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常見的鳥就是麻雀了。橢圓的小身子,尖尖的嘴巴,灰色的羽毛,頭上還長著一撮煙色的翎毛,好像頂著一塊方頭巾。它的背上還有幾塊深褐色的斑點。有的麻雀脖子上有著一些綠色或深藍(lán)色的絨毛,十分醒目。骨碌著兩只透亮靈活圓圓的小眼睛,一雙肉色的小爪子,一副挺機(jī)敏伶俐的樣子。但是人們并不喜愛它。
麻雀成群結(jié)隊,飛到哪里,哪里就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玩耍吵鬧個不休。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天空中飛著,有的在樹葉間往返飛著,像是在玩捉迷藏似的;有的像是被磁鐵吸住了似的,一個勁地往前飛;還有的像運動員似的,翻了一個大跟頭,猛地落在地面上。它們不僅飛的動作優(yōu)雅,走起路來那乖巧的樣子像只歡暢的小精靈。當(dāng)它在樹枝上歇腳的時候那由三根棕色的毛組成的尾巴總是上下左右不停地?fù)u擺著,那一雙小眼睛還不時地東張西望,不知道它在尋找著什么,甚是可愛。如果村里哪家種了高粱,肯定會在繡穗并結(jié)籽的高粱地里豎一根旗桿,上面系一塊紅布,風(fēng)一吹就呼呼啦啦地飄,以此嚇跑偷食的麻雀。幼時的我常常揣摩猜測:麻雀一定是懼怕紅色,要不為什么紅布一飄,它們就如同驚弓之鳥心有余悸呢?
穗子彎腰的谷地里,主人常會扎上個草人,把兩根木棍釘成十字形,外面縛上稻草,上罩一頂破斗笠,一手執(zhí)一蒲扇、一手牽一紅布條即可。一陣風(fēng)過,破蒲扇“撲踏、撲踏”的,紅布條也一飄一搖的。剛開始,麻雀們從上空掠過,硬是不敢著落。也許那獨腳草人老是木訥的表情、單一的動作,讓聰敏的麻雀們看出了瑕疵和破綻,用不了幾日,麻雀們又會毫不顧忌地成群飛到谷地里照吃不誤。甚或大飽口福大快朵頤之后,還會有幾只膽大地跳到稻草人身上駐足歇息呢。田野中,麻雀們那活潑天真的身影,隨處可見,在枝頭末梢上跳躍,忽兒成群地飛過天空,留下喋喋不休、不絕如縷的美妙歌聲。麻雀是每時每刻都那么歡快的小鳥。其實,這些小家伙的叫聲,一點都不好聽,“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像是嘮家常的大媽,中間夾雜著抱怨、夾雜著嗔怒,但卻從來沒有憤怒沒有哀傷,倒是有著最細(xì)小的幸福。麻雀不是為唱歌而生,天生不具有好嗓子,不可能成為名滿天下的歌手,但這并不妨礙麻雀的歌唱。麻雀的唱詞短促,音色平淡,節(jié)奏瑣碎。麻雀唱不了所謂的大歌,自然不會去參加選秀,不會為了名利為了考學(xué)而練破嗓子,這倒跟麻雀的卑微身份名副其實。
讓我們仔細(xì)欣賞麻雀它那詼諧的裝扮吧!它頭上戴著一頂土灰色的帽子,圓溜溜的小眼睛總是納悶好奇地瞅著四方;那有光澤的小肚皮上覆蓋著一層軟軟的灰白色的絨毛。還有它那迷彩服般的羽毛也與眾不同別出心裁。這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麻雀,就像一個十分機(jī)靈十分聰明的淘氣小男孩,非常惹人喜歡。每天早晨,我總能看見一群小麻雀在不遠(yuǎn)處的老柳樹上嘰嘰喳喳地海闊天空侃侃而談,或者在樹枝上忽左忽右蹦來蹦去地鍛煉身體?;蛘邷愒谝黄穑活^接耳竊竊私語。若有情況,一群麻雀就忽地一下惶恐地飛起,在天空中回旋,等了好久,斷定并沒有什么風(fēng)險時,才謹(jǐn)小慎微地回到柳樹上,又開始忙碌喧嘩起來了。趕上麥?zhǔn)占竟?jié),麻雀們會結(jié)隊成群地飛到麥地里覓食。恰在此時,肯定會有人有意無意地擲塊石子,于是它們只好“哄”的一聲遠(yuǎn)走高飛了。白天對于這樣的襲擊,麻雀都司空見慣置若罔聞了,因為那時麻雀在人們的眼里是不受歡迎的,況且那年月糧食匱乏。很多人厭煩冬天,他們龜縮瑟抖在室內(nèi),很多鳥也不喜愛寒冬,它們選擇長途翱翔去遙迢的南方。但是麻雀,專心致志屏氣凝神地守著家園。在我看來,麻雀是喜歡冬天的,雖然食物有些貧乏,但缺少了眾多的競爭者,麻雀反而活得更加津潤,這或許正是麻雀的高妙之處。冬天下雪時,麻雀也并不衰頹,它們像灰色的石子一樣濺落到皚皚的雪地上,接著用尖嘴刨開積雪,仍然可以找到果腹充饑的食物。麻雀視力極好,可以看得見很細(xì)微的草籽,麻雀不挑食,只要能吃的,不管味道美不美,都不假思索地吃下去。在這種情況下,麻雀當(dāng)中出不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朗臣?,但也絕不會有活不下去的顧慮。
麻雀落到地上,左瞅瞅,右瞄瞄,大抵在尋覓食品吧!我哩哩啦啦地撒在地上一些米。開始,它們東瞧瞧、西望望,看見四周沒人,就吃上幾口,如若有一丁點的動靜就趕緊飛起來,這樣來回往復(fù)幾十次,方才把米吃完。這時野地里最吵鬧的莫過于那些機(jī)敏矯捷的小麻雀了。嘰嘰喳喳,在稀稀疏疏的枝頭琢磨著心事,成百上千只會倏地從樹上飄然而下,洋洋灑灑如無數(shù)片落葉。在雜草間蹦蹦跳跳亂啄一陣,見得人來,又呼啦啦一齊飛去。春天的時候,人們開始耕耘,麻雀就跟在鏵犁的后面,一跳一跳地搜索去年藏在土里的渺小種子和蟲卵,它們沙啞急切的叫聲讓人感到久別的盎然春意。暮秋糧食歸倉,夕陽鍍金的柳樹上,一群麻雀仿佛在開大會,你一語我一言,有時候是大家爭辯,斗嘴,面紅耳熱,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時候,你踱至樹下輕輕揚一揚胳膊,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麻雀騰空而起,似一朵倉促飄起的黑云彩,你的目光會尾隨很久,最后你的目光也會落在另一棵老樹上。麻雀一旦被逮住,伙伴們便跟蹤著守望著,伺機(jī)劫持救援。更有另一手伎倆,落難的麻雀佯裝死亡,乘人不在意時一下逃掉了。麻雀是襯托在人類生活過程中的活標(biāo)點:落在某一個墻頭上時,是句號;落在冬季枯枝上時,是逗號;求偶的一對兒追逐翻飛累了落在上下枝時,就是分號;好幾只一起落在電線上時,是省略號。
那時老家門口不遠(yuǎn)處有一池塘,塘邊有一處竹園,園里的竹子棵棵竹葉兒綠、竹桿兒青。塘里雖沒有荷花飄香,卻叢生著蔥翠的蒲草和水葫蘆。白天那是我的天下:我可以信步去找我家的小雞仔和老母雞;也可以進(jìn)去尋樹下零星的蟬蛻,或折幾枝蒲草繡出的蒲棒……但是每當(dāng)夕陽西下,竹林就成了鳥的王國。麻雀們也會從四面八方飛臨竹園棲息,大呼小叫,又唱又跳,每次總吵到很晚。夏日的我坐在門口一邊納涼一邊聽鳥叫、蟬鳴和蛙聲。偶爾閑不住地投塊石子進(jìn)去,竹園里登時鼓樂齊停。但是僅僅一會兒,它們又繼續(xù)躍躍欲試地開始敘說各自一天的故事。
后來,大家的日子富足了,房屋也講究寬闊起來。漸漸地那處竹園被毫不在乎地劃作了宅基地,而后人們就在各自的宅基地上蓋起了自家既寬綽又敞亮的大房子。從此竹林消失了,麻雀也遷移了。
再后來,就是忙著上學(xué)、忙著長大、忙著成家、忙著過日子……自然就遺忘了那小生靈。直到有一天,我抱著孩子立在大廈的某一窗口,孩子指著遠(yuǎn)處問我:“那是什么?”我才豁然發(fā)覺現(xiàn)在還沒有被高樓吞噬的老房頂上,蹦著幾只小麻雀,可卻僅僅只有可憐的幾只。鋼筋混凝土把我和它們隔成了兩個世界,我已聽不到它們開心的叫聲。從那偶爾撲棱的翅膀中,隱約窺見它們對自己悲劇的不屈和最后的掙扎;它們焦灼驚悸地凝視著機(jī)器的巨臂和空中無數(shù)生疏的窗口,無依無靠的身影不再跳躍成幼時美妙的童話。我豁然頓悟:麻雀也該有個家。它們不喜歡這狹窄的空間,它們屬于自由,屬于廣袤的天空和田園。造物主在創(chuàng)造生靈的時候,一定是注意搭配和均衡的。羽毛美的鳥一般就配上了比較差的嗓音,而好聽的嗓音就配給了羽毛不好看的鳥。麻雀的毛色和嗓音都不好,是造物主不小心虧欠它們了。麻雀滿不在乎,蹦蹦跳跳、嘰嘰喳喳,一天到晚樂得沒心沒肺傻里傻氣。
天氣冷了,樹葉泛黃飄蕩,有霜凍在午夜悄然降臨。直到這時,人們才抬起頭來,看到村莊四周的樹枝上只剩下麻雀、喜鵲,還有烏鴉。有多少只鳥兒都飛走了,僅有麻雀留下來,伴隨著我們度過寒冬,讓我們的目光有點著落,讓我們的心思有點起伏。在冬天,聽著窗外麻雀的鳴叫,驀然感到酷寒中難得的沉著和融洽。在冬天,看著麻雀跌跌宕宕,心中居然升起一股久違的激動。在冬天,我也愿做一只麻雀,恪守家園,唱著最尋常的幸福,那么,你呢?
可是,現(xiàn)在的城市和比鄰城市的農(nóng)村,已沒有它們永久的家園:川流不息的交通,高樓大廈的林立,人來車往的喧嚷和機(jī)器不分晝夜地轟鳴,還有日趨稀少的綠地和樹林……今年夏末,我在大都市待過一段時間。站在十六樓的陽臺里,看見大都市的日新月異,高樓林立,鱗次櫛比。墻體大理石細(xì)膩光滑,反射著光芒。我沒有看見一只燕子,也沒有看見一只麻雀。城市已經(jīng)謝絕這些生靈,五彩斑斕的夜空已經(jīng)斷然缺失它們的翅膀,鼓噪的人聲和汽車?yán)鹊拇潭淹淌闪怂鼈兗?xì)小的叫聲。風(fēng)輕云淡的清晨,我看見一些拎著鳥籠子遛鳥的人,他們悠悠地邁著方步,恬靜坦然地走過??伤麄儾恢雷约阂彩菈m世籠子里的一只鳥呢,他們的叫聲又愉悅了誰?是誰像他們遛鳥似的也在遛著他們?
作者簡介:
朱群英,生于1969年8月,中國作協(xié)會員,豐縣作協(xié)主席。曾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多次入選《中國年度散文詩》《中國年度散文》《新華文摘》《中華活頁文選》等版本。著有《林則徐的聲音》《俊彩星馳》《鄉(xiāng)雨》《藍(lán)天下的風(fēng)景》《月籟音絲》《炊煙的記憶》《凈土》《大沙河筆記》。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全國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