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爭鳴甚至在劉龍碩的腦海里讀取到這樣一段記憶:
我被那該死的黑傘怪物吞噬之前的那段時間,我只有模糊的印象。
周圍的槍聲變得稀稀落落,我的同袍兄弟們被其他異獸一個接一個地撲倒、撕咬。
異獸們知道他們即將贏下戰(zhàn)斗,這種確信又點燃它們屠殺的狂熱。
從運兵船上運送貨柜下來,到奔回運兵船,這兩個小時充斥著哀嚎和禱告,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兩個小時。
然而和瓦爾基里明目張膽的背叛比起來,那些簡直不算什么。
同袍兄弟的慘叫聲消散了,寂靜很快籠罩在我身旁。鮮血流淌,匯成一道汩汩的小河。
短暫的寂靜之后,只有異獸們的咆哮和吼叫在周圍此起彼伏,他們已經吃飽,想找飯后消遣的節(jié)目。
視線被血和汗模糊了,我麻木地四處掃射,子彈打光了,我抽出刺刀安在槍管下,機械地攻擊。
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朦朧的鈍痛,粘稠的血腥味像厚厚的毛毯將我包裹,視線愈發(fā)渙散,我只看到異獸們扭曲的身影。
在這些可怖的鬼影中,我忽然看到了“黑海蜇”。
它那淡黃色的圓形眼球,正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它那傘棚末端的數(shù)十只尖爪,隔絕開其他異獸,像要獨個吃掉我。
這番景象壓過了瓦爾基里拋棄我們之后,支配我的狂亂和憤怒——那些窮兇極惡的異獸都畏懼的“黑海蜇”,是怎樣一種生物?
肌肉僵住了、氣力一掃而空,我的勇氣像被它的淡黃眼珠抽走了,沾滿血污的槍和刺刀從我手中滑落。我的雙腿癱軟,只覺得天旋地轉,地面朝我迎上來。腦袋撞在地面上,在我昏迷前,我感到“黑海蜇”冰冷的傘狀薄膜包住我,沒有牙齒扎進身體,之后呵氣成冰的酷寒蒙蔽了我的思緒。
……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我所以為人的良知已經消逝了,作為怪物中的怪物,我成了暴力殘忍的化身,不再有榮譽和歸屬。
我被永不停息的饑餓感驅使著,貪婪地吞噬其他生物,尋找可以充饑的獵物。
有幾個夜晚,當疲憊將我癱倒在地、昏昏睡去時,過去的記憶為我打開一條縫隙。我回到恒星際艦隊,回到海軍陸戰(zhàn)隊的隊伍中,扎克斯、貝爾、杰諾斯……袍澤兄弟就在身邊,仿佛從未離去。
但我知道他們都死在耶夢加得五號行星,很可能吞噬他們的異獸,又被我吞噬——那些可怕的景象縈繞在我夢中,如同胡亂縫合的傷口令我顫抖。
在我受困于噩夢的那些夜晚,從不信神的我甚至開始祈禱,讓我追隨戰(zhàn)友們而去,獲得永恒的安息……
可是事與愿違,可能因為劉龍碩是耶夢加得五號行星上最具智慧的生物,被吞噬后,不像其他憑本能驅動的怪物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而是在“黑海蜇”的意識之海里占據(jù)一席之地。強大的生存能力,加上士官長十多年軍旅生涯的豐富經驗,使得“黑海蜇”成為這顆行星上無可爭議的霸主。耶夢加得五號行星地震頻繁、熔巖流溢的情況不斷警示它——時間不多了,“黑海蜇”不斷吞噬其他生物,攫取它們的技能和身體特征。
劉爭鳴講罷他在劉龍碩記憶中看到的一切,再也遏制不住怒火:
“瓦爾基里犧牲了士官長,她對劉龍碩見死不救!一楠,傘狀怪物曾經對我用淡黃色燈球照射,但我只有局部異變,自我意識沒有收到影響——或許是因為我和變異的劉龍碩有共同遺傳基因的緣故吧?我要找到傘狀怪物,還要找到瓦爾基里!”
與此同時,沒有褶皺的黑色絲綢似乎摸清路徑,循著艙壁的縫隙層層深入,沿途機械和電路仿佛被黑色油膜覆蓋,紋路與結構成為豪纖畢現(xiàn)的黑色版畫,又隨著“油膜”的褪去,恢復原先的色彩。
在遇到極冷或極高溫環(huán)境,黑色絲綢表面騰起琉璃質感的甲片,但其他地方不會生成褶皺。傘狀怪物直達電漿系統(tǒng),耐1200度高溫和抵御隕石碎片的“琉璃”不僅能保護它,也能幫助它將電漿系統(tǒng)弄得短路。
“黑海蜇”本體檢索科馬洛夫艦長的記憶,獲知破壞“奧丁”號艦橋防護罩的方法,傘狀怪物不再像琉璃般堅硬,暗啞的黑色屏風延展出豎琴般的優(yōu)雅弧線,末端又延伸出飛刃般的凌厲絲線,切割著電漿系統(tǒng)的零件。
奇點引擎的充能頓時有變,中央控制樞紐警報大作:“緊急情況,緊急情況——電漿系統(tǒng)損傷達到二級,緊急停止第一奇點引擎,啟動第二奇點引擎,強制重新調整人工重力!”
環(huán)繞艦橋的防護場逐漸消失,瓦爾基里感應到微妙的變化,波瀾不驚的表情消失了:“不妙,奇點引擎有變!”
芬里爾還沒來得及問她為什么會感知到,忽然感到全身似被湍急的水流托起,四肢無從憑籍、好似溺水,他徒勞地擺動手足,只是在半空中作布朗運動。
中央控制樞紐里的所有軍官先是感覺到失重,巨大的設備拔地而起,站在上面的人被設備托著懸浮在半空。然而失重的體感沒有維持五秒,整個艦橋發(fā)生傾斜,軍官們被另一股重力吸引,東倒西歪地滑走,而很多人不幸被同樣滑來的設備砸死。
通訊官古特魯妮焦急地說:“支撐艦橋的獨立重力已經消失,現(xiàn)在整個艦橋被‘奧丁’號產生的人工重力吸過去了!”
芬里爾駭?shù)媚樕先珶o血色,一旦艦橋與巡洋艦相撞,如果空氣泄露或是爆炸,在孤立無援的宇宙中只能慢慢等死,他罕見地結巴起來:“不、不可能,奇點引擎四周戒備森嚴,怎么會被突入?”
古特魯妮死死抓住控制臺,盯著屏幕上的重力數(shù)據(jù):“艦橋無法恢復防護場和重力。”
芬里爾一聽到古特魯妮說“艦橋無法恢復防護場和重力”,立即抓起通訊器大喊:“全員做好撞擊準備,艦橋要墜毀了!”
七秒鐘后,整座艦橋失去平衡,傾斜角度越來越大,鐵砧形狀的艦橋在巡洋艦本體奇點引擎所產生重力的拖曳下,重重墜落在“奧丁”號隆起的脊背上、又向后犁行一段時間,方才緩緩停止。
太空中無法通過空氣振動傳導聲波,而在艦體內部,“轟”地一聲巨響,劇烈的震動沿著艙壁和空氣傳來,一瞬間仿佛時間停滯了,漂浮在艦橋里的所有人仿佛化為無聲電影里的的一個個噪點,凝固在銀幕上。
金屬扭曲的尖銳悲鳴和失壓警報急促地響起,整個艦橋被警燈染成猩紅色,每個人被數(shù)千噸金屬刮擦、變形的聲音刺得耳膜生疼、頭痛欲裂。芬里爾像被扔鉛球狠狠地掄出去,胸口撞上凸起的機械、頓時疼得眼前發(fā)黑,暗忖:肋骨多半有裂痕……
艦橋犁過的艦體扭曲、爆裂,像巨龍被活生生扯出脊椎。被氣流裹挾而出的船員飛雪般簌簌漂落,殘肢斷臂被減弱的人工重力俘獲,漂浮在“奧丁”號四周,形成血腥詭譎的項鏈。48小時之前登陸艇撞擊“蝴蝶夫人”號和此次撞擊比起來,簡直是溫柔的撓癢癢。
瓦爾基里憑借身體內袖珍黑洞產生的力場懸在半空,盯著滿目瘡痍的艦橋和東倒西歪的士兵們,恨恨地道:“為什么這些沒經改造的人類總是拖我的后腿?為什么我的實驗會變得一塌糊涂?”
古特魯妮醒來時發(fā)現(xiàn)芬里爾緊緊摟住她,額角滲出鮮血,她小心翼翼地檢視他身上的傷,還好,沒傷到骨頭?!按蜷_通路,回歸奧丁號艦體?!?/p>
這是芬里爾從艦橋撞擊的眩暈中醒來后,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
他在“奧丁”號上從槍炮長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升到中校級別的副艦長。他在這艘恒星際巡洋艦上的時間,比在有堅硬土地的行星上的時間還長,自嘲說已經習慣了巡洋艦上的人工重力,去哪顆行星都適應不了。芬里爾始終沒成家,“奧丁”號對于他是戀人、是新娘、是托付一生的摯愛……
而現(xiàn)在“奧丁”號的大腦已經癱瘓,無法做躍遷航行,她再也無法恢復在星空中縱橫捭闔的英姿。芬里爾仿佛看到戀人被大卡車碾過,僅靠呼吸機在病床上茍延殘喘
之前召集大半士兵集結在艦橋,短短幾分鐘的傾覆造成近兩百名士兵傷亡,艦橋內哀鴻遍野,很多士兵血流如注、內臟和斷骨的骨茬外露,只能等維修船和救護船來收拾殘局??蛇@時哪里有外援,就算有,又怎能突破異星野獸的層層包圍?
芬里爾顧不得身上五六處傷口、右側肋骨疼得幾乎無法呼吸,他讓古特魯妮接通公共頻道,在全艦廣播中喊道:“無法阻止空氣流出,全員穿上戰(zhàn)斗用宇航服,放棄死者,快幫傷者著裝!”
古特魯妮不得不按住芬里爾給他裹傷,避免他拖著受傷的身體四處走動。費盡力氣才勉強召集起五六十名士兵,原先滿載將近六百人的“奧丁”號,還有戰(zhàn)斗力的士兵不足十分之一。雖然撿了條命,但眼睜睜看著平日里熟稔的艙室一片狼藉,芬里爾一陣心悸,險些眩暈栽倒在地,他對瓦爾基里怒目而視。
“無論怎么緬懷,這里不會恢復原樣。此刻不走,更待何時?”瓦爾基里不耐煩聽受傷士兵的呻吟和哀求,催促芬里爾趕緊離開破損的艦橋。芬里爾幾欲當面頂撞這位專橫的少將,她顯然要拋棄那些負傷的士兵。
早知如此,決不能放那個絡腮胡子阿爾貝里西上船,是他引狼入室,然而始作俑者,是瓦爾基里!從科馬洛夫艦長死于非命開始,先是“瓦爾哈拉武士”和“耶夢加得”混戰(zhàn),又是人為放出“利維坦目錄巨獸”,在他視若珍寶的母艦上肆無忌憚地打斗……
他何嘗不想親手殺了她,可她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巨獸更可怕,比具有人類智慧的“耶夢加得”更狡詐,就憑傷亡慘重、士氣墜落到谷底的士兵,別說向瓦爾基里發(fā)難,能從垂危的“奧丁”號逃出生天就不錯。
當務之急是和恒星際艦隊司令部聯(lián)系上,芬里爾特意安排幾個輕傷的士兵照看重傷者,他對不得不放棄的重傷者十分愧疚,不敢和他們對視,勉強忍住眼淚,勸慰幸存者們:“還沒徹底脫險,快走。”
此時瓦爾基里剛剛脫離防護力場,背對著他們。芬里爾從瓦爾基里后背收回仇視的目光,對古特魯妮說:“我們會在第二艦橋建立新的中央控制樞紐,先派遣三十名士兵過去偵查,建立陣地。”
他又問瓦爾基里:“少將閣下,我們還要奪回對中樞電腦的控制權,可以委任古特魯妮上尉單獨組織一個小隊嗎?”
瓦爾基里一直在想有關“黑海蜇”的事情,隨口應道:“你想怎樣就怎樣吧?!?/p>
“上尉,你帶十名士兵先去建立通訊通路,路上小心?!狈依餇栆馕渡铋L地望著古特魯妮,她明白他的意思,略略點點頭。
在底層艙室,葉一楠說:“方才劇烈沖撞的是最上層的甲板方向,現(xiàn)在通往上四層甲板的通路都自動封閉了。似乎不是尋常的內部爆炸啊!”
劉爭鳴從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到現(xiàn)在一直待在“奧丁”號上,何以為家?這艘巡洋艦便是家,葉一楠同樣充滿感情:“我們過去,看看能不能幫到芬里爾中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