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潛集外序文輯補

王玉媛

（安徽外國語學(xué)院 文學(xué)與藝術(shù)傳媒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1201）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江蘇長洲（今蘇州）人?？?、雍、乾三朝著名詩人、詩論家、詩選家。眾多詩人服膺其詩學(xué)，欽佩其人格，友朋弟子遍天下，所謂“乾、嘉以來之詩家，師傳之廣，未有如德潛者?！盵1]3900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年出版四冊《沈德潛詩文集》，潘務(wù)正、李言點校，是迄今收錄沈德潛詩文最完備的版本，為推進沈德潛研究打下堅實基礎(chǔ)。不過，由于沈德潛主盟詩壇數(shù)十年，又性情和善，喜與人交，為人題贈的詩文難免有未收入全集者。近年來，不少學(xué)者陸續(xù)發(fā)現(xiàn)沈德潛集外詩文①藍(lán)青《沈德潛佚序輯釋》，《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21年第5期。藍(lán)青《沈德潛佚文輯考》，《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21年第2期。王玉媛《沈德潛佚文輯補》，《集美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2期。藍(lán)青《沈德潛佚序輯考》，《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9年第4期。藍(lán)青《沈德潛集外序文輯考》，《古籍研究》2019年上卷。林春虹《沈德潛佚序輯考》，《文獻》2018年第2期。侯倩《沈德潛集外詩文輯錄》，《寧波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科學(xué)版）2017年第6期。朱澤寶《沈德潛佚文輯存》，《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3期。朱澤寶《沈德潛佚文考釋》，《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5年第2期。，為深入研究提供了方便。今又從清人別集、選本中輯得沈德潛集外序文共七篇，整理并略作考述如下。

鉏矛集序

張子永夫，為橫山先生高弟，吾黨狷者也。不肯茍求當(dāng)世，雖日或不舉火而意氣自得。人有饋遺，則辭。惟先生予則受，蓋陳無己之流亞也。喜作詩，每得一語，必雕肝嘔心而出，故其高者如昌黎，次者亦長吉、玉川之匹，曰“人能得天地間未有句為可貴耳”。余嘗訪之南園老屋，蓬蒿滿徑，丈室翛然，去市廛無幾，有山林氣象。出新詩一二章，朗然長吟，鏗鏘如發(fā)金石也。永夫長于詩，詩外無所事，而吳中人士信耳疑目，故知永夫者絕少。重永夫者惟橫山先生，能使永夫重者，亦惟橫山先生，而先生則已沒矣。近永夫卜居歸村，又喪其偕隱之婦，家徒四壁，形影相吊，豈豐于才者必嗇于遇耶？抑或造化元氣永夫為之啟其秘、泄其藏，天故予之奇窮以為報耶？永夫窮益甚，則見于言者宜益多怨憤之辭。今其詩變向時之倔曲，而一歸于淳古淡泊，非幾于道，其能如是耶？化狷者為中行，幾無以測永夫之所至矣。同學(xué)沈德潛序。

此序見于張錫祚《鉏矛集》，二卷，嘉慶刻本，南京圖書館藏。葉燮、沈德潛、王在東作序。張錫祚，字永夫，一字偕行，江蘇吳縣（今蘇州）人，與吳嘉紀(jì)、徐蘭、黃子云合稱為四大布衣，城南詩社成員之一。據(jù)沈德潛年譜，“（康熙）四十六年，年三十五，予與張子岳未、徐子龍友、陳子匡九睿思、張子永夫錫祚結(jié)城南詩社”，并評價“永夫詩如殘雪在嶺，孤鶴唳空”[2]2102。沈德潛《徐龍友遺詩序》又交待“永夫死于寒餓”[2]1322，可知其坎坷際遇。張、沈同為葉燮（即序中提到的“橫山先生”）弟子，故私交甚密?！渡虻聺撛娢募酚胁簧偕婕皬堝a祚的詩，如《喜晤張子永夫》[2]82、《和張永夫詠桃》[2]660、《寄張永夫》[2]661、《玉闌干·張永夫墓》[2]1093、《與張永夫書》[2]1380等。沈德潛晚年編選《國朝詩別裁集》（即《清詩別裁集》），所錄詩人皆已離世。其中，選張錫祚詩15首，并說張詩“初以生新為宗，能盤硬語，后一歸平澹，在韋左司、柳柳州之間。年五十馀，窮餓以卒，葬靈巖山麓。碣曰‘詩人張永夫墓’，好事者每攜酒酹之”[3]1030。此序從張錫祚的師承寫起，以“狷者”二字評價其性情人品，恰如其分。對其居住環(huán)境的描寫，寥寥數(shù)語，境界全出。他贊賞張錫祚的人品和處世態(tài)度，同情其不幸遭遇，并指出其詩風(fēng)的轉(zhuǎn)變。而“重永夫者惟橫山先生，能使永夫重者，亦惟橫山先生，而先生則已沒矣”，傳達(dá)出對老師葉燮的深切懷念，令人感動。

荔支詩序

歙鮑子薇省，閩游得詩數(shù)百篇，別有詠荔支一卷，多鐘情語。覽者謂如竹垞檢討稱王次回《風(fēng)懷》之作，令人悅目嫮心，回腸蕩氣者。余循諷再三，而搴芳惜羽、脫謝塵垢、羈愁紆郁、秋風(fēng)搖落之感詳在其中，蓋不徒艷其賦物之工，而傷其寄意至遠(yuǎn)也。昔吾吳鈍翁先生撰《姑蘇楊柳枝》，詞客誚之。周君覲侯述其語于卷末，謂“古之為詩者，博取罕譬，其詞侈，其旨約，所托者小，而所喻者大，故曰發(fā)情止義，翁亦猶是也。和詩入選百十二家中，有稍切本事者，翁則沈吟比興間，謂有譏諷警戒之意存焉，特標(biāo)而錄之”云云。觀此，則詠荔之指歸瞭如矣。余又不徒喜其詞之工，而嘆其人之自樹者遠(yuǎn)也。余自予告歸，游黃山，過友人金瞻原所，薇省故館于其家，方屬疾，不獲與細(xì)論其詩。見壁間所為長歌，沉郁豪宕，有韓、杜遺風(fēng)，余錄之以歸。聞薇省病且久，昨者翠華南幸，提學(xué)雙公馳檄趣備召試，不克赴。而觀閣學(xué)前自江南還朝，稱鮑生不去口。薇省匿影鄉(xiāng)井而譽滿京師，今乃以優(yōu)行貢于成均，薇省行矣，修名可立，共毋傷美人之遲暮也夫。歸愚沈德潛題。

此序見于鮑倚云《荔支詩》，一卷，乾隆刻本，國家圖書館藏。沈德潛、王鳴、吳華孫、曹學(xué)詩、汪沆等作序。鮑倚云（1708—1778），字薇省，號退馀，一號蘇亭，安徽歙縣人，著有《壽藤齋詩集》三十五卷，《荔支詩》一卷，《退馀叢話》二卷，時文一卷。據(jù)沈德潛年譜，乾隆十四年（1749）他辭官歸鄉(xiāng)，次年正月，“同周子迂村為黃山之游”[2]2125。周迂村即周準(zhǔn)，字欽萊，號迂村，曾與沈德潛一起編選《明詩別裁集》。同年五月結(jié)束黃山之行，返回蘇州。據(jù)詩序，黃山之行中，沈德潛在友人金瞻原家里看到鮑倚云的詩，留下深刻印象。金長溥，字瞻原,號復(fù)堂，歙縣人。乾隆十三年（1748）進士,官吏部主事。沈金兩人當(dāng)相識于雍正九年（1731）同修《浙江通志》時。沈德潛年譜記載，“（雍正）九年辛亥，年五十九。三月，浙督李公聘修《浙江通志·西湖志》，赴館，總裁學(xué)士沈公西園諱翼機、太史傅公閬陵諱王露……囑先修《湖志》……”[2]2111。又據(jù)沈序，沈、鮑并未見面，沈德潛卻欣然作序，是愛才、惜才之心使然，亦從側(cè)面證明沈德潛晚年的詩壇地位和影響力。沈氏認(rèn)為鮑倚云《荔支詩》“寄意至遠(yuǎn)”，因此“不徒喜其詞之工，而嘆其人之自樹者遠(yuǎn)也”，是詩家三昧之言。又將《荔支詩》與汪琬《姑蘇楊柳枝》相提并論，可見稱許之意。末尾以“修名可立，共毋傷美人之遲暮”鼓勵鮑倚云，亦可見其長者風(fēng)范。沈德潛年譜關(guān)于黃山之行的記載較簡略，此序可豐富其具體行程。

蘭蕙林文鈔序

戊辰春闈，得曹生震亭。震亭名學(xué)詩，歙人也，以詩文名大江南北及日下，予重之。歲癸酉，吳生薗櫓以士相見禮來謁，因得讀其詩文，品不在震亭下，予并重之。薗櫓亦歙人。歙之山為黃山，三十六峰怪偉甲天下，古松、云海尤著名。靈秀所鐘，必有杰出之士擅詩文長者，震亭、薗櫓殆其人歟？然余觀薗櫓、震亭之詩文，有同而異、異而仍見為同者。震亭詩溫潤明麗，重重襞績，尤工作賦，整練華縟，諸體工于征引，約近子山、義山。薗櫓戛戛生新，不屑一語庸近、拾人牙慧，諸賦能脫唐人科臼，記序雜著不受唐宋八家束縛，第其品格在魯直、若山兩公間。震亭主風(fēng)藻，薗櫓主骨格，異矣。要其大致托比興、長風(fēng)喻，歸諸和平中正、敦倫飭紀(jì)之大，兩人又適相印合也。意異者其體裁，而無弗同者乃在作詩、作文之旨趣也耶？震亭成進士后，屈于一令，未能盡展抱負(fù)。今薗櫓雖浮沈諸生中，然天子嘗召試行在，賞其韻語，即未得官，名隆隆起。韓子云“蓄之大者蘊必發(fā)”，他日入承明之廬，當(dāng)著作之任，鋪張宏休，揚厲絕業(yè)，炳炳麟麟，堂皇焯爍，則稟黃山之靈秀者，又擅長于紀(jì)泰山之封、鏤白玉之牒，而不止吟風(fēng)弄月，矜高文于山林泉石之間矣。予序詩文集，更為之操其說以竢。乾隆癸酉八月友生長洲沈德潛題于紫陽書院。

此序見于吳寧《蘭蕙林文鈔》，一卷，上海圖書館藏。吳寧，字薗櫓，一字元侶，安徽歙縣人?！短m蕙林文鈔》是吳寧與其弟吳寬合著。據(jù)《歙縣志》：“吳寬，字谼芍，路口人……與兄寧同著有《蘭蕙林文鈔》及《抝蓮詞》?！盵4]1157乾隆癸酉，即乾隆十八年（1753），沈德潛81 歲。沈德潛年譜中未提及此年為吳寧作序之事。沈序中提到的曹學(xué)詩，字以南，號震亭，亦為歙縣人。法式善《梧門詩話》云：“曹震亭學(xué)詩，乾隆丙辰進士，歙縣人。耽吟詠，頗得宋人三昧?！盵5]113《徽州府志》也記載曹學(xué)詩“工駢體文，四方索碑銘傳記者無虛日”[6]337。沈德潛在序中把來自于黃山腳下的吳寧和曹學(xué)詩并舉，指出兩人詩文受江山之助的影響，不僅顯示出對文壇后進的贊許，也可看出沈德潛對黃山的喜愛。如前所述，乾隆十五年（1750），沈德潛游覽黃山達(dá)數(shù)月之久，并寫下數(shù)十首吟詠黃山的詩。他評價吳、曹兩人詩文同而異、異而同之處，也切中肯綮?！巴斜扰d、長風(fēng)喻，歸諸和平中正、敦倫飭紀(jì)之大”不僅指出吳、曹詩文共同之處，也體現(xiàn)了沈德潛一貫秉承的溫柔敦厚詩教說。末尾又對吳寧鼓勵有加。此序與上文《荔支詩序》均為沈德潛寫給安徽歙縣籍詩人的序，對于了解清代歙縣乃至安徽詩壇、清代地域詩學(xué)均有參考意義。

馬鞍山懷舊詩序

馬鞍山即吳地之昆山，準(zhǔn)之秦馀、鐘吾、烏目間，猶荊楚之江黃也。然靈秀清淑之氣獨鐘于此，故歷代所傳，功績?nèi)绮肺某?，?jié)義如劉龍洲、龔安節(jié)，理學(xué)如魏莊渠，政事如葉文莊，文章如歸太仆，科名如朱恭靖、顧文康，碩學(xué)如顧亭林，而顧仲瑛之風(fēng)雅，王安道、夏仲昭之繪事，余復(fù)初、俞紫芝之放逸，其類咸薈萃焉。松江之小昆山，機、云兄弟外，傳者鮮聞，無能比埒也。吾友徐子梅遜，代居于此，暇日作為詩歌，以記其事，顯幽俱葺，小大并識，網(wǎng)羅放佚，成一家言，得斷句四十章，名《馬鞍山懷舊詩》，既，復(fù)成《續(xù)懷舊》《后懷舊》詩，并如其數(shù)。大約征據(jù)確實，則不惑異聞；命意高遠(yuǎn)，則有關(guān)風(fēng)教。而言短意長，愔愔沨沨，又其馀事爾矣。予謂詩與史相表里，小史掌邦國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而太師所陳之詩，凡山川、風(fēng)土、人物，一一備詳，故詩史并重。今梅遜抽妍騁秘，因事成詩，實以詩傳事，非談藝者之權(quán)輿，省方者之惇史乎？昔龔芝麓尚書送吳日千歸云間云：“送子天南路，言歸西鹿城?！卑次髀钩窃隈R鞍山下，是誤以馬鞍山為小昆山也。王新城尚書寄葉讱庵、文敏中云：“君家況近昆山麓，二陸臺邊結(jié)茅屋?！卑炊懪_在機山旁，又誤以小昆山為馬鞍山也。考核之精，哲匠猶難，得梅遜之博雅以政之，庶可免舛訛之失也夫。乾隆乙丑初夏，長洲同學(xué)弟沈德潛題于燕京旅寓之夷白齋。

此序見于徐裕焜《馬鞍山懷舊詩》，抄本，不分卷，南京圖書館藏。沈德潛、陳黃中作序。乾隆乙丑即乾隆十年（1745），沈德潛73 歲。該抄本含有懷舊詩、續(xù)懷舊詩、后懷舊詩各四十首。徐裕焜，字梅遜，江蘇昆山人。雍正十三年（1735）中舉，曾任婺源教諭。據(jù)《光緒昆新兩縣續(xù)修合志·文苑二》，徐裕焜“少負(fù)逸才，善屬文，尤長韻語，嘗著《馬鞍山懷舊詩》，前后凡得百二十首。搜羅鄉(xiāng)先賢軼事，自為注釋，長洲沈德潛為之序?！盵7]527據(jù)卷首交代，“《馬鞍山懷舊詩》一冊，庚申變后世罕有存。今年春，于趙生魚笙處假歸，命兒子鳴壽錄副藏之，亦吾昆掌故之一助也。壬子小春月初十日玉峰王德森識于吳門之市隱廬?！笨芍顺局魅藶橥醯律?。王德森（1856—1943），清末民初昆山耆宿，通詩書，精通醫(yī)術(shù)，市隱廬為其晚年在蘇州住所名?！案曜儭敝?860 年英法聯(lián)軍侵占北京等事件。壬子，當(dāng)指1912年。沈序從馬鞍山（即今江蘇昆山）地理位置說起，歷數(shù)此地歷代先賢名人，繼而指出此詩集以詩記事、以詩傳事、證據(jù)確實、命意高遠(yuǎn)的特點。又指出昆山與松江小昆山的區(qū)別，即使才高如龔鼎孳、王士禛，也難免混淆，更突顯此詩集的“博雅”?！渡虻聺撛娢募肺匆娚?、徐兩人交往的詩文，所以，此序可豐富沈德潛的交友情況。

練川十二家詩序

西莊王子盛稱其鄉(xiāng)多詩人，僂指而數(shù)，得尤異者十二家焉。茲合刻之而乞余序其首簡。余雖老，結(jié)習(xí)未忘，猶不廢吟事。循覽斯刻，不禁為之躍然以喜也。蓋天地之生才，日出而無窮，古人嘗譬之山川之出云，而或又以為鴻筆之人為國霖雨。夫云興于山，雨注于澤，蓬蓬焉，勃勃焉，以此寫狀人之才筆，可謂善喻者矣。而詩歌者，尤才筆之精靈者也。時當(dāng)隆盛，萬物各遂其昌榮滋長之性，而士生其間，志意得發(fā)舒焉，心氣得和順焉，故其溢而為言，大而炎炎，小而詹詹，無不達(dá)也。不特巖廓之上鼓吹潤色者鱗次麏集，而至通都大邑之間，懷鉛吮墨者家隋珠而戶荊璞也。即方隅僻左之區(qū)，布衣韋帶之士，亦且比戶接踵，而竟吐其奇。練川，吳之下邑，僻在瀕海，而諸生中有詩人若此之多，可謂盛矣。即練川而推之，天下人才之盛略可知矣。非天地鴻龐之氣與國家景鑠之運交相遘會，何以致斯歟？自宋、元以來迄于明初，古文莫盛于浙東。自明之中葉以降，莫盛于吳下。練川人文，殆猶夫燕之函、粵之镈矣。然而歸震川、唐叔達(dá)、婁之柔、黃陶庵諸先生，大率皆筆勝于詩。今十二子之詩，則高華雄渾，風(fēng)格出入三唐，而秾纖映發(fā)，馀美畢備，直欲補鄉(xiāng)先生之所不逮者也。嘻！詩家之有宗派，猶禪門之有衣缽，法燈智珠，轉(zhuǎn)輾相承，不可以一日而絕也。余自顧衰頹，管枯墨燥，大懼薪盡火傳者之難遇其人，而諸子年少氣盛，各以大雅自期，又得名賢為之指受，竊幸慧命之可以常續(xù)也。于是乎書。乾隆甲申中秋長洲沈德潛題于歸愚齋，時年九十有二。

此序見于王鳴盛編選《練川十二家詩》，共十二卷，乾隆刻本，浙江圖書館藏。沈德潛、王鳴盛作序。王鳴盛（1722—1797），字鳳喈，一字禮堂，號西莊，晚年自號西沚，嘉定（今上海嘉定）人。清代著名學(xué)者、詩人，沈德潛晚年弟子“吳中七子”之一。沈德潛辭官歸里后，于乾隆十六年辛未（1751）任蘇州紫陽書院院長。在此肄業(yè)的王鳴盛、王昶、趙文哲、錢大昕、曹仁虎、吳泰來、黃文蓮等七人游其門下。沈德潛為七人編選、刊刻詩歌，定名《七子詩選》，“吳中七子”得名于此。《練川十二家詩》是王鳴盛為家鄉(xiāng)練川十二位詩人編選的詩歌選本，每人一卷。練川，今屬上海嘉定。十二位詩人分別是林大中、顧鑄、諸廷槐、汪景龍、王鳴韶、王元勳、印照、王丕烈、張允武、錢塘、毛思正、張崇傃。王鳴盛在序中稱贊這十二家詩“或磊落以振奇，或幽好以避俗，雖取徑不同，而情以植之，才以宣之，風(fēng)骨高騫，英華映發(fā)，彬彬然躪大雅之庭，則一也?！鄙虻聺搫t以“躍然以起”形容看到此詩選的反應(yīng)，欣喜之情顯而易見。這種欣喜心態(tài)也貫穿行文始終。沈氏認(rèn)為，練川這個小邑，之所以產(chǎn)生這十二位詩人，正是國家詩教昌盛的縮影。文中提到的歸震川、唐叔達(dá)、婁之柔、黃陶庵，即明末嘉定名人歸有光、唐時升、婁堅、黃淳耀。沈德潛評價十二家詩“高華雄渾，風(fēng)格出入三唐，而秾纖映發(fā)，馀美畢備，直欲補鄉(xiāng)先生之所不逮者也”，既是褒獎，也是鼓勵，是他作為詩壇盟主對詩學(xué)后進的殷切期望。乾隆甲申，即乾隆二十九年（1764），沈德潛92 歲。其年譜中未提及此事。因此，此序有助于了解沈德潛晚年與詩壇后學(xué)之間的交往。

漁庵詩選序

練川，吳之一隅地也，而有明至今，風(fēng)雅不絕。自萬歷間唐、婁、程、李四先生以詩學(xué)倡導(dǎo)一方，歸季思不以詩名而詩品清絕；季年，黃蘊生、侯研德諸先生繼之。國朝，陸征君翼王、孫學(xué)士愷似、張詹事天飛漸其流風(fēng)馀韻，后先鼓吹，彬彬盛焉。曹子來殷，今之詩人也，與王子鳳喈、錢子曉征挺然并生，而鳳喈、曉征抑然推來殷為不易及。故練川之后勁，每推來殷。來殷之才、之學(xué)，倜儻浩博，其為詩，雅瞻英華，規(guī)模盛唐，上溯六朝，視四先生以下諸公，骎骎乎有過之無不及者。當(dāng)每賦一詩，英英露爽，率常屈其座人。近學(xué)使者謝山夢公一見輒嘆賞不置。公詩縱橫排奡，恣肆汪洋，有巨刃摩天之概，平日未嘗輕許人，而獨于來殷，謂其登作者之堂，相與分題唱和，追逐軌涂，樂府必宗漢魏，歌行必宗杜、韓，爭奇角勝，有不肯稍讓古人者。昔徐迪功昌谷少有詩名，然詞尚藻麗，時近唐初四家。后遇李副使獻吉，陶镕游衍，轉(zhuǎn)而沉雄頓挫，骨相嵚崎，遂鼎峙于北地、信陽之間。今來殷才之高、學(xué)之邃，本迥勝于昌谷少年之作，而夢公即今之獻吉，于以同扶大雅之輪，不得謂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初，來殷偕鳳喈、曉征來游吾門，以詩、古文相質(zhì)，予皆以獨角麟許之。今鳳喈、曉征果以上第聯(lián)步玉堂，來殷豈久困于經(jīng)生者？他日與二子回翔館閣，扢雅揚風(fēng)，以歌詠本朝功德，不特嗣先哲之遺音，流鄉(xiāng)邦之馀教，而詩學(xué)昌明，予亦將藉之以為代興也已。行且翹足竢之。長洲友人沈德潛。

此序見于曹仁虎《漁庵詩選》，二卷，乾隆刻本，國家圖書館藏。僅沈德潛一人作序。曹仁虎（1731—1786），字來殷，嘉定（今上海嘉定）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沈德潛晚年弟子“吳中七子”之一，有《轅韶集》《宛委山房集》等。序中提到的王子鳳喈、錢子曉征即“吳中七子”中的王鳴盛、錢大昕。據(jù)錢大昕《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曹君墓志銘》，曹仁虎“少而好學(xué)，沉靜不妄出一語，而于所讀書悉能貫串?！盵8]738-739“吳中七子”中的王昶評價曹仁虎詩“初宗四杰，七言長篇風(fēng)華縟麗，壯而浸淫于杜、韓、蘇、陸，下逮元好問、高啟、何景明、陳子龍及本朝王士禛、朱彝尊諸公，橫空排奡，才力富有。七律尤高華工整，獨出冠時?！盵9]90-91沈序從練川地理位置寫起，歷數(shù)此地歷代先賢，可與上文《練川十二家詩序》同看。文中提到的“謝山夢公”，指清代蒙古籍詩人夢麟（1728—1758），字文子，號謝山，一號午塘。乾隆十年（1745）進士，曾任內(nèi)閣學(xué)士、工部侍郎、江蘇學(xué)政等。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選夢麟詩7首，并認(rèn)為“近日臺閣中，無逾作者，倘天假以年，烏容量其所到”[3]1209。據(jù)《曹學(xué)士年譜》，乾隆十九年（1754）曹仁虎24歲時，“館朱氏昂蘋花水閣，時碩魯特公夢麟以內(nèi)閣學(xué)士任江蘇學(xué)政，聞先生才，愛之，歲試詩、賦、時文，皆第一，補廩生?！盵10]493沈德潛以夢麟肯定曹仁虎詩為例，稱揚曹詩，還把夢麟比作明代詩文復(fù)古運動代表詩人、“前七子”中的李夢陽，把曹仁虎比作“前七子”中的徐禎卿，顯示出他對夢、曹“同扶大雅之輪”的肯定和贊賞。這種詩學(xué)觀也是沈德潛一貫堅守的。末尾表達(dá)了他對曹仁虎的期望。

柏堂詩草序

予素性落落，稱知交者不過數(shù)馀人。然或其人已達(dá)，蹤跡漸疏；或方競名譽，日事奔走；或始與同志，中道不堅，輒背去；或沉溺汩沒于腐濫之學(xué)，無足與語。故稱知交者益少。不得已，求知識于山林野老、道流空門之中，后得方外友樾亭上人。樾亭既出世，無所用，故并其力從事于詩，雖其名不甚著于時，然其詩往往清絕。樾亭愛予詩，故其詩成，時來相質(zhì)；予亦時過柏堂，共論源流升降之故，終日往復(fù)不倦也。樾亭事母孝，迎養(yǎng)于柏堂中，蒔花藥，摘蔬果，多方以娛悅之。雖布衣蔬食，而母氏甘之如飴。知其先意承志者，素也。樾亭敦本行，不違名教如是。此即文采不見于世，吾當(dāng)進之墨名儒行之列。今其詩清遠(yuǎn)閑放，屏黜浮靡，詣日進而益上。文與行，實已兼之。而為吾徒者，謂其習(xí)于浮圖，不當(dāng)引為知己之列，不已過乎？予嘗謂作詩、古文、詞，當(dāng)根柢深厚，不應(yīng)獵取華詞以為炫耀。樾亭亦云然。予不尚聲譽，恥干謁，故廖落無偶。而樾亭安于世外，足不及大人之門，此又志行之不相違者也。樾亭將梓其近稿問世，請序于予。予故舉其生平之大與予不遺方外之故，著之簡端。讀樾亭詩者，知其不違吾儒，而于尋常詩僧外遇之，是足以知樾亭也夫?？滴豕锼燃纹皆卖~孚溪一士沈德潛拜題。

此序見于釋岑霽《柏堂詩草》，一卷，康熙刻本，上海圖書館藏。僅沈德潛一人作序。康熙癸巳，即康熙五十二年（1713），沈德潛41 歲。釋岑霽，字樾亭，江蘇長洲人，生卒年不詳?！渡虻聺撛娢募酚胁簧偕婕搬屷V的詩，如《樾亭上人見示九秋新詠》[1]225、《送樾亭上人游五臺》[1]234、《憶方外亡友樾亭》[1]411、《樾亭上人柏堂將母圖》[1]783等。其中，《憶方外亡友樾亭》有“壯歲聯(lián)吟得古歡”“方外情親似弟昆”之句，可見兩人相識較早，且情誼深厚。沈德潛年譜曾記載，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年37，“春月，同謝立夫有輝、曾葉生介福、樾亭上人岑霽同之杭州，遍游西湖?！盵1]2103而《重過柏堂懷樾亭上人》寫于釋岑霽去世后，充滿傷逝之感，詩云：“古柏長青青，枯禪已云逝。書卷滿流塵，竹閣晝常閉。病馀煮藥鼎，依然置階砌。人生皆暫合，彼此如附贅。萬有歸虛無，誰能固根蒂？老淚不須彈，為轉(zhuǎn)華嚴(yán)偈?！盵1]87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也選其詩8首，并評價：“上人將母柏堂，盡子道，喜讀儒書，敦友生誼，蓋隱于禪者也。詩品清澈無塵，遠(yuǎn)近名流爭欲識其面。樾亭沒。吳中無詩僧矣?！盵3]1375釋岑霽《柏堂詩草》有《答沈確士二首》，其一有“以我茅齋好，頻來叩竹關(guān)”，一“頻”字可知兩人來往甚密，也對應(yīng)沈序中的“時過柏堂……終日往復(fù)不倦”。其二則稱贊沈德潛的詩：“沈約有佳譽，遙傳白雪聲。一時共禪論，十載仰詩名?？菽拘恼驽＃涓?。不知神宇瘦，五字苦吟成?！盵11]3這些評價顯然有助于了解沈德潛早年詩歌創(chuàng)作及成就。在此序中，沈德潛從自身交友情況寫起，以“素性落落”“稱知己者益少”凸顯他與釋岑霽非同一般的友情，亦可見沈德潛的擇友觀。他認(rèn)為釋岑霽雖為方外之人，但詩品清絕，不落塵俗；再加上人品高尚，事親尤孝，是文行兼修之士，應(yīng)當(dāng)引為知己。沈德潛說自己“不尚聲譽，恥干謁，故廖落無偶”等，也反映出落落寡合、不諧于俗的處世態(tài)度，因此，此序?qū)τ诹私馍虻聺摰男郧椴偈匾膊粺o裨益。

以上七篇佚文，涉及沈德潛詩學(xué)觀、生平、交游等，有助于更深入了解其詩學(xué)思想，豐富其生平細(xì)節(jié)，亦可加深對其人品個性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