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畫
結婚以后,我就和父母分別住在108國道上兩座距離最近的縣城里:一座是昆明市的祿勸縣城,一座是楚雄州的武定縣城。
兩座縣城相距僅僅有七公里,我常常坐車去,坐車回,也不知道走路究竟需要多長時間,特別是在漆黑的雨夜里。
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人拿工資,記事以來,父親都忙于養(yǎng)家糊口,那時候,他還在中學里教書,即使周末放下粉筆和課本該好好休息的時候,父親還要翻山越嶺去山上尋找馬蜂,以微薄的收入來補貼家用。
有一次,父親出去了一整天一整夜也沒有回來,母親和我都十分著急,又無法聯系,睜著眼睛苦苦熬到天亮,可父親依然不見回來,母親和我都急得快要崩潰了。
太陽東升,陽光普照,母親和我束手無策,正要去父親常去的那座山里找他的時候,父親滿身塵土,一臉倦敗,像是在哪里受過難一樣回來了,身上十多處還有蜂針扎過的疤痕,問他究竟在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硬是不說。二十年過去,有一次我們一家人帶著我女兒去山里玩,路過一處樹林特別茂密的溝坎,父親才指著坎子上面一棵大樹七八米高的樹杈說:“喏,那一次,我就是從上面掉下來了……”
父親真是命大,從那高高的地方摔下來,在地上和成百上千的馬蜂睡了一宿,居然還能活著回來。
女兒出生以后,我既是爸爸的女兒,又是女兒的媽媽,我才真正體會到做父母的不易。自從我有了女兒之后,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經常懺悔似的對著牙牙學語的女兒說:“你媽媽小的時候,外公領她領得少,現在外公要多領寶寶、多陪寶寶……”過去常常把周末獻給馬蜂的父親,奇跡般的每個周末都待在家里陪我女兒。
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收到父親這樣的短信:“想寶寶了,我要帶著來來來看寶寶?!币呀浭巧钜沽耍疫€以為父親是要明天才坐車來的,就回了他這樣一條簡短信息:“好的?!?/p>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下樓的時候,一只黑白兩花的小狗向我撲來,使勁地舔我的手心手背,使勁地搖著尾巴。我仔細一看:這是幾年前父親從山上撿回來的小狗,我們叫它“來來”。小狗黑白兩色,白的真白,黑的真黑,像牛奶倒在墨汁上,因此別人也叫它“奶牛狗”。這只小狗什么都好,就怕坐車,因此能夠坐車的地方,父親都要帶它走路。來來領著我徑直跑進鋪有女兒爬行墊的房間里。此時,我看見女兒的爬行墊上蜷曲睡著一個人,那身板確似我的父親。我躡手躡腳走近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親走出來說:“你爸爸想寶寶睡不著,昨夜三點多鐘就領著來來在108國道上走了兩個多小時,五點多鐘才到的。”我心里驚訝道:“半夜走路來的?”
去年春節(jié),父親也曾經來過一次,但那一次,有春天陪著,有光明陪著,有母親陪著,有來來陪著,父親、母親和小狗安然地從楚雄州的武定縣城,來到了昆明市的祿勸縣城,給我?guī)淼呢M是“驚喜”二字就能表達?可這一次,父親和來來是在漆黑有雨的夏夜里用腳一步一步走來的。父親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坐公交車來,或者等我們去接他,可他不顧一切地披著雨衣來了。我真不敢又不得不做這樣的想象:如果一只惡犬從黑夜里撲過來怎么辦?如果一只罪惡的手從黑夜里揮刀過來怎么辦?如果一輛失控的車從黑夜里軋過來怎么辦?……
父親安然地蜷曲在我女兒的爬行墊上,身上雖然蓋著很厚的被子,但能夠看出兩個多小時七公里長的國道帶給他的倦容。
我沒有說話,讓過往靜靜地浸泡在眼淚里,如果沒有黑夜里這七公里長的國道,我真的很難去讀懂父親的愛。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