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格君 [沈陽師范大學(xué),沈陽 110034]
《職業(yè)》寫于20 世紀40 年代,主人公原型是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遇見的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小孩。汪曾祺滿懷熱忱,將自己視為感情的生產(chǎn)者,隨著他對現(xiàn)實思索的深化,《職業(yè)》前后修改了四次。他自稱“大概算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①,現(xiàn)實是殘酷的,小說氤氳著小人物的生存焦慮,但更多的是人昂揚生命之力對生存困境的突圍。汪曾祺欣賞天真爛漫、活潑自然的人,人的粲然是重鑄民族生命力的關(guān)鍵。
小說終稿將文林街形形色色的叫賣聲作為小孩工作的背景,這是早先版本沒有的,營造出市井氛圍。汪曾祺認為寫氛圍即寫人物,非情節(jié)性的描寫皆與人物有關(guān)。小說一般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來塑造人物性格,汪曾祺則弱化小說的故事性,注重小說的整體氛圍。
汪曾祺承認自己的小說不大像小說:“有些只是人物素描。我不善于講故事。我也不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雹谕粼鞯男≌f跟真實的生活保持相對一致,我們很難看到波瀾起伏或光怪陸離的故事情節(jié),也難找到超人英雄。《職業(yè)》篇幅短小,不設(shè)千奇百巧構(gòu)成沖突,不重文辭雕琢,在小說氛圍的醞釀上則不惜筆墨。小說開篇故意將行文速度放得極慢,通過男女老少發(fā)出的聲色、語調(diào)、聲量各不相同的吆喝,勾勒出鬧市“素描”,讓小說橫向綿延開去。聲音是小說描繪群像的觸發(fā)鍵,不僅把小人物放回到喧嚷的人世間,更傾心去寫小人物的“細枝末節(jié)”。從街頭巷尾的吆喝到遺址來歷、吃食做法、衣服點綴,使小說對民間真實生活情態(tài)的還原成為可能。
《職業(yè)》中的氛圍描寫不是為人物造勢,氛圍描寫不是用來襯托紅花的綠葉,而是點綴銀河的燦爛繁星,正是因為氛圍氤氳到位,人物才不是空中浮萍。汪曾祺在《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中說:“鑒別小說,也如同品藻人物一樣的不可具說。但我們也可以像看人一樣的看小說,憑全面的,綜合的印象,憑直覺?!薄堵殬I(yè)》的氛圍讓讀者對小說先形成整體的感知,未見其人,卻已然對主人公有了直覺印象??肆_齊說:“在直覺里,個別因整體的生命而存在,而整體又寓于個別的生命中?!雹坌∪宋锸切≌f氛圍的組成部分,是氛圍的主體,而氛圍又統(tǒng)攝著小人物的整體氣質(zhì),世間的苦辛寓于個體的生命中,各行各業(yè)的人為生計吆喝,背后是人的生存壓力。
作者取材自真實生活,但《職業(yè)》不是對亂世淺淺一瞥,文中灌注了對人的憐憫,對人樂觀生活態(tài)度的贊賞,意蘊是豐滿的。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隨談》中說:“作品寫短有個好處,就是作品的實際容量比抻長了要大,你沒寫出的生活并不是浪費,讀者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讀者感覺到這個作品很飽滿,那個作品很單薄,就是因為作者的生活底子不同,反映在作品里的分量也就不同?!雹芡粼饔幸粋€幸??鞓返耐?,父親師長的教育啟蒙了他的心智,故鄉(xiāng)高郵東大街上的美食風(fēng)物滋養(yǎng)了他的心靈。他是幸運的,然而動蕩時局下的大后方昆明,老百姓的生活是不幸福的。汪曾祺看到世人的苦難,大人要應(yīng)對人生的苦辛,小孩不能游戲和讀書?!堵殬I(yè)》初稿寫學(xué)齡前的孩童幼年喪父,挎上木桶沿街叫賣掙錢養(yǎng)家。小孩過早學(xué)會面對動蕩苦辛的生活,體驗到了人生無常。汪曾祺選小孩做主人公,更能說明特殊年代人的生存困境,看似平淡的生活包含了巨大的悲哀。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小孩有生存焦慮,各行各業(yè)的人都面臨生存困境,需為吃穿用度打算,這是普通百姓的生存焦灼問題。
汪曾祺看到了人的生存困境與戰(zhàn)爭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聚焦動蕩年代人焦灼的生存狀態(tài),人需要隱忍世間無盡的苦難,生命是壓抑的。汪曾祺的“素描”沒有浩蕩歷史,他駐足凝望的是最平凡的世間小兒女,賣餅糕的孩子是“人世苦辛圖”的組成部分,辛苦的人遠不止他一個。小說的氛圍描寫看似淡化了個人的壓抑,因這世間人人都如此,大環(huán)境容不下一張安穩(wěn)的書桌。然而,當人人都戴上職業(yè)面具,壓抑自我,個人的苦難就會被淡化被消匿嗎?此起彼伏的叫賣背后,是漂泊的人、潦倒的生、勞苦的大眾,個人的苦難永不會消失,它只是被群體的苦難淹沒了。小說的氛圍描寫是殘酷現(xiàn)實的氤氳,人焦灼的生存狀態(tài)無盡蔓延、延續(xù)不斷。
汪曾祺說:“作家就是要不斷地拿出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別是感情的那么一種人。”⑤《職業(yè)》的社會氛圍含有作者對卑微渺小生命的莫大同情,但苦難不是人生活的全部,小說不是寫人的慘狀、迷惘、怨憤,而是人面臨苦辛所顯露的粲然之態(tài),是人在荒蕪中找尋到的美好情趣。如果坎坷多難是人生的常態(tài),那么積極樂觀則是人了不起的生命姿態(tài),汪曾祺憐憫人的苦辛,同時被人的粲然所觸動,《職業(yè)》是他對人蓬勃向上的生命所唱的贊歌。
職業(yè)將人分類,賦予人相應(yīng)的社會身份,叫賣聲是“人世苦辛多”的橫截面。不同年齡、民族、地域的人匯聚到了文林街,文林街是職場。職業(yè)隱含有人世的諸多苦辛,買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小孩是苦辛的縮影。汪曾祺說:“職業(yè)是對人的限制,對人的框定,意味著人的選擇自由的失去,無限可能性的失去?!雹尥粼鞑皇歉吒咴谏蠈徱暠娚淖骷?,他亦屬于眾生,因此他體諒各個職位上的人。小說不是虛構(gòu)一個人人平等怡然自樂的桃花源,在《職業(yè)》里,有人背著書包上學(xué),有人挎著籃子賣糕;有人看熱鬧,有人張羅生意;有人以叫賣取樂,有人以叫賣為生計。我們向往人生而平等,但人生實則處處不平等。
主人公在小說中沒有名字,“椒鹽餅子西洋糕”就是他在社會上的代號,他的職業(yè)“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就是他的名字,他的生活與職業(yè)幾乎是重合的。他家境貧困,沒有上過學(xué),母親求人才去店鋪里當了伙計,晚上發(fā)面,天亮幫忙,白天挎著木盆去賣。這孩子過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盡職盡責,毫不貪玩?!坝鲇谐舻?、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他很愛看馬,“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吆喝是他的職業(yè)所在,即使叫賣“椒鹽餅子西洋糕!”被孩子打趣“捏著鼻子吹洋號!”汪曾祺在小說中寫“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⑦,他不是早熟的小孩,而是像模像樣的小大人,他是苦辛世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
汪曾祺看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小孩身處社會底層,從早工作到晚,少有休息,他的生活艱辛不易,叫賣還會招來小孩故意模仿?!澳笾亲哟笛筇枴笔且税l(fā)笑的,它把人分成兩個陣營,一是笑的人,另一是被笑的人。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小男孩就是被笑的一方,他被笑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滑稽的事,只是因為他的職業(yè),人性是冷漠的。他被笑但依然堅守在自己的陣營,他的職業(yè)讓他得以生存,他對這份職業(yè)懷有敬意。他不能笑,他要維持個體的尊嚴,縱然這職業(yè)卑微渺小,為人看不起。殘酷的時代孩子過早成人,頑強生存。生活與職業(yè)不是分裂的,若人生失去職業(yè)則無法維持基本的生存,若人生只有職業(yè),沒有個人可自由支配的時間,會耗盡生命的熱情。汪曾祺寫平凡人在生活與職業(yè)之間所達到的平衡。在生存困境中,汪曾祺與普通人一并感知著人生的曲折與苦痛,但絕不沉溺于此。在小說中,汪曾祺在結(jié)尾用“捏著鼻子吹洋號”向我們證明了在焦灼的社會氛圍中,以粲然之態(tài)直面人生苦辛的可能。
生命向往美好,被壓抑的生命是不滿足的,人在焦灼中始終沒有放棄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在職業(yè)之外人總有一處心靈的棲息地,供人順暢呼吸,使粲然之態(tài)不至枯竭。在小說中,生活與職業(yè)有分裂的一面,賣餅糕的小孩有卸去重擔的輕松時刻,他以賣餅糕的職業(yè)為生,但不是為這一職業(yè)而生,生活除了工作還有更值得期待的事,苦辛的人世中,人生的滋味不全是苦,還有甘甜。
《職業(yè)》初稿結(jié)尾處小孩先“飽滿充和的吆喝了一聲:‘椒鹽餅——子西洋糕’”⑧,而后才“又輕輕地來了一句:‘捏著鼻——子吹洋號’”。終稿刪去第一聲吆喝,寫小孩新剪了頭發(fā),穿著干凈的衣裳,“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一聲透亮的吆喝意味著身份的變換,賣餅糕的搖身一變成為無職業(yè)束縛的自由人,不需要扮演小大人的角色,不用堅守在不笑的嚴肅陣營中,他的吆喝不再是為生計,與庸碌瑣碎的職業(yè)生活拉開距離。平日里都是別人摹仿他,拿他開玩笑,當他在無人知曉的巷子里,肆無忌憚地摹仿小孩的那一刻則是俏皮的兒童。人世的苦辛沒有壓垮人,人不僅沒被壓垮,還能以幽默的自我揶揄、調(diào)侃直面自己所承受的苦辛,這是世人帶有苦味的幽默,亦是平凡人對苦難遭遇的豁達和釋然。
“人世多苦辛”是不可扭轉(zhuǎn)的現(xiàn)實,但世人卻有如何生活的選擇權(quán)?!澳笾亲哟笛筇?!”這聲吆喝擲地有聲,暢快淋漓,觸人心弦,它來自生命內(nèi)在的歡樂,沖淡了人生的苦辛,是小人物在重壓下的自我調(diào)節(jié),是不被壓垮的“生的智慧”,這是汪曾祺所贊賞的健康的人及其有滋有味的生活方式。
汪曾祺不是憂郁詩人,亦非以筆做武器的斗士,他不回避現(xiàn)實之真,也不放大生活的苦難?!堵殬I(yè)》是對人的深切關(guān)懷,小說能使人感到生命的美好與樂趣,獲取向上的力量?!堵殬I(yè)》在看清了人世多苦辛的現(xiàn)實之后,仍飽含對生活的信心,個體被壓抑但毫不示弱、絕不退縮,堅定地選擇以粲然之態(tài)應(yīng)對苦難。這是理性對感性的滲入,說明人能夠把握自我的生命,也是理性對民族生命力的重鑄。
《職業(yè)》中人世的苦辛不是讓人讀后產(chǎn)生對人生的懷疑,而是以苦難顯出平凡人昂揚向上的生命姿態(tài),讓人獲得心靈的滋潤。汪曾祺認為小說肩負著滋潤人心的使命:“生活是美好的,有前途的,生活應(yīng)該是快樂的?!雹崴赋鲂≌f的抒情不要流于感傷,他“并不反對荒謬感、失落感、孤獨感,但是我覺得我們這樣的社會,不具備產(chǎn)生這樣多的感的條件……文學(xué),應(yīng)該使人獲得生活的信心。”⑩汪曾祺不同意說他的小說是無主題論,他注重小說整體氛圍的營造,因此在行文結(jié)構(gòu)上,“散”成為他的特色,但“散”不等于無主題,無思想。在《職業(yè)》中,散是表象,是營造社會氛圍的一種手段,而社會氛圍恰恰是圍繞人的存在本身而氤氳開來的,是作者對人焦灼的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更是對人如何沖破生存焦慮的思考。汪曾祺說:“一個作家必須有思想,有自己的思想……所謂思想,我以為即是作者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生活中的美和詩意,作者自己體察到的生活的意義。”?
汪曾祺觀察生活,書寫生活,《職業(yè)》寫的都是普通人,但他沒有將生活寫成沉悶的鉛色,沒有寫人心理的異化,他的小說多呈現(xiàn)世界有愛溫情的一面,這與汪曾祺的人生旨趣有關(guān)。他始終以閑淡瀟灑的態(tài)度對待動蕩時局,始終對人抱有信心。他稱自己“大概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我的人道主義不帶任何理論色彩,很樸素,就是對人的關(guān)心,對人的尊重和欣賞”。汪曾祺筆下的人物是獨立的個體,有著自我的底色,但不是特立獨行的。汪曾祺說自己“不大喜歡‘性格’這個詞。一說‘性格’就總意味著一個奇異獨特的人?,F(xiàn)代小說寫的只是平常的‘人’”?,他直言“生活,是沒有多少情節(jié)的”?。
汪曾祺的小說是對生活的感受和思索,他傾心于發(fā)現(xiàn)普通人身上內(nèi)在恒久的美,舒展自由的人性。汪曾祺“主張按照生活本身的形式來結(jié)構(gòu)作品”?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傾向性,無論是開篇洋洋灑灑的吆喝,還是小孩的叫賣,都浸透了平凡人的生活態(tài)度,一是承受人世的苦辛,一是以粲然之態(tài)度經(jīng)過苦辛覓得歡愉,這是美的生活態(tài)度,是感性與理性、自然性和社會性的統(tǒng)一。
職業(yè)要求人的理性克服感性,這意味著人被社會秩序支配,人雖不再受動物性的本能驅(qū)遣,但也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在亂世之中,社會焦灼氛圍使人被迫壓榨自己的生存空間,感性與理性、自然性和社會性對立起來,自我不斷讓步直到失去自我,成為社會運轉(zhuǎn)的工具,人自覺成為奴隸,成為時代的犧牲品。汪曾祺從個體的焦灼狀態(tài)察覺到個體和民族皆所面臨的危機,即自我陷落的危機。人生多磨難,人不僅要活著且要靈肉一致,不能為了肉體的生拋棄精神。李澤厚在《美學(xué)四講》中曾討論過生命的意義:“它不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尋覓自己,而且是去創(chuàng)造、建立那只能活一次的獨一無二的自己。人作為個體生命是如此之偶然、短促和艱辛,而死卻必然和容易。所以人不能是工具、手段,人是目的自身。”?現(xiàn)實苦難難以躲避,以寬容的心接納人世的苦辛是民族心理長期以來的社會積淀,但受苦不是生活的終極意義,面對紛亂復(fù)雜的世界更應(yīng)重鑄民族生命力,以粲然之態(tài)創(chuàng)造自然鮮活的人的生命。
①⑤⑩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頁,第95頁,第300頁。
②⑧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頁,第111頁。
③〔意〕 克羅齊:《美學(xué)原理·美學(xué)綱要》,朱光潛等譯,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318頁。
④⑨????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頁,第285頁,第280頁,第224頁,第223頁,第313頁。
⑥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頁。
⑦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2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3頁。
? 李澤厚:《美學(xué)四講》,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2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