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春
(湖南警察學院 偵查系,湖南 長沙 410138)
當下,律師在場制度在世界許多國家推行,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我國學者對該問題的探討始于21世紀初,從已有研究來看,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律師在場制度在我國適用的必要性、可行性及具體建構等方面。其中,圍繞律師在場制度之適用可行性爭議較大,出現了贊同說與反對說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傮w而言,堅持贊同說的占據主流,多為法學界人士,其中更以年輕的法學碩士生們?yōu)橹髁姡麄冋J為律師在場制度在我國應用具備可行性與必要性。反對說學者主要為偵查實務界部門研究者,他們站在偵查實況的角度主張該制度應當緩行,認為眼下實施條件極不成熟。筆者贊同反對說,認為我國當今實施該制度不具備可行性,贊同說觀點難以證成。
律師在場制度又名律師在場權制度。所謂律師在場權,包括廣義與狹義兩種。廣義的律師在場權,是指在整個刑事訴訟中,包括偵查、審查起訴、庭審、執(zhí)行等環(huán)節(jié),公安司法人員在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予以訊問或發(fā)問時,律師皆有在場的權利[1]。狹義的律師在場權則僅指偵查訊問中律師的到場權,即偵查人員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強制性訊問時,犯罪嫌疑人要求律師在場并提供法律咨詢與幫助的權利。本文專指狹義方面,當下學者熱議的也為狹義的律師在場權。從狹義方面來看,律師在場權適用的場合較為特殊,它僅適用于偵查訊問階段,適用的對象為正在接受審訊的犯罪嫌疑人,目的在于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咨詢與幫助。它具體包括見證權、知情權、提供法律咨詢權、確認簽字權等方面。
警察暴力執(zhí)法,強迫犯罪嫌疑人自證其罪問題在西方國家曾普遍存在,引發(fā)了公眾極大的反感。為抑制警察權的過分擴張,監(jiān)督警方正確執(zhí)法,依法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律師在場權制度在西方國家應運而生。律師在場權制度發(fā)軔于美國。1966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米蘭達案判決書正式確立了該制度:“受到訊問的個人必須被明確告知其有權咨詢律師并且在訊問時有律師在場……這種警告是進行訊問的先決條件(prerequisite)……只有通過這樣的警告,才能以一種可查的方式表明被起訴人了解這項權利?!盵2]124之后該制度被逐步推廣至英國、奧地利、俄羅斯等國家,并由它們拓展至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比如,在歐洲,英國是最早推行律師在場制度的國家。英國頒布了《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法》( Police and Criminal Evidence Act1984) 確立了律師在場權。同時頒行的《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法執(zhí)行細則C》對律師在場權予以了明晰—— “被允許咨詢律師的被羈押人應當有權要求在被詢問時讓律師在場,除非第 6 條第 6.6 款所規(guī)定的例外之一適用”。不過,律師在場制度目前在我國大陸地區(qū)尚未建構。
現今,國內多數學者認為,我國現階段施行律師在場制度十分必要與可行,并為此各自進行了證成。縱觀學者們的研究,不難發(fā)現,圍繞可行性論證,他們主要從以下方面給予了證明:
主流學者普遍認為,律師在場制度在我國的實施具有豐厚的理論基礎,這些理論依據包括程序正義理論、無罪推定原則、控辯平等原則、辯護權有效行使理論、 犯罪嫌疑人訴訟主體地位理論,訴訟監(jiān)督理論、反對強迫自證其罪理論等。例如,學者陳衛(wèi)東等強調律師在場制度的實施利于偵查效率與人權保障之價值平衡[3]126。研究者張鑫力認為,建立我國律師在場權有充足的理論依據:程序主體論,程序正義論,控辯平等原則[4]。
支持者舉證,當今,很多國家和地區(qū)均先后在其法律體系中確立了律師在場權制度,并且該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得以不斷完善,同時也被聯(lián)合國文件《關于律師作用的基本原則》《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及聯(lián)合國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適用的《程序和證據規(guī)則》所認可。譬如,孫長永指出,賦予律師在偵訊時的在場權,是一種比較有效的措施,也是目前的國際大趨勢,不僅大陸法系國家如意大利、俄羅斯在自己的刑事法律中確認了偵訊時律師在場權,而且英美法系國家也逐步加強了律師在場權的保障[5]。
贊同說研究者邵聰等人認為:近年來我國律師隊伍不斷壯大,為我國律師在場權制度的付諸實施提供了堅實的人員保障,同時相關法律制度日益完善,如《律師法》《刑事訴訟法》《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等法規(guī)紛紛出臺[2]130??梢?,我國增長的律師數量,法律服務的全覆蓋,為偵訊中律師在場制度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條件。
審判中心主義在刑事司法領域已逐步確立,速裁程序與認罪認罰制度的推行,特別是值班律師制度的全面確立,法律援助體系的豐富,法律幫助范圍的拓展,均為律師在場權的引入提供了堅實的保障。例如陳衛(wèi)東提出,偵訊中實施律師在場制度高度契合了中國司法改革現狀[3]127。
贊同說學者均認為偵訊中實施律師在場制度意義顯著,有利于增強偵查人員業(yè)務能力,提升偵查機關公信力,強化民警人權保障意識,促進偵查破案手段的提升。比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熊秋紅對律師在場權予以了高度肯定:律師在場參與重大偵查活動,有助于打破偵查程序的封閉性,能有效防止侵犯犯罪嫌疑人權益的現象發(fā)生[6]。
如前言,當前贊同說主要從五個方面對律師在場權的可行性給予了論證,其固然有一定的合理性與說服力,然筆者以為其中部分觀點值得商榷。
1.破壞偵查訊問的及時性
依照我國現行法規(guī),犯罪嫌疑人被拘傳、傳喚,或被拘捕歸案后,拘傳、傳喚持續(xù)的時間不得超過12小時,案情特別重大、復雜,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方可延長至24小時,而犯罪嫌疑人被拘留逮捕的應當在24小時內開始第一次訊問。然而,根據律師在場權的要求,必須要有律師在場才能開始訊問,很顯然,這極可能嚴重影響偵查訊問的啟動時間,讓偵查訊問不能如期進行,違背現行法規(guī)定。例如,律師乘坐的交通工具晚點,新冠疫情期間犯罪嫌疑人所請律師遭隔離等意外因素,均可能造成律師難以及時到場。
2.極大降低訊問效率,增加偵查機關辦案成本
效率與公平是對立統(tǒng)一關系,在刑事訴訟中兩者價值很難合理兼顧,理想的做法是動態(tài)中盡量兼顧兩者之平衡。作為刑事訴訟中相對抗的兩造,偵查機關的使命在于懲惡揚善,打擊犯罪,保護人權,其主旨與絕大多數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完全相左,與律師也并不完全一致。刑事訴訟中,律師的目的是以影響事實結果的認定來為犯罪嫌疑人止損,為其減輕乃至開脫罪行。環(huán)顧中外,將偵查訊問的博弈視為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實不為過。偵查人員與犯罪嫌疑人之間因在身份、地位、目的等方面截然相反,雙方斗智、斗謀、斗勇,沖突性與對抗性明顯。為此,為徹底擊敗與征服犯罪嫌疑人,偵查訊問中需要偵查人員精心施策。審訊實務中,也正是因為偵查人員根據不同的情況,在密閉的偵查訊問空間,利用自己的信息優(yōu)勢,使用靈活多變的偵查訊問策略,方將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制服,進而獲取其有罪供述。律師在場制度的引入,意味著作為第三方的律師,可以進入訊問場所,時時監(jiān)督訊問行為,這無疑將極大地影響偵查訊問策略與方法的實施,破壞偵查訊問的封閉性,讓訊問變得更加艱難,訊問進程延長,訊問效率大大降低,甚至造成案件久拖不決,大大增加辦案機關人力、物力、財力成本,乃至影響其他案件的辦理,尤其是降低了公安機關對重特大案件的偵破效率。眾所周知,由于發(fā)展的不平衡,我國東部、中部、西部地區(qū)政府財政支付能力大為不同,北上廣深等地區(qū),地方政府財力雄厚,而廣大的中部、西部地區(qū),許多地方政府財政則相當困難,純屬“吃飯財政”,連支付公職人員工資都相當吃力,如此,無論在警員素質、科技裝備還是警察數量上,中部、西部地區(qū)均與東部沿海發(fā)達省份存在差距,這些差距直接影響到公安偵查機關的辦案能力。譬如,上海市公安局基于自身強大的偵查技術與能力,2019年全市入室盜竊案件數同比下降58.8%,破案率達到66.5%[7],這樣的破案戰(zhàn)績在中西部許多地區(qū)較為罕見。“好鋼理應用在刀刃上。”如律師在場制度緩行,則會極大節(jié)約辦案成本,進而更好地維護社會秩序。放眼其他國家,英國、美國等引入律師在場權制度后,無一例外均導致刑事追訴程序的漫長與代價的昂貴,偵查機關辦案成本激增。另外,由于不能及時破案,被害人及其家屬的合法權益也會受到侵害,形成二次傷害。對案件的久拖不決,部分被害人及其家屬可能會以申訴、信訪等方式來維護自身權益,這又將耗費包括派出所在內的公安機關的精力與經費,增加公安機關整體工作成本。
誠然,當今律師在場制度在全球許多國家施行,然考察這些國家實施情況,只能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幾乎所有實施這一制度的國家的情況皆不盡如人意。針對這一境況,學者陳在上在其論文《比較法視域下的律師在場權悖論釋義與制度建構》(下簡稱《陳文》)中有著充分的闡述[8]?!蛾愇摹穼γ绹⒍砹_斯、越南以及歐盟成員國等施行律師在場制度的國家悉數進行了揭示。該文指出,在美國,僅有八分之一的刑事案件法律顧問全程在場[9];在俄羅斯,律師在場制度實施極不樂觀,“口袋”律師現象非常普遍,為獲得賄賂、金錢補貼、取得警方執(zhí)業(yè)支持以及獲得更多案源,在場律師大多純屬擺設,甚至與警察沆瀣一氣,淪為作偽證的工具——將警察非法偵查行為洗白為合法化的工具[10]1,39—42;在越南,盡管其刑訴法第 58 條第 2 項第(1)、第(2)明確賦予犯罪嫌疑人以律師到場權,不過實施情況同樣不樂觀,偵查人員不告知或不及時告知律師偵查訊問時間、地點等具體信息的情形相當普遍,導致該制度名存實亡[11];在歐盟諸國,如波蘭、荷蘭、匈牙利等國,訊問時律師在場權利受到許多限制,犯罪嫌疑人律師幫助權難以得到充分保障[12]270。再以律師在場監(jiān)督模式為例,當今主要有消極監(jiān)督與積極保護兩種模式。所謂消極監(jiān)督模式是指在訊問過程中,律師以見證人的身份現身訊問現場,靜坐旁觀和記錄訊問過程,對偵查人員訊問不加干預,訊問結束時在相關文書上簽字。所謂積極保護模式,是指審訊中律師以一種犯罪嫌疑人保護人的身份參與訊問,一旦偵訊人員訊問行為越界,譬如,提問有誘供、指供、引供或者威脅等嫌疑,而可能損害自己當事人的合法權利,其就主動出擊,對訊問予以及時阻止,并告知嫌疑人一定的應答技巧。當下,實施律師在場模式的國家以消極監(jiān)督為主,積極保護模式較少。如,在歐洲,在律師在場制度實施較有典型性的國家中,也僅有英國采取的近似“積極保護模式”,其余大多數采取的是“消極監(jiān)督模式”。例如,法國和奧地利對在場律師的權利限制較大,僅允許律師在審訊后向訊問人員提問、閱卷或者提交觀察報告。俄羅斯則只允許審訊時律師對嫌疑人提出簡短咨詢及意見,律師向當事人提問前必須經過偵查員許可,而且只能就訊問筆錄的完整性、準確性向審訊人員提出書面意見。
1.時空阻滯實施
馬列經典作家曾言,“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13]。這就是我們熟知的“法根源于一定的經濟基礎”這一命題的理論來源。這一命題揭示法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根源于一定的經濟基礎,都是經濟基礎的反映,如果離開一定經濟基礎這個本源,法就失去意義,甚至會造成嚴重后果。馬克思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將其形象地比喻為會“碰得頭破血流”。我國地域較為遼闊,國內刑事案件,尤其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案件、危害公共安全犯罪案件等重特大刑事案件,社會影響極大,案情緊急,需要迅速突破口供,消除隱患、排除危險,如堅持訊問律師在場制度,只會延誤戰(zhàn)機,造成嚴重后果。即使是普通刑事案件,實施這一制度目前也有一定難度。譬如,如前述,犯罪嫌疑人被拘留逮捕后,應當在24小時以內進行第一次訊問。24小時,看似較長,與偵辦機關同城、同省的律師或許可以及時趕赴;倘相隔數千里的異地律師,則通常很難實現,除非乘坐飛機,然中國飛機晚點情況極為常見,即使不晚點,多次往返的高昂票價又足以讓多數律師望而卻步。另外,刑事案件偵查訊問次數一般較多,異地律師如每次訊問必在場,則其只能久呆辦案地,如此,個中時間成本、花費開銷必將不菲,這些成本也必將最終攤到當事人身上,無疑極大增加了當事人經濟壓力,最后的結局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各地律師只代理各地案件,極其不利于犯罪嫌疑人權益保護。個中原因不言而喻:通常而言,整體上,中部、西部地區(qū)律師綜合素質相較北上廣深以及東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律師稍遜一些,大城市的律師相較中小城市的律師閱歷要豐富一些,因此,律師在場制度的推行勢必讓廣大中西部地區(qū)犯罪嫌疑人難以享受優(yōu)質的辯護代理服務。
2.刑案發(fā)案率高,刑辯律師嚴重短缺
近年來,我國刑案數量居高不下,每年各類刑事案件數量有數百萬之多。針對案情多、律師少以及部分刑事案件的特殊性,比如情況緊急,非訊問無法抓捕罪犯、排除重大險情和危害后果等情形,贊同說學者建議采用值班律師代替制和部分刑事案件適用例外制。他們認為,偵查訊問中應采用到場律師消極監(jiān)督模式,即訊問時,律師在場旁聽,不得隨意打斷訊問進程,律師主要職能在于督促偵查人員依法訊問,防止刑訊逼供等非法訊問的發(fā)生。鑒于此,他們進一步提出,實施偵查訊問到場律師消極監(jiān)督模式,這一職能值班律師完全可以勝任,訊問不必辯護律師每次蒞臨,如此則可以有效消除路程、交通狀況等因素對律師在場制度實施帶來的影響,同時可以極大減輕律師的勞動強度。贊同說學者們還主張對刑案予以分流,對案情比較簡單、情節(jié)較為輕微、危害性不大案件,認罪認罰案件,以及案情緊急重大、不立即訊問將會發(fā)生更大危險、更嚴重后果的案件等適用例外制度,這些案件偵訊時律師可以不必在場。如此,則能進一步有效緩解律師數量不足問題。然而,贊同說上述理由看似合理,實則有些不妥。盡管當下我國執(zhí)業(yè)律師數量有較大的增長,至2019年年底,我國有刑事律師46萬余人,這一數據是當前贊同說的依據之一。不過,這一數字看似較多,可與美國刑辯律師隊伍數量相較,差距甚大。至2016年,美國執(zhí)照律師1 315 561人,平均每千人中有4名律師[14]。另外,我國律師數量分布極不均衡,大城市、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居多,中部、西部地區(qū)、廣袤農村、小城鎮(zhèn)則數量極少。同時,由于多種原因,我國律師代理刑案數量嚴重偏少,多數律師不愿介入刑案,這進一步造成刑辯律師數量的短缺,如再強行推行律師在場制度,無異于一廂情愿,極不現實。
3.偵查的軟硬件難以勝任
如前言,偵訊中律師的介入對我國現行偵查體制是極大的挑戰(zhàn),對我國偵查的軟硬件也是重大挑戰(zhàn)。很顯然,律師介入偵查訊問現場,無疑極大地增加了辯方的實力。律師作為具有較高素養(yǎng)的法律專業(yè)人士,憑借自己過硬的專業(yè)知識與應對技巧,與其當事人并肩作戰(zhàn)共同應對偵訊人員的進攻。此外,刑訴領域,除個別案件外,施行控方舉證責任形式,即由控方承擔收集、審查、判斷證據、組織證據體系的責任,控方需具備高超的審訊技巧、先進的刑事技術與設備、強大而緊密合作的作戰(zhàn)團隊等條件。已有的實例對此有著充分的證明,凡是律師在場制度實施稍微有亮色的國家,大多在偵查軟硬件上有著不俗的實力,例如英國、澳大利亞等國,而俄羅斯、越南等國在該制度建設上則弱于前者。個中道理顯明,兩者在偵查軟硬件的配置上不可同日而語,前者要遠超后者許多。我國當下雖較越南在偵查軟硬實力上有一定的領先,總體上較俄羅斯也略高一籌,然這些領先程度并非足夠大,人均上我國較俄羅斯的偵查軟硬實力甚至還有不少差距。例如,在從警人數上我國已基本達標,然而在警察素質培養(yǎng)上我國尚需加大力度。當今我國警察來源較廣,其中主力為各公安院校畢業(yè)生,其次為公務員招錄考試中的社會考生,第三部分主要為軍隊轉業(yè)干部,最后少數人員來自其他部門??傮w上,公安院校畢業(yè)生警務技能較后幾類要強,從警意識要相對過硬,基本能勝任偵查工作。后幾類由于從未接受過公安正規(guī)教育,加之警前培訓期限短暫,因此在適應公安技術工作上要相對吃力。眾所周知,偵查訊問是門藝術,審訊對偵查人員的綜合素質要求非常高。它要求偵訊人員成為通才與專才。通才,即要求其具有廣博的知識,通曉歷史、哲學、法律、天文、地理、邏輯學、心理學、風土人情、生活常識等;專才,強調一警多能,要求偵查人員具備過硬的偵查專業(yè)知識,譬如現場勘查、信息化偵查、網絡犯罪偵查、經濟犯罪偵查、視頻圖像偵查、審訊策略與方法等。當下同時具備通才與專才素質的審訊能手在我國十分缺乏。例如,當今各級公安機關均引進了一批特殊人才,比如網監(jiān)、圖偵、技偵、經偵、化驗等部門都陸續(xù)招錄了一批青年骨干、技術能手,但是這些人員在公安專業(yè)知識、法律知識、偵查思維等方面卻弱于公安院校畢業(yè)生。目前的犯罪手段和方法與過往相比已有天差地別,犯罪呈現高智能化、跨國化、集團化、迅捷化等態(tài)勢,這些變化給偵訊人員帶來巨大壓力。很明顯,我國現今的偵查人員素質難以適應當前的案發(fā)形勢。在偵查裝備上,我國偵查機關近些年大力引進了一批高精尖設備,比如,視頻偵查設備、網絡取證設備、DNA檢測儀器、語音識別儀、測謊儀等,這些設備的引進為我國偵訊工作助力。但在偵查設備方面,我國較西方發(fā)達國家仍然差距較大,而且我國由于經濟發(fā)展不平衡,東部與西部地區(qū)警用裝備差異顯著。我國中部、西部地區(qū)是高精尖設備與落后設備并存,以落后設備為主。綜上,律師的介入雖將改變我國偵查模式,由人到證模式漸變?yōu)橛勺C到人模式是大勢所趨,但不是現在,須循序漸進。否則,我國現有的偵查軟硬件必難勝任,偵查破案率也必然大為降低,進而極大影響我國社會綜合治理和改革開放的進程。
4.配套制度極度缺失
筆者以為,贊同說最大的弊端在于不顧實際,盲目推崇偵訊律師在場制度。實際上,只有配套細則健全,這一制度的實施才有可能,而我國恰好相反,配套細則極不完備,以下方面尤需盡快加以完善:律師在場制度的適用條件;在場律師的權利與義務;律師在場申請權之歸屬;律師在場監(jiān)督模式;律師的經濟補償程序;律師在場權受損的救濟;律師在場權適用的例外;律師拒絕到場的懲戒措施;律師到場的通知程序;律師缺席中偵查人員所取口供的效力等。這些實施細則目前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國家均有一定的規(guī)范。以歐盟為證,歐盟在組織范圍內先后出臺了律師在場制度系列實施細則:《歐洲保障人權和基本自由公約》(歐洲人權公約)、“歐盟刑事訴訟權利路線圖”(European Union Roadmap for Criminal Procedural Rights)的新法律指令 (lawyers must be allowed to attend all hearings and all police/prosecutor questioning)[12]272—273、《歐洲議會和歐盟理事會關于刑事訴訟和歐洲逮捕令程序中的律師幫助權、被剝奪自由時通知并與第三人進行交流的權利以及在被剝奪自由期間與領事機構交流的權利的指令》(2013年10月頒行),進一步明確了在審前程序中律師訊問在場權等內容。反觀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律師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刑事訴訟法實施中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等法規(guī)皆無訊問中律師在場的相關配套規(guī)定,如此情形下,如依然倉促與強行實施律師在場制度,勢必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無基之塔,法律效果必不理想。
5.“偵查中心主義”影響仍未消除
“偵查中心主義”在我國曾長期占據主導地位,影響深遠。第一,“偵查中心主義”“公檢法流水作業(yè)”模式凸顯。偵查機關 “破案”成為“決定性”環(huán)節(jié),公安方面過于強勢,審查起訴、審判常以偵查結果而定。雖經過多年的改革,這一現象有所好轉,但依然不容樂觀。第二,“偵查中心主義”在刑事訴訟中的重結果、輕程序現象表現突出。多年來,大陸法系的職權主義理念對我國有一定影響。該法系積極追求客觀真實,不主張律師過早介入偵查[10]1,2。同樣,追求客觀真實也一度為我國刑事司法之終極目標,現行的各項考核評比尚難以擺脫這一理念,重結果、輕程序現象一時難以消除。時下,我國偵查過程缺乏第三方監(jiān)督,偵查措施與手段缺失司法審查的介入等瓶頸依然未有效解決,這些瓶頸的存在無疑會成為律師在場制度順利實施的攔路虎。第三,“偵查中心主義”造成對口供的過度迷戀。事實上,縱觀人類訴訟史,口供一直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時至今日,口供作用雖已弱化,但辦案中公安機關與司法機關仍舊高度重視,“零口供”適用情形依舊罕見。其實,不僅在我國,在西方國家,包括英國、美國等施行所謂“沉默權”的發(fā)達國家都仍然鐘愛口供這一證據。學者塞爾溫·拉布曾言:“一直以來,供述都是法官或者檢察官可以拿得出手的最為有用的證據,它是法官有效消除公眾對被告罪責的懷疑和負責逮捕、懲罰的官員內心疑慮的法寶?!盵15]美國學者William J Stuntz在其著作《Mirandas'Mistake》中也指出,美國警察不喜歡訊問時律師在場,認為其會抑制訊問的順利進行,造成犯罪嫌疑人及其律師轉向辯訴交易,而辯訴交易警察無權參與;美國聯(lián)邦法官裁判時,對口供一樣青睞有加,并對警察獲取口供的取證行為有著極大的包容與遷就。英國為衡平沉默權對口供的負面作用,在法律中明確提出“對沉默權作不利推斷是此權利不被濫用的平衡機制”,以防止犯罪嫌疑人濫用沉默權。加拿大法律也鮮明提出,犯罪嫌疑人咨詢律師后,警察訊問犯罪嫌疑人期間律師無權在場;警察為了及時獲得犯罪嫌疑人真實的口供,可以依法使用欺詐、誘導等手段。綜上,口供的生命力強大無比,深得各國熱衷,因此,律師在場權制度的實施在全球范圍內會面臨不小阻力,在我國,短時間內消除職權主義的影響,采用英國、美國的律師在場積極主義模式絕非易事。
6.案件泄密情形無法杜絕
刑事案件早期階段,案情尚未十分明朗,處于保密階段。此時,偵查人員所收集證據還不夠客觀與全面,犯罪嫌疑人同伙也未全部歸案,犯罪社會危害性未全部消除——犯罪嫌疑人串供、毀滅證據、自殺、自殘、逃跑、繼續(xù)作案等現象十分常見,因此加強對案件偵查的保密工作實有必要。若引入訊問時律師在場制度,泄密情況難免出現。律師雖然為法律工作者,有法規(guī)與行業(yè)紀律約束,絕大多數會遵紀守法,保守案件秘密,但魚龍混雜、濫竽充數者也充斥其間,部分職業(yè)操守不良、紀律意識不強、法治觀念淡薄的律師,難免會經受不住利益誘惑,鋌而走險,泄露偵查工作機密。如此,勢必釀成非常嚴重的惡果:串供、毀滅證據、打擊報復等社會危害后果皆可能發(fā)生。事實上,我國每年均有律師在代理刑案中知法犯法,與犯罪嫌疑人及其家屬沆瀣一氣,觸犯《刑法》第三百零六條之規(guī)定而深陷牢獄。
綜上,偵訊中律師在場制度之實施于我國雖有一定必要性與可行性,然而,眼下制約該制度實施的因素非常之多,國內各項條件均未成熟,踐行難度相當之大。因此,對該制度的引入,我們可做學術上的探討,但實務上加以踐行,務必慎之又慎。只有該制度本身完善,國內各項條件具備,其實施自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