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還有鴿子飛翔

兩里地的路程，他走走歇歇，走了半個多小時。到了家門口，他一屁股坐在那塊門石上，雙手拍打著兩條灌鉛似的老腿。

風(fēng)從南邊刮過來，帶來一股潮乎乎的氣息。一群鴿子從春草家的房頂上沖上天空，朝南邊飛去。

他的目光追著那群鴿子，鴿子消失不見了，他的目光也沒有收回來，他在等著那群鴿子飛回來。飛回來的鴿子，會繞著村莊盤旋飛翔，他喜歡聽鴿子的翅膀拍打空氣的呼呼聲。

鴿子果然飛回來了，一次次在他的頭頂飛過。他雙手舉向天空，做著驅(qū)趕的手勢，喊著，飛吧，飛吧，我的鴿子！鴿子盤旋了無數(shù)個來回，最后落在了春草家的房頂上，在暖黃色的鴿房旁邊，咕咕地叫著。

他看見春草家的后門開了，春草先是露出頭來，然后是那根拐杖探出了門檻。出來的春草站在門口，向他這邊張望著。

春草的男人貴明和他從小玩到大，貴明扔下春草走了七八年了。春草的兒子一家三口離開了村子，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守著孫子留下來的一群鴿子。

去年冬天，一場大雪后，春草上房喂鴿子，從墻頭上摔了下來，把腿摔斷了。在醫(yī)院住了七天，打上石膏回家養(yǎng)著。醫(yī)生囑咐需要靜養(yǎng)，可春草一天也沒閑著，她得給自己弄吃食。結(jié)果石膏拆除后，骨折的地方?jīng)]長好。去醫(yī)院，醫(yī)生說需要重新手術(shù)，春草沒聽醫(yī)生的，就回家了。她說在炕上養(yǎng)著，就得餓死。那句話在他的喉嚨里咕嚕了半天，還是強行咽下了。

那句話雖然沒說出口，但他也時常去幫春草，幫她把水缸填滿，幫她把樹枝砍成一截一截的，碼在灶屋里。他的衣服破了，春草看見就幫他縫好。去年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春草把一個藍花手巾包塞給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說，給你做了雙棉鞋，看看合腳不？

他把鞋子揣在懷里，回家后仔細看了看，是一雙千層底棉鞋。他沒舍得上腳，放進柜子里，想起來就拿出來看看，把手伸進軟乎乎的鞋子里摸一會兒。那句憋在心里的話，他對著那雙千層底棉鞋說了無數(shù)次。有一天，他下定決心要跟春草說，卻接到了兒子的電話。兒子說道，沒事別老往春草嬸子家里跑，都七十歲的人了，被人說閑話犯不上。那句話被兒子的這個電話打壓下去，只能憋在心里。

他依然幫春草喂鴿子。一天，春草讓他打開那扇小門，說每天看到他爬上爬下的，擔(dān)心他也摔了。

就這樣，鴿子成了自由的鴿子，每天呼啦啦地飛進飛出。他說這樣好，天上有鴿子飛，整個村莊都跟著熱鬧了。

春草還站在后門口向他張望著。

三天沒去春草家了，水缸里的水該用完了，那些柴也該燒完了。那天他看見七八對兒鴿子正在孵蛋，他惦記著那個院子里的一切呢。今天得過去看看，想到這兒，他輕輕咳了一聲，還是晚上去吧。他站起來，向站在后門口的春草揮了揮手?？匆姶翰葸M屋了，他向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除了他，活物就只有那些時隱時現(xiàn)的老鼠了。老伴兒活著的時候，院子里有雞有鴨有鵝，豬圈里還有豬，日子過得熱熱鬧鬧的。三年前，老伴兒走了，他沒心情伺候那些活物，就都處理了。前年秋天，孫子考上了大學(xué)，兒子兒媳隨后就出去打工了?，F(xiàn)在供大學(xué)生不容易，一年要不少錢呢。這樣也好，一家三口住在一個城市，見面方便，也有個照應(yīng)。兒子隔些日子打一個電話，問問他身體咋樣，他都是報喜不報憂。

他就著幾根蔥吃了早晨剩下的米飯，躺在炕上，想打個盹，下午還得去打火山忙活呢。村里人都在忙乎那些平地的耕種，只有他才上打火山開荒地。

打火山在村子的東面，是個偌大的山坡，村子里各氏家族的祖宗多埋于此。后來按照自家祖墳的區(qū)域，被開墾成碎片似的單元塊，大小不均，像一個個不規(guī)整的格子。他開墾的地就在那些格子中間。機耕車無法耕種這些凌亂的地塊，只能人工耕種。兒子不止一次地說，把那塊地撂荒吧，太費力了。他說，忘了你媽埋在那兒了嗎？

先種打火山的開荒地，只有春草知道是為了啥，他是想著幫春草種地呢。他怕春草著急，更不愿意被人看見他幫春草種地。

他好像剛睡著，就被春草的電話驚醒了。春草說，有幾只鴿子從房上掉下來死了，好像中毒了。

他趿拉著鞋就往春草那兒跑。

一共死了八只鴿子。他和春草都很心疼。他說，還是圈起來吧，春天人們怕鴿子禍害剛下到地里的種子，會在地頭撒一些拌了農(nóng)藥的糧食。春草說，可上房喂鴿子太費勁了。他說，下午我不去打火山了，把鴿房挪到院子里，這樣喂起來就方便了。

莊稼拱出地皮一拃高了，鴿子不再禍害青苗了，他才讓春草把鴿子放了出來。鴿子又成了自由的鴿子，每天在村莊的上空飛來飛去。他坐在門口那塊門石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著鴿子飛，一看就是好半天。有時，春草也會拄著拐拖一個凳子來，坐在自家后門口，跟他一起看鴿子飛。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2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