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琳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朋克(punk)是一種亞文化思潮和時尚風格,發(fā)端于20世紀60年代后期的美國,包括語言、視覺藝術、舞蹈、文學和電影等形式[1]。追溯起來,最早的東方朋克風格電影是杜琪峰導演的《東方三俠》,該片嘗試用朋克風格的美式漫畫造型雜糅中國東方的傳統(tǒng)俠義形式[2]。近年來,隨著電影視聽技術的不斷更迭進步,以追光動畫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和《白蛇2:青蛇劫起》為代表的東方朋克風格電影,將東方古典審美元素與朋克視覺符碼緊密結合,突破了傳統(tǒng)神話的敘事形式和造型表現(xiàn),用朋克文化中的視覺造型藝術和精神內核來解構與重構東方故事,打破了傳統(tǒng)造型和時代的束縛,大膽創(chuàng)新地進行著藝術探索。在視覺表達上將東方的古典美學與西方的朋克視覺審美融合,創(chuàng)新書寫中國傳統(tǒng)既有的反叛精神,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內涵。
需要注意的是,東方元素在賽博朋克影視作品中并不陌生,在《攻殼機動隊》《銀翼殺手》等經典賽博朋克作品中都可見東方城市等視聽元素的蹤影。但這些作品以拼貼、縫合的陌生化處理方式切斷了東方視覺風格與東方文化內核的聯(lián)系,實則是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的誤解與偏見。因此,本文所指涉的“東方”是特指中國的主體文化,東方朋克風格也并不是在賽博朋克或是蒸汽朋克的基礎上挑選、拼貼或組合一些東方元素,而是符合東方審美的朋克式視覺風格。相對賽博朋克與蒸汽朋克,東方朋克與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但對整體科技感的強調相對弱化。本文圍繞上述兩部代表電影,從城市空間建筑的架構、畫面色調色彩的使用與金屬機械元素的移用三個層面切入,探討東方朋克電影的視覺圖景建構與文化 表達。
城市空間是表現(xiàn)影片風格、參與影片敘事的重要場景,其視覺建構不僅能表現(xiàn)電影視覺風格,更能輔助電影表達特定的文化內涵。相對其他賽博朋克影視作品僅是局部引用某幾個典型的東方城市或建筑符號,東方朋克風格電影在城市空間的原型選擇上以具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東方城市為主,在城市街景、建筑架構上以大型管道、金屬機械、鋼架結構等裝置改造中式建筑,以打造顯性的城市符號,同時以混搭和拼貼的形式糅合了西方的視覺元素,將不同時間線的建筑符號置于同一個視覺體系,讓視覺效果更富有多元性與沖突性。
《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東海市的整體建筑風格參考了民國時期的老上海,部分街景也融入了一些西式建筑元素,未來主義色彩濃厚的富人區(qū)高樓摩肩接踵,街景借鑒了同時期的美國曼哈頓,原型為上?!斑h東第一樂府”百樂門舞廳霓虹燈絢爛奪目的萬樂坊,建筑內外的諸多美學元素都參考了百樂門,科幻感與懷舊復古之間的沖突增添了視覺效果。與之相對的貧民區(qū)則是低矮破舊的巷弄建筑,銹跡斑斑的蒸汽管道等意象營造出的破敗工業(yè)風與富人區(qū)的繁雜華麗構成了強烈的視覺沖突,連接兩個區(qū)域的橋梁,原型為上海的外白渡橋;建在東海岸山崖上的鎮(zhèn)海寺醫(yī)院原型為懸空寺與樂山大佛,場景禪意盎然又不失朋克細節(jié)?!栋咨?:青蛇劫起》中的重要場景修羅城,現(xiàn)代高樓鱗次櫛比,隨處可見破舊的汽車營造出濃厚的末日廢墟氣息,修羅城中古今建筑混搭,奇幻又富有現(xiàn)代感,從上空俯瞰修羅城,帶有古代神話氣質的蛇頭形狀石像懸于半空,蛇首蛇尾相扣相銜,在視覺呈現(xiàn)上給人以恢弘由奇異的觀感??梢姡瑑刹侩娪皩Τ鞘锌臻g的視覺打造都注重運用代表未來主義的科技元素、金屬管道等朋克元素與具有東方復古意蘊的建筑元素相調和,以呈現(xiàn)奇幻又不違和的東方朋克視覺景觀。
色調色彩的使用會影響畫面內容的情感屬性,也是營造視覺效果與烘托敘事氛圍的重要途徑?;璋涤暌怪猩式k爛的粉紫霓虹與都市不夜城是賽博朋類電影的經典元素,LED燈管所營造出的霓虹美學也被納入東方朋克風格電影之中。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富人區(qū)整體以紅色、藍色為主色調,代表欲望與狂歡的霓虹燈閃爍,隱隱透露出未來主義科幻感;平民區(qū)則以柔和的暖色調喚起對老上海的懷舊情愫。《白蛇2:青蛇劫起》主色調沿襲了經典的朋克黑灰色系,大量使用高明度與飽和度的藍、紅、黃、綠、紫等色彩以拉高對比度,營造強烈的色彩張力與視效,以呼應和表達影片中的情節(jié)沖突點。例如,在“水漫金山”情節(jié)中,影片使用代表東方禪宗的佛光金色與大面積灰藍色調的浪潮進行對比,營造出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當小青墮入修羅城,畫面使用了亮度較高的東方古典墨綠色,來表達人物的希望;修羅城中風、水、火、氣四劫則使用了富有中國傳統(tǒng)神話意味的奇幻瑰麗色彩。東方古典美學與霓虹美學的融合交錯,打造出了東方意蘊與科幻感交相輝映的視覺奇觀。
無論是蒸汽朋克還是賽博朋克,金屬機械都是不可或缺的影像元素。機械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秩序與雅致審美的東方符號造型混搭碰撞,構建出嶄新的視覺空間,助力朋克環(huán)境氛圍的營造和人物形象精神的建構?!缎律癜瘢耗倪钢厣分?,孫悟空的面具以怒目以待的佛門金剛為原型,加以蒸汽朋克風格的機械管道元素與護目鏡,獨具特色的傳統(tǒng)審美與怪誕變形的獰厲之美兩相碰撞,令人眼前一亮,極其貼合影片中消極厭世、亦正亦邪的面具人形象。此外,面具人蒸汽朋克風的機械水簾洞,既保留了水簾洞本身壯麗、奇異的特點,又彰顯出精巧復雜的機械在運作過程中的動態(tài)秩序美感。
東方朋克風格中的人物視覺造型多采用朋克金屬風格濃厚的質料,如皮衣、皮褲、束腰皮帶等貼身皮質材料和鉚釘類的金屬掛件等配飾,同時也將中國古代人物造型傳統(tǒng)作為要素融入其中。如李云祥的機甲戰(zhàn)衣,由中國古代盔甲變形而成,皮質、卡扣則將現(xiàn)代朋克元素巧妙黏附于其上,戰(zhàn)衣左胸前以行書繁體的云字作為裝飾,直觀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涵,也凸顯出人物特立獨行的態(tài)度;彩云的機械手臂與刀扇的外形設計,兼具機械的力量美與雅致的東方美。東方傳統(tǒng)元素與現(xiàn)代機械元素相互組合,龐雜繁復與縝密精細共存,硬朗冰冷與雅致柔美兼有,通過打破傳統(tǒng)的對立、錯位、沖撞的視覺法則建構出標出性與包容性共在的東方朋克視覺圖景。
與拼貼式、陌生化借用東方文化符號的西方賽博朋克電影不同,東方朋克風格電影是依托東方的神話體系與禪宗文化,以本土化、成體系的東方意象符碼組合來表達作品的世界觀。朋克雖為異質文化,但它反抗、獨立的精神內核在源遠流長的東方氣質中一直有章可循?!澳倪浮痹怯《确鸾痰囊共嫔?,經過佛教傳入和與本土道教的融合,逐漸“成為儒釋道三家思想融合的縮影”[3],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和叛逆思想的形象。哪吒形象從根本上表達了對父權、封建與神權的抗爭[4]。而反抗與獨立恰恰就是朋克文化的精神內核。
《新神榜:哪吒重生》所構建的東方朋克世界,并非用新的視聽語言再次講述舊的反抗三綱五常的封建倫理、神權等戲劇性的矛盾沖突,而是在延續(xù)了傳統(tǒng)神話精神內涵的基礎上,更加突出對個體獨立、反抗與斗爭不公命運的強調。影片中的東海市設定在以資源控制決定社會階級的朋克世界,稀缺的水作為一種資源成為矛盾的主要來源,龍王則以經典的“廢土朋克”電影中資源掠奪者的形象出場,被賦予了社會性,大資本家的性質覆蓋了原本單一的神的身份基礎,哪吒的神性退位,轉而以革命者的角色出場,以個體力量反抗資源控制與掠奪、反抗宿命,這種朋克精神的內涵在影片中的神話世界觀里得到了創(chuàng)新性演繹。
《白蛇2:青蛇劫起》亦是如此,《白蛇傳》是中國民間四大愛情故事之一,也是東方經典的傳統(tǒng)神話文本。相比懂人情、溫婉古典的白素貞,小青性格直爽、稍顯叛逆、不想受束縛,更加符合現(xiàn)代女性的性格特征。電影跳脫出了固有的白蛇與許仙的傳統(tǒng)言情文本范式,選擇了一直以白蛇附屬形象存在的小青作為表現(xiàn)反抗精神的人物載體。從要把自己托付他人到自我意識的蘇醒,展現(xiàn)了小青作為女性個體對個人意識的詢喚過程,而小青對獨立自我的思考與追求正是東方意蘊中既有精神的體現(xiàn)。朋克文化雖為異質文化,但不得不承認它與東方氣質十分契合,東方朋克電影是對風格多元化的嘗試探索,也是東方氣質與朋克精神二者同構的具象體現(xiàn)。
現(xiàn)代性這一概念發(fā)端于西歐,指人們擺脫愚昧、專制和迷信,走向理性、自由和科學的過程。審美現(xiàn)代性既指涉審美體驗上的現(xiàn)代性,也代表藝術表現(xiàn)上的現(xiàn)代性[5]。審美現(xiàn)代性以人的解放為中心,強調人的感性回歸、個體自由與個性解放。伴隨著新興技術的不斷迭代與社會生活的全面加速,工具理性的過度膨脹致使人類陷入了一個帶有“攻擊性”的異化社會,而審美現(xiàn)代性則是人類囿于個體化生存困境中的深思,深刻地揭示和批判了啟蒙現(xiàn)代性對工具理性的過度推崇所導致的負面效應,并試圖探索科技與倫理的邊界與關系,努力探求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6]。東方朋克風格電影中都存在不少刻畫異化社會的場景,《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修羅城,《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東海市,高科技、低生活的城市空間,冒著黑煙的排氣管道、緊缺的資源,都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人類對環(huán)境污染的擔憂。在如此異化的社會環(huán)境場景設計中,人物的性格與情感表達等角色設計也體現(xiàn)出電影對審美現(xiàn)代性的關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哪吒不再是《封神榜》中神通廣大、玩世不恭的神,而是茫然、糾結與無知的青年李云祥,從他身上折射出的正是現(xiàn)代社會青年的精神困境。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李云祥在拯救東海市百姓們的過程中,也找到了自我認同與價值所在。
東方朋克風格電影借助朋克文化的視覺表征來著重刻畫異化的社會圖景,在角色、情境與場景設計等方面則突出了對審美現(xiàn)代性的關注,通過其獨特的審美認知和審美表達機制凝練出中華美學精神,這是傳統(tǒng)美學與現(xiàn)當代藝術美學的復合表達,也是在當代自主融合革新中對中華民族意識的堅定與自信。
東方朋克電影并不是單靠組合、疊加與混搭炫目多彩的朋克視覺符號來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本,而是以打造順暢、接洽自然的敘事邏輯來講好故事。《新神榜:哪吒重生》和《白蛇2:青蛇劫起》兩部電影敘事自然,邏輯上雖有瑕疵但可自圓其說,兩部電影所傳達的對文化主體性的強調是它們瑕不掩瑜中的“瑜”。文化主體性是對自我文化的認同與獨立性質的強調,講好故事要靠敘事邏輯,講好中國故事還需要注重文化主體性。無論是賽博朋克還是蒸汽朋克,視覺元素的基本特征與傳達給觀眾的意義是固定的,觀眾可以在短時間內快速識別出視覺圖景中的各類形式符號,感知到某種創(chuàng)新,但對視覺符號的短暫識別之后,觀眾則會回歸影片的敘事路線[7]。換言之,并不能以對視覺元素的識別取代對具體作品的解讀。打造順暢、接洽自然的敘事邏輯是其一,立足于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沃土講述故事是其二。傳統(tǒng)的神話故事能夠流傳至今,佐證了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生命力與文化價值。東方朋克電影是在中國傳統(tǒng)神話母題的基礎上對其進行的現(xiàn)代書寫與重構,人物情節(jié)設定扎根于中國神話體系,文化表達獨具中國傳統(tǒng)民族特色。例如,《白蛇2:青蛇劫起》中“風、火、水、氣”四劫部分的諸多意象性符號都與中國神話中的能指一一對應,影片還通過小青依靠自己力量離開修羅城的情節(jié)設計,將女性的獨立意識延伸至主體和象征層面,呈現(xiàn)出當下社會對男女權利差別與女性獨立意識的思考,既賦予了神話人物新的意義,也凸顯了傳統(tǒng)文本在新時代煥發(fā)的蓬勃生命力。
綜上所述,東方朋克風格電影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探索中更注重時代主題與民族特質的融合體現(xiàn),運用具有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民族化表達,將故事中的世界觀闡釋得既符合邏輯,又符合當下的社會主流價值觀。
東方朋克風格電影的發(fā)展需要繼續(xù)挖掘優(yōu)秀的傳統(tǒng)神話母題并加以創(chuàng)造性改變,讓神話的寓意更加豐富,以釋放其原生意義下不朽的生命力。但在未來視覺影像的空間建構中,仍然需要在視覺呈現(xiàn)上避免過多使用蒸汽朋克,而要通過賽博朋克的模式化套用,以現(xiàn)代性審美講好中國故事,強調文化自主性,充分展現(xiàn)東方朋克電影作為國產動畫的審美選擇,在此基礎上不斷朝著更加詩意與崇高的維度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