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倩 黃杭西
著名捷克裔德語作家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①他在作品中,有力地塑造了一系列形象鮮明、身處社會底層的男性角色。例如,《變形記》的格里高爾、《審判》(又譯《訴訟》)和《城堡》的K,以及《美國》的卡爾等。實際上,圍繞這些身份卑微、情感孤獨和性格陰郁的男性角色,卡夫卡還塑造了諸多性格鮮明的底層女性人物。她們不僅反映與突顯著男性人物的性格、心理與情感,而且共同搭建起男性主人公及故事的形色世界,貫穿故事敘述始末、彰顯故事的異化主題。
然而,學界以往研究主要集中在男性人物方面,較少關注故事中的底層女性及其相關問題。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批評雖然逐漸成為卡夫卡研究的主要陣營之一,但是相關研究更為強調揭露與批判卡夫卡小說敘事層面的男權意識形態(tài)問題,而非聚焦女性本身的存在問題②。近年來,一些涉及卡夫卡小說女性形象方面的研究,也并沒有進一步審視其中的底層女性問題。因此,本文聚焦卡夫卡小說中較具代表性的底層女性,歸納與總結她們的形象特征,揭示她們與故事異化主題之間的深層關系,以及隱含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問題。
一、底層女性形象的主要類型和特征
在現(xiàn)實生活層面,卡夫卡與女性的關系就像其文學創(chuàng)作展現(xiàn)出的獨特藝術特質一樣——充滿悖謬與荒誕、寓意與多義、夢幻與神秘,以及冷峻與客觀③??ǚ蚩ㄒ簧c三位女性有過頗為緊密的情感交往,在經歷數(shù)次訂婚、悔婚之后,終生未婚。這些經歷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卡夫卡的情感夢魘,影響著他看待女性的視角與觀念,并且滲透進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底層女性角色塑造之中。反之,透過這些充滿癥候性的底層女性人物,也為讀者開啟了一扇解讀卡夫卡文學書寫及其性別觀念的新窗口。
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所謂的“底層女性”特指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在社會、家庭、情感、性別和雇傭關系等層面遭受父權宰治與盤剝的女性群體。整體來看,這些底層女性可以歸納為三種類型。第一類屬于被男性權力裹挾的底層婚姻女性,她們通常被迫淪為丈夫欲望發(fā)泄的工具,婚姻反倒成為囚禁她們的合法牢籠。第二類屬于被父權家庭倫理束縛的底層家庭女性,她們表面上是養(yǎng)育子女的母親,卻無時無刻不處在父權的管制之下,并不享有真正決定家庭事務的權力。第三類則是被資本契約關系支配的底層雇傭女性,她們往往難以通過雇傭工作獲取經濟自由與獨立,雇傭關系僅僅只是一種依附父權資本、尋求最低生活保障的依附方式。
在文本敘事層面,這些底層女性呈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特征。首先,她們的生存環(huán)境極為惡劣,且充滿危險。短篇小說《鄉(xiāng)村醫(yī)生》中的醫(yī)生女仆羅莎,為了幫助主人在暴風雪之夜順利出診,獨自在村子里四處尋找馬車,當主人看到她孤獨的身影時,甚至感嘆“當然,誰會在這種天氣借出馬來跑那么遠的路”。當主仆意外發(fā)現(xiàn)豬圈中的馬夫時,主人吩咐羅莎給馬夫送套車的轡具,馬夫竟然公然猥褻羅莎,“她剛一走近,馬夫就抱住了她,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她尖叫一聲,逃回我身邊;她的臉頰上印著兩排紅紅的齒印”,雖然主人憤怒譴責馬夫,“你這個畜生!”“你是不是想挨鞭子了”,最終卻不顧羅莎的懇求與反抗,以羅莎為代價換取馬夫的出行。④暴風雪的深夜、骯臟昏暗的豬圈和趁火打劫的馬夫,以及年邁懦弱的鄉(xiāng)村老醫(yī)生,共同渲染與烘托著羅莎處境的危險、無助和絕望。因此,故事開篇描述醫(yī)生處境的話語——“我的處境十分窘迫”,與羅莎被無情拋棄和犧牲的慘境構成強烈反諷。與此相似,在長篇小說《審判》中,法院門房的妻子竟然在象征正義的法院里面,遭受大學生公然猥褻。上述兩位底層女性雖然身處不同的外部環(huán)境,但是她們的底層身份注定了她們處在社會權力食物鏈底端的現(xiàn)實。
其次,她們的底層身份具有強烈的依附性質——尤其是依附權力男性。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長篇小說《城堡》堪稱描繪底層女性與權力關系的典型,它“以相當大的篇幅描寫婦女的遭遇和命運”。⑤弗麗達是村莊酒吧的一位普通女招待,也是代表至高權力的城堡老爺克拉姆的情婦,這使她享有高于和奴役其他仆役的權力。然而,男主人公K的意外到來,一度點燃了弗麗達內心的情感孤獨與愛情渴望。當她選擇與K結伴在村莊生活一段時間后,失去克拉姆權力庇護后的卑微、艱難處境,令她再度選擇依附城堡老爺克拉姆的權力光環(huán)——做回村莊酒吧女招待。在兩人關系徹底破裂前,K的一次細微觀察道出了弗麗達內心深處的權力依戀感。他看到盡顯疲憊的弗麗達時,油然生發(fā)出“她過去總有一股生龍活虎和大膽潑辣的勁頭,使她微不足道的身體顯得很美麗;現(xiàn)在這種美麗已經消逝”,而歸根結底,“酒吧的工作并不輕松,但是很可能對她更合適。或者離開克拉姆是她憔悴的真正原因”。⑥K甚至懷疑,就連弗麗達吸引他的“誘惑力”也源自那位城堡老爺克拉姆,那么,一旦弗麗達離開克拉姆、投入他的懷抱之中,枯萎的命運也就難以避免了。⑦顯然,弗麗達雖然嘗試擺脫城堡男性權力的宰治,卻最終選擇依附并接受權力男性的主宰與規(guī)訓,進而徹底成為城堡男性權力的辯護者。
最后,底層女性通常被塑造成浪蕩的負面形象。著名的卡夫卡傳記作家克勞斯·瓦根巴赫注意到,卡夫卡長篇小說描繪的女性人物具有“低庸、猥俗”的特征,她們“有的是職業(yè)性娼妓,專以出賣肉體為生,有的是把賣淫作為業(yè)余愛好”,盡管如此,“她們在小說中各司其職,對整個故事的發(fā)展起著不可缺少的作用”,而且,她們總是在故事的高潮環(huán)節(jié)、決定主人公命運的關鍵時刻出現(xiàn)并施以影響。⑧由此,瓦根巴赫認為,“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女性在不同程度上,都被描寫成妓女”。⑨長篇小說《審判》的律師看護萊妮,即被描繪成一位輕易與被告男性發(fā)生關系的浪蕩女性。男主人公K初次拜訪律師時,雖然已得知萊妮是律師的情婦,卻不顧自己的案件訴訟,與萊妮發(fā)生親密關系。然而,他后來發(fā)現(xiàn),萊妮并非對他情有獨鐘,而是基于一種迷戀被告的浪蕩怪癖,“她的這種怪癖是,她覺得幾乎所有的被告都是頗有魅力的。她依戀他們每個人,愛他們每個人,看樣子自然也被他們每個人所愛”。⑩在另一部長篇小說《美國》(又譯《失蹤者》),年長的女傭甚至富有心機地引誘年輕的男主人卡爾,并與其生下一子。上述兩位底層女性雖然身份卑微,卻翻轉了兩性權力關系,成為浪蕩行為的行動主體。
表面上看,卡夫卡在敘事層面將底層女性塑造成身處劣境、依附男性權力和主動誘惑男性的負面形象。但是,卡夫卡曾在其日記中寫道:
“想想在沼氣旁取暖的人吧,她們肯定是很窮的,她們孤獨地待在那里,身體都凍僵了。她們肯定很窮的,被人遺棄了,我們要是用好奇的目光看待她們,就會傷害她……故意不看她們,這就又變成對她們的蔑視,這真是太難了。”?輥?輯?訛
顯然,卡夫卡充滿同情心理的獨白暗示著,他試圖經由描摹底層女性群體鮮為人知的存在境況和命運特征的同時,進一步揭示和反思造成她們困境與悲劇的深層原因。
二、底層女性形象的異化主題
“異化”是卡夫卡文學書寫的核心主題。有學者指出,卡夫卡文學創(chuàng)作的宗旨乃是揭示處在反抗異化、卻始終無法真正擺脫異化之間的抗爭過程。?輥?輰?訛實際上,底層女性與其他男性主人公一樣,她們既是卡夫卡塑造異化主題的重要元素,也是遭受諸種權力異化的主要對象之一。具體而言,底層女性的異化主題主要反映在性別權力、家庭倫理和資本雇傭關系三個方面。
第一,底層女性物化的性別權力關系。在父權社會,底層女性卑微、脆弱的處境往往迫使她們淪為男性權力滿足欲望的工具。在長篇小說《審判》中,卡夫卡透過主人公K的視角,細致描繪了底層女性如何遭受男性權力宰治,并被物化為男性欲望工具的過程。在法院審訊廳,K目睹了門房的妻子被大學生公然猥褻的過程,“K只看見一個男人把她拽到門旁的一個角落里,緊緊地摟在懷里”?輥?輱?訛,令K感到意外的是,門房和他的妻子都沒有采取任何反抗。隨后,這位大學生將門房的妻子送至預審法官處,供法院高層繼續(xù)“享用”。面對妻子頻頻遭受的欺凌,門房清楚地知道,他無法與這些凌駕在其之上的權力進行任何較量。當K私下告訴門房的妻子,他愿意提供幫助,“可話說回來,如果這期間我能幫你什么忙的話,當然很樂意幫你。這樣說并不只是出于仁愛,而更是因為你也會幫我的忙的”?輥?輲?訛。這位妻子給予K的回應卻是,“——她說著就伸開兩腿,把裙子直撩到膝蓋上,自個兒也欣賞起這雙襪子來”。?輥?輳?訛顯然,在門房的妻子看來,她與特定價格的商品并無二致,因為源自男性權力的宰治和幫助無非都是企圖占有她而已。所以,當K后來試圖阻止門房的妻子遭受法院高層欺凌時,她反倒雙手推開K,并大喊阻止K的行為,“不,不,別這樣了,你想干什么!這樣不就要毀了我嗎!”?輥?輴?訛在她的悖謬行為背后,隱含的正是底層女性被權力物化的性別邏輯。這一邏輯暗示著,在卡夫卡所處的父權社會,即不容許,也沒有提供底層女性認知與反抗男性權力的途徑。
第二,底層女性悖謬的家庭倫理關系。在傳統(tǒng)的父權家庭框架中,母親雖然并非家庭的主導者,卻是維系家庭關系紐帶的重要力量。而在卡夫卡筆下,作為底層女性的母親不僅地位低下,還承受著悖謬的家庭倫理關系。我們看到,當她突然發(fā)現(xiàn)變形為甲蟲后的兒子格里高爾時,她驚嚇的大喊“救命”;當格里高爾試圖接近她時,她愈發(fā)驚叫起來。后來,即使母親逐漸適應變?yōu)榧紫x的兒子格里高爾,卻始終未能接受她與他的母子關系。一方面,她總是試圖竭力避免接近格里高爾,例如,她不顧天氣寒冷,也要打開窗子,并將身體探出窗外。另一方面,她又似乎極其渴望接近并安慰自己的兒子,因此,當她獲準進入格里高爾房間時,便興沖沖地叫喊著進去。然而,她在面對格里高爾時,卻又無法與兒子像正常的母子那樣相處,只能悶聲不響。無論是父親、妹妹禁止她接觸格里高爾,還是后面父親欲處置格里高爾、妹妹清空哥哥房間的家具等,這位母親既缺乏勇氣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兒子,又隱約地企望他們不要將格里高爾逼入絕境。最終,面對死去的兒子格里高爾,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露出憂郁的微笑,隨即與家人搬離,并開始新的生活。她與格里高爾悖謬的母子關系表明,她的溫情和善良乃是建立在現(xiàn)實層面的利益關系之上。變形前,格里高爾是整個家庭的經濟支柱;變形后,他成為拖累家庭的“寄生蟲”。因此,一旦格里高爾失去供給家庭的經濟收入,尤其當這種情形沒有任何轉機時,家庭之間的溫情與善良也就隨之土崩瓦解??梢哉f,格里高爾的遭遇、母親的悖謬行徑與心理,撕下了眾人偽善的親情面具,揭露出所謂的親人家庭之間的虛假的倫理關系。
第三,底層女性惡化的資本雇傭關系。19世紀之前,主仆關系是歐洲社會的基本等級關系之一。進入19世紀之后,隨著工人階級的平等意識覺醒和運動開展,傳統(tǒng)的主仆關系被資本雇傭關系取代。然而,所謂的資本雇傭關系并不意味著真正的平等,它在本質上屬于建立在金錢利益之上的勞動雇傭關系。對于底層女性而言,這種資本雇傭關系更傾向于一種虛假的平等幻想。在長篇小說《美國》中,女傭試圖通過引誘年輕的男主人卡爾,來打破階級界限、改變自身的命運。故事中,這位女傭“把卡爾拽進她那小房間,隨手關上了門,她瘋狂地摟住他的脖子,一邊求卡爾剝去她的衣服,一邊把他的衣服剝得精光,將他按到床上,要撫摩他,溫存他”。?輥?輵?訛雖然她為卡爾生下兒子,但是卡爾的父母為掩蓋丑聞和拒絕支付撫養(yǎng)費,不僅將卡爾送至遠在美國的舅舅家,而且將女傭母子逐出家中。女傭的不幸遭遇,既是其不道德行為的咎由自取,也是資本雇傭關系的惡化所致。因為,資本主義及工業(yè)化的蓬勃發(fā)展所帶來的福利,并沒有降落在她的身上。她在日復一日的傭人工作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改變自身階級處境的可能性。
整體而言,卡夫卡透過性別權力、家庭倫理和資本雇傭關系三個層面,揭露出底層女性在父權社會、男性權力和資本工業(yè)語境中的異化狀況。在此狀況下,她們既無法逃離被權力與資本異化的命運,也缺乏足夠清醒與清晰的認知與覺醒,始終籠罩在異化世界的陰影之中。
三、結語
卡夫卡通過冷靜甚至近似冷漠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細致描繪了底層女性的艱難存在境況。不同于以往歐洲小說家,卡夫卡由始至終都沒有回避底層女性的悲慘遭遇,以及她們自身存在的問題。正如卡夫卡研究專家恩斯特·費歇爾所言,“卡夫卡所寫的東西大都是他那個時代消極的東西”,而在他之前,“從來還沒有一個作家將這種消極面,將人的完全異化的現(xiàn)象以類似的表現(xiàn)力表達出來”。?輥?輶?訛藉由塑造底層女性形象,卡夫卡試圖喚起人們之于這一邊緣群體的關注與共情;同時,卡夫卡透過揭示底層女性的異化狀況,也批判了權力和資本對她們的宰治和剝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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