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夢想

許玲

1

李靜和小畫站在村口的樹蔭底下時，小畫指著遠(yuǎn)處的人影問，他是不是邦爹爹？李靜只能看得到烈日下一個正蹬著三輪車的模糊身影，一個曬得發(fā)亮的光腦殼。未待她回答，小畫又說，是他，他會拆了自己的牙齒做大門，還會把它們當(dāng)作鍋鏟炒菜。

這句話來自李靜給小畫講的故事。她被孩子纏住的時候，隨性亂編的故事里總會有邦爹爹的影子，慢慢竟成了一個睡前故事系列。故事里有著燈泡一樣的光頭，長得兩粒大門牙的老頭無所不能，像小畫一樣，腦袋里面灌滿了稀奇古怪的理想。邦爹爹想當(dāng)偉大的泥瓦匠，他給鄰居做了一個煙囪。做完后，他得意地俯下身子，將頭伸進(jìn)煙囪里大喊，怎么樣，我做得不錯吧？話音未落，煙囪倒了，他的聲音和身體一起從自己做的煙囪里掉了下來，砸進(jìn)了炒菜的大鍋里。小畫哈哈大笑，像圣誕老人一樣嗎？李靜說，不是，像一個從天而降的人肉炸彈。邦爹爹發(fā)明了一種給植物打農(nóng)藥的噴霧機，一節(jié)一節(jié)裝滿了藥水和水龍頭的水壺如同火車車廂一樣，在炎烈的田頭奔馳，邦爹爹看上去像一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將軍。小畫問，結(jié)果呢？李靜說，他被毒暈在了棉花地里，被四個人抬了回去。小畫問，還有呢？邦爹爹想當(dāng)醫(yī)生，有一天，他給一頭公豬治病。其實是配種，但是李靜只能跟小畫說是治病。那頭生了病的公豬馱著他，跳出豬欄，直沖進(jìn)一棵大樹底下。那里有一桌打牌的人和一群看牌的觀眾，一頭豬和一個人，把大家都沖翻了……小畫洗澡的時候，聽到他的故事，笑得嘎嘎的，就像一只不肯上岸的鴨子。

三輪車載著人影越來越近。那個人的身子被車壓彎得像一張弓，車上碼得高高的不銹鋼鐵條和它們的影子，投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壓迫得他齜牙咧嘴，露出來的牙像長勢不好的玉米，門牙尚在，大部分牙已經(jīng)丟失。用小畫的話說——那些牙齒走親戚去了，忘記了回來。李靜確定正是他，年輕時個性鮮明的五官進(jìn)入晚年之后，以一種更深入的姿態(tài)嵌在臉上。這是小畫第一次見到邦爹爹，但是她在某些方面的能力就和她糟糕的成績一樣令人驚嘆。

邦爹停了下來，從脖子上取下毛巾擦著被汗水蒙住的眼睛，以及被太陽烤得要著火的光頭，打量著牽著孩子的李靜和她身邊碩大的行李箱。李靜先開口叫道，邦爹。邦爹笑得燦爛，小靜回來了！李靜曾經(jīng)如豆芽般的身軀已經(jīng)被生活喂成了一蔸白蘿卜。小畫還是嬰兒的時候，李靜抱著她，從遙遠(yuǎn)的北方回過一次老家，差不多八年了。但是，邦爹輕而易舉地認(rèn)出了她。此時的她被生活折磨得心灰意冷，眼皮倦怠。她在老熟人面前絲毫不想掩飾自己一副落難者逃亡回家的模樣。

李靜推了推身旁的孩子，說道，小畫，叫老爹。

邦爹其實只比父親李國忠大七八歲。因為輩分，她從小叫他邦爹。李靜知道小畫不會開口叫人。一個單元里住著的二樓老太太，幾次將她擋在樓道口，也沒有讓她開口叫人。老太太受了挫敗，對著小畫說，哎呀，原來你是一個小啞巴。這種激將法對她完全沒用。就像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嘮叨，她的鞋子總是要穿反，半邊屁股蛋總要露在外面一樣。小畫奶奶說，這個孩子只有聽故事的時候才有耳朵，其他時候都是沒有耳朵的。這個7 月，她奶奶再也不會為這個兩歲才學(xué)會走路、五歲才學(xué)會跳的孩子煩惱了。在小畫撫養(yǎng)權(quán)上面，他們家連象征性的爭取都沒有，似乎一個被醫(yī)院評為智力低下，考試只能得到一個笑臉的孩子是她單體繁衍下來的。

邦爹看著小畫說道，這個孩子不得了??！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以后有大出息?。±铎o苦笑，就在上周，小畫獲得了一個新診斷——讀寫障礙癥。這也解釋了她二年級學(xué)完了，指著課本上的字，十個字不認(rèn)識九個，連自己名字都寫得東倒西歪的原因。醫(yī)生說，這是一種先天性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發(fā)育異常的疾病。小畫大聲問道，邦爹爹，你說的是什么意思？李靜說，這孩子，邦爹爹是你叫的嗎？

邦爹笑道，我說，你以后能考上好大學(xué)。小畫說，他們講我是一個傻瓜，考不上高中，只能當(dāng)廚師和快遞員。邦爹說，他們說得都不準(zhǔn)。小畫問，為什么？邦爹說，因為我會看相。小畫問，什么是看相？

李靜拉著小畫的手從樹蔭底下走出來，與邦爹擦肩而過。小畫笑嘻嘻地打量著他，問道，你的頭為什么這么亮？李靜喝住她，小畫！她不好意思地解釋，小畫是十萬個為什么，問一天一夜都不會停的，我們先回去了，您去忙吧！邦爹用毛巾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大聲說，我說得沒錯的，愛問為什么的孩子才聰明。我們村那么多孩子，只有你小時候最喜歡問為什么，結(jié)果那一屆只有你考上大學(xué)了。李靜笑笑，那又怎么樣？

大皮箱的輪子在水泥地板上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太陽在頭頂上煮開了一壺水。李靜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影子——天地空白一片，熱浪升騰，像一條微波瀾瀾的河，那輛車如同一只負(fù)重的螞蟻，正在浪花中緩緩前行。這條路，像扁擔(dān)一樣挑起了分布在兩邊的田野。這里曾是一條很窄的小路，兩邊的草像頭發(fā)一樣將小路變成一個中分的發(fā)印，一些孩子將兩邊的草打上一個一個的死結(jié)。大人們咬著牙，挑著擔(dān)子腳步匆匆。雖然埋著頭，思維卻比腳步更早到了家里，飯要做了，豬要喂了，泥猴子要從水塘里喊上來——連人帶籮筐摔下去的人總是有的，姿態(tài)往往不同。孩子們得了逞，笑得岔氣。大人們罵得淋漓暢快，其中一個最厲害的拍掌跺腳，口水沫子四處亂飛，地都要開出一條縫：不要被老子捉到了，一扁擔(dān)把你們拍扁，塞到堰塘里喂泥鰍！女人那時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jì)，卻被早早喚作了嘎嘎（外婆）。又因為右眼一角被人牽扯住般不停地抖動，村子里的孩子都叫她扯嘎嘎。破鍋配歪蓋，她正是邦爹的老婆。李靜獨自行走在回憶的道路上，那些雕刻在大腦回路上的場景令她不自覺想笑。但是，小畫扯動她的衣角提問：媽媽，看相是什么意思？李靜的思緒就被這句話絆倒了，她意識到那條路已在過去的某一年離世，和童年一樣不可再逢。這讓她比來到之前更加傷感。曬得要騰起煙的莊稼，遠(yuǎn)處露出一個獅子頭的石橋，都在泛著霧氣的眼睛里沉沉浮浮。

小畫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一縷一縷貼在腦門上。她仰著頭，因為討要一個答案，眼睛里的光芒流動。李靜想起小畫的班主任在放暑假前對她說過的話，這孩子看起來很正常啊，和那些聰明的孩子沒什么不同，有時還挺會說的，為什么作業(yè)就是搞不懂呢——兩年了，所有的考試都沒有分?jǐn)?shù)，只能得到一個笑臉。醫(yī)生告訴她，小畫是一?；蛴腥毕莸姆N子長大的，而這不是她的錯，她對小畫的愧疚和愛只能轉(zhuǎn)變成耐心。她跟小畫解釋，相由心生，一個人心地善良，面目就會變得溫柔可親，邦爹覺得小畫聰明，因為他看到了小畫眼睛里面的星星。李靜接著講起了邦爹爹系列里的新故事：有一年夏天，一個走街串巷的江湖藝人敲著一面銅鑼來到邦爹爹家去“借歇”。那個年代，到別人家里借住一晚就叫作“借歇”。那個算命的盲人一連在邦爹爹家住了半個月。后來，邦爹爹就開始自學(xué)易經(jīng)八卦，他又多了一個理想，老了后在城里選擇一座天橋支個凳子，擺個攤兒混飯吃。

一些生澀的詞并沒有讓小畫提出疑問，她高興地說，讓邦爹爹去我們那里的天橋上擺攤，我給他做一個收錢的箱子。李靜笑，好。小畫又說，他什么時候會老？我覺得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老了呀。

李靜摸了下小畫的頭，指著遠(yuǎn)處的兩個人影說，外公外婆來接我們了。

李國忠和胡愛華正朝這邊走來，李靜似乎聽到了母親胡愛華的嘆息聲。這兩個月，她每日問著女兒的婚姻進(jìn)展，不自覺地在每個句子結(jié)束的時候嘆出一口氣——它們在消失了一些年后，又在她嘴里復(fù)活了。

2

胡愛華扯著嗓門，屋前屋后喚了一圈小畫，沒有人應(yīng)。她立刻驚慌失措地跑進(jìn)房內(nèi)，對還躺在床上午休的李靜說，不得了，小畫不見了，不會掉到燕子溝里去了吧！

燕子溝三個字從胡愛華的嘴里說出來，她已經(jīng)要哭了。燕子溝是洞庭湖終端的一條毛細(xì)血管，早年被拓寬，成了一道灌溉防洪用的溝渠，雨水充足的季節(jié)，水面浩浩蕩蕩，水草茂盛。它像一條飄帶一樣，將兩個相鄰的村橫隔開來。就在那個地方，曾有幾個孩子在溝里游泳時，被水草纏住，成了湯里的幾粒肉丸。李靜光著腳，和胡愛華沖了出去，直奔燕子溝。家離水源并不遠(yuǎn)，跑幾分鐘就能到。

那條溝老了，早不復(fù)當(dāng)年的豐盈充沛。蘆葦叢像野人一般生長，占領(lǐng)了曾經(jīng)的河道。她們將蘆葦撥開，岸邊的幾近干涸，只有中間窩著一潭水——蘆葦和草糾纏，淹沒了膝蓋，一個小孩不可能到達(dá)那里。她們大大松了一口氣，開始往回走。李靜跟在胡愛華的后面，看著她的背影。像所有開始衰老的人一樣，身軀被地面線吸引，人矮了，背彎了。此刻，時間再次飛快地后退，回到了十幾年前夏天的下午。

小畫啊！你出去要打聲招呼啊！胡愛華的一嗓門將在記憶里徘徊的李靜拉了出來。李靜看到小畫正站在邦爹家的臺階上，便向她招手。小畫見了，進(jìn)了屋。胡愛華說道，這就奇了怪，這孩子和你們小時候一樣，只愛待在他家里。李靜笑著說，因為他們家涼快??！不止我們，那時候，整個村的孩子都喜歡待在他們家！

過去沒有空調(diào)，有些人家吊扇和電風(fēng)扇之類雖然裝得起，卻用得節(jié)省。李靜家里有一個吊扇，設(shè)在胡愛華的臥室里。大部分時間，它都是一個擺設(shè)，每到晚上，它才有機會運動一下?？v是如此，胡愛華還是糾結(jié)一檔和三檔之間的電費差別。但是邦爹家不一樣，他家的吊扇裝在堂屋里，吊扇下面是一張寬大的竹涼床。每次只要她和李凱上門，邦爹就會把竹床讓出來，將風(fēng)扇打開。中午的時候，一個隊的孩子都來了，像小狗一樣擠在一起。竹床是不夠了，吃飯的桌子、凳子都擺了出來。邦爹喜歡給孩子們講故事，最喜歡講的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二刻拍案驚奇》里的案子，還有一些皇帝大臣的奇聞軼事。李靜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坐在一個小凳上，用手做出一個射弓的動作，對他們說，離弦之箭，一個人要跑得多快，才能跑得像射出去的箭啊。李靜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使用這個詞語的時候，就會想到這個鏡頭。邦爹有時會因為講得投入，影響到下午的出工，扯嘎嘎會突然沖出來大罵，一肚子豬屎糟粕，扯這些就厲害得很！她拖著掃帚，像掃瓜子殼一樣將一群孩子掃出門，滾回你們自己家去，你們這些消錢化米的兔崽子！他們一窩蜂地跑出去，整齊地站在禾場上。邦爹從墻角拿出鋤頭，光著的上身像搓衣板一樣。他拍著肚子朝他們笑，意思是，故事在這里，還有，一直有。其實，扯嘎嘎的罵聲，早已鎮(zhèn)不住那群孩子。他們可以隨意去她家的廚房，揭開其中一個壇蓋，掏出一截酸黃瓜吃?；蛘咧苯哟蜷_她家的櫥柜，端出一碗辣椒蘿卜，因為辣，又吃得饞，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除了罵，扯嘎嘎也從來不掩飾她下一秒豪爽的笑聲，她常會被他們的樣子逗得拍著手，前仰后合。這可能是她家成為孩子司令部的原因。有些家里的大人從來不罵人，但是他們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就能嚇跑孩子，連經(jīng)過他們家禾場都像需要繳稅般，輕手輕腳的。

兩人走過邦爹的禾場，團(tuán)湖村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把自家的禾場鋪成了硬水泥地面。邦爹家還是純天然的泥巴路。李靜小時候見過的栽在禾場邊緣的芭蕉樹、月季花不見了影子，換成了幾叢雛菊、夜來香，一大片野生植物占據(jù)了一大片地盤。破了殼的臺階露出了紅色斷磚，幾叢小草從里面長出來，顏色蔥郁。李靜進(jìn)了堂屋，吊扇開著。小畫正蹲在光著膀子的邦爹旁邊，他正彎著身子將腳放在板凳上，鋸著一根木條，腳下已是一圈木屑，木棍、紗網(wǎng)等材料工具散放在地上。胡愛華說，邦叔，你在忙什么？

小畫已經(jīng)替他回答了，邦爹爹做罩子，罩蒼蠅和蚊子的。邦爹說，是的，小畫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邦爹拍了拍手，從身后拖出一把凳子，放在李靜跟前，說道，家里亂死了。李靜見椅子上沾著幾片干了的紅色辣椒片，油膩的灰，她說，站一會兒。一只雞從外面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經(jīng)過小畫身邊時，拉下一泡熱騰騰的屎。胡愛華跑過去，拉著小畫的胳膊說，回家去吧！

小畫說，我不走，邦爹爹說幫我做一個木滑板，他需要我?guī)兔?。胡愛華哄道，走，和外婆上街，給你買一個滑板去。小畫說，不行，我們自己做。她搬起鋸子說，邦爹爹，我來鋸。胡愛華說，莫玩這個！我的小祖宗，會搞到手！小畫說，我不會！李靜對小畫說，那你等會兒自己回家。胡愛華問，她會不會回去？李靜笑，她的腦子里面有一幅地圖，四歲帶她去過的超市，隔幾年了再去，哪個貨柜上擺的什么棒棒糖都記得。邦爹笑，小畫比她媽小時候還聰明，是個天才。

李靜便扯了胡愛華一下說，我們先走。胡愛華在路上問，你說的是真的嗎？李靜說，是真的。胡愛華說，那為什么醫(yī)生說她是一個蠢寶，又不會認(rèn)字，又不會寫字的？李靜不作聲，她不想去和母親解釋這些困惑。醫(yī)生告訴她，像小畫這樣的孩子，或許在其他方面會有著驚人的天賦。她曾經(jīng)把小畫驚人的方位感告訴她的父親，他說，那有什么用呢？你難道為生下了一個指南針而自豪？小畫不同尋常的行為，常會給人一種感覺——這孩子可能是一個天才，畢竟愛因斯坦小時候，也曾被認(rèn)為是智障。熟讀野史的邦爹這樣夸小畫，應(yīng)該是出于真心。但是，這種期待終究會被時間驗證——這只是一種錯覺。

胡愛華見女兒不作聲，又說道，隊上也還有幾個孩子在家，小畫怎么不去找他們玩，和一個邋里邋遢的老頭子玩？整個隊，只有他家的雞不養(yǎng)在網(wǎng)子里，到處拉屎，一屋的雞屎味。李靜一想，回來幾天都未見那個快言快語的女人，便問道，扯嘎嘎去城里給光明帶孩子去了嗎？

胡愛華說，她在醫(yī)院里照顧光明，他的腸癌復(fù)發(fā)了，轉(zhuǎn)移了。

李靜很震驚，你怎么沒有告訴我？胡愛華說，你自己的事都不夠煩的，我告訴你，有什么用？她走上自家的臺階，不自覺地朝外重重吐出一口氣，朝著李靜的背影說道，以前只以為你命好，現(xiàn)在一看，這世上就沒有幾個命好的人。

3

胡愛華用胳膊肘捅了下李國忠，朝外面努了一下嘴。李靜最近被痛苦的回憶包圍，像一個被蜘蛛網(wǎng)羅的獵物，但是那一刻，她剛好掙扎出來，看到了母親的動作，順著他們的眼光看過去，小畫坐在門口的小凳上，一只碗放在膝蓋上，腦袋看著前方。

胡愛華說，嘴巴張得可以放進(jìn)去一個雞蛋，她在想什么呢？

李靜知道小畫又在發(fā)呆，她經(jīng)常這樣。她的老師們對李靜告狀，她在課堂上常會張著嘴神游，口水流到衣襟上。有一次，語文老師叫住她問，你在發(fā)什么呆？小畫說，我的腦袋里面放出了一個風(fēng)箏，它正在操場上玩。老師說，那你趕緊收回來。小畫說，不要收，它掛在一棵大樹上了，一扯就斷了。語文老師說，小畫也許可以成為一個詩人，但是詩人也要會認(rèn)字、寫字?。?/p>

鄰居家一到飯點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的小黑狗跑過來，將舌頭伸到小畫的飯碗里。胡愛華一個跨步，把碗搶到手里，一邊懊惱地說，狗要吃你的飯了！

小畫站了起來，也不在意。她說，我要去邦爹爹家了。胡愛華說，他要出去找活干，哪有時間陪你玩？小畫說，他今天不出去，給我做滑板。胡愛華說，只有你敢坐，小心你的屁股會開花，滑三步就會散了架。小畫不解，為什么會摔我的屁股？胡愛華說，邦爹爹能做出什么好東西？小畫有些生氣地說，他什么都能做好，他還陪我玩造紙術(shù)，我要陪他玩抖音。

李靜驚訝，他還知道抖音呢。

李國忠笑，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乾坤八卦。這天上人間，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說話間，小畫已經(jīng)跑了出去。胡愛華跟在后面大喊，鞋子穿反啦！褲子要掉下來了！過了一會兒，胡愛華返回來，坐在李靜對面說道，這孩子都滿八歲了，怎么還反著穿鞋，褲子在大腿上擰成麻花一樣，你也不教一下。

李靜說，教了幾百遍都沒有用。醫(yī)生說，讀寫障礙的孩子就會這樣，神經(jīng)發(fā)育的問題。

李國忠說，我不信這些，我看她精明得很，應(yīng)該只是晚點，就像我們的棉花苗，有的長得早，有的晚，晚的也不見得比早的長得差。

胡愛華嘆道，兩歲才走路，五歲才會跳。別的孩子一歲跑得飛快了，她的脖子還像撥浪鼓兒兩邊甩，哪里會晚這么多？這都是自己騙自己，肯定還是有些問題。

李靜說，那又怎么樣，她還不是學(xué)會了走路，學(xué)會了跳？胡愛華說，這樣的孩子，應(yīng)該留給他們家。你還年輕，帶著她，怎么走第二家？

李靜聽了這話，火氣一下子躥了上來，誰說我以后還結(jié)婚？我以后就和她過！我生的孩子，我負(fù)責(zé)。一個月以后，我就會來接她。

胡愛華也來了氣，你以為我是不愿意帶她，才說這樣的話？李靜有些后悔自己情緒的失控，說道，再說一次，小畫只是一個特別的孩子。關(guān)于小畫，李靜不止一次和那個家里的人討論，他們的態(tài)度很一致，趁年輕趕緊再生一個，生個男孩，就不會是下一個小畫。李靜對于他們那樣武斷地判斷一個孩子而憤怒，她愿意再要一個孩子，卻不想以這樣的理由。他們每一次都會吵架。那個男人對李靜說，醫(yī)生早就下了結(jié)論，小畫智力中等偏下，發(fā)育遲緩，這樣的事情，會錯嗎？所以，他偷著讓另一個女人懷了孕，想生出一個不和小畫一樣的孩子，就成了一件有充分理由的事情。

李靜到邦爹家的時候，他正從一個廢棄了的拖菜車上拆下兩個輪子，脖子上搭著毛巾，已是滿頭大汗。小畫手中提著另外兩個輪子，舉著它們，興奮地對李靜說，媽媽，馬上就要做好了。地上放著一塊被鉆了四個洞的木板。小區(qū)里那些才四五歲的孩子，已經(jīng)將滑板玩得溜得很。小畫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對它的興趣，不僅如此，就連孩子們熱愛的兒童游樂園，她去過幾次，也找不到任何一個愿意嘗試的項目。她一歲的時候，被奶奶抱在懷里，扶著還立不穩(wěn)的腦袋，對安裝在小區(qū)角落里那些圓的、方的各種樣子的攝像頭充滿了興趣。她樂此不疲，每日重復(fù)地去拜訪它們。她從一開口說話，就不斷地問為什么，同樣的問題，可以問上幾百遍。小畫獨特的嗜好，很容易讓人對她的智商產(chǎn)生兩種極端的聯(lián)想，但是，隨著她長大，她最終被認(rèn)為是一個智商障礙、行為古怪的孩子。給出判斷的人，正是那些與她最親的人。李靜對面前這個老人充滿了感激，她將一個信封輕輕放在飯桌上。邦爹剛好回頭，發(fā)現(xiàn)了它，他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好意思？

李靜說，一點心意。光明這種情況，可以試一下網(wǎng)上籌款。李靜想，光明的條件，是很符合的。他在廣州租房住，沒有房產(chǎn)，沒有車。過年的時候，別人的禾場都變成了停車場，只有他家用途一直單純得很。

邦爹說，三年前，光明得病的時候，文英幫他弄過了。其實都是些親戚朋友。再弄一次，就和討錢差不多了。

他在微笑，眼睛里連淚花星子都找不到一點。李靜觀察著他皮包骨的臉，如同一把弓箭般彎下的身子，灰色短褲里像柴火棒一樣的腿。這樣干枯的身體里，許是連眼淚都已經(jīng)榨不出了。她說，邦爹，你有微信嗎？

一絲羞澀的笑意從邦爹臉上泛了上來，有。他從房里拿出一個手機，動作熟練，將自己的二維碼對準(zhǔn)她。李靜笑著說，邦爹，你倒是跟得上時代。邦爹說，不難，他們用舊的都給了我，文英給了我兩部，光明給了我一部。

這時，小畫已獨自將一個軸承裝在長軸上，她問邦爹，是不是這樣裝的？

邦爹問，為什么？

小畫將它放在木板上，指著它說，它要支起木板，還要滾動。

邦爹摸著她的頭，看著李靜說，我活了快八十歲了，這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

李靜笑，邦爹忘記了，她那時正是小畫這樣的年紀(jì)，坐在涼席上聽他講那些野史。那些男孩，包括光明在內(nèi)，則在一旁聊天、打架，鬧成一團(tuán)。他對她說過同樣的話，我活了快六十歲了，沒有見過比你更聰明的孩子。

幾天后，李靜將小畫留在了老家。她走的時候，小畫正在邦爹家。到家后，她問胡愛華，小畫哭了沒？胡愛華說，哭？那只怕忘記了，問都沒有問你一句。

李靜說，你別以為她傻，我跟她說過的。

胡愛華每天都會給李靜打電話。她嘆著氣，無可奈何地匯報著小畫的行蹤：她啊，拖著滑板，到隔壁村找了一個大斜坡，沖來沖去，溜得很。

李靜聽著挺高興，沒有散架嗎？

這次還蠻爭氣，天天這樣擂，還沒有散架。胡愛華接著說，她還陪著邦爹上街送貨，她后面幫著推。我在后面嗓子都要喊啞，她頭都不回。人呢，曬得黑漆了，鼻子眉毛都看不清，和烏龜差不多了。

過了幾日，胡愛華哭著給她打電話，小畫不見了。邦爹今天下地給人打藥去了，我騙她邦爹去上街了。我洗個碗就不見人了，估計上街尋他去了，你爸已經(jīng)坐摩托車去找了。

李靜安慰她，沒事，她走過一次的地方，就不會丟。

一會兒，胡愛華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沒去鎮(zhèn)上，跑去地里找邦爹，要看他打藥，那么大太陽，田里又有蛇，多讓人操心。

李靜想，她應(yīng)該是想看故事里像小火車一樣的噴霧器。她問道，邦爹現(xiàn)在用什么打藥？胡愛華說，用什么？用鬼。就是因為他用小藥壺一片片葉子打得仔細(xì)，才有人肯請他。村里的伍一買了個打藥的無人飛機，幾分鐘就能打十幾畝呢。

李靜說，邦爹肯定羨慕死了。

胡愛華說，他沒事就去看，幫人家配藥。有一天，伍一給荷花塘打藥，結(jié)果那架飛機不受控制，跑了，找了兩個村才找到。你猜掉到哪里了？一頭砸到六支渠王家的魚塘里，魚都毒死好多，賠了好多錢。

李靜大笑，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胡愛華說，邦爹就是個背時鬼，一輩子沒走過運，人家現(xiàn)在不要他配藥了。

李靜那天晚上在抖音上刷到了光頭老邦，邦爹光著頭，齜著牙，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扣子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一把鎖般鎖住他了黝黑的脖子。李靜看到這樣的畫面，忍不住大笑。他一本正經(jīng)在講三國故事，還算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讓李靜大吃一驚。普通話近些年在鄉(xiāng)下流行，跟在孫輩屁股后面的老人講的普通話，帶著濃淡不一的塑料味，成為團(tuán)湖村的另一種新興語言。邦爹需要多努力，才能將一口鄉(xiāng)音的味道淘洗干凈。這點讓李靜肅然起敬。她看了下他的抖音關(guān)注人數(shù)，有一千多人，對一個農(nóng)村老頭來說，這個數(shù)字算不少了。

李靜在每一條視頻下都點亮了小紅心。過去了那么多年，童年的很多事情都模糊風(fēng)化，還給了時空。她回想邦爹年輕的模樣，她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了，他明明老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到他過去的樣子。

4

屏幕上的老人扎了兩條辮子，頭發(fā)稀少，如同在耳朵旁邊支起了兩把用壞了的掃帚，臉上涂抹了兩團(tuán)濃郁的胭脂，像兩塊紫色的鍋巴。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如同閃電般閃個不停，李靜差點認(rèn)不出扯嘎嘎來了——她已經(jīng)老得像秋霜后的茄子。她穿了件黑色的大花襯衣。在李靜的印象中，她從未穿過這般鮮艷的衣服。

扯嘎嘎是邦爹找來的新搭檔，從上周起，他改掉了自己一本正經(jīng)的做派，將白襯衣?lián)Q成了肩膀帶著洞的舊背心，脖子上套了一個紫色的蝴蝶結(jié)。他們坐在一張木條椅上唱歌，唱的是《我的祖國》，兩人的聲音蠻大。屏幕上有人評論：山上的兩頭老黃牛跑掉了。兩個聲音互相拉扯，像兩根扭動的金屬繩。一曲之后，兩個人開始啃玉米，吃得一嘴香甜，玉米黏在臉上，掉在胸襟上。扯嘎嘎咧開嘴笑，可以清晰地看到牙齒空缺造成的黑洞，就像足球場上的球門。圍觀的人數(shù)有五十多人，慢慢有人加入進(jìn)來，評論一條一條彈出來。李靜想，應(yīng)該是抖音上突然爆紅的幾個農(nóng)村老人給了邦爹啟示，讓他風(fēng)格如此巨變。

李靜給胡愛華電話，講起邦爹。胡愛華說，扯嘎嘎化妝得像妖精一樣，在家里演戲，有些人還專門跑過來看。一把年紀(jì)了，還不知道丑字怎么寫的??！

李靜說，他們應(yīng)該只想給光明湊醫(yī)藥費。胡愛華說，他沒有找我開口借錢，應(yīng)該不差錢吧。李靜笑，邦爹快八十歲了，他找你借錢，你會借嗎？胡愛華吞吐了一下，這么大年紀(jì)了，說走就走。李靜說，那不就是了。

李靜在暑假結(jié)束前去接小畫，當(dāng)她走到家里禾場上，小畫看到她，不僅沒迎上去，反而受了驚嚇般朝邦爹家里跑去，大喊，邦爹爹，我媽來接我了呀！胡愛華聽到動靜從家里出來，笑道，她害怕你來接她，不想回去啦，要賴在這里讀書。你要好好感謝邦爹，這一個多月，像坨膠水一樣黏在他家里了。

李靜趁小畫睡著的午后去了邦爹家，扯嘎嘎正在鍋臺前煮豬食。李靜驚訝，現(xiàn)在還興在家里喂豬嗎？扯嘎嘎說，給雞鴨鵝煮的，現(xiàn)在的人嘴巴吃刁了，不能喂飼料的。她從身后抽出一張凳子，動作麻利，說話爽快，反而沒有抖音上看到的那么老態(tài)。

陽光從屋頂瓦片縫隙鉆進(jìn)來，又急欲逃走，從屋頂落下來，掉在灶前的大鍋里。細(xì)小的灰塵置于顯微鏡下般在灶臺上翩翩起舞。灶上那口大鍋，應(yīng)該是團(tuán)湖村僅剩的幾口之一。那些裝著酸菜、辣蘿卜的壇子們?nèi)耘f被安置在廚房里面向陰的一角。李靜的目光落在砌了瓷磚的灶臺、黝黑的木櫥柜上，這些老物件上住著的歲月，在這一瞬間，像電影般播放。李靜的情緒就像在灶臺上升騰的霧氣一樣。她們不可避免地講起了光明，扯嘎嘎說，明天我就去醫(yī)院了，化療又開始了。化療真是造孽得很，離醫(yī)院還有幾里地，光明就吐得嚇?biāo)廊?。他死活不肯治了，可是人哪里有不想活的呢？還不是怕拖累我們兩個老人。

李靜聽說光明的老婆因為病的事，和他離了婚后，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沒有在團(tuán)湖村出現(xiàn)過。她只得安慰道，光明還年輕，醫(yī)學(xué)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后孝順你們的時候還有著呢。

扯嘎嘎去鍋里翻動了一下，把鍋鏟往鍋邊一磕，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她卷起衣擺，擦了下眼睛，家里的雞、鴨、蛋、玉米，能賣的都賣了，還有一把老骨頭，也可以賣了。

扯嘎嘎說話間，找了幾個塑料袋。她說，讓你帶點干菜回去吃。李靜說，不要了，我媽給我弄了。扯嘎嘎一臉嘲笑，你媽那點水平，哪有我的好？你小時候，我家的鍋巴稀飯，你都能喝幾碗。扯嘎嘎蹲在一排壇子前面，變成了又瘦又小的一團(tuán)。她說，給你裝點干豆角，你小時候最愛吃的。她的聲音還和年輕時一樣。這一切都讓李靜覺得，似乎她昨天才跑進(jìn)廚房，揭開左邊第二排第二個壇子，從里面掏出一條能把牙齒酸倒的黃瓜。

這時邦爹從外面進(jìn)來，帶進(jìn)來一股濃烈的汗味。李靜說，這么熱的天，到外面打藥，當(dāng)心中暑。邦爹笑著說，沒事，我是久經(jīng)考驗的。

邦爹舉起大茶壺，喝了一肚水。李靜說，邦爹，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比我大學(xué)里的教授厲害多了。扯嘎嘎在一旁說，他要是生到現(xiàn)在，只怕是個大學(xué)教授。沒生對時候，兩歲沒爹，三歲沒娘，學(xué)校門朝哪邊開的都不曉得。李靜很是驚訝，對著邦爹光禿禿的后腦勺問，你那些字，一肚子學(xué)問，誰教的啊？邦爹打了一個響嗝，笑道，哪里有學(xué)問？我肚子里煮的全是豬食。

第二天一早回去的時候，邦爹爹陪著她們走出小路，直到班車出現(xiàn)在公路上。一路上，小畫哭得撕心裂肺的，半天才平靜下來，她抽抽搭搭地說，我還會回來的。邦爹摸著她的頭，暑假再來。小畫說，你跟著我回去，我家里差一個爺爺。

一行人都被逗笑了。李靜笑著笑著，眼眶開始發(fā)酸，小畫確實沒見過爺爺。這次回去，也見不到那間生活了八年的房子，還有房子里的奶奶和父親。

路上，李靜想象著和小畫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思緒像窗外的白云般縹緲。小畫看著窗外，指著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拉著李靜的胳膊問，為什么叫望母溪？李靜看到飛馳而過的牌子上，正是這三個字。她受了驚嚇，這么難的字，你也能猜對了嗎？小畫也不回答，望著公路上的字，一個一個讀下去，有些讀對了，有些讀錯了。李靜心里像放鞭炮一樣，一路爆炸。她問，是邦爹爹教你的嗎？小畫說，不是，是我教他的。他所有的字都是我教的。李靜激動得想哭，她說，你要教教媽媽。李靜把手掌伸過去，那你會寫嗎？小畫把她的手一推，懊惱地說，不會，它們總跟我捉迷藏。

下車后，小畫一直跟在李靜的身后，她們進(jìn)入了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小區(qū)。小畫問，我們?nèi)ツ?？李靜說，我們的新家。

小畫一反常態(tài)沒有追問下去。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她站在陌生的樓梯口，對著黑暗的樓道喊了一嗓子后，整個樓道馬上一片光明。小畫得意地說，我的嗓子里面裝了一個開關(guān)。

小畫跟著李靜進(jìn)了租來的房子，并沒有問起她的父親和奶奶。李靜好奇，今天怎么沒有問題了呢？小畫說，媽媽，你很煩惱嗎？李靜說，沒有啊。為什么這樣問？小畫說，你喜歡皺著眉，因為你生了一個叫作小畫的孩子。李靜心中一痛，將她緊緊摟在懷里說道，我因為生了一個叫作小畫的孩子而驕傲，別人想生，還生不出呢。小畫說，媽媽，我以后想當(dāng)一個大法官。李靜說，為什么？小畫說，邦爹爹說我能當(dāng)一個法官，穿著法袍，驚堂木往桌上一拍，啪！很威風(fēng)！李靜笑，我覺得他說得真不錯。

房子里的書架慢慢被填滿。歷史、地理、地震、法律類的，五花八門，小畫對那些復(fù)雜的條款有著驚人的記憶能力，常常看一遍，就能復(fù)述出來，字寫得卻不見進(jìn)步，三年級后，每天生字默寫像寫甲骨文，有時能寫出幾個字，也只能算個神似。老師告訴李靜，小畫其實很努力，每天坐在座位上寫個不停，手都寫腫了，只是，效果不盡如人意。老師問她，你寫的字為什么總是缺胳膊少腿呢？小畫說，因為它們?nèi)⒓託垔W會了。老師將這些告訴李靜，她其實蠻有趣，我們整個年級都知道她。

小畫隔幾天就要跟邦爹視頻，小畫向他匯報看了些什么書，像模像樣地分析一些案情，有時甚至是海外局勢。邦爹不再叫她小畫，而是叫她大法官。小畫說，等我當(dāng)法官了，你來旁聽。邦爹說，那是肯定的。小畫說，在北京啊。邦爹說，我還沒有去過北京，沾你的光啊。小畫說，我會來接你的。

5

小畫在客廳里笑得像鴨子一樣夸張。她一邊笑一邊大叫，不要，光頭好看！

李靜好奇地湊過去，原來邦爹戴了一頂烏黑的假發(fā)。小畫說，邦爹爹，好像安全帽！脫掉！邦爹應(yīng)該在一個工地上，背景是骨架一般的房子，鏡頭里閃過的是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李靜對小畫說，邦爹爹在干活呢，不要打擾他。

過了幾日，小畫找邦爹，視頻幾次都沒有接通。小畫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李靜問，怎么啦？小畫說，邦爹發(fā)生了意外。李靜嚇了一跳，問道，為什么？小畫說，他失聯(lián)了。李靜覺得好笑，邦爹很忙的。小畫說，他不會不理我的，據(jù)我分析，他正面臨生命危險。

李靜被她一本正經(jīng)的臺詞逗笑了，給胡愛華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驚慌失措，哎呀，邦爹被毒蛇咬到了。背著一壺藥剛下地，就被咬到了。李靜說，那趕緊送醫(yī)院啊。胡愛華說，咬了一天，一條腿腫得像棒槌了，他才作聲。他不肯去醫(yī)院，說沒有看清楚那條毒蛇長什么樣。他自己在家開的方子，吃藥，敷藥。李靜問，那人還是清醒的嗎？胡愛華說，人像死了一樣沒有精神，不曉得能不能挺過來。李靜掛了電話，發(fā)現(xiàn)小畫在一旁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的，她哭著問，邦爹爹是不是被蛇咬死了？李靜笑，不會的，邦爹爹是一只神龜變的，可以活一千年。

扯嘎嘎沒有回家，因為光明的化療沒有結(jié)束，邦爹都沒有將自己被蛇咬傷的事告訴她。李國忠?guī)兔φ疹?，胡愛華給他送飯。李靜一日幾個電話去詢問病情。邦爹情況不見好轉(zhuǎn)，另一條腿也腫了，成了一個大胖子的腿，里面灌了水般透明發(fā)亮。李靜只得要胡愛華去找他，她跟邦爹通上話，勸他趕緊去醫(yī)院。差錢的話，先在李國忠手上拿。邦爹的笑聲也水腫了般，透了一股水汽，他說，煩你費心了。我得這個方子幾十年了，我要再試試這個方子到底準(zhǔn)不準(zhǔn)。李靜說，你這是拿命試啊。邦爹說，不要緊，會好的，我這是第二次被蛇咬了，年輕的時候被咬過一次，人家就是這樣治好了我。

晚上，李靜收到了邦爹發(fā)來的一條微信。五天了，他怕自己萬一沒有過這一關(guān)，為自己寫了一副挽聯(lián)，請李靜幫忙看看：吃豬狗食，穿垃圾服，干人間活；想七想八，做東做西，一事無成。李靜回道：如果可以加橫批，我覺得可以寫——一生瀟灑。邦爹回道：蠻好，看這次能不能用得上。李靜對于邦爹的命運無限唏噓，輾轉(zhuǎn)難眠，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句：這么好的人，老天爺，為什么要對他這么壞？兩日后，她發(fā)現(xiàn)朋友圈有了一條評論：我活了八十歲，只碰到兩條毒蛇，沒有碰到一個壞人，命很好了。李靜還發(fā)現(xiàn)了一條語音，是小畫用她的手機發(fā)過去的：邦爹爹，你可以活一千年。

當(dāng)團(tuán)湖村里剩下的那些老人，后知后覺般笑光頭邦爹為了顯年輕，戴上假發(fā)去工地應(yīng)聘，被趕回家的事情時，邦爹已經(jīng)能自己下地了。胡愛華說，那樣子好可憐，瘦成了一個骷髏，還想下地打藥呢，可是，他都這樣了，還有哪家的藥敢給他打呢？

過了些時日，邦爹和小畫開始恢復(fù)了視頻聊天。他靠自己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影響力，在鄉(xiāng)里剛修建的團(tuán)湖鄉(xiāng)黨史紀(jì)念館里，謀了一份兼職講解員的職務(wù)。他穿著襯衣，打著領(lǐng)帶，戴著假發(fā)，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眾人問起他的年紀(jì)，他說，不多，不多，才七十三。

邦爹那日給李靜打電話時，她正站在小畫的學(xué)校門口等著她放學(xué)。他很是興奮地告訴李靜，他才下班，這個職業(yè)很適合他。他的語氣有著以往沒有的豪氣，人不吐出最后一口氣，都不知道自己的最后一個夢想是什么。李靜笑著說，這句話沒錯??！邦爹，你果真是天下無雙?。?/p>

孩子們排著隊走了過來，大大小小的人頭，如同沖浪的球一樣在鐵柵欄口上下浮動。她看到小畫從門口跑出來，擠開人群，將一張語文試卷遞了過來。李靜一看，呵，有分?jǐn)?shù)了啊。

旁邊一個爸爸好奇地看過來，小畫對他說，九分，我語文考了九分。

那個年輕的爸爸一愣，隨后說，不錯啊，滿分是十分嗎？

小畫說，不是，滿分一百。

李靜笑著想，很多年后，自己一定會記住這個鏡頭。小畫頂著一頭像刺猬般支棱的頭發(fā)，反著穿鞋，興高采烈地?fù)]著一張九分的試卷朝自己跑來。她摸著小畫的頭說，你到底像誰呢？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

我誰都不像，我像我自己，小畫大聲說。她飛快地朝前跑去，很快融入一群穿著同樣校服的孩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