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 味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鳳姐奉賈母之命,挾了些茄鲞給劉姥姥吃,劉姥姥吃了說:“別哄我,茄子跑出這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了,只種茄子了?!庇谑区P姐向劉姥姥講解說:“把才摘下來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一拌就是?!币坏兰页_^粥小菜,把劉姥姥駭?shù)貌惠p。
時間的陳釀,向來令人著迷,自古以來無論江南江北人士,都好這或濃郁或清淡的一口,冒辟疆《梅影庵憶錄》和沈三白的《浮生六記》里,皆提及董小宛與陳蕓喜食醬菜,且還是釀作高手。我也有兩個故人,做的腌西瓜皮與醬蘿卜干滋味清奇,只是斯人已逝,而味蕾的記憶深情綿長,有時候懷念一道菜,就是一次悼念,抑或望鄉(xiāng),而故鄉(xiāng),有時候也只真實地存在于味蕾之上。
《吳氏中饋錄》介紹了醬佛手、香櫞、梨子的簡單做法,梨子帶皮入醬缸內(nèi),久而不壞。香櫞去穰,醬皮。佛手全醬。新橘皮、石花、面筋皆可醬食,其味更佳。也有糟茄子法 ,比《紅樓夢》里簡單許多,茄子五斤,糟六斤,鹽十七兩,河水用兩三碗,拌糟,其茄味自甜。糟蘿卜方是用蘿卜一斤,鹽三兩。以蘿卜不要見水,揩凈,帶須半根曬干。糟與鹽拌過,次入蘿卜,又拌過,入甕。糟姜方是姜一斤,糟一斤,鹽五兩,揀社日前可糟。不要見水,不可損了姜皮,用干布擦去泥,曬半干后,糟鹽拌之,入甕。
袁枚的做法則是生姜取嫩者微腌,先用粗醬套之,再用細醬套之,凡三套而始成。古法用蟬蛻衣入醬,則姜久而不老。至于醬瓜,則是將瓜腌后,風(fēng)干入醬,如醬姜之法。不難其甜,而難其脆。杭州放魯箴家制之最佳。據(jù)云:醬后曬干又醬,故皮薄而皺,上口脆。
張愛玲在《十八春》里提及一款腌萵苣的做法,萵苣切成長條,腌制曬干后盤成一朵花,就是這道腌菜,將世均的父親,在臨終之際,從姨太太身邊拉回了父親身邊。
袁枚提及萵苣的吃法,有二法:新醬者,松脆可愛。或腌之為脯,切片食甚鮮。淡勝于咸。香干菜的做法是將春芥心風(fēng)干,取梗淡腌,曬干,加酒、加糖、加秋油,拌后再加蒸之,風(fēng)干入瓶。
蘇州人熟悉的雪里紅的制法,一是整腌,以淡為佳;另一法取心風(fēng)干,斬碎,腌入瓶中,熟后雜魚羹中,極鮮?;蛴么嘴?,入鍋中作辣菜亦可同,煮鰻、煮鯽魚最佳。
《隨園食單》列舉了一些腌菜的制法,如下:
風(fēng)癟菜
將冬菜取心風(fēng)干,腌后榨出鹵,小瓶裝之,泥封其口,倒放灰上。夏食之,其色黃,其臭香。
糟菜
取腌過風(fēng)癟菜,以菜葉包之,每一小包,鋪一面香糟,重疊放壇內(nèi)。取食時,開包食之,糟不沾菜,而菜得糟味。
酸菜
冬菜心風(fēng)干微腌,加糖、醋、芥末,帶鹵入罐中,微加秋油亦可。席間醉飽之余,食之醒脾解酒。
臺菜心
取春日臺菜心腌之,榨出其鹵,裝小瓶之中,夏日食之。風(fēng)干其花,即名菜花頭,可以烹肉。
臭豆腐大多是用腌菜的汁鹵成的,蘇州郊外,原來叫“長洲縣”的地方,有一款鄉(xiāng)下菜,叫“燉鹽水”,就是講面粉調(diào)了腌菜汁水,再加菜籽油,上鍋清燉而成,咸鮮豐腴,這種味道,有點年歲的老人都不會忘記。
一面之緣
蘇州人早上的皮包水,除了茶,還有面。蘇州的面,無湯不面,它和碧螺春一樣,一見就可知道產(chǎn)地,因為樣子太蘇州。
面條在蘇州的地位有點微妙,不像有些地方,將它作為正經(jīng)的壓寨夫人供著,大小場合都要帶著撐場面的,缺它不得。而在蘇州吃飯,若是少了一道面,仿佛無人會在意,特地到蘇州來尋覓美食,如果沒有吃到面食,似乎也不會抱憾而去,若恰好吃到了,平白多出一個驚喜,卻也不是錦上添花,而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蘇州人一向含蓄,吃食與日子,都是自己的,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根本不會知道弄堂里與你擦肩而過的穿著大褲衩、笈著拖鞋的老頭,脖子里帶的是一塊價值連城的老玉,一個挎著菜籃子,在菜市場討價還價后歸來的阿婆,走進的是擺著一堂上百年紅木家具的小閣樓,隨便在個小館子里吃飯,你也許可以看到主流期刊上一張熟悉的臉,而這張臉,正與掌勺的師傅聊得風(fēng)生水起。
所以,面條在蘇州,至多算是個像賈府里平兒那樣的通房丫頭,倚著那人品模樣,似乎有點委屈了她,然按照一般意義上“妻不如妾”的說法,通房丫頭連妾都不算,倒是更容易得寵的,所以蘇州的面館家家生意都好,只要味道地道。蘇幫菜因為用料講究,做工精細,又是“不時不食”,四季吃得分明,許多材料,都是應(yīng)季而生,為蘇州獨有,在外地很難依瓢畫葫蘆,但是面館卻異軍突起,在上海等地都牢牢站穩(wěn)了腳跟,生意好到爆棚,靠的還是一個講究。
面條的靈魂在于湯,湯要用雞骨架、鴨骨架、豚骨、黃鱔骨頭等長熬而成,調(diào)味也要得當,蘇州人都吃細面條,家家面館的面條都是同一副面孔,要下的還是湯與澆頭的功夫,澆頭有炒肉、大排、熏魚、素澆、咸菜肉絲、荷包蛋等等,到了夏天則有“三蝦面”,即將新鮮蝦仁、蝦籽、蝦黃炒成澆頭,也就是出現(xiàn)那么一陣子,雖然價格昂貴,但是許多蘇州人都會排隊嘗鮮,因為每日供應(yīng)有限,還要早起憑著運氣吃到,此外,還有楓鎮(zhèn)大面、兩面黃、風(fēng)扇涼面、奧灶面,都是面食愛好者不可錯過的經(jīng)典口味。
張愛玲到西湖“樓外樓”吃面,只將一碗面湯喝盡了,澆頭也吃掉,道:寬湯窄面,那面最好窄到?jīng)]有。我看了覺得惋惜,吃面喝湯,天經(jīng)地義,但是真把那面條暴遣了,還是覺得于心不忍。唐魯孫的書里有寫一個夜攤子賣小餛飩的,只放一排調(diào)味罐,出餛飩時“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就可以把一碗白開水味道調(diào)得風(fēng)生水起,我看了頗為驚異。蘇州人都長了一條刁舌頭,味精與高湯的味道,一嘗即之,如果廚師調(diào)料放多了,吃罷后要喝大量的開水,容易被人“罵山門”,好在蘇州話儒雅,即便是抱怨,也像隔靴搔癢。
靈巖山的一碗面,也是令我印象深刻,若說滋味,與蘇州城里的面條比起來,它就是一個鄉(xiāng)野村婦,但是那種樸質(zhì)的味道,也是城里的小家碧玉所無法比擬的。我對山林一直心存好感與敬畏,覺得人時不能離地氣的,更何況山林更有仙骨,像祭祖一樣每年都去,去的話,除了吃茶,還要吃碗面,這一行才算圓滿了。
靈巖山的面,味道經(jīng)年不變,面條也比城里的粗與硬,素油炒的油面筋與香菇山筍,面湯醇爽,在山間穿行后胃口出色,這里鮮有浪費。我很喜歡在那老舊的木頭隔窗邊上坐著,看那青翠山色,面堂里昏暗,墻上掛著一副僧侶畫作,泛黃卷面,悠長靜遠,有點隔世之感,臺灣飯食里有“早古味”一說,我覺得用在這里時很適宜的,雖然意與味,都是那么的大相徑庭。
豆食閑話
茶食當中有豆,像蕓豆、青豆,綠豆與紅豆做成的糕點,有次我吃到日本的黑豆,花生粒大的一顆,酥而豐綿,并不甜,所以不至于使人膩,配下午的紅茶是極好的。后來聽人說中國也有售,但我至今未有尋到過,深以為憾。
日本仍保留有在立春的時候撒豆驅(qū)邪的習(xí)俗,中國原也是有的,源于漢代,在婚禮上用得多,也是為了驅(qū)邪。還有撒豆為軍,剪草為馬的法術(shù),離我們遠了。有些豆,倒是一直吃,像黑、紅、綠豆,煮成粥,打成漿,是為保健,有些我們倒是吃不大著了,比如開花豆。
于開花豆,我是很存著些記憶的,這種豆做的食品,就是把成熟的蠶豆,在油里炸過,炸到噴香松脆,豆殼開花,再撒上鹽粒,吃起來酥脆干爽,和嗑瓜子一樣欲罷不能,而且容易吃脹肚子,小的時候,它是常見的零食,每個孩子都吃,還會因此結(jié)交一些朋友。其中就有她。
那時候我愛到她家院子里去玩,她家不大,廚房連著西廂房,廂房里掛一張她外婆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竹布旗袍,盤扣上吊朵白蘭花,乍一看像周璇,是個十足的美人。美人早就駕鶴西去,留下一個孤僻清瘦的外公,壁角落攢一摞摞的報紙,疊得是那樣整齊,簡直不忍賣掉。她們家不窮,但是節(jié)儉干凈到了一定的程度,連牙膏管都卷成一個緊實的小筒,碼在一個塑料袋里,等收舊貨的人來收。有時候我愛他們這樣克己的秩序,認真的態(tài)度,清潔的癖好,甚至略帶小家子氣的謹慎。是典型的中規(guī)中矩的舊時家庭,一分一厘都打算著花的,孩子們都乖、順,忍氣吞聲,毫無個性可言,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謹小慎微下積攢的都是小家小戶的平安是福,萬千城鄉(xiāng)家庭的縮影,也有它的可愛之處。
這家的女孩子長得美貌,自小就是粉臉頰扎蝴蝶結(jié)的標致姑娘,長得好的孩子都比較有自信,所以她較為活潑一點。她上面還有個哥哥,也和她一樣圓臉蛋,大眼睛,長睫毛,紅撲撲的唇,可不知怎么的,長著長著臉相就變了,變得有點苦相,本來長子就應(yīng)該承受的期待壓迫著的緣故。又處在青春期,唇下淡絨毛變粗變黑,這張臉就變得有點滄桑,有點捉摸不透,有時候定睛一看,又看透了,是一張沒有主見的、善良的臉,用誠實打著底的,無數(shù)被時光淹沒的臉。
我和這家的女孩子要好,那時候都是七八歲的年紀,日日是好日的歲月,都扎馬尾辮,吃泡泡糖,背各種廣告詞,覺得時髦。下課的時候一起踢毽子丟沙包,放學(xué)后手挽著手回家,把零花錢合起來買零食吃。精打細算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那時候離她家不遠,有家副食品商店,應(yīng)該是國營的,店員穿戴得也干凈,雖臨近中年,但是看上去新鮮艷麗,我看她一直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也是因為她對于自己外貌自信度產(chǎn)生的一種壓人勢,除了對她有點怕,還有點艷羨在里面,兒童對于俗艷的美的崇拜。店不大,臨河而建,朝西門面,店門口完全敞開,采光度很好,半人高的食品柜把她隔在里面,她穿一件猩紅毛衣,支著胳膊看雜志,戴一副白袖套,有時候也嗑瓜子,瓜子殼整齊地盛在一張廢報紙上,和她說話的時候能聞到堅果香味,也有奶油味。我總是事先把要買的東西想好,打了腹稿再說,不想露一點破綻的,想博得她的好感,有時候又有點疏離她的清高,兒童的奇異的自尊。
幾乎每次都買開花豆。她就從柜子里抽出一張事先裁好的報紙,卷成一個三角,麻利地打開玻璃小柜,用食品鏟子挖一勺放進去,再迅速壓捏一下,報紙就卷成了一個妥帖的紙粽子,我和小伙伴付了錢,一路吃回她家去。
我們經(jīng)常在她家的小院子里吃開花豆。院子里有梔子花、薔薇、杜鵑、雞冠花、杜鵑花、燒飯花。院子里還有一個小沙丘,也許是建院子的時候遺留下來的,已經(jīng)有很多年,但是似乎從來沒有人覺得礙事。吃完豆,我們就用沙子過家家。童年的一天天,就這么過下來了。
小食代
一盞茶可以喝盡我們的人生,調(diào)茶的水,從萬象中來,用來泡的茶葉,誰能說它不比我們?nèi)魏我粋€的人生長,與我們每次的相遇,都是淵源,每一次的滋味,都不盡相同。
和我們遠去的回憶一樣,隔著時光的緣故,千山萬水的,就有著游子的鄉(xiāng)愁在里面。雖然我從來沒有遠離過這片土地,但是日腳,它一天天漸行漸遠,蒼茫間,背影就變得分外動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小學(xué)在老街東首,延綿至北的沿河半街的里弄,和所有那些年代的老校舍一樣,平房,黑瓦,青磚蓋地,四四方方校舍當中一片空地,一半載了綠坪當操場,另一半通常都要建鋪了石頭條子的紫藤廊或者葡萄架,我們學(xué)校種的是葡萄,而且那葡萄已經(jīng)有相當?shù)哪攴萘耍Ω纱謮?,臨近地面的部分被無數(shù)孩子磨得溜光水滑,上好的吊床和秋千,到夏天它便枝繁葉茂,一手遮天的樣子,到冬天它也很優(yōu)雅地垂首,看上去并不孤寂。那幾株樹是慈悲的。
對于小學(xué)的記憶,我停留在眼保健操上,那快樂高亢的女童聲音又刺耳又動聽,到初中的時候變成一個溫柔沉靜的女聲,聽來也不錯。那時候教我數(shù)學(xué)的男老師正在追求我的一個親戚,他主動承擔了我的午飯問題,還把我那個親戚一起約來吃,有次湯潑翻了,他就用我的一頂帽子擦桌子,那帽子是橘紅色的,純羊毛,手工鉤花,一端有朵大雛菊。這個事件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關(guān)系,后來他們順利地結(jié)婚了,我一直為我的帽子保持著沉默。
我認為我的學(xué)校挺好看,但是地勢低洼,下雨的時候,教室里就進水,青磚地上跳進青蛙,孩子們歡呼雀躍,現(xiàn)在想來都是美好景象。
放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門口就有各種形形色色的小吃賣,大多是農(nóng)婦挎只竹籃子,上面蓋層白棉布,里面放洗干凈的胡蘿卜或者西紅柿,也有人兜售劣質(zhì)的泡泡糖和零散蜜餞。其中有個人,是個老頭,印象中他總是穿件深色棉襖,面目不詳,逆光背靠墻角坐,腳邊放一只扁口鐵鍋,鍋子里是一顆顆豆大丸子,面粉烘焙而成的小點心,嘎嘣松脆,味道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旺仔小饅頭,他按粒賣,一毛錢可以買一把。我很愛那味道。
那時候上下課都敲鐘,鐘聲出自傳達室的老爺爺之手,對于他,我無甚印象,但對他的茶缸印象深刻,烏黑搪瓷茶缸,里面結(jié)滿茶垢,茶葉放得非常多,烏沉沉半杯,不像喝茶更像吃菜,這茶杯一直放在傳達室窗口的顯眼處,變成一個標記。但是據(jù)說,據(jù)說這個老爺爺在某一天,心情很好,就給自己溫了一壺黃酒,煎了一條青川魚,美美地吃了一頓,第二日,便被發(fā)現(xiàn)死在傳達室內(nèi),據(jù)說,是青川魚誘發(fā)了他的哮喘,不治身亡。
由此我對青川魚,一直有種復(fù)雜的感情,一方面,我喜歡它的味道,另一方面,又為這種味道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心情,雖然不至于過把癮就死,但是每次吃到這種像橄欖一樣兩頭尖尖的飽滿又瓷實的魚,心里就會映出昏暗燈光下,一位老人就著溫黃酒獨酌的景象,不免有點日暮黃昏的悲涼。后來看到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的滋味》,釋懷許多,更何況又被周杰倫唱進了歌里。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種味道就變得有點撲朔迷離。
有日同學(xué)聚會,我偶爾提及這兩位老人,同學(xué)們竟然一個都沒有印象,連我都不禁懷疑對于過往的記憶。然而誰都無法論證過往的真實性,因為存在于腦中的印象,有時候比真實更為真實。
作者簡介:
蘇眉,蘇州市相城區(qū)作協(xié)主席,江蘇省簽約作家。出版有《素茶書》《茶箋》等文集多部,以書寫有江南意蘊、古今映照的蘇式生活為主要創(chuàng)作特色,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鐘山》《雨花》等刊物,曾獲“雨花”小說新人獎、葉圣陶文學(xué)獎,江蘇省紫金優(yōu)青等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