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魆(肇慶)
旅行家歸來時,許多幸存者向他講述洪水橫掃城市的情景。他當時四處游歷,沒能目睹那一切,但聽來真有點兒上古神話大洪水來襲的色彩。不見大禹治水,也不見女媧補天,更不見諾亞方舟,眾多幸存者在高速公路入口等來的只是一個倦怠的旅行家。救援工作本不是憑一人之力就能開展的,可是面對他們的失望情緒,一種辜負了眾生似的負罪感從踏入城市之初就籠罩著旅行家。
下完雨的天空那么明凈,城市的土地那么臟,到處是死動物和爛植物,還有在積水中四處漂浮的木房子。幸存者有時疏于收拾大地殘局,抬頭看著天空出神:“這波大水到底怎么能在天空深處藏得這么隱秘,竟逃過了氣象臺那幫科學家的法眼?”
后來不知從哪兒飄來一陣霧霾,夾雜煤礦灰塵,把高樓大廈四十層以下的城市空間都蒙住了。被黑暗天穹弄得心情抑郁的人,想看看天空,打算走上大廈樓頂去。但四十層以上的高樓早已被另一群人占據(jù)了,他們以高層空間無法容納更多人為由,以霧霾為分界線,將這個城市分成了兩個群體。他們自稱是觀察家,聲稱自愿放棄地面生活,永不下樓,他們會通過廣播系統(tǒng)每天向生活在地面的人們描繪自從霧霾來臨后,高空之上那白日星空的壯麗景色,以滿足地面人們的精神生活需求。
“廣播說,天上出現(xiàn)了一顆發(fā)紅光的洪都星!”坐在殘破小黑樓下的人們,都這么談論著。這些普通民眾也慢慢認識到,高樓確實無法容納這么多人,于是,在蒼白落灰的地面世界中生存,清理和修復城市,參與生產(chǎn),將食物給觀察家們送去。他們最大的消遣是每日準時收聽廣播,有些人用油彩將廣播描繪的景色在畫紙上呈現(xiàn)出來,因此,普通民眾里出現(xiàn)了許多平民藝術(shù)家。
為什么會有木房子出現(xiàn)在城市里呢?這些事不是沒有跡象的。洪水來襲后的城市看起來日益衰敗,但其實多得兩個群體的劃分,很多早已在城市中心消失的職業(yè),開始逐漸復蘇:花匠,漁民,木匠,鐵匠,農(nóng)民,獵人,撈尸隊……這也是會有木房子在城市積水上漂浮的原因。它們其實是一種船只,但外觀不像新近制造出來的。因為這些職業(yè)一直在看不見的城市角落里存在著,像埋在干旱土地中的野草種子,只不過在等這場雨水來催發(fā),才在城市表面發(fā)了芽。
多年前,旅行家還在這座城市當城市規(guī)劃師。從宏觀角度規(guī)劃一座城市的布局是份相當辛苦的工作,旅行家偏偏是個容易偏離中心的人,缺乏宏觀精神。他擔心自己勝任不了整體性的工作,后來申請調(diào)到城市水利系統(tǒng)部門去,希望自己能專注在一個局部工種。旅行家深知這座城市的排水系統(tǒng)有多糟糕,改造有多難。那些深埋地下的排水管道,縱橫交錯,暗中生長,如樹根一樣抓住城市的命脈。
前陣子開閘泄洪對內(nèi)澇也無甚作用,城市被泡成一座茫茫水城,還把很多原本住在地下排水管道系統(tǒng)中的神秘職業(yè)者都逼到地面上來。除了高空中的觀察家和地面上的普通民眾,這里還存在一種地底人。但現(xiàn)在由于洪水浸泡,那些地底人被迫鉆出來,成了普通民眾的一部分。在那批人中,還有一位自稱是巫醫(yī)的人。誰會想到,在這種現(xiàn)代化程度如此高的城市里,竟然還存在著這樣的職業(yè)?如果在洪水來襲之前,市政人員有勇氣鉆到地下排水管道系統(tǒng)中看看,或許能在一些排水量較小的地下空間發(fā)現(xiàn)更多地底人呢。他們深藏絕技,比如在混凝土上種出玫瑰,在下水道捕到新鮮大黃魚,還有建造能在水面漂浮卻又不完全是船的木房子……
旅行家想起他的媽媽。媽媽雖不能在混凝土上種出玫瑰來,但也絕不是個尋常人。她經(jīng)營了一個植物溫室,培育罕見的草藥?!八谀膬耗兀磕銈円娺^她嗎?”旅行家四處打聽。得知洪水來襲的消息時,他快馬加鞭趕回來,但洪水很快改變了這個城市的形態(tài),他四處都找不到媽媽的蹤影。植物溫室也被洪水沖得無影無蹤?,F(xiàn)在旅行家只能走水路去找她了。不知她還活著嗎?
街道失去往日的喧囂,水浸到二樓,一座座木房子在大霧彌漫的末日之城漂浮著。這些漂浮屋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漂浮屋的屋主,是些既會木工活兒,又懂船只駕駛技術(shù)的人。船是他們造的,船長自然也由他們來當。他們干著擺渡工作,仿佛在冥河上運送超度的亡魂。到了夜晚,他們把漂浮屋統(tǒng)一停泊在特定的地方,組成一片矮小的居住群落。如果在漂浮屋里過夜,收費會貴好幾倍。
旅行家爬上一棟建筑的二樓陽臺,渾身濕透,站在欄桿上向漂浮屋招手,像在呼叫出租車。一個個頭顱從木屋窗口伸出來,直到離他最近的那艘七號漂浮屋向他劃來,其他屋主才慢悠悠地把頭縮回木屋里,尋找別的乘客。他們怎么知道旅行家在招手呢?木屋只有一個掛布簾的窗口,說不定在木屋的頂上,有一個潛水艇的潛望鏡,人在屋里就能觀察四周的交通狀況。
漂浮屋在旅行家旁邊泊岸,屋主說:“想進去就得付錢。”旅行家把身上僅有的錢掏出來,錢濕透了,泡得發(fā)白,也不太多,但估計能撐一陣。屋主搖頭說:“這樣的紙幣不能流通,哪有火能烘干它?很快就會發(fā)霉爛掉,虧本的生意誰會做?和城外的陌生人共處一屋很危險?!薄拔沂潜镜厝?,剛從外地回來。我在找我媽,她失蹤了。好歹幫幫忙吧!”旅行家解釋。屋主態(tài)度堅決,舉目四顧,說:“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城市很容易受到入侵,財產(chǎn)和人身都得不到安全保障。前幾天有個屋主載了個像你這樣的人,誰知道是個強盜,把他們一家都殺了?,F(xiàn)在那艘空蕩蕩的漂浮屋,像幽靈船一樣四處出沒。你看起來的確不像壞人。說不定,你可以加入觀察家他們,上面的風景可好啦!但最近,觀察家也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危,設(shè)置了很多機關(guān),說是為了抵御四處出沒的土狼,其實啊,是為了固守地盤。一般人找不到上去的路。我勸你……”屋主縮進漂浮屋,緩緩地劃走了,走了很遠后才補充道:“不過,你可以找那個人嘛!”“找誰?。俊薄袄衔揍t(yī)!”
旅行家繼續(xù)在二樓陽臺守望,向來往的漂浮屋打聽老巫醫(yī)的行蹤。其他屋主告訴旅行家不用特意去找老巫醫(yī),只須坐在這兒不動,總會遇上他的,因為他在搞巡回演講,在城里四處奔波。說起這件事,他們就顯得很懊惱,不知是因為旅行家還是因為老巫醫(yī)。沒多久,旅行家果然遇上了那位老巫醫(yī)。老巫醫(yī)也住在一艘漂浮屋里,披著濕爛的袍子,逐家逐戶敲門,帶著哭腔說:“這次的洪水不是天災是人禍。主要的錯都在于我!我呀,愿意承擔責任!”老巫醫(yī)的船上有一個銅鈴,漂到哪兒都叮叮當當?shù)仨憽?/p>
旅行家身后的陽臺門打開了,一個抽著煙的男人走出來,跟他說:“這個老頭兒自稱繼承了操控自然的力量,其實從未在呼風喚雨一事上成功過,但他還是把這場洪水的發(fā)生歸咎于自己?!?/p>
“總要有人來承擔災難的痛!”老巫醫(yī)在街道中央高聲說。
“可是,我們這個時代已不需要替人類受難的人了,對吧?”男人說,“事實證明,誰都無法承受別人的苦難?!彼褵焷G到水里,鉆回房去。
老巫醫(yī)注意到旅行家,向他靠近。旅行家突然有點兒害怕,敲敲陽臺的門,請求那個男人收留自己,等休息好再離開。門再次打開,男人請旅行家進去:“進來吧,我的同胞?!?/p>
客廳沒開燈,塞了不少人,擠作一團,像沙丁魚罐頭。他們專心地聽著墻上的收音機。廣播員是觀察家中的一個,正在播報今天的天氣,介紹最新發(fā)現(xiàn)的星辰:“今天是洪水后的第四十九天,天空的云層持續(xù)減少,洪都星的能見度逐漸提高。洪都星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第一顆能在白天用肉眼觀測到的星星,那種深紅色幾乎能代替太陽給我們提供溫暖。我們樓上的科學家正在研究怎么利用洪都星來給地面發(fā)電,到時候就不用擔心能源枯竭的問題了……”
人們低聲討論,聲音萎靡,手中的酒瓶在昏暗里碰撞。旅行家找到開關(guān),開了燈。燈管霎時讓整個客廳燒起來似的,那些人蒼白的面容一下被照亮,看起來一律營養(yǎng)不良,只能喝酒度日。被強光照射后,他們發(fā)出哀號,紛紛鉆到桌子底下,或躲在窗簾后,如同活在地下眼睛退化了的裸鼠。那個收留旅行家的男人走出來,迅速把燈關(guān)了,跟他說:“忘了告訴你,這里還住著很多原本生活在地底下的人?!?/p>
“唉,要是部門當初讓我到地底下去,就能早點兒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過得真苦哇?!甭眯屑艺f。
“你錯了。這些人的生活才不苦。在地底下,他們自給自足,到了地面后生活才變得這么落魄。他們在地面世界找不到工作,現(xiàn)在我收留了他們。當然,還有更多這樣的人在外面流浪?!?/p>
“可是,我聽說他們的技能給這座城市帶來轉(zhuǎn)機。”
“問題是,物資缺乏,生產(chǎn)停頓,人口飽和,我們城市不需要這么多人。”
“你是怎么養(yǎng)活他們的?”
“你聽聽那些聲音就知道了?!?/p>
旅行家找了個位置坐下,豎起耳朵,聽到黑夜中哀怨的狼嚎。難道他們吃狼?他們穿著臃腫的棉襖。地面濕乎乎的,很冷,很難有個寬敞的地方躺下休息。
“聽到狼嚎了吧?”有個地底人說。他慢慢地鉆到旅行家身邊。
“聽到了,看來有很多只狼?!?/p>
“我們在地底生活時把土狼當獵狗來養(yǎng),現(xiàn)在它們回歸野性,反過來要吃我們。我們也只好抓它們來吃啦,弱肉強食嘛?!?/p>
“地底世界真是不簡單哪!我以前從沒意識到這點,工作一直停留在表面?!?/p>
“你是市政水利系統(tǒng)的人?”
“辭職很久了。”旅行家感到羞愧。
“地下管道之所以堵塞,是因為我們在下面制造了大量垃圾。”
“一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各方都在相互影響,相互牽制,沒有誰的錯更大,也沒有誰更優(yōu)越。如果我當初得到允許到地底去,或許今天的洪澇就能避免?!?/p>
“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呢?”地底人不給旅行家一點兒面子。
地底人告訴旅行家,收留他們的那個男人叫馮將。馮將的祖上是開旅館的,或者叫庇護所吧,在戰(zhàn)爭時期給各支游擊隊提供掩護??墒?,后來發(fā)生了一個事故,馮將的曾祖父沒分清同一時間抵達旅館的兩支游擊隊的敵我關(guān)系,同時收留了他們,于是在半夜引起了一場小小的交火,他們的家族事業(yè)因此被毀了。馮將的曾祖父被迫四處漂泊,就算說自己是中立的,也沒人信他,直至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才勉強在城市立足謀生,過些隱姓埋名的日子。這段聽起來波瀾壯闊的歷史,此刻就跟昏暗中的光點那樣微弱。
這群人一邊虛構(gòu)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一邊想象洪都星的神秘模樣,處處充斥著不安、興奮和驚奇的喃喃聲。午夜十二點,廣播停止推送消息,周圍沒有因此變安靜,因為地底人紛紛站起來,不知從哪里掏出很多桿槍,“咔啦咔啦”地上膛。旅行家跟著站起來,緊張地靠著墻,試探著問:“你們不會是游擊隊吧?”
“我們是在跟土狼打游擊呢?!钡氐兹巳o他一桿槍。旅行家不會使槍,抻了幾下,槍不小心走了火,打中墻上的收音機,打得冒煙,還燒了起來。青藍色的火焰照亮了窗戶外面,幾張土狼的臉一閃而過,綠色的眼珠子嚇得旅行家腳底都出了冷汗。地底人因為獵物被嚇跑了而大怒,指著旅行家罵道:“你是個間諜吧!”他們把旅行家推出門,要拿他做土狼的誘餌。馮將跑出來,拿起鞭子在幾個帶頭的地底人身上抽出幾道血痕:“快去抓狼,要不然明天吃什么?!”他又滿臉頹喪懊悔地把鞭子丟到一旁,哭訴道:“唉,我竟然重蹈曾祖父的覆轍,把老鼠和貓放在同一個籠子里!”馮將把旅行家拉到一旁,又悄聲說:“我是故意這樣做的。沒有矛盾哪來服從?我和你都是地面上的人,比他們高一個級別。你要看看我的土狼屠宰場嗎?”
“不行,我還要去找我媽?!甭眯屑艺f。
“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你又不是沒聽過。變成青蛙之前,它怎么可能認得自己媽媽?”
他這句話有種古怪的魔力。于是,他們走迷宮探險似的摸黑爬過那些大樓的陽臺,穿過滿是水的臥室,從廢棄的狹窄管道滑落,還走了好幾百米的水路,最后竟又回到了剛才的房子。他反悔了,表示在查清楚旅行家的身份之前,不能隨便把秘密基地的位置透露給陌生人知道。“除非你當我的助手吧,這樣我們之間就形成了一種契約關(guān)系?!?/p>
“我不打算在這兒久留。這座城市沒有希望了。”
“你眼光太狹隘啦?,F(xiàn)在是百廢待興的時期,希望之火正在復燃。你留下來協(xié)助我吧,這兒還有一群勞動力可以使用。”
“我為什么要當你的勞動力?”
“我這是在招募合伙人。合伙人跟普通的勞動力不同?!瘪T將走到窗前,指著遠處某座建筑的影子,“那里就是我的土狼屠宰場。”
霧霾把夜空壓得更低,那棟所謂的土狼屠宰場看起來像塊圓滾滾的大石頭,幾乎要貼到天際。馮將向旅行家介紹屠宰場的細節(jié)。土狼屠宰場是個形似水滴的環(huán)形建筑,整體坡度往一側(cè)傾斜,坡度最低點就是水滴狀的建筑尖端。地上有很多兩指寬的排水溝,順著坡道延伸至尖端。排水溝是用來引流屠宰土狼時放的血水的,血水沿著排水溝一直流到建筑尖端,下方就是用來收集血水的血池。各個屠宰房大同小異,被射殺的土狼送到屠宰房后,掛在鐵鉤上,滿臉血污的屠夫便會給土狼開膛破肚。成色好的皮毛留下來做皮草,其他當作肉食來供應給市民吃,包括那些自視甚高的觀察家。這座屠宰場是個處理尸體的機器,要是哪天處理的不是土狼,而是死人,也派得上用場,畢竟城市的土地資源越來越匱乏了?!梆B(yǎng)的豬跟牛呢?”旅行家問?!霸缇脱退懒?。”馮將說,“你要嘗嘗土狼肉的味道嗎?”“不了。”旅行家搖頭。“你要是在這里生活,不吃土狼就沒別的可吃了。習慣后味道也不錯?!瘪T將聞聞空氣里的血腥味?!拔艺业轿覌尵蛶摺!甭眯屑艺f?!澳挠羞@么容易?說不定她早就淹死了,跟那些豬啊牛啊一塊兒淹死了?!瘪T將笑道?!昂f!”旅行家要走了。“留下來吧,和我一起管理這批地底人。我就是看中你熟知地下管道世界才向你拋出橄欖枝的。等洪水退了,我們的事業(yè)可以發(fā)展到地底下去!”馮將激動得很。“我還是走吧,這事兒太病態(tài)了?!甭眯屑以俅尉芙^?!白R時務者為俊杰,現(xiàn)在正是機會,你別不識好歹?!瘪T將說,“你這個遠游不歸的浪蕩子,連自己母親都不管,現(xiàn)在回來了,不該為這座城市做點兒什么嗎?!”“我對這座城市有什么責任嗎?”在馮將的逼問下,旅行家要氣瘋了,卻又感到羞恥,“是啊,我應該留在媽媽身邊,但我值得為誰留在一座城市里嗎?事情也沒那么簡單。也許媽媽真的已經(jīng)死了,我應該到撈尸隊那兒去找找?!?/p>
這時,銅鈴聲響了。是老巫醫(yī)船上的銅鈴聲。他的漂浮屋又回到這兒來了。可是,四處都是綠眼睛的土狼,要是貿(mào)然打開門,不僅會再次趕走地底人的獵物,自己也會被群狼撕成碎片。一番思忖后,旅行家顧不上安危,打開門跳下水,朝老巫醫(yī)的漂浮屋游過去,中途還嗆了好幾口臟水。老巫醫(yī)用一個漁網(wǎng)把他打撈上來,向一個更大的迷霧世界劃去。
“你遲早會回來求我的!”走了很遠后,旅行家還聽得見馮將在放狠話。
骯臟的積水在腸胃里舔舐,旅行家得了腸胃炎,發(fā)高燒。老巫醫(yī)搗碎草藥給旅行家服下,整夜都在碎碎念,“洪都星越來越靠近地球,要把所有洪水都蒸干……土狼是地底人變的……既然有獵人就得有獵物……游擊戰(zhàn)都這么玩……霧霾什么時候散去……我要做個占卜,這回不能出錯……”
“洪都星的紅光會驅(qū)散霧霾嗎?”旅行家問。
“想觸摸紅光,就得上高樓去啊?!崩衔揍t(yī)吹起口哨,自得其樂。
旅行家只覺得嘴巴里塞了把粗鹽似的,又苦又澀。土狼的影子在四周掠過,弄出恐怖的水聲,要來復仇。他在膽戰(zhàn)心驚中打著瞌睡,夢見媽媽的尸體和一頭腫脹發(fā)白的死豬綁在一起,在街上漂來漂去。還有一群可惡的孩子朝尸體身上扔石子,發(fā)出空洞的噗噗聲。
直升機的呼嘯聲將地面的人吵醒,但霧霾太厚了,人們只聽得見螺旋槳的噪聲,沒人看見那些龐然大物到底在那上面干什么?!笆蔷仍爜砹藛幔俊庇腥藛?。但直升機從來沒有下來過地面,也沒空地可供降落。地面上的人習慣了直升機每天制造這些防空警報似的恐怖噪聲。
在旅行家退燒前,老巫醫(yī)依然忙著逐家逐戶地敲門,要別人承認他得為這場洪水負責。如果人們承認了這一點,等于間接承認他擁有呼風喚雨的超能力,只不過這次失控了才導致洪水禍害蒼生。但大家并不想承認這種荒謬的事。
在漂浮屋里養(yǎng)病期間,旅行家跟著老巫醫(yī)穿過這座城市的核心地帶,以及那些他從未到過的黑暗角落。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座城市的認識是多么淺顯啊,他的工作只是蜻蜓點水,只觸到表面。他辭職浪游,也是出于這樣的空虛吧?如今除了建筑沒變化,其他內(nèi)在的景象都變了,對他而言,這里是個全新的城市了。在這末日似的城市里,難民數(shù)量龐大。但稱他們?yōu)殡y民并不恰當,因為他們的身份隨著城市的變化在轉(zhuǎn)換,相應發(fā)展出了各種職業(yè),各有所長。除了上面說過的那些在城市中心消失許久的傳統(tǒng)職業(yè),還有一些新興的奇怪職業(yè)。那天,有個做骨雕的雕刻師來到老巫醫(yī)的漂浮屋,向他兜售一根用動物大腿骨做的拐杖。“洪水來之前,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動物。它們足足有三米高,肯定是從地底跑出來的吧!要不要買下來,送給你屋里那位生病的仁兄?他看起來需要根拐杖。你看,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在上面雕出了龍和鳳。再看看這兒,羽毛的紋理纖毫畢現(xiàn)。我敢說我的骨雕藝術(shù)在這座城里無人能及!”
老巫醫(yī)拿過來仔細看了看,又看看躺在床上的旅行家,征求他的意見。旅行家對骨雕沒興趣,也不需要拐杖,他又想起了媽媽。旅行家問:“這種三米高的動物是在哪里找到的?”“你肯定是城外的人吧?”雕刻師說,“不久前,一幫膽大的人成立了撈尸隊,專門打撈那些巨大動物的浮尸,去掉肉后,將骨架出售。完整的骨架在市場很受歡迎;支離破碎的呢,只能賣給我們這些做雕刻的人啦,我們一律接受。有時他們也會偷偷盯上沒人認領(lǐng)的死者,搜刮金器銀飾。世道艱難啊!”雕刻師左右看著旅行家和老巫醫(yī),等待答復,過一會兒又繼續(xù)打廣告:“在其他地方?jīng)]人敢做骨雕,在我手上你們才能看到這種藏品。考慮一下吧!”“撈尸隊在哪里?”旅行家覺得也許能在那里找到媽媽的尸體,盡管他不愿意這么想。可是萬一媽媽的骨架已經(jīng)被賣出去了呢?那他永遠都別想知道媽媽的生死了?!澳阏覔剖犠鍪裁??你要加入他們?”老巫醫(yī)問,“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抱負……你要吃死人飯也不是不可以。在這個時勢能活著就很好了。況且,觀察家還在等我們養(yǎng)他們。說回來,為什么我們不到高樓去?嗯,不行,要是大家都往高處走,那地面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大家都得餓死啊。”“是呀,職業(yè)不分貴賤。所以,你們要買這根拐杖嗎?”雕刻師催促,“它還連著一塊盆骨,能當船槳用?!边@根拐杖長得像個蘑菇似的,老巫醫(yī)舉起拐杖,對著霧霾做了個施法的動作,好像要控制一陣風來吹走它。
旅行家被雕刻師的推銷吵得頭痛欲裂,不耐煩地說:“我不買,我只想知道撈尸隊在哪里。我要去找我媽,找到她后我就離開?!钡窨處熒鷼饬耍瑥睦衔揍t(yī)手里奪回拐杖,罵道:“不識貨的東西!”但最終老巫醫(yī)還是把它買了下來,送給旅行家?!澳闼徒o我做什么?你自己留著施法吧?!甭眯屑肄揶淼馈!澳悴幌嘈盼??”“春秋時代起,巫師和醫(yī)生的身份就分開了。巫師只問鬼神,醫(yī)生只管救人?!薄坝惺裁绰殬I(yè)是一成不變的?雕刻師既能雕木頭,也能雕骨頭。我能問鬼神,也能救人。你相信你是大禹嗎?”老巫醫(yī)的問題把旅行家整得迷糊了。
什么大禹?誰是大禹?旅行家只是一個為城市治水的工程師,但多年來毫無成效,要是自己真的是大禹,也是個治不了水的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等到入家門那天,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早就變成一片汪洋澤國!
旅行家苦笑道:“洪水過后,這里一片蠻荒,滿目瘡痍,但新的秩序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那些在洪水后把人們分為兩派、結(jié)束這場野蠻流離生活的人,才配得上大禹這個名號。這也是大禹的歷史功績,你不會不知道吧?”老巫醫(yī)不以為然:“按你這么說,劃分群體、建立新秩序的就是大禹,那我們頭上這片厚厚的霧霾,才是名副其實的大禹!”旅行家一時語塞,覺得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一心只想著媽媽。
“拿著吧,你需要它的?!崩衔揍t(yī)把拐杖扔給旅行家。
柏拉圖第一次描繪了那個虛構(gòu)的人類文明,也就是后來被洪水摧毀的亞特蘭蒂斯。關(guān)于亞特蘭蒂斯,有些人認為那只是柏拉圖為了諷喻才虛構(gòu)出來的失落文明。但那些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還有熱衷于探險的信徒,堅信它存在于深海某處。旅行家去過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等傳聞是亞特蘭蒂斯遺址所在地的國家。眺望直布羅陀海峽時,旅行家深知即使亞特蘭蒂斯就在海峽之下,他也無法確證。眾多先輩為考證神話所做的努力不是他憑一雙腳、兩只眼,走走停停,四處觀望就能超越的。
站在海邊的那個晚上,旅行家開始想念家鄉(xiāng),想念那個在雨季總是積水難退、荒亂漶漫的城市。旅行家在市政水利系統(tǒng)工作期間,曾參與一系列市政管道升級調(diào)整工作,當他得知一場滔天的洪水襲擊家鄉(xiāng)時,他把所有關(guān)于亞特蘭蒂斯的追尋和空想都置之腦后。不是因為他有多么關(guān)心災害造成的傷亡,而是那種水量的洪水發(fā)生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個擁擠發(fā)達的現(xiàn)代城市,排水系統(tǒng)陷入癱瘓幾乎不能避免。也就是說,一個新的亞特蘭蒂斯誕生了!旅行家曾為自己這個不道德的想法自責過很長一段時間,畢竟媽媽也因此失蹤了。所有外在的奇觀與荒敗都比不過他內(nèi)心崩塌的空洞。但說到底,他還是親身見證了一次接近文明失落與重建的過程。盡管地面的一切被摧毀,他內(nèi)心長久以來的空洞感依然無法清除。他只是需要一次推倒重來的過程,畢竟每次毀滅都是一個舊紀元的覆滅,也是一個新生命周期的起始。他的內(nèi)心會隨著城市的重建同時得到修復嗎?仔細想想,那種空洞感是怎么來的呢?旅行家也說不出個由來,本想著給自己找個目標,比如尋找真假難辨的亞特蘭蒂斯遺址,自己就能充實點兒,但這么搞了一遭什么也沒得到。他覺得自己設(shè)立的目標過于龐大,根本沒法完成,可是想到老巫醫(yī)呼風喚雨的妄想,他又覺得自己并不是這世上唯一狂妄的人。
“你真的能呼風喚雨?”旅行家問。
老巫醫(yī)反問旅行家:“那你又真的會治水嗎?”
“這只是個技術(shù)活兒。干技術(shù)活兒的人都在失敗中摸索前行。”
“呼風喚雨也是個技術(shù)活兒。只不過,我使用的技術(shù)不是你說的表面功夫。感應自然需要身心與萬物統(tǒng)一。我也在失敗中摸索前行。這次的洪水就是我的失敗之作?!?/p>
“你為什么要救我?”
“這不就是醫(yī)生的職責嗎?起來吧,看起來你好很多了。把床還給我,我得睡一覺。”老巫醫(yī)在旅行家身邊躺下來,把他擠到床邊去。旅行家只好鉆出漂浮屋,在外頭坐著。也許是洪都星越來越近了,高空的霧霾紅得發(fā)燙,把夜晚的積水城市渲染成了鬼魅之都。
天亮時,旅行家要求老巫醫(yī)帶他去撈尸隊的地盤。老巫醫(yī)不樂意,表示占卜天氣的工作不能松懈。旅行家惱火,說:“自然有氣象臺的人來干這份差事?!崩衔揍t(yī)冷笑一下說:“他們要是能勝任這份工作,就不會預測不到我的失敗,就不會讓大家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面對這場洪水。”
旅行家只好用那根拐杖來當船槳,費力劃著,好不容易才讓漂浮屋前進一米。老巫醫(yī)動了惻隱之心,發(fā)動漂浮屋的引擎,說:“好吧,既然你堅持要到那兒去找你媽的尸體,我就幫幫你。但有些事還是不要面對為好哇!”
他們來到土狼屠宰場,因為撈尸隊的地盤跟土狼屠宰場根本是同一個地方。那種冷冽血腥的氣息讓旅行家害怕。果不其然,馮將早就在那兒等著旅行家到來,嗤笑道:“我的探子講,有個外地人要來撈尸隊找人,看來就是你了?!薄澳阍鯓硬趴献屛疫M去?”旅行家問?!按饲?,我想要你協(xié)助我,當我的合伙人,可是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地下系統(tǒng)全部癱瘓,你那點兒小學識已無用武之地?!瘪T將說,“我現(xiàn)在的注意力都放在高樓上。我手握這么多資源,獵手、屠夫、撈尸隊和屠宰場,這個城市一半肉類都由我來供應,連觀察家那些人要吃肉也得找我。我是地面的掌權(quán)者,根本不用勞心向上走??墒?,最近我越來越不安分了,想到那上面看看洪都星。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真的無法估量?!薄罢椅矣惺裁从??沒人認識我?!薄罢驔]人認識你,這才成了你的優(yōu)勢。最近,省里下派的一個監(jiān)察員即將抵達,他的第一站就是先來找我。你是不是想問,監(jiān)察員為什么不去找觀察家?當然,監(jiān)察員的最終目的地是觀察家的那些富麗堂皇的住所,但地面的情況早已不同往日了。觀察家一旦在地面迷路,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們只能委托我來接見監(jiān)察員。我是監(jiān)察員和觀察家之間的橋梁。但我僅僅是一道橋梁,橋梁沒資格成為堅實的道路,它還會崩塌?!薄白屛业酵涝讏隹纯床皇鞘裁措y事。如果找不到人,我就走。”“別急。我的撈尸隊遍布城市的每個角落,見過誰的尸體,誰還活著,誰死了,沒人比我們更清楚?!瘪T將還在引誘他,沒把最終的條件拋出來。旅行家回頭看老巫醫(yī)的臉色,征詢他的意見。老巫醫(yī)似乎沒聽見他們的對話,自顧自地在搗碎草藥。
“你想我怎么做?”旅行家嘆了口氣。
“觀察家所在的觀光塔和中心大廈,是為數(shù)不多穿過了霧霾的建筑,要上去必須穿過他們設(shè)置的防狼迷宮。我們地面上的人跟土狼有什么區(qū)別?只會在地面互相殘殺。監(jiān)察員是一個突破口,他跟你一樣,身份上都是這座城市的外來者,即使你代替了他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馮將說出了他的計劃。
“看來是個殺人越貨、冒名頂替的犯罪計劃。”旅行家一語道破。
“干不干?”馮將追問,“如果你還有顧慮,那你跟我進來一趟?!?/p>
進入屠宰場不久,他們就來到中庭。即使上方露天,內(nèi)部依然很昏暗,四周是傾斜的螺旋狀建筑結(jié)構(gòu),這種設(shè)計是為了排放血水,建筑坡度最低點就是儲蓄血水的血池。馮將帶旅行家從一個樓梯走上去?;璋档墓饩€,螺旋狀的結(jié)構(gòu),讓人腦袋眩暈,旅行家只好緊緊扶著拐杖。經(jīng)過一個個房間,旅行家不時看到一只只掛在鉤子上的土狼,身體干癟,屠夫正給它們剝皮剔肉。在另外一些更為隱秘的房間,掛的不是土狼,而是尸體,骨頭正被取出來,準備做人體骨架模型,或者賣給雕刻師做骨雕。消毒水和血腥混合成一種古怪的酸臭。他們來到頂樓的一個小密室里,里面有一個被鏈子拴住的男人,身上穿著黑色制服,但已經(jīng)被鞭子抽成了碎片。旅行家嚇了一跳,馬上意識到那個即將抵達的監(jiān)察員,其實早就被馮將囚禁起來了。
監(jiān)察員抬起頭,看著旅行家,暗示他馬上跑出去,舉報這起惡性傷害案件。旅行家想想自己身處城市的位置,又想想省會所在的地帶,所謂山高皇帝遠,況且,現(xiàn)在也許連電話都打不了。他一時窘迫,不敢正視監(jiān)察員的臉。這位所謂的監(jiān)察員只是個毛頭小子罷了,比旅行家還小,目光沒有一絲兇狠勁兒,缺少命令的力量。
“你要取代他的位置,為我打開通往高樓的路。”馮將說。
旅行家退后一步。代價太大了,他會成為殺人兇手。他想要的不過是找到母親而已,為什么要背負殺人罪名?“殺了他,上面追查下來的話你是逃不掉的。但不必擔心。”馮將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你可能不知道吧,另一股大洪水襲擊了隔壁的城市。監(jiān)察員要來我們這兒,那兒是必經(jīng)之路。這位年輕的監(jiān)察員不幸罹難,真是讓人唏噓呀。”馮將為這個監(jiān)察員的死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監(jiān)察員發(fā)出一聲哀號,死死盯著旅行家,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旅行家打量這個哭得像個孩子的無辜者,蹲下檢查他的傷痕。
“你要殺了我嗎?”監(jiān)察員問。
“不……知道?!甭眯屑一卮?。
“你為什么要上高樓?”監(jiān)察員又問。
“我不關(guān)心地上的事,也不關(guān)心樓上的事??墒牵@里的人都想看看霧霾上面的洪都星。他們想利用你。如果我要知道我媽媽的消息,也要利用你的身份?!?/p>
“洪都星?我沒聽過這顆星星。既然你想看星星,為什么不離開這里?從這兒往外走十公里,就能看到天空,這整座城市只不過被大霧籠罩了而已?!?/p>
“可是我媽媽還在這兒,我不能離開?!?/p>
“你心中有所牽掛,阻礙你走出去的決心?!?/p>
“我走出去過!我在外游歷了很久,尋找亞特蘭蒂斯?!?/p>
“亞特蘭蒂斯在深海里。你潛入過深海嗎?沒有吧,你只是橫向游歷?!?/p>
“是呀……”
“我有權(quán)上高樓,如果我死了,權(quán)力會轉(zhuǎn)到你手里。你自己斟酌吧?!?/p>
旅行家覺得自己跟監(jiān)察員是個同類。十公里以外,真的能看清天空上的真相嗎?旅行家想。他站起身說:“馮先生,我要走了?!?/p>
馮將聽完這兩人的對話后,從旅行家手里奪過拐杖,朝監(jiān)察員頭上重重敲下去。旅行家愣了一下,不知道這下重擊是不是把監(jiān)察員打死了。但現(xiàn)在他不關(guān)心別人的存亡,也不再關(guān)心媽媽是否還活著,他只想走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但他知道,馮將不會讓他走出這座屠宰場,至少不會讓他全身而退。馮將把染血的拐杖塞到他手里,說:“從今天起,你就是監(jiān)察員。你要是感到心虛,就握緊拐杖吧,上面有監(jiān)察員的血?!薄澳銥槭裁磮猿忠疑蠘??我不過是個無名之輩?!薄耙驗槟銒寢尵驮诟邩巧希 瘪T將指著大廈說,“我調(diào)查過,洪水來的時候,她就在中心大廈的樓頂鋪設(shè)綠化屋頂,逃過一劫。即使她不在上面,至少也躲過了洪水最危險的時刻。記住,以后你就是監(jiān)察員!”旅行家半信半疑,他的信念不再像剛才那樣堅定了。他走出屠宰場,回到漂浮屋。
晚上,當老巫醫(yī)問起屠宰場的事,旅行家才把媽媽可能在高樓的事實說出來。
“嗯,媽媽很安全?!甭眯屑艺f。
“你相信那個劊子手的話?”老巫醫(yī)又開始冷嘲熱諷。
“事到如今……”旅行家回答不上來。
“你媽根本不在高樓上?!?/p>
“你怎么知道?”
“因為她在河上,就在泄洪閘那兒,跟我一樣住在漂浮屋里。我手里的草藥都是她賣給我的。這些治好你風寒腹瀉的草藥,都是你母親親手種的。”老巫醫(yī)說。
“為什么你一開始不告訴我?”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有信任過我。那天看見你,我本來想告訴你她的情況,你卻跟著那個劊子手進去了。我從來就沒得到過別人的信任。我要怎么證明自己的能力?唯一能證明的就是繼續(xù)呼風喚雨,但失敗的話,我會引起另一場災難?!?/p>
旅行家朝泄洪閘的方向望去,希望能在那兒看到一艘漂浮的船,但那邊黑漆漆的,月光都沒有。老巫醫(yī)生氣了,鉆進屋里不肯出來。他在里頭燒草藥,味道很沖,說是要熏跑夜晚圍攻的土狼,其實是為了把旅行家熏出去。
夜深后,四處響起獵槍聲,還有土狼被射中后發(fā)出的哀號。住在低處的居民燃燒驅(qū)趕土狼的火堆,整座城市煙熏火燎的。老巫醫(yī)的草藥燒完了,傳出呼嚕聲。草藥味漸漸淡去,漂浮屋也不知不覺地靠了岸。正當旅行家要進屋添加草藥,發(fā)動引擎向水中央移去時,一群土狼圍住了他。旅行家不敢輕舉妄動,他盯著那條憔悴的土狼頭領(lǐng),緊張得要死,好像這種充滿無限溫情和求饒的眼神交流,能打消土狼將他和老巫醫(yī)生吞活剝的欲望。
“你要吃我嗎?我是個外地人?!甭眯屑覇?。
“你不是外地人。你的味道來自這里?!蓖晾穷^領(lǐng)開口說,“但我們也不想啃那個老骨頭。”它身后的狼群已經(jīng)饑餓難耐,跳將起來,磨牙切齒。
“聽說你們原本也是地底人?!甭眯屑一貞浧鹄衔揍t(yī)的話。
“游戲規(guī)則一貫是這樣的,有獵人,就得有獵物。這里的每一條狼、每一只飛鳥,甚至每一條魚,都是地底人變的。我們退化成動物,另一部分人進化成獵人,進化成地面的管理者,進化成天空上的觀察家,都是一種選擇。所以我吃掉你,也是理所當然的?!?/p>
“慢著!你不是想上高樓去嗎?現(xiàn)在我有權(quán)力上去了。如果你放過我,我可以帶你一同攀登高樓?!甭牭铰眯屑业臈l件,土狼頭領(lǐng)咂咂嘴巴,由于長期饑餓而發(fā)黃的牙齦發(fā)出惡臭。它回到狼群中,商量一陣然后回來說:“我現(xiàn)在很餓,為表示你的誠意,請讓我吃一口你的肉吧。要不然我們吃掉那個老骨頭。”旅行家思考了一陣后,掀起褲管,露出那條瘦弱的大腿,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土狼頭領(lǐng)張開大嘴,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只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牙齒?。骸翱窗桑疫B咬你的力氣都沒有了。這里生活很艱苦,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回來?!?/p>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生活過?又怎么知道外面的生活不比這里艱苦?”
“你身上雖然還保留著這個城市的味道,但我的鼻子還聞到你身上來自其他地方的風塵惡臭?!蓖晾穷^領(lǐng)在旅行家的脖子上嗅著,好像下一秒就會咬斷他的脖子。旅行家想起自己在直布羅陀海峽前幾欲跳海的那段艱苦日子,以為傳說中的亞特蘭蒂斯會派人來接走他,好讓他這個在陸地上管理水系統(tǒng)毫無成效的男人能在大海深處發(fā)揮一點兒作用。
“如果不是因為我媽媽還在城里,我是不會回來的。”
“在泄洪閘那里,的確有個女人在等自己的兒子歸來。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不會游泳,她早就被吃掉了?!绷硪恢煌晾钦f。
“老巫醫(yī)說得沒錯,那個女人的確是我媽媽?!甭眯屑业弥赣H還活著,沒有預期的興奮,反而有什么落寞的情緒伴隨他的心?!澳愦笸壬系难烙【褪俏覀兊募s定,我們會一起登上高樓?!蓖晾穷^領(lǐng)說完,便帶領(lǐng)一眾土狼消失在夜幕中。
“你跟誰說話?”老巫醫(yī)探出頭問。
“一群動物游民?!甭眯屑一卮穑疤炝梁?,我們?nèi)バ购殚l那邊看看吧?!?/p>
第二天一大早,老巫醫(yī)就在搗弄他的收音機。
“怎么這幾天廣播沒動靜???洪都星的走勢會影響我的占卜運程。我預料這幾天將有血光之災?!崩衔揍t(yī)說。旅行家也注意到了,如今廣播只有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消息推送,其余時間都在播放歌曲,天上直升機的聲音也在逐漸減少,天空的寂靜讓人很難一下適應。馮將來找過旅行家,問他考慮得怎么樣。旅行家沒把馮將的謊話戳穿,說很快會給他答復。
剛過晌午。出發(fā)去泄洪閘前,旅行家穿上監(jiān)察員的制服,佩戴好證件,撕掉監(jiān)察員的照片,畫掉他的名字,寫下自己的名字。昨天給土狼咬了一口的腿隱隱刺痛,灌膿了。那根拐杖現(xiàn)在真正派上了用場,既可劃船,又能支撐身體,好像他的腿壞掉就是為了讓那根拐杖獲得應有的地位。他比誰都清楚泄洪閘的位置,因為城市的排水都要流經(jīng)那里。老巫醫(yī)把漂浮屋開到城市邊緣。天空的霧霾還是一樣厚。泄洪閘前的水位很高。
“既然之前已經(jīng)泄洪了,為什么現(xiàn)在水位還是那么高呢?”旅行家問。
“從來就沒有泄洪。”老巫醫(yī)回答。
“為什么不泄洪?”
老巫醫(yī)沒回答他,繼續(xù)把漂浮屋開到主河道上。不久后,旅行家就看到一艘孤零零的屋頂長滿雜草的漂浮屋,在泄洪閘前一百米左右處停著。屋外的平臺散落著鍋碗瓢盆,有生火的痕跡,看來有人住在里頭。老巫醫(yī)把漂浮屋開到那艘漂浮屋旁邊,并排在一起。他叫旅行家跳過去,跟母親打個招呼。
旅行家已有幾年沒見過媽媽,他整理衣襟,擺好證件。掀開門簾,旅行家看見一個女人,跪在地上搗弄花盆里的植物。這個女人頭發(fā)很凌亂,長長的,披在背上。旅行家還是認出了這是自己的媽媽。他走到媽媽身邊,想蹲下來,可是制服繃得太緊,彎不下腰,他只好站在一邊,跟媽媽打了聲招呼。
“媽,我回來了……你在這里干什么?”
媽媽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滿手污泥。漂浮屋內(nèi)掛滿了各種植物盆栽,一律是中草藥,有很多花盆磕破了角,看來經(jīng)歷了一場混亂的搶救。地上鋪了一層棉被,被殘花敗草染成了墨綠色,棉被中間竟然開了一個洞,直通水面,當作廁所使用。水從洞口濺上來,弄濕了棉被。這景象讓旅行家很不舒服。
“你說什么?大聲點兒——我的耳朵總是嗡嗡響?!眿寢屨f。
旅行家注意到,媽媽的頭發(fā)上竟然結(jié)了一個小小的土蜂窩,幾只土蜂采完藥草的花蜜后,又飛回去,還有一只鉆在她的耳道里?!白唛_一點兒,別踩壞了我的藥草,老巫醫(yī)還等著要?!彼f,“他好像就在外面吧?那個引擎聲我認得。”她抬頭看了一眼旅行家,又說:“怎么才回來呢?這里都給水淹了,把我下游的溫室都沖垮了。他們還要開閘泄洪,豈不是要把我僅有的土地都淹掉嗎?你說我有錯嗎?”她把溫室建在泄洪閘下游,本來就不適宜,現(xiàn)在洪水沖掉了溫室,她卻跟泄洪閘死磕起來。
旅行家一臉茫然,說:“不泄洪整個城市都得泡著。”
“你看你,穿得這么整齊,進來這到處是泥的地方,肯定得弄臟。你現(xiàn)在找了份什么工作?上一次你說,辭職去旅行,說是要去什么海峽,找什么神話遺跡?”
“亞特蘭蒂斯。”
“對啦對啦,就是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眿寢寯[好地上的花盆,往邊上重重一坐,整艘漂浮屋晃動起來。她瞇縫著眼,想努力看清旅行家胸前的證件:“你去當官啦?大人物?。』貋碓趺床惶崆敖腥藶槟憬语L洗塵呢?”
“沒這回事?!甭眯屑倚奶摰煤埽牒^去,又說,“聽說隔壁市也來了洪水?!彼芟攵紫聛恚煤每纯此哪赣H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可這套制服突然變得像捆繩似的,纏住他的關(guān)節(jié),他只能像個木偶那樣搖搖晃晃地挪到母親跟前,繼續(xù)說道:“媽,回去吧。你住在這兒人家怎么泄洪呢?”
“上天有取我性命的權(quán)力,但他們沒有?!?/p>
這時,老巫醫(yī)走進來,說:“我早就跟你說過啦,你是大禹,你又不信。這個城市能不能泄洪,關(guān)鍵的抉擇權(quán)就在你手上。”
旅行家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媽媽一眼就看穿了他。他一無所有。他沒有廉恥之心。他沒有任何貢獻。他很難過,走出去站在平臺上,望著整座龐大昏沉的城市,被一道腌臜的洪水日泡夜泡,泡成一個腫脹的豬尿脬,而刺穿這個豬尿脬的針竟然在自己手上,那種辜負眾生的負罪感再次襲來。為什么沒人從城里走出來,把這個占著河道的女人強行拉走呢?監(jiān)察員說得對,只要往外走十公里,事物的形象就會變清晰了。從這座城市出發(fā)要走多遠才足夠?十公里?不,十公里絕對是不夠的。可是,他走到了海角天涯都沒把事物看清楚。旅行家不知道如何做決定,既然市政人員都請不動她離開河道,那他也沒有權(quán)力這樣做,母子關(guān)系并不包含上述這一點。
旅行家請求老巫醫(yī)幫他說說話。老巫醫(yī)點點頭說:“我的同胞哇,如果不是這場洪水,我也許會一直住在地底下,在暗無天日的下水道占卜世間運程。但我的失敗導致了這一切,我需要償還罪孽。我償還罪孽的唯一辦法就是打開這道泄洪閘,讓城市恢復往日生機??墒?,既然你的兒子也請不動你這個母親,我是外人能做什么呢?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我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傄腥俗龀鰻奚??!崩衔揍t(yī)根本沒有在為自己辯護,而是深陷自責的旋渦里。一臉哀慟的老巫醫(yī)回到自己的漂浮屋,啟動引擎,飛快地朝泄洪閘開去。很快他連同漂浮屋一起墜落,消失在寧靜的瀑布之下。
旅行家流下眼淚,脫掉身上的制服,把那個證件扯掉,從棉被中間那個排便用的洞口扔下去。他現(xiàn)在赤身裸體地站著,大腿上發(fā)紫的傷口觀感可怖。
“孩子,你怎么被土狼咬了?你知道嗎,你爸就是一只土狼,他很早就離開了我們,去地底下生活了??纯催@個牙齒印,多像他的呀。他曾經(jīng)也這樣在我心臟上咬了一口,膏藥至今對這個傷口無效?!闭f著,媽媽就挖了一勺膏藥,要給他的傷口敷上去。但旅行家退后幾步,跟母親說聲再見后,便跳下河里。他游向?qū)Π稌r,還聽見媽媽在喊話:“你光著身子,不覺得丟臉嗎?!你會被凍死的!”
旅行家一直游回了城里。沒有象征身份的制服,沒有證明等級的證件,也沒有像樣的衣裳,旅行家只握著一根拐杖,來到中心大廈的大門前。那里沒有人把守,在電梯門口前,堆滿了送來的已經(jīng)過期腐爛的食物。他這個登上高樓的行動,不為馮將,不為立下誓約的土狼頭領(lǐng),不為成千上萬個想一睹洪都星廬山真面目的人。事實上,他體內(nèi)升起了一種想上去看看洪都星的沖動。對,是他自己想看看。時隔這么久,他再次有了一個熾熱的愿望。
大廈電梯已停止運作。一百多層的樓梯,旅行家記不清自己花了多少時間,靠拐杖一步步走上去,然而,根本就沒有所謂為了阻擋土狼而設(shè)置的迷宮。攀登時,那條受感染的大腿越虛弱,他就越覺得手里的拐杖充滿權(quán)力的力量。他第一次認為自己在進行一趟無盡的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旅程,一趟從地底開始一直垂直向上的旅程。
終于抵達頂層時,旅行家才發(fā)現(xiàn),整座大廈早就被拋棄了。那幾天來往的直升機,以及推送消息越來越少的廣播,都指向了這么一個事實:觀察家拋棄了整座城市,拋棄了供養(yǎng)他們吃喝的人。旅行家來到天臺時,心想,如果老巫醫(yī)知道真相,他會為自己沒有占卜到高樓早已無人、頭頂上沒有洪都星、那些紅光只是那幾天奇異的晚霞而感到更深的絕望嗎?可是,事實是不是這樣呢?也許觀察家也不曾存在過,那不過是活在地面的人為了在洪災過后活下去,而集體虛設(shè)的假想敵吧?
旅行家走到天臺的邊緣,望著下方被洪水圍困的街道,想象老巫醫(yī)開著漂浮屋在瀑布俯沖那刻的決絕。這時,從高空吹來一陣狂風,像抹走海市蜃樓似的,抹走那層霧霾,抹走那股洪水,抹走這座城市,也抹走了旅行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