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進大房間。房間另一端,技術(shù)人員們圍著一個巨大的控制面板,上面的燈光以復雜的模式迅速變幻,閃爍出無數(shù)排列組合。哈斯滕驚訝地環(huán)顧四周。
伍德指向一臺笨重的機器:“你認識這個,對嗎?”
“我認識,”哈斯滕慢慢開口道,“類似于我們用的探尋裝置,不過要大了二十倍。你們有何收獲?你們到哪個時代去探尋的?你知道,如果我們知道這臺機器的存在,歷史研究可以——”
伍德在他旁邊彎下腰:“聽著,哈斯滕,你是本部門之外第一個進入這個房間的人。警衛(wèi)們得到命令,任何非法進入房間的人格殺勿論。”
“為了一臺機器?你們會開槍——”
“是的。這個探尋裝置不一樣。你的探尋裝置研究的是古代,它探尋的是未來?!蔽榈轮币暪闺拿婵?,“你明白嗎?未來?!?/p>
“可這是法律禁止的!”哈斯滕驚訝道,“如果執(zhí)行委員會知道了,他們會把這座大樓劈成碎片。而且你知道這很危險。你們帶回未來的物質(zhì),會自動為現(xiàn)在引入新要素,未來又因此會發(fā)生變化——你們就此啟動了無窮無盡的改變。在你們引入無法清除的致命要素之前,停止吧!”
伍德突然變得垂頭喪氣:“好了,哈斯滕,別教訓我們了。已經(jīng)太晚了,原本我們以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就是你被帶到這里來的原因。你是一位歷史研究領(lǐng)域的專家,是全世界最清楚怎樣使用時間探尋裝置的人。坐下,我會告訴你所有情況?!?/p>
他們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邊。
“你們已經(jīng)碰到麻煩了?”
“一大堆麻煩,而且每一次試圖干預都會令情況更糟?!蔽榈聼o比懊惱,“政治科學委員會授權(quán)我們使用探尋裝置探索未來,他們想知道某些決策的結(jié)果。起初,我們表示反對;但你知道,這個想法太誘人了。最后我們妥協(xié)了,造出這個探尋裝置——當然,是保密的。
“之后一年,我們進行了第一次探索。我們試著不帶回任何物質(zhì),探尋裝置僅僅是在高空拍攝。起初,結(jié)果還不錯。沒有再爆發(fā)戰(zhàn)爭,城市逐漸發(fā)展,街頭場景中能看到很多人快樂滿足地慢慢散步。
“然后我們又前進了五十年。情況更好了:人們不再那么依賴機器,有了更多草地、公園。
人們減少了浪費,不再那么匆匆忙忙。我們繼續(xù)向前并把信息轉(zhuǎn)給委員會,他們要求繼續(xù)執(zhí)行規(guī)劃。后來,那件事發(fā)生了?!?/p>
“發(fā)生了什么?”哈斯滕前傾了一下。
“我們決定再次訪問之前拍攝過的一個時代,大約距今一百年后?!蔽榈峦A讼聛?。
“然后呢?”
“這一次不一樣。一切都變了。戰(zhàn)爭——到處都是戰(zhàn)爭和破壞?!蔽榈骂澏读艘幌?,“我們感到震驚,再次送出探尋裝置進行確認。變化再次發(fā)生,而且變得更糟!廢墟,巨大的廢墟。
戰(zhàn)爭的終結(jié),最后一個階段?!?/p>
“我明白了?!惫闺c點頭說。
“這還不是最糟的!我們向委員會傳達了這些信息。他們停止了所有的活動,開了兩個星期會,撤回了所有的計劃。一個月前,委員會再次聯(lián)系我們,希望我們再試一次。我們拒絕了,但他們堅持。他們認為反正情況也不會變得更糟。
“于是我們再次送出探查裝置,等它回來后播放影像。哈斯滕,你無法相信我們看到了什么?!?/p>
“一切都被摧毀了嗎?”
“不!沒有被摧毀,有巍峨莊嚴的城市,有道路、建筑、湖泊,但是沒有人類生命,城市是空的,完全沒有活人。一個人都沒有!我們把探尋裝置發(fā)到更前面的時代,每次間隔五十年。可是每一次都是什么也沒有。城市、道路、建筑仍然存在,就是沒有人類生命。我們不知道是因為瘟疫、輻射,還是其他什么殺死了他們。它從哪兒來?我們不知道,但在我們最初一次探尋時并沒有出現(xiàn)。不知怎么的,我們引入了這個致命要素?!蔽榈履樕珣K白得像戴著個面具,“我們引入了這個東西,現(xiàn)在我們必須搞明白它是什么,然后毀掉它?!?/p>
“你們準備怎么做?”
“我們已經(jīng)造出一輛時間汽車,能夠搭載一個人前往未來觀察,去那邊看看它究竟是什么?第一次出現(xiàn)是什么時候?
怎么出現(xiàn)的?一旦我們了解這些情況,也許就能消除這個致命要素。必須得有人進入未來,而你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合適的人,時間汽車就在外面廣場上,被小心地守護著?!?/p>
哈斯滕猶豫了一下:“等等。
我必須先了解一下你們的工作,還得檢查時間汽車本身。我不能——”
伍德把手放在他肩上:“對不起,沒有時間供我們浪費了?!?/p>
伍德設(shè)置的時間是一百年后,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哈斯滕關(guān)掉燈,看向外面。
這里是個牧場,花花草草一路延伸到遠處,幾只動物遠遠站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吃草。他打開門走出去,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令人無比舒適。這時他才看清,那些動物都是奶牛。
他在門口站了很久。瘟疫是否留下了細菌?是通過空氣傳播的嗎?如果原因是瘟疫的話。他伸手摸了摸頭盔,最好還是戴著這個吧。他回到金屬球開口處檢查了一下門鎖,確保在他離開期間始終鎖好。然后,哈斯滕朝那些山巒上的奶牛走去,奶牛們紛紛起身,躲開他走到遠處。他注意到一件事:這些牛的乳房都很小,皺巴巴的。這不是人類畜養(yǎng)的牛群。
他爬到山頂,從腰間取出望遠鏡。目之所及,綿延幾公里的草地一望無際,地平線處他隱隱能看到一座城市模糊的輪廓。他放下望遠鏡,大步走了下去。
走了不到半小時,哈斯滕就看到一些蝴蝶。這些蝴蝶五顏六色,長著黃色和綠色的斑點,在陽光下拍動翅膀飛舞著。這是他見過的最大的蝴蝶,也許原本養(yǎng)在動物園里,人類消失后,回歸野外。蝴蝶沒有注意到他,向遠處城市飛去,一瞬間就消失了。
蝴蝶、草地、樹蔭下的奶牛……人類不復存在,留下了一個多么安靜美麗的世界!
突然,一只蝴蝶從草地上飛起,幾乎朝著他的臉撲過來。他不自覺地抬起胳膊揮了一下。那只蝴蝶撞向他的手。他笑起來,卻突然感到疼痛難忍。他倒地蜷成一團,手臂疼痛不已,腦袋一陣眩暈。
哈斯滕恢復意識時,蝴蝶已經(jīng)消失了。他在草地上躺了一會兒,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脫下襯衫,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和手腕。肌肉發(fā)黑變硬,腫得厲害……
哈斯滕掙扎著回到時間汽車艙內(nèi),看著自己的胳膊陷入沉思。其實只是被輕輕叮了一下,偶然而已,那只蝴蝶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但如果是一整群……
他一直等到太陽徹底落山,外面一片漆黑。晚上,所有的蜜蜂和蝴蝶都會消失——至少以前是這樣。他必須冒險試試看。他走進黑暗中,用手電筒照亮前面的路,一路摸索著朝城市走去。
抵達城市時,哈斯滕已經(jīng)疲憊不堪。他走在街道上,路面石塊的縫隙中雜草叢生,到處都有灰色的骨頭碎片。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大廣場,一棟建筑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手電筒照向大門上方,分辨出刻在拱門下方的英文注釋:書籍存檔。
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圖書館。穿過寂靜無聲的走廊,他隨便選了個房間走進去,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書籍在他的手中變得粉碎,灑下一片碎紙屑和線頭。哈斯滕打開一本相對完好的書,書中的文字是一種他不認識的語言。他挑了幾本書,正打算離開,突然心臟怦怦直跳。他走向墻邊,雙手顫抖——報紙。
當然,報紙上的文字也是同一種語言。他把一些報紙卷起來,加在那堆書上,然后出門,小心翼翼地朝時間汽車的方向走去。
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一道長長的灰色晨曦,樹木和山巒開始變得清晰。他在爬過一個高地時,轉(zhuǎn)身看向那座城市:第一道晨光正掠過城市。隨后,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懼意從心底生出,他盡可能地加快速度繼續(xù)往前走。城市那頭,一個黑點突然躍入空中,在城市上方盤旋。
過了一段時間,哈斯滕回頭看過去。黑點還在那里——但它變成一片,也不再是黑色的;在白天明亮的光線中,它變得五顏六色、熠熠生輝。
他加快步子,跌跌撞撞爬過一座又一座山,終于閃閃發(fā)光的金屬球出現(xiàn)在眼前。等他用肩膀推開艙門時,第一群蝴蝶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最近的山頂。
現(xiàn)在他的手臂很痛,但他暫時顧不上這個,而是匆匆跑到窗口往外看。色彩繽紛的蝴蝶一窩蜂朝圓球飛來,落在金屬球上,甚至窗戶上,四面八方傳來沉悶的回聲。很快,蝴蝶遮住了窗口,金屬球里逐漸變暗,直至一片漆黑。他打開了人造燈。
回去嗎?還是換個時間點?最好再往前五十年左右。蝴蝶很危險,但也許不是致命要素。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膚變得又黑又硬,組織壞死的面積正逐漸擴散。
這時,一點點金屬碎屑飄落到他的袖子上,然后是一些小碎片。他猛地跳起來,抬頭看向上方。
他頭頂上出現(xiàn)了一個圓圈,右邊是另一個圓圈,還有第三個……金屬開始一片片掉落下來。它們會分泌出某種物質(zhì),有腐蝕性的物質(zhì)?他跑向控制面板,開始設(shè)置儀表盤數(shù)字。一大塊金屬掉下來,他轉(zhuǎn)過身,甚至顧不上看那東西一眼,趕緊拿起噴槍猛地打開,一瞬間,空氣中充滿了燃燒的粒子。
越來越多的蝴蝶擁向缺口處,掙扎著想沖過來。好在,指示燈閃爍起來,腳下的地板軋軋作響。他迅速推動主操縱桿,周圍出其不意地安靜下來。時間汽車里只剩他獨自一人,除了地板上和墻壁上的一堆灰燼和碎屑,還有一些蝴蝶留下的殘骸。哈斯滕坐在凳子上,渾身顫抖,他終于安全了,即將回到自己的時代;毫無疑問,他已經(jīng)找到了致命要素。
他最后看到那一大群蝴蝶的畫面,已經(jīng)回答了他的疑問。從圓圈飛進來的第一群蝴蝶小心翼翼地抓住它們的工具,微型切割工具。它們切割出一條通道鉆進里面來,它們是帶著自己的工具飛來的。
哈斯滕搖搖晃晃走下時間機器,伍德匆忙趕來:“哈斯滕,你沒事吧?”
他點點頭:“沒事,除了我的手。”
他們走進房間,哈斯滕喝了杯熱咖啡后,靠在了椅背上。伍德在他對面坐下:“說吧。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錄音機、攝影機開始運轉(zhuǎn)。
哈斯滕說完,伍德顫抖著站起來:“上帝啊。所以,是一種有毒的生命形式攻擊了人類。我考慮過類似的情況,可是蝴蝶?具有智慧,能策劃襲擊?它們很可能會迅速繁殖,迅速適應(yīng)?!?/p>
“也許這些書籍和報紙能幫助我們?!?/p>
“它們是從哪里來的?現(xiàn)有品種發(fā)生突變?還是來自其他星球。也許它們是通過太空旅行來到地球。我們得搞明白?!?/p>
“它們只攻擊人類,”哈斯滕說,“它們完全無視奶牛?!?/p>
“也許我們可以阻止它們。”伍德打開視頻電話,“我會把你的描述告訴委員會。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致命要素究竟是什么,我們還有機會。謝謝你,哈斯滕!”
哈斯滕麻木地站起來,又回到室外,進入露天廣場。一些士兵正在好奇地檢查時間汽車。哈斯滕茫然地看著他們,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先生?”一個士兵問。
“那個?”哈斯滕回過神來,慢慢走向他們,“那是一輛時間汽車?!?/p>
“不,我是說,”士兵指著球體上什么東西,“這個,先生,汽車出發(fā)時還沒有這東西?!?/p>
哈斯滕的心臟幾乎停跳。他從士兵們中間擠過去,抬頭看著時間汽車。起初,他并沒有看到金屬外殼上有什么東西,只看到金屬表面上腐蝕的痕跡。隨后,一陣寒意涌遍他的全身。
在金屬表面上,有些毛茸茸的棕色小東西。他伸手摸了摸。一個袋子,硬硬的棕色小袋子。干巴巴,空蕩蕩,里面什么也沒有,一端有個開口。他抬頭望過去。汽車整個外殼上布滿了棕色小袋子,有些還裝著東西,但大部分已空空如也。
那是繭。
(摘自《記憶裂痕》,四川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