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道遠：回望來路

由于時代的原因，我們這一代40后的電影人，有著一些與大家不太相同的、相對比較豐富和特殊的經(jīng)歷。2020年12月，在上海戲劇學院，我在接受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授予的“中國電影編劇突出貢獻獎”時，說過這樣一段話：“1968年從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我就被分配到峨眉電影制片廠從事電影劇本工作，到今天已經(jīng)50多年了。我這一輩子中的50多年，即半個多世紀，只有一個單位——峨眉電影制片廠，一個職業(yè)——電影編劇，一種工作——寫劇本。整個人生的軌跡和履歷就是簡簡單單這幾行字。這或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一種特殊的時代際遇與幸運吧！”電影編劇是一個光榮幸福而艱苦的職業(yè)。我還有一個可能不太準確的比喻，我們這一群人就像一支敢死隊，一輩子都對著一個目標——影視劇作的高峰沖鋒。有的人早已掛滿紅花或勛章載譽歸來，但更多的人，不是在半途就掛彩負傷、折戟而歸，就是早已血染疆場、有去無回。但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就必須義無反顧、盡竭心力、休言成敗、勇往直前、死而后已！

“回望來路”是一個頗具懷舊色彩的題目，它有各種形式的詮釋，可以是理論，也可以是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作為一名普通的老電影編劇，我準備用另一種更加務(wù)實和靈活的形式，講幾個自己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所親歷的小故事，和大家一起去咀嚼、品味、感悟、探討其中的道理及況味。

第一個小故事是關(guān)于“兩彈元勛”鄧稼先的夫人、今年已經(jīng)94歲的許鹿希老人的，這個小故事最早可推溯到2008年。那時，為了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四川省規(guī)劃了一系列重大題材的文藝作品，其中就包括電影故事片《鄧稼先》。為此，省委宣傳部的一位領(lǐng)導專門召見了拍攝過《焦裕祿》《老娘土》《超導》等名片的著名導演王冀邢和創(chuàng)作過《誓言無聲》《突出重圍》《身份的證明》等名劇的著名編劇錢濱以及我，給我們下達了這項光榮的創(chuàng)作任務(wù)。因類似題材的影視劇作品已有珠玉在前，為另辟蹊徑，我們決定用真名真姓寫出鄧稼先和楊振寧這兩位世界級科學家的雙子星座般的偉大貢獻和感人友誼，“正面強攻”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研發(fā)成功的故事。

幸運的是，當時關(guān)于“兩彈一星”的宣傳，國家已經(jīng)解密。但仍然時間緊、任務(wù)重、要求高、壓力大。我們立即開始了前期準備工作，趕赴鄧院長生前所在的綿陽九院采訪他的同事、戰(zhàn)友和通訊員等，親身感受奮戰(zhàn)在國防科技一線的科學家和廣大科技工作者的風采、情懷和業(yè)績。很快九院和有關(guān)部門便幫助我們聯(lián)系上了此次影片拍攝中所涉及到的一個最重要的采訪人——鄧院長的夫人許鹿希老師。錢濱和我不敢有任何耽誤，立即飛赴北京。在趕赴北京前，我們已在四川做足了功課，知道在這條特殊戰(zhàn)線上，大師云集，群星閃耀，包括他們的許多家屬都絕非一般人物。比如說許鹿希老師，她的父親許德珩老先生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著名的政治活動家、九三學社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和杰出領(lǐng)導者。而許鹿希老師本人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她1953年便從北京醫(yī)學院（后來又改名北京醫(yī)科大學，現(xiàn)在是北京大學醫(yī)學部）畢業(yè)留校任教，是我們國家解放后在人體解剖學和神經(jīng)解剖學上所培養(yǎng)的最早的一批專家和權(quán)威之一。

這樣一個光環(huán)疊加的家庭，讓我們對即將到來的采訪充滿敬慕和期待。很快，保衛(wèi)部的同志通知我們，次日上午9時，請我們準時到許老師家進行采訪。此外，還特意叮囑我們，因許老師年紀較大，身體不太好，且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所以讓我們務(wù)必在9點前到達許老師住處，一分鐘也不能遲到。得到允諾的我們還尚未平復期盼、激動的心情，第一件“意外”的事便發(fā)生了。當天晚上9時，許老師直接給住在北京九院招待所的我們打來電話，提出了兩個問題：一、采訪她的兩位同志有沒有年滿50歲的？二、兩位能不能讀懂英文的原版書籍？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兩個問題直接就把錢濱和我打懵了。第一個問題還算幸運，雖然錢濱正風華正茂，而我那時已年滿50，剛好符合要求。但第二個問題就令我們一籌莫展了，作為兩個普通大學的文科生，我們的英語水平距能讀懂英文原著還差十萬八千里！老太太的嚴厲和謹慎，仿佛一記“重棒”，沉沉向我們敲來。沒辦法，我們只得如實相告，或許我們誠懇和謙虛的態(tài)度打動了許老師，她愿意按原計劃接待我們。

有了這一插曲，我們不敢松懈，第二天一早便按照約定時間與保衛(wèi)部的同志在招待所會合，一起去往許老師的住處。甫一到達，觸目可及的便是一處大而靜謐的院落和一幢幢約四五層高的五六十年代單位大院里所蓋的宿舍樓，因年久日長，處處都透著舊時光的痕跡，倒是很適合拍年代戲。據(jù)保衛(wèi)部門的同志講述，鄧院長在1986年病逝后，許老師便一直堅持住在原處。當時近80高齡的許老師，仍堅決不請保姆、鐘點工，一切生活瑣事均由自己打理。許老師家住二樓，我們一行人上樓后，保衛(wèi)部的同志立刻抬手看表：8點57分，距約定的時間還差3分鐘。保衛(wèi)部的同志阻止了我們想要摁門鈴的動作，再次向我們解釋道：“許老師非常準時，約的9點就必須9點，提前1分鐘也不行。我們必須在這里等3分鐘后再敲門?！庇谑?，我們站在樓道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了3分鐘，分秒不差地準時摁響門鈴。立時門便被打開了，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穿著一件普通藍色女士上裝、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老太太，而這位普通得像在北京街頭隨處可見的老年知識女性，便是鄧稼先院長的夫人許鹿希老師。當時許老師因高齡和身體欠安，顯得有些精神疲憊和寡言。

誰知進門后，剛在沙發(fā)上落座的我們便收到一份意想不到驚喜，許老師鄭重地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三套由鄧院長老家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關(guān)于鄧院長生平的新版精裝書——由鄧院長所著的《鄧稼先文集》以及許老師自己編寫的《鄧稼先圖片傳略》合集，送給我們。老太太還特別解釋說，合集里收錄了一份最新的珍貴文獻，是鄧稼先1950年在美國普渡大學畢業(yè)時的博士論文。鄧稼先于1948年至1950年在美國普渡大學留學，只用了23個月就修滿學分并通過論文答辯，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當時年僅26歲，故有“娃娃博士”之稱。為了盡快回到祖國，獲得博士學位9天后，他即登上輪船，回到了祖國的懷抱，連這篇博士論文都來不及帶回。后經(jīng)楊振寧先生的幫助，獲該論文復印件，于1999年4月28日，寄至北京，許老師才得以見到并發(fā)表付印。

和許老師的這第一次見面，有三處令我們永遠難忘的細節(jié)：當時王冀邢導演因影片的籌備工作未能拜訪許老師，但老人家仍細心地為我們準了三套書，并一再囑咐錢濱和我，一定要幫她親自送到王導手里；翻開書冊，我們發(fā)現(xiàn)許老師竟然早早地就在書的扉頁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還工工整整地寫好了我們?nèi)说男彰?，并特地添上了“和家人”三個字；寫完后，老人家并沒有馬上將書贈送給我們，而是取出一張吸水紙，墊在上面，將墨水完全吸干后，再鄭重地交給我們。

短短幾分鐘，三處細節(jié)，讓我們感動得久久無法言語。我們既看見了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兩彈元勛”的夫人——這位老知識分子高尚和感人的品德、教養(yǎng)、情懷和愛心，也看到老太太獨特的個性以及時代、家庭在她身上留下的鮮明烙印。也因此，通過許鹿希走進鄧稼先、認識鄧稼先、理解鄧稼先，然后寫好鄧稼先、拍好鄧稼先，成為我們心中最堅定的決心和最迫切的宏愿。

接著，許老師便一邊帶著我們參觀鄧院長的書房，一邊給我們講述鄧院長的故事。老人家說，自鄧院長病逝后，她一直保持著書房的原樣，經(jīng)常一個人進來坐坐，或打掃一下衛(wèi)生，從不隨便讓人進入。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間很大但非常普通，甚至可以稱得上簡陋的書房，沒有滿墻的書架，也沒有名人字畫的裝飾。我印象最深的是兩件東西，一件是一臺紅色的電話，為防灰塵，許老師用一張舊的報紙蓋著；另一件是一盞由8瓦的日光燈管做成的臺燈，也用一張舊報紙蓋著?，F(xiàn)在很多人可能對8瓦的日光燈管臺燈沒有概念，但在我們那個年代，8瓦日光燈管臺燈是我們這些小知識分子的標配，很省電，也很實用。當時看著這盞8瓦的日光燈管臺燈，我鼻子頓時一酸，淚水涌滿了眼眶。這就是為了我們國家“要放幾個大炮仗”而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在大西南的山溝里和荒涼的大戈壁上，率領(lǐng)我們的頂級科學家和千千萬萬工作人員、解放軍指戰(zhàn)員，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奮斗了一輩子，最后獻身于這項偉大事業(yè)的“兩彈元勛”用過的簡易的8瓦日光燈管的小臺燈；這就是讓中國人能挺起脊梁敢于面對任何帝國主義列強挑釁的英雄的家、書房和書桌啊！也正是得益于這些樸實而寶貴的生活細節(jié)，才得以讓我們在銀幕上真實地再現(xiàn)了“兩彈元勛”鄧稼先和他的戰(zhàn)友們那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并感動和激勵著千千萬萬的后來人！

采訪中，許鹿希老人還給我們講述了關(guān)于鄧稼先和楊振寧的世紀友情，以及鄧楊兩家?guī)状说挠颜x。鄧稼先和楊振寧是同住清華園認識的。1929年，楊振寧隨父親楊武之和全家來到清華園，楊武之是留美數(shù)學系哲學博士，在清華任數(shù)學系教授。鄧稼先父親是美學奠基人，留美回來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他們同是安徽人，楊家是合肥市人，鄧家是懷寧縣人。兩家都住在清華園西院內(nèi)，楊振寧家住清華園西院19號，鄧稼先家住清華園西院9號，相隔不遠。楊振寧生于1922年，鄧稼先1924年出生，來到清華園時，還都是小孩子，是真正從發(fā)小開始的友誼。他倆因年齡相近，又都是男孩，彼此意氣相投，童年已經(jīng)是很好的玩伴。1985年，鄧院長因患直腸癌重病住院期間，回到中國的楊振寧在5月和6月，曾兩次到病房探望老朋友并合影。許老師說，6月13日那次，因為鄧院長已經(jīng)病重，口鼻不斷出血，照片上鄧院長右嘴角還有一塊沒有擦干凈的血跡，是出了樣片發(fā)現(xiàn)后才重新處理過的。幼時鄰居、中學同校、大學同系、留學室友，1936年至1986年，50年友情綿延無盡。鄧稼先逝世后，他的摯友楊振寧在給許鹿希的信中寫道：“希望你在此沉痛的日子里多從長遠的歷史角度去看稼先和你的一生，只有真正永恒的才是有價值的。鄧稼先的一生是有方向、有意識地前進的。沒有彷徨，沒有矛盾。是的，如果稼先再次選擇他的途徑的話，他仍會走他已走過的道路。這是他的性格與品質(zhì)。能這樣估價自己人生的不多，我們應(yīng)為稼先慶幸?！贝笕宋镏g的友誼是如此厚重，博大，綿長而富于魅力。

采訪臨別時，我們打算從老太太那里借一些關(guān)于鄧院長的書籍和已拍成的光盤資料等帶回招待所仔細學習參考。老太太同意了，但要求我們寫借條，并注明于某月某日某時前準時歸還。讓我們意外的是，這個借條老太太早已為我們準備好，只留下空白處讓我們簽名。我們按照她的要求簽上了名字和歸還年月日后，方帶上這些寶貴的資料離開老人的家。

小說家是最會講故事的人。我們四川108歲的老革命、老作家馬識途老人和四川作協(xié)的阿來主席，都是我們四川最會講故事的人。我們電影編劇也應(yīng)該成為最會講故事的人，故事里有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要有作家和編劇的情懷、胸襟、修養(yǎng)和愛憎。而要講好故事，就離不開觀察生活、體悟生活。生活是偉大的，無論是我們先輩們艱苦卓絕的斗爭生活，還是我們時代沸騰激越的現(xiàn)實生活，抑或是我們身邊普通百姓的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以及在這些生活中的活生生的各式各樣的人，都太豐富、太精彩、太偉大、太感人、太值得我們?nèi)ゾ囱?、學習、追隨，去描繪、歌頌、傳承。這是我們所有文藝工作者，必須上的第一課，必須具備的最重要的基本功。所有文藝工作者也必須具有能發(fā)現(xiàn)這些美和偉大感情的慧眼。創(chuàng)作過《建國大業(yè)》《鄧小平小道》《離開雷鋒的日子》等優(yōu)秀電影劇本的著名編劇王興東說過：“生活是無字的劇本，劇本是有字的生活。好的劇本是編劇深入生活、扎根生活、提煉生活、升華生活、高于生活的智力勞動結(jié)果?！睕]有好劇本，是無法在銀幕和熒屏上開出萬紫千紅的花和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的，而且它——包括電影劇本、中長篇電視劇本和戲劇、戲曲劇本等，絕不是短線產(chǎn)品、即興產(chǎn)品，而是編劇和創(chuàng)作者們長期堅持不懈的生活積累和嘔心瀝血構(gòu)思、孕育、苦吟出的心血結(jié)晶！

最近，我看到在介紹中國當代超現(xiàn)實主義油畫的代表人物冷軍的一個采訪里，他對記者講到，他的畫絕大多數(shù)都是寫生，極少照著照片畫，他能從寫生對象，包括采訪的記者臉上，看到各種非常豐富奇妙和美麗的光?？吹竭@句話時，我非常震驚。我再一次強烈地感覺，只有生活是不夠的，它還需要藝術(shù)家具有不尋常的心靈、眼睛和感情！所以我呼吁：肥一定要往根上施！要發(fā)揚我們四川歷史悠久、文化積淀豐厚、各種藝術(shù)形式創(chuàng)作碩果累累、人才輩出的雄厚優(yōu)勢和悠久傳統(tǒng)，抓出與我們文化大省、文化強省相匹配的精品大作，下大決心、大功夫，全力以赴，群策群力，從根——即從各類劇本的規(guī)劃、創(chuàng)意、劇本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作隊伍的培養(yǎng)及組建開始，把我們有限的“肥”，施在這里、用在這里。我們四川的影視創(chuàng)作，以及其它的戲劇、戲曲創(chuàng)作，必將扎扎實實地可持續(xù)地沖向全國的和世界的高峰！同時，也希望我們從事這項工作的編劇、編輯和年輕的朋友們，一定要敬畏生活、熱愛生活，在生活上下足功夫，邁好我們創(chuàng)作的第一步，打好我們攀登高峰的最堅實的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