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指叔祖父)從郵局退休后,一直在市里生活,最近幾年才回老家。早前曾聽姆媽說,二爺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回到老家后,身體竟然越來越好了。
好多年沒有見到二爺了,這次回老家,才進門一會,便出門直奔二爺家。要知道,小時候的我,經(jīng)常在二爺家蹭吃蹭喝,二爺二奶很喜歡我,把我這個好吃婆當成自己的親孫女。
剛到門口,我就大喊“二爺”。二爺聽到我的聲音,便興奮地說:“永華回來了?好久沒看到你了呢?!蔽艺{皮地說:“二爺,您老人家還是老樣子,孫女可就老了,有白頭發(fā)了?!闭f罷,我把腦殼伸到二爺面前,左邊一抓,右邊一扯,二爺用懷疑的目光盯了我好久。
這時,權叔瞇了幾下小眼睛,笑著說:“你二爺都沒說老,你說什么老啰?他老人家還每天擔著糞桶去田邊或土邊淋菜呢。沒事的時候,你二爺還每天在田邊或土邊轉幾圈,扯幾根草,帶把菜回來?!?/p>
二爺將手籠在袖子里,一本正經(jīng)地說:“自己種了菜,想吃了隨時采摘,既方便,又放心。再說了,還能嘗到收獲時的喜悅,你說是不是?”二爺把問詢的目光向我轉來,我連聲說:“是的咧,既鍛煉了身體,又吃到了綠色食品,一舉兩得。”
此時,電視上正播放著抗戰(zhàn)片,看著戰(zhàn)士們一排排倒下,二爺?shù)难劬Τ睗窳?。他用手擦擦眼角,哽咽著說:“永華啊,二爺1951年那年15歲,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擔任通信兵,幾次命懸一線,能活到現(xiàn)在,是奇跡了。我記得我在中國人民志愿軍387部隊54軍134師,軍長叫丁瑞,師長叫南毅農(nóng),他們現(xiàn)在都不在了。那時邵東去參軍的有一個團,可惜我那些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們,沒能享受到今天幸福的生活。他們有的死在我身旁,血染紅了我的軍裝;有的被炸成碎塊,掛在我架線的樹枝上。你不曉得,我當時的心有多痛,他們大都是一二十歲的細伢子,太陽剛出山,筍子才露頭,就眼睜睜地沒有了。
“你二爺我是命大哩,本來那天是我當班的,四川的小虎子說要和我調班,冇想到他剛爬到樹上,還來不及放線,一個炸彈就把他炸了下來。唉,戰(zhàn)場上的子彈可沒長眼睛啊。”
我想說些什么,嘴巴動了幾下,二爺卻絲毫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所以,我只好打消念頭,繼續(xù)耐心地聽下去。
“二爺我86歲了,想起那年15歲當兵,一轉眼,七十幾年就過去了。而那些硝煙彌漫的日子,經(jīng)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仿佛就在昨天?!闭f完,二爺出神地望著電視屏幕里那些犧牲的戰(zhàn)士,他的神情再次變得憂郁起來。此時,他家的大黃狗嗚嗚地叫著跑向主人,依偎在二爺懷中,二爺?shù)臏I水滴在黃狗的毛上,發(fā)出晶瑩的光芒。
等二爺?shù)男那槠綇秃螅覇柕溃骸澳銈兡菚r候打仗的場面,跟現(xiàn)在電視里演的是不是一樣呢?”二爺說:“是一樣的呢,一模一樣的。只要沖鋒號一吹響,不管什么人都要往前沖,有好多人沒有沖過去,粘在高高的鐵網(wǎng)上,就像電蚊拍一樣。那個慘烈的情景,至今讓人難以忘懷?!?/p>
二爺說罷,起身走到斑駁的老式木柜旁,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身體竟然不斷地抖動。我想要去幫忙,他卻搖搖手,阻止了我。二爺摸索了一陣,終于翻出了一件疊得平整的衣服。
這是一件充滿滄桑感的軍大衣,上面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破洞,二爺用手輕輕地撫摸,像是見到了久違的寶貝。然后,他又戰(zhàn)栗著把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別在上面。金色的紀念章沉甸甸的,像溫暖的陽光灑在成熟的稻谷上,我忍不住撫摸著,仿佛撫摸到了二爺?shù)那啻簹q月,撫摸到了二爺在戰(zhàn)火中接線放線、不怕犧牲、英勇頑強的身影。
我要二爺穿上軍大衣,想給他拍個照。二爺猶豫了很久,像忸怩的新媳婦,低聲說道:“還是不要拍了吧?!?/p>
我說:“二爺,您在戰(zhàn)場上面臨死亡的危險都不怕,難道還怕拍照片嗎?再說了,又不是拍征婚美照。”
“你這個蠢妹子?!倍攲ξ倚α诵?,很不自在地站在鏡頭前,他臉上的皺紋讓我想到了干涸的土地。
照片拍好后,二爺摸著我的腦殼說:“永華啊,你們生在一個好時代,一定要好好工作,安心寫作,珍惜當下的幸福生活。你不知道,那時二爺在戰(zhàn)場上想好好睡一覺都是奢望啊?!?/p>
二爺叫謝光綿。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