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革命的視野中重塑“社會性別”：如何“性別”，怎樣“社會”？

董麗敏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3)

作為一部問題意識鮮明的跨學科研究著作，《自主：中國革命中的婚姻、法律與女性身份(1940-1960)》(以下簡稱《自主》)一書需要被放在更為開闊的當代知識生產(chǎn)格局中，才能發(fā)現(xiàn)其與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婦女史研究的自覺對話意識以及由此形成的深化與拓展。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大致形成了兩種進入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主要范式：一種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艾F(xiàn)代化范式”，另外一種是幾經(jīng)反復又逐漸成為熱點的“革命史范式”。這兩種研究范式往往針鋒相對，代表了不同的價值立場、學術旨趣以及不同的研究進路。徐秀麗認為：“‘革命史范式’和‘現(xiàn)代化范式’之間的爭論，就‘范式’競爭而言，形成交鋒的主要有兩點：第一，中國近代史是‘一場革命史’還是‘一場現(xiàn)代化史’；第二，應當以‘革命包容現(xiàn)代化’還是以‘現(xiàn)代化包括革命’?！盵1]這基本概括了學界對于兩種研究范式彼此之間既對立又糾纏的邏輯關系的認識，但總體而言，這種認識還是沒有超出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框架，整體思路比較簡單。近年來，伴隨著社會文化史研究視野的引入，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取得了諸多重要進展，但是在大的史觀上尚未形成明顯突破，如何形成新的貼近史實而又有史識的研究范式仍有待于進一步探索。

如果將《自主》一書放在這樣的學術史背景下，可以看到，它在某種意義上以獨特的方式做出了值得重視的研究推進——“自由”概念顯然與“現(xiàn)代化范式”息息相關，而“自主”概念則明顯與“革命史范式”直接關聯(lián)。但無論是對于“自由”還是“自主”，該書對于概念的打開與運用，顯然帶著具有歷史現(xiàn)場感的獨到體悟在里面。盡管在一般語詞學的意義上，“自由”和“自主”之間的差異并不明顯，但是當它們被放在20世紀中國歷史的特定場域中、放在詞與物的關系重構中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其實指向了兩種不同的社會文化傳統(tǒng)：“自由”既包含著具有現(xiàn)代性意味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也包含著民間文化“隨心所欲，無法無天”的隨意與任性，還包含著沿海城市的知識青年以及受過教育的女性群體對于自我及新社會可以基于“自我意志”進行“自由選擇”的美好想象；而“自主”則既有來自古典話語系統(tǒng)的“自己做主、自己決定”的意味，又有作為行動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含義，還有指向家庭事務乃至國家主權“自我決定”的政治性意味，很大程度上可以規(guī)避甚至克服“自由”所可能產(chǎn)生的語詞誤用，可以更精準地對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爭取主權以及中國人建構主體性的需要。

然而更值得關注的是，該書還在相當程度上提供了“自由”如何向“自主”進行轉化的歷史圖景，以及在此基礎上探索建構20世紀中國大歷史邏輯的努力?？梢园l(fā)現(xiàn)，該書對于“自由”向“自主”轉化的描述，并沒有簡單停留在冰冷的法律條文闡釋層面，或者留駐于話語邏輯梳理層面，而更多是建筑在近代以來反帝反封建的中國國情基礎上，需要被納入20世紀中國革命實踐尤其是作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成熟標志的“延安道路”形成進程中來加以考量。在這樣的理路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從“自由”到“自主”的轉化，就可以被理解為是多種人群、多重力量、多元訴求求同存異的復雜博弈過程，既包含著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中國革命獨特道路的必然要求，包含著延安時期來自于沿海城市的知識青年去理解和進入內陸的、偏僻的、看起來很落后的陜北鄉(xiāng)村需要完成的自我蛻變，也包含著貧苦農(nóng)民尤其是婦女逐漸浮出歷史地表成為改變鄉(xiāng)村力量的主體構造過程。這樣的理解，顯然超越了“革命史范式”和“現(xiàn)代化范式”之間原本簡單的邏輯關系，使得“革命”既作為“現(xiàn)代化”的賡續(xù)者同時也是改造者的歷史實踐經(jīng)驗得以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某種意義上，只有理解了“自由”和“自主”所各自指向的歷史道路的差異性，進而在此基礎上把握住了“自由”向“自主”轉化的歷史必然性，或許才找到了在整全性的視野中來理解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有效方式。

與這樣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大邏輯建構探索形成呼應，該書通過對1943年陜甘寧邊區(qū)封張婚姻糾紛案及其后續(xù)影響的分析，相當清晰地總結了中國革命實踐之于婦女問題處理的獨特經(jīng)驗，為重新問題化和理論化婦女研究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這些經(jīng)驗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延安時期的革命政權是在“社會”的動態(tài)變革過程中理解和處理婦女問題的。就封捧兒所處的陜北地區(qū)而言，其地處偏僻、物產(chǎn)貧瘠、經(jīng)濟落后、男多女少，歷史變動的影響難以到達……特殊的地理條件、社會環(huán)境及文化生態(tài)，決定了該地區(qū)會擁有較為穩(wěn)定的地方社會秩序及多元異質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這無疑構成了類似于包辦婚姻、買賣婚姻、童養(yǎng)媳、“站年漢”等與婦女問題直接相關的社會現(xiàn)象大量出現(xiàn)的社會歷史前提。該書顯然意識到了這一前提的重要性，因此，并沒有僅僅將封張婚姻糾紛案理解為單純的婦女問題，而是將其置于革命/民間、法律/習俗、情感/制度等各種社會力量的博弈中來進行討論，由此總結出了延安時期革命政權與地方社會進行對接而不是簡單對抗的婦女問題處理經(jīng)驗，即一方面努力做到“情、理、法平衡”，另一方面強調在“情、理、法”三元關系中，“革命原則所要達成的革命目標”是“最優(yōu)先的考慮”[2](P 197)。這既體現(xiàn)了革命尊重地方情理并主動與之協(xié)商的一面，也凸顯了革命在平衡情、理、法多重關系時的統(tǒng)領性地位，即所謂的平衡不能突破革命保護底層弱者這一底線，革命需要在推進社會公平的大原則下為新社會筑底保障。

其次，延安時期探索了在“保護”與“改造”的動態(tài)平衡中來推進底層婦女主體性建構的可能性?！蹲灾鳌纷⒁獾?，在延安時期的婚姻司法實踐中，主動要求離婚的女方并不意味著其是真正有主體性的，這既是因為女方并不一定是指女性，還可能是父權制代理人，也是因為少數(shù)好逸惡勞的女性可以為了獲取錢財而多次離婚，因而保護婦女的條款可能會被這部分婦女所利用。該書由此指出：“中國共產(chǎn)黨在動員婦女時，既認定婦女是改造社會的力量，也認定其為改造的對象?！盵2](P 149)這樣的解讀把握住了婦女群體內部的復雜性以及利益訴求的分化，尤其注意辨析了主要立足于個人趨利避害層面的“自然”人性與兼具社會屬性的女性主體性之間應有的邊界，從而潛在地指示出僅僅憑借“自然”人性并不能真正召喚并導引出與新社會相匹配的女性主體性。這一觀點顯然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而非先驗的“人”的立場打開了討論婦女問題與社會改造之間更為復雜的空間，使得對婦女的理解以及婦女問題的處理可以更接地氣而為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

再次，延安時期的實踐凸顯了牽涉婦女問題處理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重要性。封張婚姻糾紛案的判決結果固然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但買賣婚姻的封父卻因此被罰苦役。面對這樣的處理結果，《自主》特意指出：“封芝琴說，她父親沒有因他的案子對政府心懷不滿，是因為他在之前的土地改革中分得了土地。因此，我們看到鄉(xiāng)村建設、土地改革和婚姻改革是可以相互支持的?！盵2](P 298)這一發(fā)現(xiàn)相當重要，表明革命盡管會重點關注封捧兒所代表的弱勢婦女群體的解放訴求，但這種關注從來不是孤立的或者封閉的，而是有機嵌入社會整體改革的框架中，并在實踐策略上努力去尋求與婦女問題直接或間接相關的社會力量的支持。封父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主要是因為其作為底層農(nóng)民對于土地的核心利益訴求在革命進程中得到了滿足，因此他才會擁護革命政權，進而心甘情愿地接受革命政權的法令與判決?？梢钥吹?，由革命政權主導的社會變革是通過各個環(huán)節(jié)既分頭推進又呼應聯(lián)動的方式來進行的，在此過程中，不同代際、性別、觀念的人群的訴求雖然彼此碰撞，但又會在對革命的共同認同基礎上，通過階級革命所實施的各種社會資源的再分配，拓展出不同人群尤其是底層不同人群之間權力讓渡的空間，事實上形成各種有形無形的社會調解，從而促成代際和解、性別和解，乃至社會團結逐步成為可能。

應該說，上述在革命視野中展開的婦女問題解決方案，與現(xiàn)有的婦女/女性理論尤其是當前頗為主流的社會性別(gender)理論形成了富有意味的對話關系。按照王政的說法，所謂“社會性別”是指“在社會文化中形成的男女有別的期望特點以及行為方式的綜合體現(xiàn)”[3]。立足于“男女有別”這樣結合了生理屬性與文化屬性的“性別差異”前提下，“社會性別”理論往往是將“性別”優(yōu)先甚至凌駕于“社會”之上來建構自己的合法性，由此造成了作為“性別”次等的“第二性”，也就是“女性”與“社會”之間的撕裂乃至對抗，某種意義上，“女性”浮出歷史地表的過程就往往變成了女性以邊緣姿態(tài)“去”主流社會文化的過程。這一方面展現(xiàn)了女性激進的主體建構沖動，另一方面又會造成女性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自我孤立化乃至封閉化，造成女性解放話語往往無法被主流文化接受和認可的窘境。已經(jīng)覺醒的女性如何有足夠的能力重返并改造性別結構，進而獲得自己在社會中應有的位置并得到社會廣泛認可，成為當前中國婦女理論與實踐亟待處理的難題所在。

對照這樣的“社會性別”研究現(xiàn)狀，《自主》一書所提供的革命中國婦女解放與社會改造成功交融的經(jīng)驗就特別值得重視。可以說，該書很大程度上建立在這樣的史實體認前提下，即近代以來的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總是與民族國家建構、社會變革、階級革命等大事件相伴生，革命中國的婦女解放經(jīng)驗是深植于這一歷史實踐脈絡中并將其發(fā)揚光大的。因此，該書對于延安時期婚戀糾紛的分析，沒有僅僅立足于婦女群體訴求這樣的單一維度上來進行，而將其放在了由革命主導的人倫關系、宗法關系乃至社會關系多維視域中來加以考察，很大程度上將其歸結為性別結構/社會體制問題；該書對革命之于婦女問題處理經(jīng)驗的理解，也沒有僅僅局限于“婦女主義”意義上的“婦女解放”，而是放在了社會革命所引發(fā)的社會整體性變革當中進行闡釋，不僅注意到了新的社會帶給包括婦女在內的底層民眾主體建構的可能，也注意到了底層婦女生存環(huán)境的改善及其對婦女翻身翻心所提供的系統(tǒng)性社會支持；還在一定程度上關注到了獲得自主性乃至主體性的婦女對于新社會建構的高度參與，既包括顯在地參與社會生產(chǎn)勞動，也包括隱性地推動新的社會習俗、道德風尚以及新的性別文化建構。由此，新婦女與新社會相互依賴、相互生成的格局才逐漸形成。

應該說，上述革命中國的婦女解放經(jīng)驗不僅以在地化的方式落實并豐富了馬克思主義關于在社會革命框架中推進婦女解放的經(jīng)典論述，使婦女解放如何成為人的解放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方法和路徑得以清晰起來，并具有了一定的實踐操作性，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回應了“社會性別”理論所面臨的看得見“性別”卻看不見“社會”的困境，即“社會性別”不一定意味著“性別”與“社會”只能是對立的，而應該也存在著彼此交匯、相互支撐的空間。問題在于，我們能否在凸顯“男女有別”的“性別”的同時也能關注到作為兩性共同體的“性別”的價值，能否在“性別”與“社會”之間找到共同的利益訴求，能否在婦女運動與社會進步之間拓展出求同存異的可能性從而使兩者可以互為條件、協(xié)同推進？要回應上述問題，其中的關鍵顯然在于，我們能否有足夠的能力去認識和理解革命在近代以來中國社會進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盡管就該書的研究而言，“性別”與“社會”的互動在現(xiàn)實世界中未必沒有問題，但僅就這一凝結了實踐經(jīng)驗的理論起點構建而論，就已經(jīng)蘊蓄了借助革命的力量產(chǎn)生與社會變革相向而行的新的社會性別形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