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邊兒點

小杜

一

出國第十年，他發(fā)現(xiàn)抑郁癥總是與冬天相生相伴。在新英格蘭，一月份是冬的腹地。時間就像二戰(zhàn)時的德軍坦克，深陷西伯利亞大雪原。他的抑郁癥也發(fā)展到不得不謹(jǐn)遵醫(yī)囑、日服大劑量維生素D片的境地?！暗湫偷亩疽钟舭Y，”醫(yī)生告訴他，“嗜睡、煩躁、情緒低落，都是缺乏維生素D所致?！?/p>

維生素D片進(jìn)入他體內(nèi)后石沉大海，被肝臟消化得一干二凈，絲毫不能緩解抑郁癥的負(fù)擔(dān)。

“加油吧，”醫(yī)生捶捶他的肩，“多曬曬陽光就好啦。”

“謝謝。”

可是新英格蘭的一月，最稀缺的就是陽光。他很討厭被醫(yī)生捶肩。這醫(yī)生是個臉上布滿老年斑的白人，第一次見面就搓著手宣稱自己剛買了波士頓紅襪隊的賽季套票?！芭?，我從來不看美國棒球?！彼砂桶偷卣f。老醫(yī)生笑了笑，改用捶肩膀這種男性化的動作來表達(dá)某種服務(wù)業(yè)屬性的親昵。其實毫無必要，他想，我請假坐在你對面，是因為保險公司給全額報銷的例行體檢，可不是要跟你搞什么跨越種族的忘年交。

淡黃色的維生素D片，手指甲大小，如果咬開會有一股猛烈粗糙的人工檸檬味兒，其存在理由簡直是為了加劇他的抑郁癥。不過沒關(guān)系，他自有對策，魚泉牌榨菜，千山萬水從四川重慶運到波士頓的中國店，五十美分一包，入口略酸，微辣，薄厚軟硬適中。當(dāng)然，最讓他上癮的還是那個咸度：先咬一大口榨菜細(xì)細(xì)咀嚼，恰到好處的咸度在舌尖消逝前快速吞掉一粒維生素D片，即可慢慢享用剩下整包榨菜了。

魚泉牌榨菜：他為自己謹(jǐn)遵醫(yī)囑努力對抗抑郁癥設(shè)置的特別獎勵。

二月初，國內(nèi)過小年，他跟家里語音聊天，得知今年春節(jié)只有爸媽兩個人在縣城過，便決定停止服用維生素D片。當(dāng)晚，他連吃三包魚泉榨菜，不配任何食物，空嘴干嗑。因舍不得那銷魂蝕骨的咸度，沒刷牙就睡了，半夜醒來，嗓子又干又緊又脹又癢。冰箱里拿出脫脂牛奶解渴。全脂奶他也有，但輕易不碰。他患有中度乳糖不耐受，在這個奶制品的國度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全脂奶是當(dāng)瀉藥備用的。

牛奶可以催眠，但因為脫過脂，催得不夠深，便做了夢。中午放學(xué)回家，胡同口看見大門鎖著，黃色大銅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跳過圍墻，屋檐下數(shù)到第三塊紅磚掀開，蚯蚓在屋門鑰匙上翻滾蠕動。鍋里是煮好的面條，寫字臺上一包涪陵榨菜。太咸，爸媽留了字條，不準(zhǔn)全吃光了。他就著榨菜，連吃四碗面條，卻依舊吃不完。面條越泡越脹，越泡越長，從鍋里溢出來，爬到家里廚房的紅瓷磚上，踩上去小心翼翼，怕晚上會挨媽的訓(xùn)。

他醒了。原來在夢里吃不咸，也吃不飽，沒想到自己竟是個饑餓的孩子，更沒想到在夢里還是見不到爸媽。

二

冰柜里裝了三種速凍餃子，擁有各自的敘事屬性。羊肉餡兒二十五美金一包，每包五十個，號稱手工，但只要看那統(tǒng)一的規(guī)格形狀，就知是機(jī)械的產(chǎn)物。因為是肉餡兒，煮的時候他嚴(yán)格遵守三起三落之原則。待到第三起，餃子比剛下鍋時膨脹了一倍，蘸了醬油醋咬開，羊膻味兒倒也夠沖，就是肉少汁多，非要較真，應(yīng)該叫羊湯餡兒餃子。魚肉韭菜餡兒的組合聽著就很詭異：水生旱生老死不相往來的兩種生命，誰能想到被絞成肉糊狀后就擁抱在了一起？網(wǎng)購，紐約的高速一路運過來，下單超過五十美金即可豁免運費。司機(jī)是個黑瘦的漢子，越南口音濃重的英語透過口罩嗡嗡作響，他聽不懂，好在對方的目光主題鮮明且足夠線性，付過小費便相安無事離開了。雞肉白菜餡兒則是他在波士頓的中國店買的，因為隨時隨地唾手可得，價錢又便宜，漸漸便成了老夫老妻間的夫妻生活：就在那兒放著，心安理得地放著，不到萬不得已實在沒得選，絕不會碰；就算碰，也碰得速戰(zhàn)速決。

爸媽來過美國，每次回國之前，一面說再也不來了，一面給他包凍餃子——牛肉圓蔥餡兒，韭菜雞蛋蝦仁餡兒——他們當(dāng)然記得他從小就不吃豬肉。他聽爸媽說再也不來，既難過又不以為然，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還在美國，爸媽就不可能不來?？煞彩驴傆袀€限度，他也明白，留給他們一家三口常聚的時日越來越少，而且可能突然就沒了，就像這新冠的一年多，每天只能在微信上報平安，讓過去在一起的時光像是做夢。所以他不想把臨別的時間都浪費在包餃子上?？扇绻麊査侨谌嗽谝黄鹪摳墒裁?，又說不出所以然，只能對爸媽聽之任之，看著冰柜一天天被餃子填滿。

他戴著墨鏡，開車送爸媽上機(jī)場，一言不發(fā)。媽睡著了，爸用手機(jī)拍車窗外荒蕪空曠的74號高速。美國對爸媽來說到底是什么？是沒有污染又大而無當(dāng)?shù)囊黄瞻?？還是他這個令人失望的兒子？機(jī)場只允許他送到安檢口，也好，媽表達(dá)離別情緒的方式太直接，爸又太沉默，他夾在中間不知所措?；丶液笏吹綃尩耐闲?，心想他們果然還是會再來的，照片傳到微信上，媽回復(fù)了，說：“我和你爸到北京了，一切平安順利，勿念。”“拖鞋呢？”他問?！按罄线h(yuǎn)的我們拿啥拖鞋？扔了吧。”他把拖鞋和給爸買的Apple TV遙控器裝進(jìn)一個盒子，塞進(jìn)自己注意不到的角落，比如床底下。冰柜里的餃子也不敢吃，怕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媽媽要出門，給又懶又笨的兒子烙了一張大餅，套在脖子上，結(jié)果兒子還是餓死了，因為只知道吃眼前那一丟丟。這也就是兒子吧，他還記得媽對那動畫片的評語：“換成女兒肯定餓不死?！庇幸淮蝸砹藥讉€朋友，他踢球認(rèn)識的美國窮學(xué)生，把餃子一股腦兒煮掉吃了，連煮好幾鍋，煮得渾身是汗。原來出汗比哭泣更掉水分。老美都說好吃，他笑得很開心：“說中國店就有賣啊?！彼?dāng)然知道，這話也就忽悠忽悠老美：手工和的餡兒，手工搟的皮兒，怎么可能瞞得過中國人的嘴？

他帶媽去買菜，因路程的緣故，先去美國超市，再去中國店。美國超市里的蔬菜瓜果魚肉禽蛋干凈整潔賞心悅目。可那畢竟不是別的，那是尸體.是死亡，是動植物們批量性的死亡，是有規(guī)劃有組織的屠殺。也正因如此，其賞心悅目就更殘酷虛偽。兩相比較，中國店里的視覺突兀而又暴力，比如那一排排被斬斷的鴨頭和明晃晃的豬內(nèi)臟。聽覺和氣味更是擁擠混亂，站在一簇簇大蔥前，聞到的往往是刀魚或螃蟹的腥味兒，聽的則是鄧麗君版《月亮代表我的心》。說白了，中國店更能還原死亡的本相，看著聽著聞著活像動植物們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美國超市則是矯揉造作的博物館，把奴隸們的尸體裝扮成香噴噴的木乃伊，供下一任奴隸主們——

“收據(jù)呢？”媽在車后座上問。

“啥？”

“收據(jù)！你結(jié)賬時看都沒看就刷信用卡了?！?/p>

“肯定不會有錯的，再說上面都是英文，你又讀不懂?！?/p>

“我讀英文干嗎？不就買了幾樣吃的么，有啥看不懂？”

他只好放棄關(guān)于死亡與買菜的想象，從錢包里翻出了收據(jù)。

三

鯽魚燉黃豆，媽總說這是滿人的燉法。姥姥就是滿人，他疑心媽這么說，不過是想念一下姥姥。后來爸媽來美國，在這邊超市找不到東北的淡水鯽魚，最接近的是一種叫非洲黑鯽的大塊頭，通體漆黑，而他印象中的鯽魚是銀白色，再大也不過一拃長短，兩相一比簡直是黑種人與黃種人的差別。美國超市里非洲黑鯽算是便宜貨，成捆成捆凍在冰柜里沒人買，每條都張著嘴.或猙獰，或錯愕，沒人知道它們從非洲淡水河里被撈出時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

“這不就是南方的羅非魚嘛。”爸戴上老花鏡，冰柜里拿起一包端詳，“跑到美國就改名換姓了。”

姥姥只有一只胳膊，另一只炸沒了，像他這么大時被日本鬼子炸沒了。他聽了后沒有更恨日本鬼子，反倒很怕，怕姥姥剩下的那條胳膊，怕從沒炸掉的想到被炸掉的。沒炸掉的手很粗糙，是一只手干兩只手的活兒的那種粗糙。胳膊沒了，袖子空著，他不敢看，更不敢碰，怕突然伸出一只手。表弟和姥姥一起住，什么都見過，而且天天見，知道他害怕，故意在他面前扯那空袖子。夏天，姥姥換襯衣，他別過頭，眼前滿是自己想象出的血淋淋的疤。表弟更得意了，故意對姥姥說：“奶奶，我哥不敢看你?！薄伴]嘴！”姥姥訓(xùn)表弟，換完襯衣趕緊出去干活了，步子風(fēng)急，不愿嚇著外孫。他嫉妒表弟和姥姥那么親近，卻更怕空蕩蕩的袖口和莫須有的疤。

“小魚小魚你別見怪，你是人間一道菜。”姥姥用剩下那只胳膊舉起菜刀，揮下去，啪！刀背拍在鯽魚頭上，石頭菜墩跟著爆發(fā)出一股腥味兒。不知這種拍法是否也傳自滿人，反正媽也會用，魚從裝滿水的塑料袋里撈出，橫在木菜板上，鰓一張一合，嘴巴也一張一合。他記得很清楚，鰓和嘴巴張合的節(jié)奏相互錯開，看著心驚肉跳?！靶◆~小魚你別見怪，”媽連臺詞都和姥姥一樣，他捂上眼，透過指縫偷看，“你是人間一道菜?！迸荆◆~，人，刀，都安靜下來了。他松開手，木菜板的魚腥味兒聞著和石頭菜墩不太一樣。后來在美國看到目瞪口呆的非洲大黑鯽，他才想起家鄉(xiāng)的鯽魚都被刀拍得面目模糊。

買回家，才知味道更不一樣。非洲黑鯽是泥土腥味，除了上紅燒油煎之類的重刑，還要多下姜蔥。媽嫌美國的蔥勁道不足，像水里長出的草，只能以量取勝。一鍋燉下來，一半是皮開肉綻的非洲黑鯽，另一半是萎靡不振的蔥。媽嘗了一口：“說還差黃豆?！鄙倭它S豆，怎么能叫鯽魚燉黃豆？黃豆在美國可不好找，都是當(dāng)動物飼料賣的，反倒不給人吃。后來爸媽認(rèn)識一對北京來的大叔大嬸兒，曾托人弄來一袋子黃豆，勻給媽一把，回去用溫水泡上。為配合這一小碗黃豆，他又買了一包非洲黑鯽，燉出來還是不對勁，味道還是不夠滿人?！皼]有豆瓣醬確實不行。”媽終于得出結(jié)論，放棄了。

所以真正的滿人燉法是銀鯽魚、黃豆再加豆瓣醬。姥姥的豆瓣醬腌在一口小缸里，他記得聞起來很臭，舀醬時偏又叫他和表弟幫忙。姥姥掀開缸上的塑料布，長長的木勺伸了進(jìn)去，表弟一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拿碗接著，心不甘情不愿。

“嫌臭？”姥姥訓(xùn)表弟，“燉好了你可別吃！”

“我也嫌臭，”姥姥又說，“可我就一只手，沒法兒捂鼻子。”

“我?guī)湍阄?。”表弟從背后捂住姥姥的眼睛?！敖o我放下?！崩牙研Α１淼芤残?，再加上他，三個人笑得不行。

他后來和表弟石頭剪子布，誰輸誰幫忙舀醬。姥姥到底是滿人，性子急，等得不耐煩了就嘟囔：“外孫子就是不如親孫子?！彼疽詾樽约焊牙押苡H，聽了又羞又愧。2003年春天鬧非典，家里倆星期沒來電話，他往家里打，第三遍媽接了，支吾幾句，才說：“你姥兒沒了，腦溢血，很平安，沒遭啥罪，就是走得太急，我們辦完喪事兒才反應(yīng)過來，你別多想，別影響學(xué)習(xí)?！彼畔码娫?，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不明白什么叫我姥兒沒了。第二天跟輔導(dǎo)員請假，理由是我姥兒沒了。輔導(dǎo)員說：“全校都封了，誰姥兒沒了也不給假?！彼窒氚胍固鴮W(xué)校的墻逃走，也確實有人這么干過，據(jù)說要被留級查看。僅僅只是據(jù)說而已，他就沒敢跳墻，試都沒試過，猛然記起姥姥站在醬缸旁的嘟囔，給媽打電話，知道海南當(dāng)兵的表弟趕回縣城出殯，才心服口服，相信外孫子還真就不如親孫子，掛掉電話大哭。

他上六年級時留戀街機(jī)廳，中午回家晚了，飯桌多出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紅著臉，很羞澀?！斑@是誰？”他問?！摆s緊上學(xué)吧?！眿尳o他五塊錢，讓他自己買韭菜盒子吃。晚上回家媽才說：“你應(yīng)該叫人家小舅，兩三歲時你姥爺死了，被姥姥送給農(nóng)場一戶人家，現(xiàn)在找回縣城了?！薄靶【?？”他鼻子哼一聲，不信，也不屑。那少年留下一張照片，媽拿出來，問他：“像不像你姥兒？”他一口咬定不像。媽說：“我也覺得不像，倒更像你姥爺。”

這小舅去他家，也去姥姥家，每次都給做好吃的，還給錢。他偷偷看姥姥的反應(yīng)，也沒什么不一樣，照舊一只胳膊做飯洗碗刷筷子，打開手絹里包的零碎鈔票，動作飛快。再看那小舅吃得心安理得，只是叫媽的時候比叫姐還臉紅。表弟覺得不對勁，說：“在街機(jī)廳里見過這人。”他聽了俠氣頓生，決心查個水落石出，游戲廳連蹲幾天點兒，竟然給他蹲到了。跑回家告訴爸媽：“小舅是假的?！?/p>

媽半信半疑，爸說：“再來了好好問問。”居然真的再來了，紅著臉管媽叫姐，他一臉憤怒。爸去市場買了鯽魚，媽一刀一刀拍死，跟黃豆一起燉了，問那人好不好吃。鯽魚刺多，那人吃得急，卡了嗓子，連吞半碗米飯才把刺噎下去?！敖悖蹦侨撕人樛晟ぷ?，“你這魚燉得真香。”“香吧，”媽又給那人盛飯，“鯽魚燉黃豆是滿人的燉法兒，咱媽就是滿人?！薄班?，我還記得，”那人點頭，“我小時候咱媽就這么燉過，那味兒根本忘不了?！迸R走，爸說：“姐夫送送你?！彼麖拇箝T縫里看爸和那人邊說邊走到胡同口，那人就跑了。他和表弟一直留心縣里的街機(jī)廳，再沒來過那人，神龍見首不見尾。

他問爸到底說了什么，爸說：“你別管了?！庇謫枊屖窃趺椿厥?，媽說：“連豆瓣醬都沒放，怎么可能是你姥兒燉的魚？”對于這個說法，多年后他還是心服口服：真正滿人的燉法是魚、黃豆再加豆瓣醬，一樣都不能少，在美國根本復(fù)制不了。

四

小雞燉蘑菇可不是滿人的燉法，那是媽最擅長的東北菜。雞是家養(yǎng)的雞，越小越好，肥大了難免松垮油多。蘑菇是東北的榛蘑，小火慢燉，湯里的油被它越吸越香，雞肉也變得有嚼頭了，雞皮都不膩，彼此成就彼此。食材與食材就像人與人，投緣了，就能擦出火花，不投緣，再大火猛燉也是枉然。

爸肝脾不好，媽就再加上粉條，和榛蘑一起分擔(dān)雞的油膩。粉條是東北土豆磨成的，他在美國用電子書下載《呼蘭河傳》，讀蕭紅寫的東北，亮晶晶的粉條，好像瀑布掛在架子上?？赡侵皇鞘捈t的粉條。他記憶中的粉條是灰白的，而且灰恐怕還多過白，雞湯里燉到火候才變得透明，雞湯的顏色便成了粉條的顏色.雞湯的味道也成了粉條的味道，簡直和雞湯天造地設(shè)。所以小雞蘑菇粉條燉在一起，就像一家三口人，過著一天天的日子。

爸媽在美國第一次過春節(jié)，北京大叔大嬸兒發(fā)來邀請：“來吧，甭客氣，來我們姑娘家過吧?！?/p>

美國大年三十，國內(nèi)正月初一，爸戴上老花鏡，微信上給親戚朋友手動拜年，媽把燉好的雞蘑菇燉粉條盛在大瓷鍋里，坐上他的車去過年了。大叔大嬸兒的女婿是美國白人，一對兒外孫女是雙胞胎，黑頭發(fā)，藍(lán)眼睛，五六歲的模樣，會講中文，詞匯很有限，姥姥姥爺叫得很害羞，一股地道的北京味兒，他猜肯定是姥姥姥爺從小教的。又怕媽從雙胞胎姐妹想到他還孑然一身，斜眼看去，媽正專心逗兩個混血姐妹花。

滿屋子的客，全是中國人，拿了各自的家鄉(xiāng)菜，天南海北鋪開兩大桌。所有人都是三口四口五口之家，都是小夫小妻帶娃的標(biāo)配。唯獨爸媽例外，帶著他這么一個成年人。那是他第三個本命年，媽沒像過去讓他穿什么活見鬼的紅色內(nèi)衣，大概早就放棄了。他又看了一眼媽，她正在給講英文的姐妹花盛雞湯，用筷子夾滑膩調(diào)皮的粉條，忙得不亦樂乎。再看爸，和一個四川老頭熱烈討論周易八卦的心得體會，約好吃過飯好好爻它一卦。

他仔細(xì)喝了一口雞湯，早已不是過去那個味道了。雞雖不是家養(yǎng)的小雞，但至少是美國的有機(jī)雞，粉條榛蘑也都是爸媽從東北帶過來的，所以變的不是這道家鄉(xiāng)菜，是他自己。爸媽呢？這味道還是他們熟悉的味道么？爸媽根本沒碰自己燉的雞湯，別家?guī)У牟艘仓皇歉」饴佑皫卓曜佣?。爸媽老了，吃不動了。他也不再年輕，他給不了爸媽想要的。

他繞開滿屋竄的孩子，拎一小瓶啤酒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是女主人在網(wǎng)上找的春晚視頻。小時候也看春晚，只不過是在電視另一頭。白云蒼狗間跑到電視這一頭，懷里多出一瓶嘉士伯而已。當(dāng)然，更惆悵的還在后邊呢，他出國這么多年，沒想到這竟是唯一一次和爸媽過年。

2020年清明，全世界新冠大流行，他和爸媽每天通微信語音，張口你那邊幾點，閉口出門千萬要戴口罩。收到表弟寄來的口罩，他才想起問舅舅。

舅舅一家都在武漢，視頻里跟媽商量怎么給姥姥燒紙。媽說：“年年都燒，也不差今年，就不燒了，不如做點老太太喜歡吃的，也算是個心意。”舅舅一口答應(yīng)，和舅媽包了豬肉酸菜餡兒餃子，烙了豆芽肉絲干豆腐絲的春餅，表弟和表弟兒子吃得很開心。媽本想燉鯽魚黃豆，魚和豆子都是去年的，勉強能下鍋，只是豆瓣醬過了期，一時又不好去超市買，只能改成小雞燉蘑菇。

“你姥牙口好，”媽在視頻里給他看燉好的雞湯，”雞脖爪子都能啃?！?/p>

他不知道該給姥姥做什么吃的。疫情期間，他冰箱里塞滿了網(wǎng)購的半成品食物，好久沒正經(jīng)做飯了。只好給媽看那株無名植物，根莖花都沒了，只有筷子長短的一條枝和兩片葉，都能不算完整的植物。媽回國前把它泡在小花瓶里，媽回國后他每周換一次水，居然憑著陽光和自來水越長越開，枝生出新葉，新葉再催枝長，蔓蔓生生長到花瓶裝不下，便換成2000毫升的透明玻璃大燒杯。他用黑色馬克筆在燒杯刻度線上劃了記號：這殘缺的植物每周至少喝掉400毫升水。

“媽，看它長得多好?！?/p>

“是呀，你看這些葉子多懂事兒，互相錯開著長，誰都不缺陽光?！?/p>

“葉子有點多，把枝都壓彎了，本來應(yīng)該是往上長的，要不我剪一剪？”

“別剪，長多了它就不長了，自己心里有數(shù)兒?！?/p>

不知何時才能見到爸媽，他偶爾也跟國內(nèi)的朋友抱怨。他們都笑他：“在國內(nèi)你以為就能見著了？”想想也是，出國前他在南方讀研，也是三五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

新冠第二個春節(jié)，爸媽兩個人在縣城過。三十那天媽做了四樣菜，和爸慢慢吃到天黑，穿好棉衣棉鞋，戴上口罩去樓下散步，拍了視頻傳給他，有彩燈，有狗叫，有稀稀落落的鞭炮，有雪，有爸媽在雪中的腳印，只是沒有什么人。

“你那邊幾點？”媽在視頻里問，“家里這邊下雪了，波士頓也下雪么？”

他把這視頻傳到朋友圈上，說自己從2006年起再沒回家過過年。說今年沒回去，不是有空還是沒空，不是能請假還是不能請假，而是根本回不去，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回去。還說爸媽那代人承上卻不啟下：在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里長大，等自己老了子女卻活在手機(jī)里，天天能看見，能聽見，但是摸不著，更指望不上。

他的朋友圈對爸媽屏蔽，他不愿讓他們窺見他的心。至少不是他在朋友圈上曬出來的心。后來想想，大過年的在朋友圈發(fā)這種東西也挺掃興，就刪了。

抑郁癥愈發(fā)深了。放棄維生素D片，空嚼魚泉榨菜會把嗓子弄殘。好在從紐約訂的幾樣食材都到貨了，現(xiàn)在是上午九點，陽光正足，他跟公司請好假，開通視頻，在媽的指導(dǎo)下一道一道燒年夜菜，精裝酸菜炒土豆絲，非洲黑鯽燉臺灣豆豉醬，越南大雞腿燉香菇紅薯粉，每一道都似曾相識，每一道都荒腔走板。

國內(nèi)已經(jīng)很晚了，媽拍下她燒的四道年夜菜給他看。酸菜骨頭湯，鯽魚黃豆豆瓣醬，小雞榛蘑燉粉條，最后一道其實不能算菜，是媽自己和面烤的小面包。

“這是你爸在手機(jī)上買的，”媽把攝像頭對準(zhǔn)烤箱，“又小又輕快，再去美國就扛著給你烤面包吃。”

他對媽笑了笑，畫中畫的小視頻，競笑出一股生分出來。

原載《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美術(shù)插圖：鄧箭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