繼嗣，不孝莫過于無后” 。所以儒家將佛教“棄妻子捐財貨，或終身不娶” 的行為視為“違福孝之行” 。面對這樣的非議，牟子辯駁道：“妻子財貨世之余也” ，認為妻子財貨都是身外之物，并舉了許由和夷齊的例子，“許由棲巢木，夷齊餓首陽，舜孔稱其賢曰：求仁得仁者也” ，他們以德行受到舜孔的褒揚，并沒有因“無后無貨”而被譏笑。牟子以儒家的“仁”、“德”之道來應對不婚無后的問題，“沙門修道德，以易游世之樂，反淑賢，以背妻子之歡” ，佛教徒正是因為要返回到賢才淑德，為了更好地“孝”才捐財棄子，禁欲不婚，他們追求的孝是超脫于儒家世俗“小孝”的“大孝”?！柏斬浧拮印睂τ谒麄円孕薹鸬纴肀M孝來說，是沒有幫助的，甚至是一種牽絆，所以才要棄絕。

三、“因忠而孝”與“因佛而孝”

儒佛兩家孝道，不管存在內(nèi)在的差異還是外在的爭議，都與其所根源的理論根基密切相關(guān)。

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與封建社會的中央集權(quán)制和宗法等級制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從《孝經(jīng)》中就可以看出這種封建制度所烙下的痕跡?！胺蛐?，始于事親，中于事君” 、“以孝事君則忠” ，儒家之孝與“忠君”相關(guān)，“孝”其實不是關(guān)注的重點，重點是“移孝于忠”“以孝勸忠”，一個忠臣必定是一個孝子，一個孝子也會成為一個忠臣，忠以孝為基礎(chǔ)，忠是孝的擴大與延伸?！缎⒔?jīng)》將行孝的主體分為五類，并且是等級分明的五個群體，“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 、“富貴不離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 、“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三者備矣，然后能守其宗廟。蓋卿、大夫之孝也” 、“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蓋士之孝也”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此庶人之孝也” ，只要這五個人群各盡其責，就是盡了忠孝。孝似乎成了一種強制性的義務，目的就是為了使家庭歡心、天下太平，并且在忠孝難以兩全時，也將忠置于首位，棄孝盡忠。這在中國封建社會這樣一個大的政治環(huán)境里是不可避免的，其根源就在于“親親”的血緣關(guān)系，其效用在于維護“尊尊”的等級秩序。盡孝是為了效忠，忠是孝的實現(xiàn)與完成。

佛教之孝沒有被局限在這樣一個政治環(huán)境中，所以與儒家之孝相比少了些政治性、功利性與工具性，多了些發(fā)自內(nèi)心真實的、為了報恩而報恩的情感因素。佛教徒行孝并沒有任何目的，這是他們修行路上自然而然的實踐方式，“世間一切善男女，恩重父母如丘山；應當孝敬恒在心，知恩報恩是圣道” ，佛法就是孝道的無限延伸和圓滿，行孝道不僅是為了使自己證得圣道，也“愿使現(xiàn)在父母，壽命百年，無病、無一切苦惱之患；乃至七世父母，離餓鬼苦，生人天中，福樂無極”， 并進而普渡一切有情眾生脫離輪回之苦，證得涅槃。佛教徒行孝道既是對佛陀及各大菩薩大孝之行的追念與效法，又是自身修行佛法的躬身實踐。

四、總結(jié)

儒佛孝道的三個差異是具體的、實在的，但卻不是絕對的，它們不僅有相通之處，更是對彼此的補充與完全。將兩者進行比較，并不代表它們有高低優(yōu)劣、大小褒貶之區(qū)別，“大孝”與“小孝”是基于儒佛本身的立場而言的，我們允許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價值取向。只要對社會、對家庭有益，他們就都是合理的價值觀。對我們現(xiàn)今社會也是同樣，儒家價值觀仍然是主流，繼續(xù)傳承與實踐對于維護倫理秩序、構(gòu)建和諧社會仍然是有幫助的；同時，佛教之孝也會滿足佛教徒這一群體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更是對儒家孝道的補充與完善。

注釋：

《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第一》.

《孝經(jīng)·庶人章第六》.

朱嵐.論儒佛孝道觀的歧異.世界宗教研究.2008（1）.

《論語·泰伯》.

《禮記》第十篇.

《孝經(jīng)·喪親章第十八》.

圓持編.佛教倫理.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584.

印光.佛教以孝為本論.

《佛說盂蘭盆經(jīng)》.

《本生心地觀經(jīng)·報恩品》.

《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

《地藏經(jīng)》.

《佛教以孝為本論》.

《呂氏春秋·孝行覽章》.

《禮記》第二十七篇.

《論語·里仁》.

《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第一》.

《大戴禮記》第五十四篇.

《牟子理惑論》.

《孟子·離婁下》.

《孝經(jīng)·士章第五》.

《孝經(jīng)·天子章第二》.

《孝經(jīng)·諸侯章第三》.

《孝經(jīng)·卿大夫章第四》.

《孝經(jīng)·庶人章第六》.

《大乘本生心地觀經(jīng)》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