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科普科幻作家、文學評論者。曾獲第26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新人獎,代表作包括長篇科幻小說《傀儡戰(zhàn)記》系列、科幻小說作品集《盲躍》以及一系列科普作品和少兒科幻小說。
1
“ 老師!小音又在對我們做那些怪動作啦!”
“ 小音!站到走廊上去!”
在生活管理老師不耐煩的呵斥聲中,小音畏縮著打了個寒戰(zhàn),然后像只挨了揍的小狗一樣,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教室,在同學們令人不快的視線之中前往走廊。在她拖著腳步、無精打采地前進時,教室里的另外十五個孩子竊竊私語著,雖然他們都壓低了聲音,但就算小音不刻意去聽,也能知道他們都在講些什么。
“ 又這樣……”
“ 真是惡心!”
“ 這家伙到底是不是正常人啊……”
“正常人?不不不,你聽說過嗎?那家伙不是一般的孤兒,據說她是在那些蟲子的老巢里長大的,誰知道……”
“我是聾的,我是聾的,我什么都聽不到……聽不到……”小音在心里反復念著這句話,同時下意識地加快了走向教室之外的步伐——但這并沒有什么用處。
即便同學們的聲音已不再傳入她的耳中,即便她在走廊上背對著教室,同時竭力放空大腦,但那種如芒在背的糟糕感覺仍然沒有消失。小音的潛意識小聲地告訴她,大家正在盯著她,將她視為異類。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她下意識做出的幾個動作。
按照今天的日程表,在接下來的五十分鐘里,班上的同學們要兩兩組隊進行室內運動——這意味著每個人都要找到一個搭檔。為了能在接下來的五十分鐘里盡可能不鬧出什么不愉快,在找搭檔時,不能讓那些不情愿的人和自己組隊?;谶@個想法,小音本能地嗅了嗅每個同學的身體,并用自己的雙臂在他們面前比畫出了一套旨在表示友好的簡單的肢體語言。但是,她的這些行為瞬間引發(fā)了同學們的不安和排擠。
從理性的角度講,小音完全理解自己不應該這么做——畢竟,她在孤兒院接受過的教育讓她明白,人類不會動不動就去嗅對方的氣味,或者夸張地用胳膊互相比畫。不過,這種“理解”不能讓她在情感層面好受哪怕一丁點兒:畢竟,在能夠記事之后的幾年里,她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這些習慣早已融入了她的一舉一動。
不如說,只有在這么做的時候,小音才會感到安心與舒適。
2
從技術上講,小音是這顆俗稱“茄子”的類地行星上的居民,并且依照本地法律,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自然擁有邦聯公民權。之所以是“俗稱”,是因為這個世界被發(fā)現和進行初步地球化改造之后出現了一些小麻煩,導致正式作為一個邦聯政治主體的議程仍在拖延之中,因此暫時不能得到正式命名,只能擁有一個臨時編號“霧礁星區(qū)20 \ 333號世界”,以及“茄子”這個非正式稱呼。
當然,小音并不介意這里有沒有正式命名——在她看來,茄子星是個挺好的名字,聽上去很順口,也很可愛,最重要的是,這個名字還相當符合這地方的景象:茄子星繞轉的主序星光譜型號是K- 7型,比傳說中的照耀著古地球的太陽要暗淡不少,整個恒星散發(fā)著一股子令人糟心的紅色,病懨懨的,看上去就叫人不舒服。由于陽光不夠強,本地的植物(好吧,嚴格來說是“ 生態(tài)位相當于古地球的植物的、依靠光合作用生存的生命體”)為了生存下去,自然也不能奢侈地反射寶貴的光,于是,它們用于光合作用的器官表面全都成了接近黑色的暗紫色,活像是熟透了的茄子。
或許是本地植被色調的緣故,大多數本地動物也長成了和茄子一樣的配色,無論是海里的魚( 雖然它們的解剖學結構更像是古地球的軟體動物),還是陸地上與空中的動物,全都或多或少地帶著幾分紫色,其中也包括了茄子星上唯一的一種“準智慧生物”:貝爾羅格蟲——這些身體表面覆滿紫色幾丁質,成群生活在行星上僅有的兩塊大陸中的南方大陸上的生物,也正是導致茄子星至今政治地位未定的“ 小麻煩”的來源。
在邦聯太空探索局的官方記錄中,茄子星早在一個半世紀前就被巡天望遠鏡陣列通過觀測凌日現象的方式第一次發(fā)現了。只不過,因為被認定缺乏開拓價值,在十五年前,這里才被規(guī)劃為“可勘探世界”。第一批先遣隊搭乘一艘“ 歐米茄瑞斯”級飛船抵達了這里,卻因為機械故障在降落過程中墜毀,就此失去音信。而趕往茄子星的第二批勘探隊則在兩年半后抵達了這個紫色的偏遠世界,并找到了那艘飛船的殘骸……以及一些別的東西。
那些東西就是聚居在南方大陸上的貝爾羅格蟲族。
當然,貝爾羅格蟲這個名字是發(fā)現它們的人類擅自“贈予”它們的,一如既往地體現了人類的命名品味:在面對和自己差異太大的生物時,他們總是情不自禁地用古地球上的牛鬼蛇神稱呼對方。
好在“ 獲贈”這個名字的一方對此并無異議。這些有著類似昆蟲的細長節(jié)肢,長著紫色幾丁質外殼的生物是群居生命體,其社會形態(tài)介于標準智慧生命與真社會性昆蟲之間——換言之,它們的每個個體都具有基礎的自我意志和獨立思維能力,并通過一套復雜的肢體語言、聲學語言( 主要依靠摩擦肢體上的共鳴腔)和信息素互相交流,并很可能在某個“更高級的意志”統(tǒng)御下共同行動。它們擁有相當于古地球銅石混用時代的技術水準,但同時也進化出了一些特殊的生物技術,但總而言之,離“ 現代文明”還差得很遠。
雖說邦聯政治主體中也有由非人類種族構成的社會存在,但是,這種社會要申請加入的流程通常極為煩瑣,因此,茄子星加入邦聯的事宜也就擱置了下來。幸運的是,由于喜愛濕熱環(huán)境,貝爾羅格蟲族只聚居在遍布叢林的南方大陸,而極少前往涼爽干燥、遍布溫帶高原的北方,后者很快便成為人類移民的聚居地,并建起了第一批城鎮(zhèn)和太空港,那艘勘探船的墜落點則成了行星上唯一位于南方大陸的人類定居點?;凇斗侨祟愔腔凵锝佑|條例》的規(guī)定,他們要逐步回收、拆解飛船上的技術設備和可能對本地環(huán)境造成危害的廢料,并將其改造成一座公墓兼紀念碑。
但就在這一工程實施的過程中,意外發(fā)生了。
那些工作人員完全沒有料到,在船只殘骸附近,他們居然發(fā)現了一艘逃生艇——有人在飛船行將毀滅時成功逃了出去,并活著抵達了地表。接著,他們又順藤摸瓜地發(fā)現了一處廢棄已久的臨時營地,以及一處貝爾羅格蟲族的巢群。在那座蟲巢內,他們發(fā)現了一個孩子——那正是小音。
剛剛被發(fā)現的小音大約八歲,身邊沒有其他人類,而是和蟲族生活在一起。種種跡象表明,貝爾羅格蟲族收養(yǎng)了她。有趣的是,和古地球上出現過的“ 狼孩”們不同,她會說話,也懂得一些人類社會的常識。發(fā)現她的人們推斷,這大概是因為她在被收養(yǎng)時已經有四到五歲大,已經接受了一些最基礎的啟蒙教育。
在將她移交給行星上唯一的孤兒院時,有人注意到,她一直在夢里低聲呼喊著“ 媽媽”。
3
“ 你好呀,小音,我們又見面了?!?/p>
“ 你好,白石先生?!?/p>
在與來者打了個招呼之后,小音就又一次低下頭,陷入了沉默——當然,從技術上講,她眼下仍然處于孤身一人的狀態(tài),分配給她的雙人宿舍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就沒有任何人了。因為總是“ 做出不合群的行為、容易驚嚇他人”,她的宿舍在過去幾個月里都由她一人“ 獨享”,而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也不過是個由光束構成的立體影像罷了。
當然,通常情況下的通信是用不著立體影像的,但白石先生是個心理醫(yī)生。按照他奉行的那套彎彎繞繞、復雜至極的心理學理論,這么做可以讓患者更有“ 真實感”——雖然在小音看來,這根本沒用。無論眼前的影像再怎么竭力擺出和藹可親的神情,她都只會反感,因為這個影像沒有實體,也沒有氣味。
沒有氣味的東西無法讓她安心。
“最近過得如何?”白石先生帶著笑問小音,“和你的朋友們處得還好嗎?”
“ 很好?!毙∫魫灺晲灇獾卣f。
“ 可以告訴我,你們有什么交流,或者,你們具體是怎么交流的嗎?”
“呃……”小音遲疑了——因為她根本給不出答案。她低下頭,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她很清楚,自己的避而不答,實際上已經戳破了之前心虛的回答。
“ 小音,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只是你跟朋友們在交流上遇到了一些障礙,”白石先生溫和地說,“ 不用太擔心,都會好起來的。我推薦的人類社會紀錄片你有沒有看呢?”
小音還是默不作聲。
“那真是可惜?!卑资壬π?,繼續(xù)溫和地問,“上次開的藥,你有沒有服用呢?覺得起到什么作用沒?”
這次小音搖了搖頭。“ 我根本不相信那些!我沒病,不需要吃藥!”她的聲音比之前提高了八度,神色顯而易見地激動起來,“ 我下意識地做出以前習慣的動作,是因為那樣能讓我感到安心。沒錯,我很懷念那段日子!”
白石先生沒有被她的激動嚇到,他平靜地看著她,“ 那么能不能跟我說一說,你懷念的那段日子里的美好的事情?”
“那里……算了,我不想說了?!毙∫舯鞠牖卮穑詈筮€是搖了搖頭,“ 我會遵照醫(yī)囑去做的,白石先生?!彼腊资壬鷽]有惡意,但她不覺得他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談話無果而終,收起立體影像后,白石先生坐到書桌前思考了一會兒,在筆記本上寫下:造成小音認知和行為偏差的,非其主觀意識,而是潛意識。如貝爾羅格蟲族的信息素對于人類能起作用,那么小音在落入蟲巢后,受到“同化”,被融入了蟲巢意識之內,并自以為是它們的一員,并不奇怪。但這些信息素的同化作用應是有限的。小音已離開蟲巢環(huán)境幾年,不再吸入信息素,它們的影響本該消退,小音本該完全擺脫了這種影響才對。現在的情況,究竟是為何?
4
“ 快看!是蟲子女!”
“ 瘋子來了,大家快躲開!”
“快跑! 不然她就要把我們都拖到蟲子窩里去啦!”
小音在下課后走過孤兒院的操場時,毫不意外地聽到了其他孩子的叫嚷聲——當然,他們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惡意,只是純粹出于本能而排斥“異類”罷了。在過去,她也許還會愧疚、會發(fā)怒、會不安,但如今,她早已習以為常了。
小音的目的地是圖書室。雖然實體圖書這種東西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過時了,要閱讀也完全不需要什么專門場所,但就像人類文明體系中保存下來的大量實際意義有限的“傳統(tǒng)”一樣,即便使用率非??蓱z,在教育機構里設置圖書室的行為也一直被一代又一代人繼承著。雖說這地方平時很少有人使用,但小音倒是相當喜歡圖書室。畢竟,在這里,她的閱讀不會被人打擾。
小音今天要看的,是與她自己有關的書。當年茄子星的飛船墜毀事件一度引起了熱議,對這一事件的研究和調查活動頗多。因此,不止一本研究著作曾經提到過她——以及她的父母。為了弄清楚自己的過去,在能夠流暢閱讀之后,小音就一直努力搜尋并閱讀這類書籍,但不幸的是,這種做法只是讓她陷入了越來越深的失望。
“……調查顯示,飛船墜落的唯一幸存者是一名船員的女兒,其父母在墜毀時成功逃生,卻死于本地動物的襲擊。二人遺骸已經找到,并通過基因分析確認了與幸存者的關聯?!痹诨税雮€小時翻閱這本新查找的學術著作后,小音總算在屏幕的角落里找到了這段與自己有關的話語,“一切證據均表明,幸存者是獨身一人進入蟲巢,并被信息素同化的。之后她被視為一只普通的貝爾羅格蟲族幼體,并得到了最基本的照顧而幸存下來。這一事件在生物化學領域上的價值……”
“垃圾!”小音惱怒地咬著嘴唇,按下了屏幕上的“退出”鍵——她是不懂什么生物、化學,但可以肯定,當時她在蟲巢里受到的可不僅僅是“ 最基本的照顧”。她記得,在蟲巢里,除了那些友好地對待她,并為她提供生活必需品的蟲族之外,還存在著一名類似于母親的人類女性,不但會為她提供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會陪著她玩耍,帶著她在周圍比較安全的森林里散步,或者用紫色的樹枝與藤蔓為她制作娃娃。不幸的是,當那些自稱救援隊的人偶然到達蟲巢附近時,她恰好獨自一人在閑逛,那位“ 媽媽”不在她的身邊,因此,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到對方。
找到小音的那些人在事后告訴她,她真正的媽媽在幾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垃圾,都是垃圾……”小音揪著自己淺棕色的頭發(fā),自言自語著——雖然那些研究這件事的專家和學者看上去都是一副非常厲害的樣子,但就算是這些“ 聰明人”,也從不相信她在蟲巢里的“ 媽媽”的存在。最初在調查時聽到小音這么說的家伙直接聲稱,這不過是“ 純粹的想象”,是一種“ 心理因素導致的幻想”,之后的那些人甚至根本不屑于就這一點提出問題。但小音很清楚,在那段日子里,確實有一位“ 媽媽”一直照顧著她。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對“媽媽”的感情,她才下意識地保留了在蟲巢中生活時的習慣,并會在做出那些行為時感到安心。
在看了一眼書庫目錄后,小音知道,自己繼續(xù)待在圖書室里已經沒有意義了——今天這本書已經是她能檢索出的最后一本“ 相關論著”,換言之,通過書籍和論文找出真相的努力已經失敗。此時此刻,她只剩下了唯一的選擇。
雖然對于一個十歲孩子而言,這個選擇聽上去實在有些異想天開,但卻不是完全不可能:小音很清楚,大人們總是會低估小孩子的行動能力,正因如此,在這間孤兒院里,很多重要資產的防范都相當松懈,而她之前已經設法弄明白了一些必要的知識。雖說這一計劃的風險不算小,但此時此刻,小音已無法繼續(xù)忍耐了。她希望弄清楚一切。
“ 哇啊啊啊?。∠x子女來了!”
“ 快躲開這個惡心的家伙!”
在小音離開圖書室,回到宿舍,把自己通過各種手段偷偷搜集到的那點兒行李取出來時,其他孩子一如既往地對她大呼小叫。但這一次,小音的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笑。
“ 媽媽,我來了?!?/p>
5
“ 呼……呼哈……”
懸浮摩托最終在這片紫色叢林的深處停下時,小音捂著自己的腹部,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慢騰騰地從懸浮摩托上爬了下來——幸虧有智能輔助駕駛系統(tǒng)的幫助,在用偷偷搜集的老師的基因材料解開基因鎖認證后,小音在駕駛這臺摩托的過程中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真正出乎她預料的是接下來的旅程:小音所在的孤兒院位于北大陸的南部沿海,與南大陸只隔著一條數千米寬的海峽,在潮水高度最低時,海峽中央會出現一道若隱若現的陸橋。小音原本以為穿過這座陸橋不會很難,但事實并非如此。充滿咸味的海風遠比她想象的更強,在狂風之中,只穿著一件單衣的她迅速失去體溫,最后只剩下勉強趴在駕駛座上的力氣。萬幸的是,由于懸浮摩托的姿態(tài)控制系統(tǒng)很好地維持著平衡,她沒有從車上掉落。饒是如此,在進入南大陸濕熱的叢林后,她也花了超過一個小時,才從失溫造成的僵硬與麻木中緩過來。
由于被救援隊帶走時,小音的情緒非常緊張,因此她實并不太清楚返回蟲巢的路。不過,在那些研究這一事件的論文中,她發(fā)現了不止一幅足夠詳細的地圖,標識出了她“ 家”的具體位置,這讓她可以依靠懸浮摩托自帶的導航系統(tǒng)找到目的地。
“ 果然在這兒啊……”
穿過一片布滿了鮮艷的淺紫色浮水植物和紫紅色浮萍的沼澤地之后,一座高大的土丘映入了小音的眼簾。如果讓一名對古地球建筑史有些了解的學者來描述這些土丘的話,他或許會聯想起北美洲密西西比河流域的那些原始、拙劣的夯土祭壇,或者古中國的類似造物。只不過,與那些粗糙的原始建筑不同,這座土丘并不是實心的,更非由夯土筑成。貝爾羅格蟲族的大型工蟲擁有特別進化的消化道腺體,可以將普通的砂土和酸性的磚紅壤混合起來,并用分泌物強化后形成堅固的“混凝土”材料。依靠這些材料,它們可以建起一座座高大的半地穴式巢穴。
對于眼前的這座巢穴,小音已經相當熟悉了——她曾經數百次地進出過這座巢穴的入口,并且探索過其中的絕大多數通道,比起孤兒院的宿舍,這里才是她的“家”。
雖然在回來之前,小音還有些擔心,生怕只能找到一座早已蟲去巢空的廢墟。但在發(fā)現幾個深紫色的身影出現在洞穴外之后,小音的這點兒擔憂立即就消失了。這座巢穴并沒有被廢棄,它的居民們仍在這里生活著。雖然人類總是將具有部分真社會性生物特征的貝爾羅格蟲族和他們熟悉的真社會性物種——比如棲息在古地球上的蜜蜂與螞蟻——混為一談,但事實上,這些生物具有一定的智慧,生活方式也更接近于遠古時代的人類。雖然尚未進入農耕時代,但貝爾羅格蟲族已經有了衣物( 由抽取的紫色樹皮纖維縫紉而成)與工具。它們,不,應該說是“他們”,有著數十款不同類型的衣物,甚至還因為生活區(qū)域的不同而存在著類似于“ 時尚”的概念。他們的工具主要由燧石和黑曜石制成,外形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古地球時代的美洲文明,甚至還存在著少量的紅銅和貴金屬制品。
“ 嗒嗒,嗒,嗒嗒!”在靠近蟲巢入口時,小音舉起在途中撿來的兩塊石頭,開始相互敲擊——雖然貝爾羅格蟲族用于交流的信息素可以作用于人類,但小音可沒法主動分泌這東西,而要接入蟲巢內的信息素之網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在這之前,她只能以這種聲學信號交流。
正在巢穴外處理和晾曬剛剛剝來的樹皮的幾名蟲巢成員注意到了小音發(fā)出的聲音,隨即發(fā)現了她的存在。它們也紛紛用前肢叩擊甲殼,發(fā)出相同的聲音——這是貝爾羅格蟲族辨識身份時的通信方式。雖說在離開的這幾年里,小音的變化非常明顯,但蟲巢成員們仍然可以用這種方法確認她正是那個曾經在蟲巢中生活了數年之久的成員。
“好久不見,我回來了?!毙∫襞e起雙臂,緩慢地劃出了幾段弧線,貝爾羅格蟲族或許不太懂得人類的話語,但卻能很好地解讀這種肢體語言,“ 你們好?!?/p>
蟲巢的成員們很快對她放下了戒心,緊接著,更多成員從蟲巢入口鉆了出來,好奇地圍觀這位特殊的訪客——由信息素構成、在蟲巢內部的通風系統(tǒng)中流轉不息的信息網絡眼下應該已經將她抵達的消息傳遞給了蟲巢中的全體成員。這里的所有居民都知道了一件事:他們失蹤已久的特殊成員回來了。
“ 歡迎……回來。”幾分鐘后,一名塊頭特別大的蟲巢成員鉆出了洞口,讓小音有點兒驚訝的是,他居然直接說出了邦聯通用語。當然,由于沒有與人類相似的聲帶,他的聲音是從肢體上的共鳴腔內發(fā)出的,“ 我們……好幾年不見了?!?/p>
“ 是的,抱歉害大家擔心了,長老?!?/p>
“沒……關系的,”長老說道,“那些……人和我們解釋了,說你……要回家。會有你的同類照顧你,這……很好?!?/p>
“ 才不好?!毙∫魮u了搖頭。不過,她至少知道對方為什么能像這樣與她交流了——雖然南大陸的貝爾羅格蟲族整體上仍然處于孤立狀態(tài),但少數人類研究者仍然獲準與他們進行“有限接觸”。無疑,他們正是這樣學到了邦聯通用語。
“ 你回來有什么……事?”
“ 我要見我媽媽?!毙∫粽f道,“ 我記得,在這里生活時,媽媽一直陪伴著我。但在去了孤兒院之后,那些專家卻說,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我想確認,媽媽到底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的存在,所以我才回到了這里?!?/p>
“這樣啊?!遍L老叩擊了兩下自己的甲殼,“跟我來?!?/p>
6
與許多從未接觸過貝爾羅格蟲族的“ 學者”的幻想不同,蟲巢內部其實并不黑暗潮濕,反而頗為寬敞明亮:由本地的發(fā)光腐生植物制成的活體照明燈懸掛在天花板上,而通風管道則穩(wěn)定地輸送著新鮮空氣。當然,對初來乍到者而言,這里的空氣有著一種刺鼻的、類似醋酸的氣味,而且會讓人很不舒服——與地球生物分泌的激素不同,貝爾羅格蟲族的信息素其實是一種共生微生物,它們會花一段時間在可以作用的生物體內形成微小的病灶,并與神經系統(tǒng)連接,讓后者的思維和情緒通過這一“ 網關”接入蟲巢的整體思維。由于離開這里已有幾年,小音體內的這些共生微生物早已消失,因此,她不得不強忍著不適,讓自己再被感染一遍。
這需要好幾個小時。
在這一過程中,小音一直跟著長老深入蟲巢深處。她越是前進,就越能看到熟悉的景象:那些在孩提時代留在墻上的涂鴉和拙劣的繪畫,以及曾經徘徊玩耍的地點。記憶中,無論是玩游戲、往墻上涂鴉,還是一起制作紫色的娃娃,都是媽媽陪著她完成的。
沒錯,媽媽不可能是幻覺。小音咬了咬嘴唇,媽媽是真實存在的。
“在這兒?!碑斠蝗艘幌x穿過傾斜向下的走廊后,長老帶著小音來到了一座房間外——那里是小音曾經使用過好幾年的個人房間,“ 你媽媽就……在里面?!?/p>
“太好了!”小音興奮地掀開掛在房間入口處的樹皮門簾,“ 媽媽,我——”
下一瞬,她愣住了。
在小音的記憶中,媽媽的面容十分模糊,她甚至不能明確地記得媽媽的發(fā)色或者雙眸的顏色——但毋庸置疑,那應該是一個人。而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只身上包裹著紫色幾丁質甲殼的貝爾羅格蟲族成員,后者見到她之后,立即抬起四條上肢,擺出了問好的姿態(tài)。而在這名蟲巢成員的腳邊,則堆滿了大量小音最喜歡的紫色娃娃。
小音并不害怕貝爾羅格蟲族,但眼前的一幕還是讓她陷入了短暫的迷惘。“ 這……這不可能是……”
“ 這就是你的媽媽?!?/p>
“ 但是……”小音不可置信地搖著頭,下一秒鐘,她腦海中那個曾經模糊的人類女性形象開始在她的記憶中扭曲、變形,最終與眼前的生物完全重合。
是的,這就是她的媽媽。
“ 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小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充斥在蟲巢內空氣中的共生生物正在逐步完成感染,讓她的意識可以通過化學方式與整個社會成員的意志相互接觸。在幾年前,懵懂無知的她并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現在,由于在孤兒院中的長期努力自學,她已經有了必要的知識可以解釋這一切:第一次來到蟲巢時,她處于惶恐和無助之中,當時,她本能地希望有一位媽媽能夠照顧和幫助自己。而當共生生物成功地感染她之后,這種愿望進入了蟲巢意識之中。
由于具有部分真社會性,貝爾羅格蟲族不存在人類的家庭和親子概念,因此,小音的愿望引起了全體成員的興趣。通過信息素交流,他們讀取了小音所理解的一切與親子觀念有關的信息,并讓一名成員扮演了“媽媽”的形象。而這一切,都僅僅是因為他們的好奇心。
“ 所以……這就是事實?”在一言不發(fā)地思考了幾分鐘后,小音露出了懊喪的表情。從理論上講,她的媽媽確實是存在的,但這種“存在”卻又基于她的想象,在那些年里,她所感覺到的一切親情和愛,全都來自她自己的思維與意識,“ 這……到底算是什么???”
“我們知道你會有點兒……難以接受,但這一切并非毫無價值,”長老說道,“與你的……互動,讓我們了解了另一種生命與社會的可能性,這極大地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和……探求未知的欲望。因此,我們很……感謝你?!?/p>
“可我呢?我以后該怎么辦?”小音眼神空洞地看著那個曾被自己稱為“媽媽”的生物,后者也用自己暗紫色的復眼看著她,“ 如果我曾經得到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那我到底……”
“你曾經是……也永遠是我們的一員?!遍L老說道,“ 我想,你會知道該怎么做的?!?/p>
7
小音回到孤兒院時,自然挨了一通訓斥,但很快,孤兒院的老師就發(fā)現,小音確實已經不再做出那些蟲族特有的動作了。她雖然仍舊孤僻,卻不再不合群,而是開始以一種驚人的熱情努力學習。除此之外,當他們問起她是否還想念自己的“媽媽”時,小音從來都只是先點點頭,然后再搖搖頭,但不會做出任何進一步的答復。
“那么,你以后到底想要干什么?”有一次,小音的老師這么問她。
“ 我要成為賞金使節(jié)?!毙∫粽f道。
“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我到底是誰。我也知道,對未知的探索應該是我一生的追求與歸屬,”小音說,“ 在這點上,還有什么是比做賞金使節(jié)更合適的嗎?”
[ 責任編輯: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