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周舟在此前假期中頻繁呼朋喚友往外跑的惡劣表現(xiàn),距離假期還有一周,老爸就在視頻通話里跟她約法三章:在家吃飯、在家吃飯、在家吃飯!
周舟說:“我和老朋友一年沒見了,吃個飯怎么了?”
老爸反駁:“你和你的老父親也已經(jīng)一年,不是……好幾個月沒見了,陪我吃吃飯又怎么了?”
周舟笑起來,覺得老爸好不講理,卻也好有道理。
老媽貼著黑色面膜的臉擠進了鏡頭,嘴巴動作的幅度小,說話也有些含糊,像是武林人士在發(fā)腹音:“昨天去參加你高老師兒子的婚禮,遇見了你的一個老同學,他問起你,還說要來家里做客來著?!?/p>
“他叫什么名字?”
老媽思索著:“叫啥名兒……我記得他之前在深圳的投行工作?!?/p>
周舟心里轟隆一聲:“陳禹?”
“對,就是他!”老媽一拍大腿,面膜掉了。周舟笑起來。一顆心卻忍不住百轉(zhuǎn)千回——他怎么會打聽她的消息呢?
也許是隨口客氣吧。周舟想著,果斷地放下手機,關(guān)燈睡覺。
陳禹是周舟的隔壁班同學,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他成績好、長得好、人品好,在升旗儀式上發(fā)言時,聲音清亮,發(fā)音標準得如同青少頻道的主持人。
在周舟眼里,他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成績比他好的,長得沒他好看;長得比他好看的,成績沒他好;成績和長相都不錯的,比如和她同班的某個男生,總梗著個脖子叫她“胖妞”,明顯人品不太行,嘴巴還很欠。
當年的周舟是個胖女孩,媽媽心疼她讀書辛苦,生怕她營養(yǎng)不夠,曾在午休時打班主任電話把她叫出來,周舟呼哧呼哧跑到校門口,媽媽給她塞了個飯盒,里邊裝著切好的水晶豬肘,被同學們狂笑了一個學期。
胖女孩周舟是有些自卑的,但她從來都用驕傲掩飾著她的自卑。比如,她總是站得筆直、坐得端正,除了是因為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也為了不讓校服里的“游泳圈”過于明顯。
周舟的成績很好,陳禹的名次就是她瞄準的靶心。她還有一個特長,就是能寫會畫,并且不怕辛苦,每次更新板報,板報墻前站得最久的那個人都是她。
整個高中階段,周舟和陳禹沒有說過一句話。偶爾在走廊里遇到,各自目不斜視,似乎對方是透明的。有兩次他們離得很近,寬大的校服衣袖掃在一起,她心里有萬頃波濤,卻聲色未動。
周舟想,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好看吧。她有些難過,卻并不為此消沉,她更加努力,等待破繭成蝶。高考結(jié)束后,周舟終于擁有了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她寫寫刪刪地編輯了一條短信:“陳禹,你好!明天上午十點,可以在‘雕刻時光’和你見面嗎?盼回復(fù)!”
周舟閉閉眼,狠狠心,按下了“發(fā)送”。
然而他沒有回復(fù),第二天周舟等了個空,不過她有心理準備,吃完一個漂亮的小蛋糕,就輕松悵然地回家了。
周舟的人生信條是:不做會留遺憾的事,就沖動一次,勇敢地去做吧。她勇敢過了,就不遺憾了。
讀大學后,沒有了媽媽的愛心投喂,也因為積極鍛煉,周舟瘦下來了。她有了美好的下頜弧線,大約也因為長期注意儀態(tài)的緣故,好多女生羨慕她的優(yōu)雅身姿。眼前的世界多美好啊,她差不多已經(jīng)把陳禹這個人忘光了。當然,“差不多”而已。
周舟有過一個高大帥氣的男朋友,人很上進,家境也不錯。
有一天他們在餐廳里,聽見鄰桌女孩點餐,男友隨口說:“天哪,胖妞還吃這么多!”
周舟對他生出了反感,一發(fā)而不可收。別扭著別扭著,兩個人就分了手。
工作以后,時間好像“唰”
的一下就過去了。周舟馬上就要28歲了,老媽說不孝有三,不吃早餐是為不孝,凌晨不睡覺是為不孝,不談男友是為大不孝。
可是周舟沒辦法,她沒遇上合轍的那個人。偶爾她會想起校服和校服碰觸時的心跳,他帶來淡淡的風,吹拂了她這么多年。
現(xiàn)在,他來了。
臘月二十九,他說他來看望叔叔阿姨。周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和“叔叔阿姨”這么熟了,不敢說又不敢問。
老爸老媽陪坐一會兒就走開了,留下了兩個適婚年齡的青年。陳禹有思想、有見地,人也風度翩翩,周舟看著他,目光不再躲閃,她早就修煉得得體大方,兩人坐在沙發(fā)上說話,開始還有些生疏和客氣,漸漸地就處出了默契和愉快。后來老爸老媽留飯,陳禹推辭,老媽熱情挽留,他的眼睛看著她,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她能怎么說?她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復(fù)述著老媽說的話:“大過年的,吃了飯再走!”
周舟心想,他應(yīng)該也是28歲了,是不是他也經(jīng)受著父母的催戀愛、催結(jié)婚,所以想在新年到來之前緊急找到一個女朋友?
呵呵,陳禹,你雇個臨時工多好!
陳禹又來了,在正月初二“姑爺節(jié)”這天。他和周舟有了長達數(shù)百頁面的微信聊天記錄,她提到了當年發(fā)給他的“盼回復(fù)”的短信,他解釋說當時很多未知號碼的短信都是批量刪除的。
他說:“我不知道那個號碼是你。”
很合理,周舟立刻就把這件事翻篇了。
事實上,哪怕他說他沒看上當時的周舟,她也不會覺得過于氣惱,當年他如輕盈一朵云,而她是地上追云的灰姑娘。
但現(xiàn)在她很自信,他優(yōu)秀,她也不差。
陳禹說:“那時候我常常在成績欄上看到你的名字,你很驕傲,走路都不看人的。你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臉上有一點嬰兒肥?!?/p>
周舟笑起來:“我那個樣子能叫嬰兒肥嗎?”
陳禹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耳根紅紅地繼續(xù)說下去:“有一次你寫板報寫到很晚,出來時我就在你身后。那天晚上有星也有月,公交車停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很擔心,一直跟著你走到你家附近的路口,看到你媽媽站在那里等你……”
周舟不笑了,她記得那是個夏天,夜霧帶著暑氣蒸騰,外套濕濕黏黏地貼在身上。她沒有攔到出租車,一路看著路燈和星光往回走。媽媽就站在路口的燈桿下,迎著她說:“寶貝,你可急死媽媽了……”
周舟覺得眼睛有點潮了。
面前的青年和當初的少年全然重合,她的心跳不正常了。
老媽說,新春正月里,陳禹過來拜年,你也要回拜才是。
周舟心里很覺異樣:“是不是太快了?”
說話間,陳禹的電話就來了,他說他的姥姥年紀大了,總念叨著希望他能有個女朋友。
他說:“周舟,幫個忙!請你吃飯。包月、包年!怎么樣?”
周舟答應(yīng)了。如今的優(yōu)質(zhì)青年、當初的心儀少年,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呢?
在姥姥家,老人拉著周舟的手,笑得合不攏嘴,從糖果盒里一把一把地抓著糖果朝她的衣袋里塞,好像她是個小朋友一樣。
屋子里溫度高,快吃飯的時候,周舟發(fā)現(xiàn)有一塊酒心巧克力在衣袋里化掉了,把伸進去的手弄得黏黏糊糊。
陳禹陪著她去衛(wèi)生間洗手,用濕紙巾一下一下地擦著衣兜上的糖漬。
他低著頭專注而認真地給她清理衣兜,她就看著他的后腦勺和挺括的襯衫衣領(lǐng),以及彎身用勁時凸起的上臂和肩胛。
是真的很心動、很喜歡。
她輕聲叫他:“陳禹?”
“怎么了?”
“沒怎么,”她說,“看著你的樣子,就像爸爸愛媽媽?!?/p>
陳禹很上道,他很快接口:“周舟,我愛你!”
周舟“撲哧”一聲笑了:“在衛(wèi)生間里,這句不算!陳禹,我要你重說一遍……”
(摘自《南風》2022年第8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