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寧
在杭城,在她的家里,王少河常常黑夜歸來。月朗星稀,空氣濕潤,泥土帶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若干年以后,當(dāng)王少河走過很多地方之后,他才有些明白,一個地方終究有屬于它自己的味道。這樣的味道,來自大地,來自天空,也來自她。
一年四季,春天的到來總是那么明顯。在杭城,入夜后靜謐,但偶爾響起的鞭炮聲,還有騰空的焰火,總是在告訴你,這是春天。王少河覺得自己很忙。每一個夜晚,吃飯喝酒就像走流水席。暮色一過,在城東小健家喝酒;晚八點,該去城西阿洪家舉杯了;到了晚十點,城北的明明在打電話了,告知米酒已經(jīng)在鍋里溫?zé)岷芫?,只待一個佳人到來。王少河有些眩暈了,這是他最喜歡的狀態(tài)。他在電話里口吐芬芳,陳小明,你是腦子進水發(fā)神經(jīng)了?
杭城的四面八方,都離不開我。
王少河為此感到高興,在一陣陣的勸酒聲中,他的興奮已經(jīng)到了最高點。是陳小明的一句問話把他拽回了地面。陳小明問他,少河啊,城南那里怎么辦?柳妹還在等著你吧?陳小明的話才說完,一桌子的其他人也附和。到了這個點,小健、阿洪等諸人也在陳小明這里聚合了。杭城的夜晚,總是喝酒啊喝酒,到最后一站的時候,大家不用打招呼就呼嘯而去了。
小健說,哥啊,柳妹一個人在家啊,你太殘忍了。
阿洪說,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柳妹和我們都是初中同學(xué),偏偏看上你。
陳小明說,你要有本事,你也去啊。少河,你別理他們,他們這是嫉妒。
王少河幾乎就要掀桌子了,但陳小明把酒遞到了他的面前。陳小明把王少河的手壓下了,眼神示意不要在意,并一腳把阿洪踹下了椅子,就你話多,去客廳泡茶,不要再爬上桌了。你要有本事,也跟少河一樣,去外面讀大學(xué),而且是讀研究生。阿洪拍拍屁股,嘴里嘟囔,像是不服氣,貌似還想說什么,但被陳小明瞪了一眼。小健笑笑地?fù)ё“⒑榈牟弊?,走走走,我們?nèi)ズ辱F觀音,把你的心火去一去。
陳小明又給了王少河一杯酒。勸君更盡一杯酒,出了杭城無故人。是這個意思吧?陳小明問他。他笑著說自己沒什么文化,瞎扯的。王少河說挺好的,都是七個字,而且能在喝酒的時候想起這句詩,不簡單。陳小明見王少河沒什么異常,以為沒事了,于是就去和其他人劃拳喝酒。但王少河自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心里那一角又開始在隱隱作痛。喝酒,也是意興闌珊。
走出陳小明家,在院子外聽到阿洪的聲音。王少河聽了聽,但聽得不真切,只是感覺到他語氣里的不屑。小健也跟著嬉笑,緊接著是罵阿洪,罵他什么不安好心,想七想八。阿洪這時陡然提高了音量,王少河他少來這套,柳妹是欠他的嗎?狗皮膏藥一樣,賴上人家了啊。
王少河頭皮一緊,再遇夜風(fēng)襲來,胃里翻江倒海,食物破口而出。他匆匆抹了抹嘴角,跨上摩托車,一加油門離去。回到了城南,屋宅一片寂靜,毫無光亮。王少河把摩托車熄火,開門后小心進屋。不敢開燈,他摸索著走到了衛(wèi)生間,借著夜光,涼水洗面。
“啪”,燈光乍然亮起。王少河抬頭,從鏡子里看見了柳妹。他微微一笑,柳妹也一笑。幾秒之后,柳妹說,走吧,你還是離開這里吧。王少河轉(zhuǎn)過身,柳妹依靠在門邊。天寒地凍,她著一套睡衣,外披著一件羽絨衣。眉頭微蹙,為過春節(jié)而染的長發(fā)垂在肩膀,唇色青紫。他湊過去,聞她身上味如玉蘭。
她臉上忽然表情淡漠,令人不明就里,王少河頓時不知所措。
十五年后,王少河又想起了那個夜晚。離開,是那個夜晚的主題?,F(xiàn)在,他坐在太平洋咖啡一樓的露天卡座,等待拿鐵,一邊又想起了那個夜晚。他好像又回到了當(dāng)年,足下的道路又是來到了分岔口,是留抑或去,這是個問題。只是與當(dāng)年有所不同的是,如今他所有的籌碼已經(jīng)不多了?!安僦辉谖摇?。他人的決定成了王少河是否能離開的主因。
王少河向劇團提交了劇本。這在他看來,實際上是一種“投名狀”。雖然有師傅的強力推薦,也有以往的成績做背書,但團長依然沒有爽快答應(yīng)。師傅得悉團長的態(tài)度很是氣憤,走出劇院的時候憤憤不平,我為劇團奉獻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劇團現(xiàn)在缺編劇,我要退休了,推薦你來,這不是合情合理嗎?把你從高校調(diào)過來,又不是要給你提干,不就是團長一句話的事?少河,你不要灰心,我會再去做工作,若不行,我再找上級主管領(lǐng)導(dǎo)說去。
師傅,謝謝你的好意了。其實我也能理解,我跟團長非親非故,過去也不熟悉,他憑什么一眼就能認(rèn)定我?
憑什么?憑的就是你有這個能力嘛。
口說無憑的。王少河盡量勸,師傅,團長他要看我的水平,那我就滿足他的要求,寫一個新劇本給他。
納“投名狀”的意思?
王少河說,何嘗不是呢?他的拿鐵已經(jīng)端上來了,褐色的咖啡上有一片乳白色的拉花。王少河喝了一口,無糖,略微有奶味。他寫了新劇本,團長提議要召開劇本研讀會,一起來審讀這個本子。王少河從書包里拿出一份剛打印的劇本,劇名是《在通往勝利的道路上》。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快到了。
他到劇院會議室的時候,參加劇本研讀會的各路人馬已經(jīng)就位了。師傅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身邊,輕聲對他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炮火也許會猛烈些,有的不一定是沖你來的,而是沖著我。王少河聽了有些意外,師傅卻處之泰然。團長來了后,給研讀會起了個頭。他說,王老師一直在從事劇本創(chuàng)作,電影、電視劇、話劇都寫過,也獲得不少獎。這次算是第一次和我們劇團合作,給我們提供了一部他新寫的劇本?!皠倮钡谋咀樱惺裁匆庖?,大家盡管發(fā)言。
王少河聽到后來慌了神,以為世界要崩塌。很多年了,他自覺已經(jīng)削平了棱角,他唯唯諾諾,習(xí)慣妥協(xié),習(xí)慣將就,但在聽到有個人說出,這個劇本是什么“玩意兒”的時候,他差一點就要拍桌子了。師傅有預(yù)感,按住了他的手。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在杭城,在那場酒席。
團長結(jié)束了七嘴八舌。他說,“勝利”一劇,底子還是不錯的。看得出有完整戲劇結(jié)構(gòu),臺詞和角色也塑造得不錯。但問題是內(nèi)容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一個男子人到中年,家庭有矛盾,感情出了問題,這個“一地雞毛”的故事,我想大家都結(jié)過婚,都有體會,好像也沒法打動人。還有,王老師,你的劇本定位是什么?走市場呢,最好是歡騰嬉鬧一點的,像“開心麻花”的;要是沖著獲獎去的,主旋律要明確,“在通往勝利的道路上”,乍一看以為是革命題材,但實際上卻是講現(xiàn)代都市的。我有點意外。
會議室人都走后,師傅問王少河,我是不是連累到你了?
王少河直搖頭,這是什么話呢?當(dāng)年學(xué)寫劇本,是您手把手教的。
師傅嘆了一聲,可我得罪了不少人。這個情況,你還想離開高校,來劇團嗎?
來的,學(xué)校遲早要離開。王少河說,我回去修改吧。
師傅最后說,如果要改,不要悶在書房里,要出來走走。另外,我很喜歡你這個本子,不是私心,是真喜歡。我建議你想一想,這對中年夫婦年輕的時候,是怎樣走過來的?不能歷史虛無主義,對不對?
王少河看見玻璃窗外,有一只白鷺停留在窗欞上。纖細而白的鷺,在飛翔的途中休息。
杭城的春天悠長。有一條河圍繞著這座城池,像中國無數(shù)個小城一樣,日子波瀾不驚,那么時間就感覺會被拉長。時間悠長,卻又不覺得無聊。王少河可以騎上摩托車,從城東到城西,找到每條街上熟悉的店鋪,而后側(cè)身而入,與店中之人消耗著一杯又一杯的廉價茶。那個時候,智能電話還在孕育中,每個人都在投入地喝茶,投入地閑聊。大家并不曉得是在享受最后的寧靜。
春天的大部分時間,是有些懶散的。特別是過春節(jié),零零落落開些店鋪,遲遲開門,又早早收攤。王少河在街上逛了一圈,熟悉的店家都關(guān)著門,有些失望?;氐搅眉依铮趶N房里忙碌著。他幫著洗菜和拿碗筷。早餐吃得晚,午飯也遲了。王少河看時鐘,已經(jīng)快一點。午飯也不復(fù)雜,柳妹拿出了電磁爐,準(zhǔn)備燙火鍋吃。年前準(zhǔn)備了一些鹵料,放在冰箱,要吃了就切片放在鍋里燙熱即可。王少河覺得還是需要點酒的,于是拿出了一瓶自釀酒,還有兩個杯子。柳妹看了一眼,沒說什么。
柳妹沒有什么話想說,王少河亦如此。兩個人在埋頭燙火鍋。王少河有個幼稚的想法,他認(rèn)為自己什么都不要說,那么就可以當(dāng)作前一晚的事,什么也沒發(fā)生。包括柳妹對他說的那句話,也可以忽略不計。
一顆牛肉丸落進湯里,高度沒把握好,濺起的湯液弄到了柳妹的頭發(fā)上。王少河有些不好意思,抽出紙巾要給她擦去,但柳妹卻說沒關(guān)系。她抓起發(fā)梢聞了一下,說吃火鍋就是這樣,味道有些重,頭發(fā)也有火鍋的味了。王少河說其實還好,我現(xiàn)在聞你的頭發(fā),跟昨晚睡你旁邊,聞你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柳妹聽到這句話,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guān),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她把電磁爐關(guān)了。王少河覺得這樣挺好,電磁爐“燃燒”的聲音確實有些嘈雜。
少河,你不能把我說的話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
你這是要趕我走?王少河盡量讓語氣輕松,不是說好要雙宿雙棲?
我提醒過你的,你不屬于這里,你要回去。
柳妹,你這句話是有問題的。我在杭城出生長大,而后才外出去念大學(xué)。我必然是屬于杭城,我的外出是偶然,但回來卻是必然。我能回哪里去?我只能回到杭城。
你真的不該來招惹我,而我也不該一時心軟。
這是什么話呢?這種事情,本來也是你情我愿的,哪里來的“招惹”?王少河語氣淡淡。你不要以為我留下來,就是受委屈了,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我反而覺得很快樂。你不要內(nèi)疚,更無須覺得對不起,這不是誰做出犧牲的問題。
王少河,那你有點高估了自己,我倒不會覺得對不起你。柳妹舉起酒杯,示意干了。你睡了我的床,還在我家里吃喝,連你騎的摩托車,加的油也是我給的。你是從哪里看出,我會內(nèi)疚?
你不要越說越離譜!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少河把酒杯重重放下,柳妹聽了他那句話,反倒是笑出了聲。待笑完后,柳妹靠近王少河,還牽過他的手,很鄭重地說,你不屬于這里了,而我只能留在這里。陳小明、小健、阿洪他們,有一個世界,而你有自己的世界。他們?nèi)ラ_礦,去開公司,去賺錢。你不是這樣的,你讀了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不應(yīng)該和他們一樣。
我如果說,我不想離開,完全是因為你。
嗯,你也說了,是“如果”,對吧?柳妹嘴角漾起微笑。而且,“感情”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我們也不是十七八歲的人兒了,對不對?
王少河一時無語。在當(dāng)時,他和她都覺得年紀(jì)已經(jīng)有些蒼老;但現(xiàn)在回過頭看,那時真是年輕得一塌糊涂呀。
在海城,與杭城相距五百里。對于生長在幅員遼闊的祖國大地上的人們而言,五百里并不是個多么遙遠的距離。甚至,這個距離,有些微不足道的意思。但王少河自己心里卻是清楚的,從杭城到海城,他幾乎用盡了全部心力。
在嘉禾大道的一棟樓房里,王少河擁有了在海城的家。吃晚飯的時候,王少河溫柔地看著姐姐和弟弟,這兩個孩子,像珍珠一樣存在,像翡翠一樣閃爍。許鷺先吃完飯,催促姐弟倆去做作業(yè)。王少河負(fù)責(zé)洗碗筷。廚房里有洗碗機,他總是操作不了。為了去除碗筷的殘余和油膩,必須要用到洗潔精。許鷺讓他戴上手套,但他總是不戴。他喜歡感受水流沖刷手背的感覺,喜歡看著油漬在洗潔精作用下層層退去的樣子。
許鷺跟王少河說,師傅是一番好意,這個我們都明白。但是,調(diào)動工作哪里是這么簡單的?學(xué)校那里的工作,要先保住。劇團,能去就去,不能去也就算了吧。疫情沒完沒了,演出也減少了很多,都是在吃財政飯。萬一哪一天改革,把劇團全推到市場里,怎么辦?
王少河否定了許鷺的觀點。一個城市那么大,總要有一兩個國有劇團的。這個倒不是真要擔(dān)心的。我擔(dān)心的是……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孩子的吵鬧聲打斷了。兩個臭屁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又起了爭執(zhí),弟弟在大喊大叫,估計是被姐姐壓到地上,狠狠踢了兩腳。王少河在家里灌輸?shù)氖谴蠹移降?,所以就出現(xiàn)了姐姐狠揍弟弟的局面。許鷺瞪了王少河一眼,埋怨都是他的錯,轉(zhuǎn)身去書房里找姐弟倆。王少河摸了摸下巴,胡子生命力真是旺盛。他傍晚回家,借著車?yán)锏溺R子看了眼自己,發(fā)現(xiàn)了好幾根須白。
收垃圾的時間到了,王少河提著分好類的垃圾下樓。戴著口罩,把廚余垃圾還有其他垃圾分別放到小區(qū)設(shè)置的垃圾回收桶里。過了臘八,海城的夜晚起了濃濃的寒意,透過口罩呵出的熱氣會讓眼鏡起霧。但白天的時候,除去清晨,整體感覺還是比較舒服的。南方的城市,寒冷也不過杭城。杭城在山區(qū),冬春之際,最是一年嚴(yán)寒之時。童年時醒來,喜歡去看屋檐下結(jié)成的冰凌。
王少河聳了聳肩。又開始想抽煙了。躲到無人的黑暗處,慢慢點了根煙。他下樓倒垃圾,也是為了抽根煙。他想努力一把,把煙戒了,能少抽就少抽,最后做到不抽。他想到剛才在廚房和許鷺的對話。他沒有把話說完,他所擔(dān)心的是自己寫不出來了。世上的規(guī)律從來是這樣,后浪推前浪,弄潮兒最終都會老去,浪花前赴后繼地消失在岸灘上。
《在通往勝利的道路上》。他其實是借鑒了理查德·耶茨小說的名字,《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一開始,你以為這本小說是講革命,像左翼文學(xué)那樣鼓動人心,但實際上,它講的卻是一對中產(chǎn)夫婦的婚姻生活。這個書名是不是有趣,大可慢慢體會。王少河覺得他用心良苦,但在劇本研讀會上卻被批得體無完膚。他習(xí)慣找自身的原因,是寫不出好東西了,對不對?
綿密的窒息感蔓延開來。寫不出東西了。王少河給許鷺發(fā)微信,我想回一趟杭城。許鷺回說,靈感這個東西是最靠不住的。王少河想了想,再發(fā)微信,是想找到一種感覺,一種開始失去某種東西的感覺,我現(xiàn)在感覺有點害怕。隔了良久,許鷺回了微信:莫強求,順自然。
杭城有一座山,山里蘊藏著礦,主要是金礦。因為這座礦,杭城有了很多的變化。王少河目之所視,他不能當(dāng)作沒看見。這種變化是客觀存在,不論他喜歡與否,都是不會改變的。最為直接的變化,就是有不少人富了。是真的富,挖礦賺到了錢,有的又跑去其他地區(qū)挖礦,繼續(xù)賺更多的錢。王少河離開杭城去念大學(xué),每年回來都能看見這些變化。
只是這些變化,在他念研究生之后,更加顯而易見了。
他到了陳小明家,門口停了一輛新車,豐田帕杰羅。陳小明告訴他,去年底就訂了,年后車才開來,市里4S 店說買這款車的人太多了,主要就是我們這里的人買。因為到礦上去要走山路,這款SUV 好開。
王少河是騎了摩托車去的,這車還是他爸以前騎的,他爸見他在杭城走動,沒有摩托車不方便,于是就把舊的這輛給了他,他爸自己買了一輛新摩托車。他爸跟他說,你自己負(fù)責(zé)加油。王少河不歸家后,油都是柳妹給加的。他把摩托車停在汽車的后面,對比有些扎眼。
小健、阿洪還有幾個朋友也跟著來了。大家鬧哄哄的,吵吵嚷嚷說要“養(yǎng)車”。杭城的習(xí)俗,買了大件的新東西,主人家習(xí)慣約朋友來家里吃飯喝酒,名為“養(yǎng)”。陳小明是眾人之中第一個買車的,又遇上春節(jié),喝酒的意味就要更濃了。陳小明給他們散煙,趕他們先進屋打麻將。他把王少河拉到了一邊,滿地的鞭炮碎紙,一陣細雨灑過,變成了紅泥。
自己兄弟,我就直接說了。昨天晚上見到了柳妹,她一個人在江濱路上走,問她你在哪里,她說你在睡覺。陳小明點了根煙,少河,你看,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都不抽煙。過完年,我要跟家里的叔叔去內(nèi)蒙古了,打算入股烏海的一個礦。你呢?什么打算?繼續(xù)跟柳妹在一起?
這個有什么大問題嗎?
陳小明笑了笑,我初中畢業(yè)就出社會了,你們幾個兔崽子后來還念了書,小健和阿洪念的是野雞大學(xué),就你念的大學(xué)最正規(guī),后來又繼續(xù)深造讀了研究生。你不能回到杭城的,你說因為柳妹而留下來,這是個借口。
我確實喜歡她。
那你要討她做老婆,讓她給你生孩子?
我沒想那么遠。
陳小明聽到此,沒有說話了,深吸了一口煙,而后將煙噴在了王少河的臉上。人生一時不順,這很正常。柳妹給你了安慰,你就和人家好上了,但你和她根本就不可能走遠。柳妹是注定要留在杭城,而你呢?不可能的啦。
王少河有些呆呆地站立著。有人在院子里叫喚,陳小明答應(yīng)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幾步,又折回頭說,當(dāng)初你干嗎來參加同學(xué)會呢?來參加同學(xué)會,又干嗎去找柳妹呢?我們想勸你不要,但柳妹那時候也是真喜歡你,所以我們只能什么也不說。
院子里眾人喧嘩,人聲鼎沸,世間的酒喝不夠。在院子外面,王少河突然開始有了蒼老的感覺。這個感覺,他第一次體會到了。
從海城去杭城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坐動車,另一個是走公路。前者看起來快一點,但是動車站在郊外,到站后還要叫車進城。走公路的話,時間花得久些,早晨出發(fā),高速公路休息站吃午飯,下午兩點鐘左右可以到。人是累一點,但會比較自由。王少河還是選擇了開車回杭城。
這幾年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王少河沒有回杭城,甚至連離開海城都成了一種奢侈。因為在高校教書,離城都要報備,還要審批,王少河覺得太麻煩了。再者,好像也沒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
王少河到了杭城。他一路上設(shè)想自己也許會很激動,但會在表面上裝作冷靜,但實際上什么變化也沒有,情緒正常。他先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份拌面和牛肉兜湯。他東張西望,以為會有人認(rèn)出自己。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遇見。城市新陳代謝很快,即使如杭城這樣的小城也如此。
吃過東西,王少河驅(qū)車到了城南。天空下起雨,山區(qū)的春風(fēng)撲面而來,風(fēng)雨在內(nèi)心飄搖。柳妹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一樓臨街可以開店面,原來是租給了一個外地人,專門做舊家電回收?,F(xiàn)在,大門緊鎖,也許是早已不再出租了。這棟房子是她爸媽留下來的。她說過,這是她唯一擁有的。王少河跟她開玩笑,你不是還有我?柳妹說,人有腳會走,房子不會啊。
一語成讖。房子還在,人已來來往往。王少河揉了揉眼睛。有個女孩子從二樓側(cè)梯走下來。身姿纖細,但不瘦弱,是在長身體的年紀(jì),以后會長得很高挑,像是柳妹那個樣子。柳妹……那個女孩子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王少河一眼,初中的女生,在童年向成年轉(zhuǎn)變的過程里,眼神中有青澀、有警惕,又帶著些成熟的意味。王少河追上去。
請問一下,柳妹在嗎?我看你從樓上下來。
你找她?女孩子背著雙肩包,雙手抓著背帶。她走了。
哦,去哪里了?
女孩子沒有正面回答,往后退了一步。你認(rèn)識我媽媽?
王少河點了點頭,仔細打量著這個女孩子。我認(rèn)識你的媽媽,也見過你,不過是在你很小的時候,三四歲吧。沒想到,你長這么大了。你還認(rèn)得我嗎?
女孩子遲疑了一陣,而后搖頭,沒有印象。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下午要回學(xué)校拿成績冊。
王少河的內(nèi)心開始起了波瀾。他見到她,想到了柳妹。柳妹和她一樣大年紀(jì)的樣子。那時他們是初中同學(xué),而且同桌。王少河最后問她,你的小名叫末末,對不對?你的媽媽給你取的,我如果沒記錯的話。
末末微微點頭,嘴角上揚了一下。但那樣的笑意很淺,閃現(xiàn)后馬上就消失了。不知道為何,王少河見了,內(nèi)心一緊。她好像柳妹,熟悉的感覺又涌了出來。但在他的心底,他不希望看見另一個“柳妹”。柳妹是柳妹,末末是末末。末末應(yīng)有自己的模樣,不用像柳妹那樣活著。末末往前走了一段路,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對著王少河。
我媽媽走了,到那里去了。末末指了指天上。
王少河無法置信,頓覺如墜冰窟。
十來歲的年紀(jì),有些事情已經(jīng)懂了,但更多的事情卻是懵懂。王少河認(rèn)為自己知道得更少,而柳妹則是相反,也許是懂得太多。但這樣一來,反而有了負(fù)擔(dān)。柳妹不常笑,這是后來他給她寫信時提到的。初中畢業(yè)后,他念高中,她去了市里念中專。柳妹說念中專出來就有工作,家里也比較放心。王少河覺得這樣很可惜,可他也不能說什么。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寫信聯(lián)系,后來王少河去了海城念大學(xué),和柳妹之間的聯(lián)系像風(fēng)箏突然被斷線,風(fēng)箏扶搖上九萬里,地上的人兒徒留一截斷線在手。
沒有聯(lián)系就散了。年輕氣盛的時候,王少河只略微覺得遺憾,但很快就把這些忘卻在腦后。他念大學(xué),在海城,每一天都是新鮮的。人生不斷往前走,他那個時候根本不會想到,還會有回頭的日子。直到他和柳妹再次相遇。
夏天,王少河回到了杭城。還有一年就要研究生畢業(yè)了,他回來辦一些轉(zhuǎn)戶口的事,爸媽也很久沒見他了。那年寒假,他說要在報社實習(xí),還要準(zhǔn)備論文,所以沒回家。爸媽是這樣的人,不會把思念掛在嘴邊。但偶爾通話里,還是提到那個誰,你的中學(xué)同學(xué),要準(zhǔn)備結(jié)婚了。還有誰,已經(jīng)有小孩了。王少河說,那他回家一趟。
他和陳小明一直有聯(lián)系。初中時候的關(guān)系很好,后來上了大學(xué),陳小明還來海城打過工,兩個人不時碰面。在海城漂了一兩年,家里讓陳小明回去了,說讓他到礦上上班,家里投了點錢入股一座小礦。陳小明回杭城之前,王少河流露了些羨慕,但陳小明卻不以為然。告訴他,挖礦是賭博,腦袋都系在褲帶上,挖下去沒礦,或者礦塌了,都是要命的。你讀了書,正正經(jīng)經(jīng)工作,找個對象,安穩(wěn)過日子,這樣就很好了?;睾汲呛染频臅r候,王少河主動提起了陳小明當(dāng)時說的這番話,然后舉杯對他說,好兄弟,謝謝你。
陳小明笑著打了王少河一拳,罵他太虛假了,把“謝謝”兩個字收回去。陳小明說,大家都舉杯!于是,一桌十來個人都敲著杯子,歡呼著把酒干了。這些人都是初中同學(xué),里頭有小健、阿洪,還有柳妹。人是陳小明喊來的,都是平時走動比較勤的關(guān)系。王少河沒料到會遇見柳妹,看到她的時候,還有些尷尬,似乎覺得彼此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但實際上是什么都沒有,都是少年人的空白。柳妹就大方多了,和王少河打了招呼,并說很久不見了,你好像比以前更瘦了。王少河說,一直在折騰,不得閑。席間,兩個人喝了不少的酒。
兩個人留了手機號碼,加了QQ,斷線的風(fēng)箏重新續(xù)上。這樣的感覺很微妙,有時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回海城后,王少河不時會給她發(fā)短信,無非說些不咸不淡的話,但卻樂此不疲。柳妹好像也沒什么反感,也總是很及時地回信息。偶爾幾次,等到了很晚才回,王少河擔(dān)心有問題,柳妹只簡單說家里有些事,已經(jīng)處理好了。她既如此說,他也只好不追問。
所有事情開始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出現(xiàn)在柳妹說她要來一趟海城。王少河說太好了,熱烈歡迎。柳妹來海城出差,為公司采購一批零件。他們約好了等她事情辦好了后見。那個晚上,柳妹早早到了“最海鮮”大排檔。這個排檔柳妹以前來過,王少河也吃過,兩人都覺得不錯。等了好久,才等到王少河。他一臉寡白。深秋的南方,白天依舊是熱氣蒸騰,入夜無風(fēng),分外悶熱。王少河的臉上還在滾落汗珠,燈光照下,愈加慘淡。
出什么事了?柳妹趕緊拿出紙巾給他擦汗,又給他倒了杯熱茶。先緩一緩,慢慢說。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一時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柳妹不急著催他,讓他先喝了茶,而后說,要不先吃飯吧?能吃得下嗎?王少河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胃里顆粒無存,人是極餓乏,但吃了幾口卻還是放下了筷子。桌上縱有炒花蛤、白灼蝦、煎海蠣以及魚頭湯,這些他愛吃的東西,可也無法引起他的欲望了。柳妹問他,要不點根煙?她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盒摩爾煙。細長帶薄荷味。王少河不知道她還抽煙,他見她嫻熟地抽出煙、點著,吞云吐霧,似乎并不覺得有何不尋常。他與她一起深吸了口煙。他嗆著了,咳嗽,淚花在閃爍。
要不就不抽了,你平時不抽的吧?
我遇到大麻煩了。我在報社實習(xí),帶我的是一個老記者。我出稿子比較快,報社上下對我算是比較認(rèn)可,老記者也覺得我比較可靠,不時會介紹一些廣告抽成給我。記者跑新聞,有能力的也拉廣告投放在報紙上。我很信任這個老記者,他還是我的同門,都是一個導(dǎo)師帶出來的。他給我賺廣告抽成,我還很感激。后來,他說有一個廣告單子,商家急著等廣告,他就讓商家先把錢轉(zhuǎn)到我的個人賬戶上,因為轉(zhuǎn)到報社流程很長,待抽成下來得有個三四個月都說不準(zhǔn)。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錢轉(zhuǎn)來后,扣掉后面應(yīng)繳納給報社的廣告費,剩下的抽成我按照三七開,轉(zhuǎn)了七成給他,還有三成我沒動。沒想到今天到了報社,財務(wù)和紀(jì)檢來找到我,說那個老記者答應(yīng)在約定時間給商家登廣告卻沒做到,被商家投訴到了報社。報社一查,發(fā)現(xiàn)這個錢根本沒進賬……
那給你的抽成,你用了嗎?
我沒動,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合適,一直就沒動。
那個老記者呢?
他不見了啊!今天一查才知道,那個老記者在外頭欠了錢,還款期要到了,他急著還錢,就把拿走的抽成先去還賬了,商家的錢是用了,但卻沒給人登廣告。而且,報社說,這個事情更惡劣的是,對公的錢卻進了個人的賬戶。說我雖然不是“主謀”,但是“幫兇”,還沒正式進報社卻敢這么做……報社讓我馬上走人。柳妹,我完了。
王少河突然掩面而泣,越哭越傷心,委屈奔涌而至,也不顧是在大庭廣眾的大排檔。周圍在人間煙火,劃拳喝酒,而角落里卻有人哭泣。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柳妹卻并不在意,她牽過他的手,他將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摟著他的肩,不時地輕拍他的背。很多年后,他才有些醒悟,柳妹的手好溫柔。她好似在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對待自己。
柳妹后來帶著王少河回酒店。他在床上,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氣用盡。房間里沒有開空調(diào),他們汗如雨下。結(jié)束之后,王少河已是渾身無力。他窩在柳妹的懷里說,不是被報社踢出來這么簡單,是這個圈子很小,他們會傳來傳去的,我在海城媒體的圈子里是再沒法待下去了。我才剛起步啊,連跑都還沒開始。
王少河說這些話的時候,睡意已如潮水涌來。隱約間,他覺得柳妹在捋著他濕潤的頭發(fā),嘴里似乎在說,活著本來就很難,你不知道我所經(jīng)歷的。那時,王少河還想再問,但雙眼一閉,沉沉睡去了。
直到后來,他才知道,柳妹所說的究竟意味著什么。
聽完王少河的話,陳小明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在看一部冗長而沉悶的電影,電影中的故事雖是他人的,但陳小明卻覺得都與自己有關(guān)。他有些懊悔,如果那年夏天,他不邀酒,就不會有王少河與柳妹的重逢,也更加不會有后面的那么多故事。讓柳妹平平淡淡地在杭城過日子,不要有起伏,多好。但他又轉(zhuǎn)念一想,少河突然地闖進來,有點像在白紙上涂顏彩,讓她的感情又不至于那么空蕩,似乎也是好的。她的人生有點色彩總是好的。
柳妹跟我說過,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快樂的。那時,柳妹笑著說,不能算是浪費感情了,至少晚上睡覺不那么冷……這次怎么想起回來了?好幾年沒見了。
王少河看著講話的陳小明,頭發(fā)已是稀疏,臉上的肉卻成反比,明顯多了起來。他的記憶里,陳小明一直是清清瘦瘦,個子高得有點不真實。現(xiàn)在他胖起來了,倒顯得實在了很多。王少河沒有過多解釋回來的原因,要講起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又是冗長的故事了。他只簡單地說,回來看看,當(dāng)作散散心吧。
散心?你哪里有這個閑工夫?陳小明笑了,我還不知道你。這么多年你在海城,哪里有一刻是清閑的?你是拼了命往前奔跑,生怕被人看不起,好像有點要把以前浪費的時間補過來的意思。但總感覺你用力過猛了,一直跑,也是很累啊。
陳小明說的話有些突兀,但王少河沒有放在心上。他是明白的,陳小明不會有壞心眼。也只有他自己明白,陳小明話里說的“以前浪費的時間”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反問自己,那是一段浪費的時間嗎?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從存在即合理的角度來解釋,過去種種即是今日所有的影子。在很大程度上來說,王少河覺得自己還要感謝那段時間,雖然實際存在的時間并不長。
來,喝茶。水沸騰了,陳小明泡了燕子窠肉桂。最近大家都喝這種茶。再來一杯。你的問題是什么,你知道嗎?就是想得太多,太多慮,什么話都放在自己心里,不太會跟人傾訴??峙略谀闵磉叺娜?,也不一定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以前是這樣的?王少河突然冒出這句。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對不對?
以前還沒長大。陳小明笑了笑,自己也喝了一杯。笑過之后,他說,你見到末末了。像不像柳妹?這孩子可憐,但她又像柳妹,很好強,從來沒表現(xiàn)出很可憐的樣子。
王少河想起了柳妹的倔強。他身子朝后一靠。陳小明家的客廳寬大,桌椅也顯得寬敞。王少河往后坐,這才覺得身后的空曠。他閉上眼睛,柳妹,是怎么走的?你們也沒告訴過我。
你不是和我們這里的一切,都斷絕了聯(lián)系?陳小明淡淡地說。你很少回來,平時也沒了音信。我們看過你寫的小說,還有拍的戲,你不是說什么不回頭,一直往前走之類的話?
王少河嘴角有些苦澀。要離開的那晚,柳妹跟我說過……算了,不說這些了,解釋或是爭辯,當(dāng)時間已逝,一切都毫無意義。王少河沒有開口,繼續(xù)保持沉默。陳小明嘆了口氣,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柳妹也說過,她沒有什么后悔的,不會怪任何人。前幾年柳妹檢查身體,發(fā)現(xiàn)乳腺有問題,跑去省里做了手術(shù),然后就是到市里化療。末末又小,也沒人能照顧,她都是靠自己硬撐著。
末末的爸爸呢?
陪柳妹做完手術(shù)就跑去內(nèi)蒙古了。后來又遇到疫情,干脆就不回來了。他現(xiàn)在是不在我的礦上了,要不然我打斷他的腿。但打斷他的腿又怎樣?他還是末末的爸爸,最后遭罪的還是末末。柳妹走的時候,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孩子了。
王少河忽然覺得鼻子酸澀,眼眶瞬間模糊。他遮掩著摸了把臉。陳小明見了,也只把目光望向他處。他點了根煙,也給王少河扔了一根。柳妹后來反復(fù)治療,我讓我老婆陪著去照顧了幾次。末末我本來想接過來,跟我孩子一起,但這個小姑娘又不愿給人家添麻煩。她還有個奶奶在家里,平時能做飯,其他的就都靠她自己了。
奶奶?柳妹的爸媽不是早就已經(jīng)不在了……
那是末末的外公外婆。末末的奶奶,就是她爸爸的媽呀。末末她爸,那個男的,也跟人投礦,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早個十幾年,小礦產(chǎn)還能賺點。現(xiàn)在再跟著投小礦,各項成本那么高,鐵定是虧的呀。他就把在杭城的房子虧沒了,沒地方住了,只能全家搬到柳妹的那個老房子里。這么舊的房子了,之前沒人住,早就漏風(fēng)漏雨。后來還是我們幾個同學(xué)出錢,把房子搞好了點。
柳妹,她最后是怎么走的?
王少河忍不住了,還是要問。他就要喘不過氣了,身子越來越冷。他似乎想要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并不能改變?nèi)魏问拢枰?。刀插在心口,尖石滾在身上,他需要一萬種痛苦的方式。
前年中的時候,擴散轉(zhuǎn)移了。撐了四年,沒撐過去。醫(yī)生說預(yù)計五年,能撐過就算是好了。但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老天要收人走,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眼睜睜看她躺在醫(yī)院里,慢慢地走。那個時候不是有疫情嗎?白事都只能簡化。柳妹還有意識的時候,特別交代我,快送快走,也不要麻煩別人,不要跟其他人說。到了那天,我們幾個同學(xué)還是去送了。我們是都去了,但都沒進到送別廳。不讓進啊。送別廳里就只有末末一個人,拿著個相框,看她媽媽進去。我們那個心啊,都碎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少河喃喃自語。
走出陳小明家的時候,太陽當(dāng)頭一照,他眩暈倒地。
在那個夏天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王少河從海城報社大樓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張實習(xí)鑒定表,上面寫著兩個字“合格”。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報社把廣告費退回給了商家,還免費刊登了廣告,并勸說商家不要報警,報社內(nèi)部嚴(yán)肅處理。商家罵罵咧咧,那個老記者是瘋了吧?這種事,就是私吞公款啊,這是犯法的事啊,他也敢做出來?
報社內(nèi)部的處理結(jié)果,老記者被辭退了,王少河雖不知實情,也沒拿到錢,但把自己的個人賬戶借給老記者就算是嚴(yán)重違規(guī)了,因此實習(xí)終止,永不錄用。那份實習(xí)表,還是部門領(lǐng)導(dǎo)見他可憐,研二開始就到了報社實習(xí),春節(jié)也沒回家,念在他賣力的份上,給出具了一份實習(xí)表。蓋章的時候,報社辦公室的主任還不樂意,說還沒入職就敢這樣做,海城哪家媒體還敢用這個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王少河就在一旁,字字扎心,如刀匕刺懷。
部門領(lǐng)導(dǎo)拍了拍王少河的肩膀,好自為之吧。王少河欲哭無淚,報社大樓前車水馬龍,他卻感到全世界都是無聲的。這是一種可怕的靜默,如枯藤蔓延,將他從頭到腳裹纏。他動彈不得,是一陣手機鈴聲響將他解救。他接起電話。
事情都辦好了嗎?要不要去陪陪你?
不用了。你在杭城也有工作,不能讓你丟下工作。
工作,不是活著的唯一目的,大不了就不做了。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不過,我還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而后傳來溫柔又堅定的聲音,你先回學(xué)校休息,我明天請假去海城找你。王少河說真不用來了,我一個大男人,沒事的。柳妹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放下電話,王少河步行回的學(xué)校,從白天到黑夜。他一直走,走了很遠,好像從孩童走到成年,從杭城走到了海城。從他有記憶那時起,媽媽就跟他說,要到壯闊而精彩的外面世界,要鷹擊長空,要有雄偉的事業(yè)。于是乎,他就這樣走著,像馬拉松長跑,向美麗新世界跑去。他以為一定會有燦爛畫卷攤開在他的前方,但沒想到卻是一頭跑進了黑洞。
而更加可笑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他以為自己要踏進新世界,卻連門檻都還沒跨過。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過去的自己,如何面對過去的所有歲月。他笑話自己。回到學(xué)校,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這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好好睡了,他再也支撐不了,躺在宿舍床上,倒頭入眠。
翌日黃昏,他已躺在床上一個黑夜和一個白天。身體不覺得餓,只是覺得什么都不想動,也在考慮要放棄一切。舍友走過來,推了下他,起來吧,餐風(fēng)飲露,你要成仙了吧??煜聵侨ィ袀€女的在找你。蠻漂亮的,像個大姐一樣。王少河知道是她來了。他下床走出宿舍,站在走廊向下望,她站在一棵樟葉榕的樹下。她也看見他了,抬頭微微一笑。
那個時候,王少河似乎看見柳妹的身后,泛起萬丈光芒,像一尊菩薩。
連著兩天,晨午昏,王少河都出現(xiàn)在城南七星巷的路口,看著末末背著書包上學(xué)。一開始,末末有些緊張。她曾經(jīng)停下腳步,想轉(zhuǎn)過身質(zhì)問。但后來她又放棄了,也許是想到他曾經(jīng)提起過“柳妹”。他能記著自己的媽媽,然后眼神里又有些哀苦的感覺,所以末末覺得他大概率上是個好人,也就沒有去深究為何他會連番出現(xiàn)。
王少河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些怪異,而且生怕嚇著了末末。但他實在沒有什么勇氣去跟這個孩子開口,一旦開口要說些什么呢?比如,我認(rèn)識你的媽媽,柳妹是個好女人,在杭城,在海城,我們都曾經(jīng)相愛。太離譜!王少河連連搖頭。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覺得末末身上有柳妹的影子,似乎都有一股倔強的感覺。他與少女時的柳妹相識,恰好是末末現(xiàn)在的年紀(jì)。但末末又畢竟是個獨一無二的個體。她看起來,有更多的心事,有更多的欲言又止。馬尾辮高高盤起,將她光亮的額頭顯露,如夜中的月亮。
黃昏,末末回家了。一位阿婆提了菜在開門,末末見了忙上去幫忙提東西,阿婆見了她,不咸不淡,嘴里嘮叨了些什么話,像是不滿和抱怨。末末聽了只是低頭,什么也不言語。關(guān)門的時候,阿婆看了王少河一眼,然后又很迅速地將門關(guān)起來了。王少河看了發(fā)怔,一聲喇叭響,他回過神,背著風(fēng)點煙。北風(fēng)吹啊吹,火苗在跳動。
防風(fēng)火機才有用嘛。小健笑笑地給王少河的煙點著了。明明說你回來了,大家來找你。我這兩天在市里,今天才回來。
王少河有些意外,多年未見,五味雜陳。他問阿洪,明明說你還在內(nèi)蒙古?
快過年了,趕緊回來。疫情一陣又一陣的,我擔(dān)心旗里不小心成高風(fēng)險了,那就回不來了。阿洪的臉色古銅,更加壯實了。明明給其他人都散了煙。阿洪瞇了眼,我們沒踩對時機,不像明明可以洗腳上岸了,我們還要在礦區(qū)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
回杭城也是可以的,做點小買賣也是夠活。是你自己貪心,前兩年投資沒有見好就收,虧了錢要還債。
阿洪訕笑。王少河吸了一口煙,看著當(dāng)年的兄弟,像是回到從前。陳小明把煙掐滅,你又把煙抽上了?王少河點了點頭,原來不抽,出事后抽上了,反反復(fù)復(fù)戒了幾次,沒成功。陳小明接著說其他,你一直跟著末末,鄰居差點要報警了。后來還是有人認(rèn)出了你,來問我是不是以前跟柳妹好的那個,我說是。那人后來才沒報警。陳小明說著打開車后備廂,拿出了一大包的東西,末末明天就開始放假了,我老婆給她買了些過年的東西,新衣服新鞋子什么的。末末個子長得快,女孩子嘛又自然要漂漂亮亮的,我老婆就說要經(jīng)常買新衣服。
王少河有些局促,我這都忘了,沒給孩子買點東西,這兩天光顧著發(fā)呆了。
小健笑著說,你這個做叔叔的,給包個大紅包就好了。
王少河點頭,要的要的。陳小明提了大包東西,敲開了末末的家門。末末開了門,見到陳小明笑了。陳小明指了指王少河的方向,末末依次和小健、阿洪也打了招呼。見到王少河,末末變得有些不自然。小健小聲地說,見到你,末末可能就更想她媽了。王少河內(nèi)心一陣浩茫。
送完東西回來,陳小明說了一句,末末這孩子,是真好。柳妹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大概就是有末末了。她當(dāng)年忽然有一天就告訴我們,她要結(jié)婚了,緊接著就說有孩子了。我們問過她為什么這么急,她說忽然就想結(jié)婚了,不想要一個人的家。
柳妹就是這樣的,想了就做。小健附和了一句。
不說這些了,晚上一起吃個飯,已經(jīng)訂好包間了。阿洪問,這幾天你都怎么吃喝睡覺的?你爸媽在杭城的房子還在嗎?沒賣掉嗎?王少河說我爸不讓賣,說就是爛也爛在那里,至少有個根。他總覺得搬到海城,不是真正的家。王少河說到這里,抬頭看下余暉,心安處都是家,哪里不是家呢?你們先去吧,我想再等等。海城家里打電話來,讓我盡早回去了。
陳小明點了點頭,不勉強,我們?nèi)齻€先聚,還有幾個朋友。我們也沒這么早散,晚一點你再來,我把地址發(fā)你微信。陳小明開著車,和小健、阿洪離去。現(xiàn)在,此地空余王少河。他問自己,為什么還要留下來呢?此地的種種,還與你有關(guān)系嗎?許鷺下午給他打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海城。姐姐弟弟兩個孩子在問,師傅也在問你去了哪里。他問你,“勝利”的劇怎么改,有想法了沒有,找到靈感了沒有?
創(chuàng)作這個事,靈感本來就是很虛幻的說法。王少河給許鷺回微信,在杭城,見到了一些人,勾起了一些往事,又知道了一些事,但我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沒做,我還不能回去。不過也快了,就這個周末吧。
你是叫王少河,是不是?
末末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王少河吃了一驚,趕忙收起手機。她就那么突兀地站立在面前,目光里在用力,似乎在強壓下內(nèi)心的緊張。王少河也在用力,努力表現(xiàn)得自然,還擠出了一絲微笑。
你知道我的名字?
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認(rèn)出來了。我媽媽還在的時候,用手機給我看過,說你寫過書,拍過電視,還有話劇。媽媽說你很厲害。
媒體的一些報道,你媽媽過獎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現(xiàn)在寫不下去了……王少河說到這里就停住了。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提起這個話題,她能懂嗎?而且也并沒有必要說。時間不早了,你要回去吃晚飯了吧?
末末朝家望了一眼,不急,奶奶忘了蒸飯了,剛剛米才下鍋。你什么時候會回去?我是說,回海城。
王少河忽然就笑了,與末末的對話里,她總是用“你”,像是個大人一樣與自己對話。他的年齡也足以當(dāng)她的爸爸,但她好像并沒有意識到所謂尊敬的問題。不過,他也只是笑笑。他回答她,嗯,要回海城了。你有事要交代我做?
明天上午有個閉學(xué)式,學(xué)校要舉行征文比賽頒獎。我得了一等獎,老師說最好有家長到場。我沒媽媽了,爸爸也見不著,你,能陪我去嗎?媽媽說,你寫的文章很好,讓我向你學(xué)習(xí)。
末末咬著唇,低下了頭。有那么一刻,王少河幾欲痛哭。
出了海城大學(xué),有一大片沙灘。落日的時候,有游客在沙灘上散步、休憩。柳妹很喜歡這里的沙灘,她拉著王少河的手,在沙灘上小跑。王少河跑了幾步就停下來,看著她脫了鞋,繼續(xù)往前走。秋的風(fēng)吹散她的頭發(fā),她回頭,朝他招手,快來呀。王少河想起詹姆斯·索特的小說《在丹吉爾的海灘上》,一個略微苦澀的平淡故事。如果和柳妹的日子是這樣,平平常常,恐怕也是極好的。
柳妹在喊他了。王少河跑過去,她問他,在想什么呢?發(fā)呆了。王少河笑了笑,說在想以后的日子。柳妹微笑,但卻有些不置可否的微笑。她問他,這兩天感覺好一些了嗎?王少河問,說實話嗎?那天你來,我從樓上看到你,就像看見了一尊菩薩。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好了很多。
這么快就好了?柳妹說,看來我有神奇的功效。
王少河從身后擁抱著她。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心安。你拯救了我。
柳妹又是淺淺一笑,你說的話太過了。也許,你好了以后,很快就會不需要我,把我忘記了。
王少河覺得有些異樣,松開懷抱。你好像對這個世界充滿不信任。夏天在杭城,重新遇見你之后,覺得你變了不少。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
好幾年了,我自己一個人住在家里,一個人生活。我中專畢業(yè)后到了市里工作,工作沒兩年,我爸爸媽媽就去省里照顧我姐了。我姐姐在省里工作,遇到了我的姐夫,哦,應(yīng)該是前姐夫了。兩個人結(jié)婚,然后有了小孩,再然后,我前姐夫就犯病了。談戀愛的時候不知道,有孩子了后才知道,前姐夫是這里有問題的。柳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雙向情感障礙,經(jīng)常沒來由地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呆呆地坐著;有時又完全相反,很亢奮,而且暴躁,激動起來摔東西,罵人,打人,拿刀捅自己……很復(fù)雜,我不知道怎么解釋??傊褪悄X子有問題,吃藥控制,到后來沒控制住。有一天,抱著我不到兩歲的外甥女,從樓上跳下去了。
啊。王少河驚呼。
我爸媽提前辦了退休,去省里照顧我姐,怕她也出事。
這樣的話,不接回杭城?
不知道是不是我前姐夫要落地的那一瞬間,突然醒悟,自己墊在底下,孩子在上面。孩子活下來,但骨頭和臟器都受傷嚴(yán)重。省里醫(yī)療條件好,才能治療。一個家,就這樣了。
現(xiàn)在,情況怎樣了?
我媽三天前給我打電話,夜里打電話。她在電話里哭,說不知道她和我爸還能堅持多久。我姐神志現(xiàn)在時好時壞,看著她躺在床上的女兒,看著看著就哭。我就想到了你,擔(dān)心你也受不了,所以我就來海城了。
聽完柳妹的話,王少河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到達終點之后,他精疲力竭。他坐在沙灘上,看前方海浪輕涌。柳妹雙手抱在胸前,凝視大海,如凝視深淵。
一大早,王少河先去了陳小明家。他拿出了一個大信封,里面塞了一萬塊。陳小明不明就里,王少河說給末末的,怕她不收,你幫忙轉(zhuǎn)交吧。以后我也會再給。今天上午陪她去學(xué)校,她的作文獲獎了,陪她領(lǐng)獎。做完這件事,我恐怕也要回海城了。陳小明再說了一句,還是你給她吧,既然她都讓你陪著去學(xué)校,說明是相信你的。王少河笑了笑,這是兩回事。小女孩臉皮薄的,你畢竟跟她更熟悉。陳小明點了點頭。王少河嘆了聲,銀行都還沒開門,在ATM 機上取錢,現(xiàn)在連紙鈔都很少用了,大家都用手機。世界真是變得很快。
王少河問陳小明,末末看起來成熟,但還是要人照顧,現(xiàn)在是讀書的關(guān)鍵年紀(jì)。我昨天見到了末末的奶奶,好像狀態(tài)也不是很好。她外公外婆不能來照顧一下?她大姐那里,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用一直照顧了吧?
你還不知道啊。陳小明看了一眼王少河。這么多年里,柳妹也沒跟你說起過?哦,你們也都不聯(lián)系了。你回海城后過了兩三年,她姐姐徹底就不行了。她是親眼看著自己老公抱著孩子跳樓的,當(dāng)時就大受刺激了。后來孩子又變成殘疾,她實在受不了,有一天晚上抱著孩子走到了江邊……柳妹的爸媽哪里接受得了,心早就碎成粉末了,一個接一個走了。
王少河呆如石刻。他無法對這樣的人間做任何的回應(yīng)了。就這樣吧,人間就是這樣吧。
王少河走的時候,陳小明叫住了他。他問,還有事嗎?陳小明想了想,搖了搖頭,只說了句,多保重。王少河朝他揮了揮手。
末末在杭城中學(xué)門口等著了。王少河見了,問,等很久了吧?末末說還好,我做事情喜歡提前一點。王少河說,這是個好習(xí)慣。末末說你把健康碼打開吧,還有身份證也要拿出來,疫情的原因,現(xiàn)在進學(xué)校都要登記。王少河說好。等手續(xù)都辦好了,他才和末末往學(xué)校里走。
多少年了。王少河輕聲說了一句。這個學(xué)校,我讀了初中和高中。梧桐樹還在,科學(xué)樓還在,教學(xué)樓好像拆了一棟。
你和我媽媽在這里念的初中,是嗎?
嗯,讀了三年的初中。
你后來怎么就跟我媽媽,還有小明叔叔他們不一樣了呢?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走過的路,流過的淚,都是不一樣的。我二十來歲的時候,遇到了一些挫折,你媽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后來回到海城,天無絕人之路,有個機會進了電視臺,從做節(jié)目助理開始,然后試著寫短劇,每天一集,每集一萬字……寫到后來整個人都快傻了。我看這樣不行,就想寫小說,這樣比較自由,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比較幸運,獲得了認(rèn)可。我又嘗試著寫話劇,也還不錯。后來就調(diào)到了高校。王少河自嘲似的笑,再后來就到了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寫不動了,寫的東西,別人不喜歡了。
我看過你的書,我媽媽買的,我還比較喜歡。末末忽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問王少河,你為什么不能和我媽媽在一起呢?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呢?真的搞不懂你們大人,為什么在一起了,后來又要分開呢?
在熙熙攘攘的校園里,在青蔥臉龐的學(xué)生之中,王少河有一陣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杭城,在她的家,黑夜歸來的那些日子。末末見王少河沒有開口,她像是為他解脫,又像是并不在意真正的答案,把雙手插在褲兜里,我就是隨便問問,人要是長大了,真是不好玩。
學(xué)校行政樓會議廳里舉辦征文頒獎活動。末末老師見王少河來,有些意外,以為是她的爸爸。但她搖頭,說是一個叔叔,名叫王少河,是個有名的作家。末末老師興許是有所耳聞,趕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表示熱烈歡迎。征文的主題詞是“一雙手”,末末的作文獲得了一等獎,領(lǐng)完獎后,她還朗讀了自己的作文。
“……雙手可摘星辰,也可煮一碗皮蛋瘦肉粥。我的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她從不曾聞達人世,但她的那雙手,在我的心里卻是最有力量的。不求改造世界,只是撐起那雙手,為我們那秋風(fēng)所破的茅屋添上磚瓦,為我遮擋風(fēng)雨。
“歲月悠長,生活不易。前路崎嶇坎坷,但她總是能迎頭往前,在我心里就像是女神一樣保護著我,保護著她愛的人。她總是想著我們,卻沒有一刻是停下來,想起自己。
“媽媽,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天上去了。你一生那么瀟灑,一定是不愿意見到大家為你哭泣的。我總是想微笑,但一笑我卻又流淚了。所以,我只好學(xué)會了面無表情,我只能學(xué)著長大。我的媽媽,我還是好想你……”
末末在臺上講得平淡,沒有太多的波瀾起伏。王少河卻受不了了,但他并不想在人前落淚。這樣很怪異,而且沒有必要。他想,柳妹也不會允許和喜歡他這樣。于是,他離開了會議廳,走到了行政樓背后,點燃了煙。一支抽完,又接著一支。抽第三支的時候,末末出現(xiàn)在了面前。她低頭看了眼地上的煙蒂,忽然直視著王少河,問他,我媽媽是不是也會抽煙?她從沒在我面前抽過煙,但我總覺得她會抽。
她抽摩爾煙,薄荷味的,細長味淡。
你能不能把煙戒了?末末說,媽媽說抽煙有害健康。大人們要更明白事理。
王少河愣了一下,而后將手里夾的煙踩在腳下。末末見了,臉上浮現(xiàn)了笑意,豆蔻年華的樣子。終究還是個孩子哦。末末笑著轉(zhuǎn)過身,我要回教室了。她朝他回頭,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嗎?
會的,會的。如春夏秋冬,如川河入海,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來日方長。
海城火車站每天有一班經(jīng)停杭城的列車。王少河送柳妹坐火車。候車室嘈雜喧囂,王少河不知道該怎么好好告別。柳妹掰開他緊鎖的眉頭,我們又不是不再見面了。王少河感激柳妹,感謝她陪他渡過了這段的難關(guān)。她似乎讀懂了他的意思,搖頭說,所謂感謝的話,不要說出口,千萬不要。一旦感謝,就生分了,就刻意了。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
候車室廣播開始響起。柳妹站起了身,王少河抓住了她的手,我想跟你回杭城。柳妹起先不言語,而后才笑了起來,回到那個生你養(yǎng)你的小地方?那個只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的地方?你不能回去的,你不再屬于那里。
但你在那里。王少河再一次抓緊了柳妹的手。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考慮清楚,我會“吃人”的哦。柳妹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一年四季,經(jīng)過秋冬,春天一定會到來。等到春暖花開,你就會有不一樣的心情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別說犯傻的話了。柳妹拉起了行李箱拉桿,婉拒了王少河的幫忙。她往前走了幾步,見他還留在原地不動,無奈地?fù)u了搖頭。這樣好了,我答應(yīng)你,你需要我,都可以來找我。我一直都在杭城,你可以回來找我。這樣可以吧?
王少河興奮地說好。于是,在冬天未離開,春天尚未到來之際,他回到了杭城,回到了柳妹的身邊。他解釋,他努力過了,托人問了一圈,沒有哪家媒體敢收他,連實習(xí)都不要。那個時候,杭城有酒,有時柳妹會陪著他,但更多時候,他自己在黑夜歸來。他以為柳妹會指責(zé)他,會與他爭吵,但她什么也沒說。
柳妹只是靜靜看著,像看一個頑劣的孩子般看著王少河。其實,她和他都清楚,那一天終要到來。
元宵節(jié)那晚,杭城響了一夜的鞭炮和煙花。王少河很興奮,牽著柳妹的手,在走街串巷中嗅聞著硫黃味道的空氣。回到家里,王少河緊緊擁著柳妹,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她就不見了。甚至在床上的時候,他也很用力。他在她身體里逗留,他還試圖記住她的味道。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是不是可以推倒一切重建?兩個人都有種隱約的預(yù)感。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一顆煙花劃過天空,撒滿花朵,映亮窗戶。柳妹對王少河說,你的QQ 沒關(guān),我下午用電腦的時候,看到了跳出的消息框。你的師兄給你介紹了海城電視臺的實習(xí)機會,讓你快點回復(fù)是否愿意去。你上午沒回他,他下午發(fā)了好幾個消息來問。
我不想去。是去做一個電視節(jié)目的導(dǎo)播助理,沒什么前途。
柳妹下床,披上了一件外套。夜晚春寒料峭,此刻最甚。她點了根摩爾煙,將窗戶開了個縫。她抽了一口,你現(xiàn)在的選擇還有很多嗎?
我選擇你。
你必須要走。
柳妹抽完煙,借著夜光,和王少河對視了一陣。凌晨的鐘聲敲過,柳妹用快速的動作,將王少河的行李箱拖出來,而后將他的衣物、書籍等東西都裝到行李箱里。王少河驚訝地看著柳妹,你這是干什么?你瘋了?
陽臺晾著剛洗的內(nèi)衣褲,還沒干。就這些東西先裝著,回頭一些沒收拾的東西,我給你寄回去。明天一早你就走,你自己去火車站,買票回海城。
你真是徹底瘋了。
很有可能。柳妹將行李箱拖到門外去,這個夜晚,你還可以在這里;但天一亮,你必須要走。你要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頭。就像你少年時做過的夢想一樣,去外面的世界,千萬不能再回到原來的出發(fā)點。記住,記住。
那個夜晚,王少河無眠。他躺在床上,緊緊握著柳妹的手。他淚流滿面,不敢去看身旁的她。但他相信,她也流了很多淚。
再見了,我親愛的人。天亮醒來后,王少河拖著行李箱,走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一路上,他在心里不停說著這句話。他當(dāng)時沒有料到,將有一日,他還會在杭城的土地上,在心底說起這句話。再一次,在杭城,王少河在天亮?xí)r出發(fā)。這再一次,時光匆忙,已是相隔十五年。車走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他心想,這是永別了,再不會與過去相遇了。
許鷺前一晚給他打電話,到底什么時候回海城?《在通往勝利的道路上》,王少河,你究竟明白了要怎么修改了嗎?王少河在電話里,給她講了一段很長的故事,他說這是“勝利”的前史。任何勝利,都是經(jīng)過了一次次的戰(zhàn)斗,將前進道路上的路障摧毀,而后才將勝利的旗幟插在高地之上。只是,這樣的過程,雖是勝利了,卻也是遍體鱗傷。最后來看,沒有勝利的一方,也沒有失敗的另一方。
王少河,有誰能懂你在說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走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濕潤的土地,回頭望,留下一個個來時的腳步。王少河想,許鷺的質(zhì)問,一定要有明確答案嗎?一定非要有人懂嗎?春天的時候,春風(fēng)吹來,衣角飄起,她應(yīng)該是懂了。
王少河站在路的中央,閉上了雙眼。
想和春風(fēng)說說心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