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飛機到鳳凰機場時,已是晚上8點45分,夜色正濃,正遺憾沒有從空中看到南海,左老師發(fā)來了短信:“葛老師您好,我是三亞衛(wèi)視的左蘭,您的飛機將在20:45到達(dá)三亞,我會在到達(dá)口等您,舉紅色的接機牌。我的聯(lián)系方式:××××。祝您旅途愉快,一路平安?!?/p>
一陣暖意涌上心來,北方的九月正值深秋,樹葉已經(jīng)開始大片大片地墜落,長袖早已裹上。而在鳳凰機場,在海南島,這個被巨大海洋包圍的島嶼,九月還是個熱情似火的季節(jié)。對于海南,所有的記憶都來自椰子。
夜色朦朧,車子飛速駛?cè)胍蛔鞘?,有無數(shù)的高大樹影一一掠過,它們就像戍邊的戰(zhàn)士,于每個無人的夜晚,安慰著一片片星空和海域。我仍然在努力尋找椰樹,因為在印象里它很模糊,甚至帶有某種象征意義。我不止一次問左老師,這個是椰樹嗎?那個是椰樹嗎?司機笑了好幾次,對于生在海南島長在海南島的人來說,椰樹太稀松平常了。
不是。都不是。
過了很久,車子才駛?cè)爰t樹林酒店,從名字上判斷這并不是一家椰樹主題的酒店。但是一推開車門,左老師便告訴我,那一排就是椰樹。我匆忙下了車,定住了,望了好一會兒。
沒想到,是一排椰樹首先接待了我。隱約感受到,天空中有果實,不是那種特別規(guī)則的圓,就像一個個安睡的嬰兒,不能被異響打擾。我擔(dān)心地問,椰子熟了后不會掉下來砸傷路人嗎?沒有人回答我。但是包括司機師傅在內(nèi),在場的人都笑了,那是一種意外的笑,放松而自然,很短。但是這笑聲,讓我覺得此刻我才正式踏上海南島。
中廖村是個新型的民俗旅游村,我們一行十?dāng)?shù)人在此走走停停,陽光毫不客氣地掠過我們?nèi)?,也掠過途中的所有植物,不曾偏袒任何一方。
終于,在一條安靜的小路旁,我見到了大片的椰樹。它們高大,光滑,靜默,挺拔,海風(fēng)和烈日下一塵不染,似乎沒有什么不凈之物可以光顧。在一家名為“先有雞行動隊”的小院,每人一杯椰青,一片樹蔭,一分秋色,大家圍坐在了一起。各地的語言飄在空中,說一說家鄉(xiāng)的故事,說一聲遠(yuǎn)道而來的喜悅,說一說海南島的椰風(fēng)。蔚藍(lán)的天空,熱情的小汽車,陌生的黎族山歌,一個個與神明并排而坐的椰子,構(gòu)成了九月的海南。
風(fēng)不快不慢地吹著每個人的面頰,萬事萬物都在感受它的點悟,許多糾纏不休的思緒頓時消散。我抬頭望天,只見椰樹微微一晃,一個美好的晌午便開始了。
在這個小院,有太多的植物越過了邊界,我看到百香果的枝蔓長出了藤架,果子不規(guī)律地掛滿枝頭,它們東一個,西一個,很是高調(diào)。有些好動的觸角已經(jīng)伸到了小徑的上方,人們偶爾路過,會輕輕撥動一下它們,生怕碰傷了這一庭院秋色。人與人的相識,也沒有明確界限,你可以隨意找個陌生人問路。即使你第一次面對一棵檳榔而大驚小怪,興奮地跳起來,也不會有人報以嘲笑或者輕蔑。其實,在海南島,秋天是不明顯的,你不會清醒地感受到歐陽修筆下的“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那種肅殺,這里幾乎是沒有的。這里的花草樹木,這里的風(fēng)雨雷電,這里的山歌母語,都很溫和。盡管植物們會拼命地長,但是它們絕不敢破壞任何一筆美色。
鷓鴣茶不安分地躺在壺里,躺在一群不速之客的視線中。它們把杯中的水一層層地分開,染成它們喜歡的樣子。綠色,墨綠色,橙黃色,山水色,就這樣輕易地改變了水的一生。大家都是第一次喝這種茶,小院的主人說,這是一種只有海南島才有的野生茶葉,葉圓味甘,鷓鴣茶樹大葉,其茶質(zhì)醇厚,眾口皆碑。
放眼去,青色的椰子在醞釀重要的事情,黃色的椰子在享受一生中最榮光的時刻,在海南島,在這個不大不小的農(nóng)家院里,我們就這樣輕易地走進(jìn)了椰樹。我看到它們把葉子自然地垂下,微微的,不指向天,也不朝向地,那是屬于它自己的方向。它的葉莖,是一雙雙寬大的翅膀,好像隨便給一點風(fēng)就能飛出去,藍(lán)天,白云,時刻擁有著。
我好奇地問,椰樹這么高,如何采摘。主人說這個從來不是問題,會有專人負(fù)責(zé)采摘,在海南,椰子是一種經(jīng)濟作物,它有很完善的產(chǎn)業(yè)鏈,某種意義上椰子帶領(lǐng)人們致富,走出海南島。他還提到,椰子的種植比較容易,幾乎不用付出太多,等上幾年便能長成參天大樹,立在雄雄的海風(fēng)中,巋然不動。它們會把最好的果實饋贈給種樹的人。
當(dāng)問到椰樹如何種植時,正好路過一堆用舊了的椰子殼,有一個椰子殼上面竟然冒出了七八厘米的綠葉,確切地說,是綠芽。他說,那便是幼年椰子——椰寶,它的苗跟其他植物不一樣,從小便比較硬,經(jīng)得起一般的風(fēng)雨。這多么像島上的人們,篳路藍(lán)縷,不懼風(fēng)雨,七十年來一直保持著剛毅與堅強。但是面對遠(yuǎn)道而來的陌生人,他們又變得如此柔軟,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謙和而熱情。椰寶也是可以吃的,主人要砍開一個,我連忙制止了。畢竟,那是我與它初次相識。
當(dāng)切開一個椰子,我們可以獲得什么?當(dāng)然不只是椰青、椰肉、椰蓉,我們所獲得的遠(yuǎn)遠(yuǎn)大于這些。我們知道了椰子的一生,知道了它身邊的風(fēng)雨和往事,知道了它參天的夢想以及念念不忘的采椰人。當(dāng)我們切開一個椰子,我們得到了它,也在瞬間失去了它,它馬上就不再與我們有瓜葛。它毫不在乎,這是一把什么樣的刀,不在乎執(zhí)刀人是兇狠還是熱情。一枚椰子安靜地躺在案板上,就像一棵椰樹安靜地立在天地之間,它悟道,它禪定,它處變不驚,它笑看鋒利與柔軟。
你所見的椰子,未必是我所見的,你感受到的風(fēng),未必是我所感受到的。面對同樣的事物,我們往往有自己的判斷和解讀。所以我相信,世界上的椰子各不相同,它們是獨立的個體與存在,不會因為一些人為的標(biāo)準(zhǔn)而被混淆,被同化,被抹殺個性。這一點,我要向椰子學(xué)習(xí)。
在海南島,有椰樹的地方必有美麗的路,或?qū)拸V,或幽小,或充滿詩意,或可以邂逅愛情。那些道路指向很遠(yuǎn),三步兩步走不完,也不是任何一輛汽車可以丈量的。它通往神秘之地,去向成謎。椰樹在用自己的方式創(chuàng)造著一條全新的路,這路不同于人走過的,車走過的,風(fēng)走過的。
椰樹挺拔但有自己的弧度,這條自然的曲線,是其對大千世界哲學(xué)思辨的結(jié)果,既不過分彎曲,免遭垂地之苦;也不筆直挺拔,免受大風(fēng)大雨狂吹亂砸。它就用自己的方式,立在四面皆水的海南島上,立在天地萬物之間。椰樹的弧度,不同于人命名的中庸之道,它是自然而言的,遵從內(nèi)心的,不矯情,不做作。這個弧度讓喜愛它的,感受到美。不喜歡它的,也能在自然的彎曲中獲得一絲的啟迪和開悟。不知道當(dāng)年的達(dá)摩祖師有沒有在椰樹下頓悟過,不知道那些有情人是否在椰樹下久別重逢,不知道那些風(fēng)餐露宿的人有沒有因為一棵樹而獲得片刻的溫暖和心安。我想,無論哪棵樹,都曾拯救過一個生命,都曾在自然的弧度中讓往來的風(fēng)多了些柔情。
有風(fēng)不時拂過頭頂,告訴你另一地方的故事,告訴你那邊的椰樹是否安好。這樣一條小徑,你盡可以放空一切。感受風(fēng),這里有你失散多年的兄弟,有你未曾到達(dá)的遠(yuǎn)方。
風(fēng)不斷后退,無數(shù)的歷史和風(fēng)流人物匆匆而去,這里的船只忙著把岸上人的心事拉走,忙著追上最后的黃昏。過了今天,會有更新的椰樹誕生,會有更新的太陽出現(xiàn),會有一卷陌生的海浪,把心事凌亂的沙灘撫平。
風(fēng)不斷后退,有些吹到臉上,有些鉆進(jìn)袖子后迷路,很久都沒有出來。最后出來時,外面已然變了世界。
其實,沒有人能了解一棵樹的一生,因為你沒有辦法把根像它們一樣扎到深深的土地,也沒有辦法沖破幾十米的云層,在無數(shù)次風(fēng)雨消磨中保持一棵樹的尊容。在海南島,椰子有自己的哲學(xué),它懂得怎樣在眾人的贊美中結(jié)出更豐碩的果實,也懂得怎樣在龐大的植物群體中保持自我,不為萬物所染指。椰子的欲望很小,幾場雨,幾道風(fēng),幾個專注的眼神,就夠了。人們不需要貢獻(xiàn)出什么,除了熱愛。
在椰樹的周圍,往往會看到一些更為細(xì)直的類似椰樹的植物,他們說那是檳榔。檳榔的葉子和樹干跟椰樹很像,想來是常年與椰樹一起,耳濡目染,受了教化。我妄圖爬上一棵樹,很賣力,爬樹于我來說通常很容易,因為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基本的技巧和膽量,我都有。但是無論如何我都爬不上那棵椰子樹,不知何故。在眾人的注視下,我悻悻地停了下來。雖然我知道,哪怕我再長高一點點,就能觸摸到那枚天地之間的椰子,但是我還是沒有爬上去。
關(guān)于鳳梨,關(guān)于杧果,關(guān)于香蕉,關(guān)于波羅蜜,有太多話要說,但是沒有一種比得上椰樹。我們來的時候,它們的數(shù)量是多少,走的時候數(shù)量仍是多少,好像,我們對它們而言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好像我們短暫而美好的交集,是如此平凡且波瀾不驚。海南島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深厚的人文氣息,使這里的一草一木充滿了溫暖。這種溫暖,不是你走在陌生的路上不覺得冷,也不是你熱壞了正好有風(fēng)吹過,這溫暖是深入人心的,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它源于一棵棵椰樹,源于一顆顆椰子,珍珠一樣珍貴。
離開的那天,走得很早,左蘭老師在凌晨4點多就等我了,跟來時一樣,要么很早,要么很晚,但是他從不缺席。想到這里,心里有種莫名的感動,只是走的時候,我是滿載而歸的,我沒有再問關(guān)于椰子的任何問題。畢竟,椰子屬于過我,風(fēng)屬于過我。
我偷偷摘走了幾個蓮霧,但是我無法帶走一個椰子,因為它那么大,足以裝得下整個人間。我也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始終爬不上那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