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信息侵權責任規(guī)則解釋論
——基于《民法典》第998條的聯(lián)動解釋

張睿哲

(合肥工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0 引 言

信息化時代，人們一方面享受著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釋放出的巨大信息紅利，另一方面，又對現(xiàn)實生活中個人信息被隨意收集、獲取，甚至非法買賣的現(xiàn)象表示隱憂。例如，在抗擊“新冠”疫情過程中，很多患者詳細的個人信息甚至是隱私信息被暴露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已經超出基于公共利益而對個人信息權限制的程度，甚至已經造成了對患者私人利益的踐踏。[1]94為了強化個人信息的保護力度，規(guī)范個人信息處理者的行為，作為個人信息保護領域一般法的《個人信息保護法》于2021年8月20日通過。針對實踐中頻發(fā)的個人信息民事侵權糾紛，《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分別規(guī)定了個人信息侵權責任(第1款)和損害賠償范圍(第2款)，但就部分關鍵詞的表述而言，尚需進一步解釋?！睹穹ǖ洹返?98條被公認為受到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影響，在人格權侵權領域，應當存在法官在個案中彈性處理的空間。該條為我們理解個人信息侵權責任規(guī)則提供了很好的視野，本文將立足于此，進一步窺探個人信息侵權責任構成與損害賠償范圍方面的解釋論問題。

1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整體觀察

1.1 基本內容解讀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1款經歷了兩次草案審議，最終明確個人信息侵權責任適用過錯推定的歸責原則，同時強調“造成損害”這一要件，故而過錯推定責任只是損害賠償責任的歸責原則。其進步意義在于，一方面，過錯推定責任有利于實現(xiàn)個人信息的依法保護與合理利用之間的平衡，縱然單個自然人在知識、技術、訴訟能力等方面明顯弱于大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和信息企業(yè)，但過于嚴苛的歸責原則會束縛合理的信息處理活動，過錯推定責任較之過錯責任、無過錯責任更符合信息時代的特點和比較法趨勢。另一方面，無損害則無賠償，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的構成必須以損害為要件，從而區(qū)別于諸如停止侵害、排除妨害等預防性責任承擔方式，后者不以損害是否實際發(fā)生、行為人是否存在過錯為構成要件。從法律規(guī)則邏輯構成的完整性程度來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1款是類似于《民法典》第1 165條的完全法條，兼具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兩項要素，可以成為獨立的請求權基礎。在符合損害、侵害行為、因果關系和過錯4項要件時，即可認定個人信息侵權責任成立，但過錯要件實行證明責任分配倒置，由被告承擔不存在過錯的具體舉證責任。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2款規(guī)定了個人信息侵權責任的賠償范圍，相較于《民法典》第1 182條有兩處細微的變化。一是當被害人所受損失與侵權人所獲利益難以確定時，依據(jù)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shù)額，無需以雙方就賠償數(shù)額協(xié)商不一致為前提。二是在依據(jù)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shù)額的情形，裁量主體不限于法院，也不要求當事人以訴訟的方式行權，仲裁機構、調解部門等亦得適用該條規(guī)定。就第2款的具體適用而言，“個人因此受到的損失”包括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直接損失主要指純粹經濟損失和為制止侵權行為所支付的合理開支，如對侵權行為進行調查、取證的合理費用以及律師費等，實踐中多有案例支持。間接損失指侵害行為所造成可獲得利益的損失，主要發(fā)生在個人信息本身存在經濟價值，可以被商業(yè)化利用的情形。而“個人信息處理者因此獲得的利益”就實踐情況來看，主要發(fā)生了醫(yī)院員工冒用患者名義在醫(yī)療網(wǎng)絡平臺開具處方獲利、銀行員工販賣客戶信息獲取私利等案例。但多數(shù)情況下，個人信息處理活動的自動化、不透明化，個人信息侵害樣態(tài)的多樣性、無形性，使得個人信息處理者的獲益難以認定。為此，當信息主體難以證明自身全部財產損害以及侵權人的獲益情況時，可以請求酌定賠償數(shù)額。

1.2 尚需解決的問題

在《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立法過程中，理論界曾提出過一些富有建設性的意見，主要集中在侵害個人信息權益的歸責原則和損害賠償范圍兩大領域。針對前者，有所謂的一元論、二元論，乃至區(qū)分不同類型的個人信息采取多元論的歸責原則。針對后者，代表性觀點包括淡化精神損害賠償?shù)幕鶞?、構建法定損害賠償制度、設定懲罰性賠償制度等。不可否認的是，個人信息權益相較于傳統(tǒng)人格權既有法律屬性上的親密關系，在侵害樣態(tài)、損害后果、當事人訴訟能力等方面又呈現(xiàn)一定的差異性。正是出于這些原因，學者們嘗試針對個人信息權益的特性，借《個人信息保護法》制定的契機，就個人信息侵權責任規(guī)則在《民法典》基礎上作出一定的補充和完善。審視目前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雖然框架內容已經確定下來，但在法律適用上尚存解釋空間，有待進一步挖掘。

一般而言，對于侵權責任構成的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法官可以直接運用，通過涵攝的方式判斷侵權責任構成要件是否全部滿足，得出侵權責任構成與否的結論。但與其他民事權益不同的是，個人信息權益天然地會與其他權利、價值發(fā)生沖突，而且難以一般性地抽象出價值位階。例如，網(wǎng)絡媒體實施新聞報道不可避免地會公開個人信息，物業(yè)服務企業(yè)要求業(yè)主錄入人臉識別并綁定個人信息作為進出小區(qū)的驗證方式，手機客戶端的登錄解鎖程序要求錄入用戶人臉信息等。此外，個人信息權益甚至會與公共利益發(fā)生沖突，如公共場所為了維護公共安全，通過安裝圖像采集系統(tǒng)、個人身份識別設備以對個人信息進行收集、驗證。上述情形應該優(yōu)先保護何者的利益，顯然涉及到價值位階的綜合權衡，在此基礎上方可作出侵權責任構成與否的判斷。就此而言，《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1款采取的構成要件模式并不是十分清晰，判斷構成要件成立與否，個案中如何權衡相互沖突的權利、價值，必然將成為法官裁判的困擾?！秱€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2款雖然圈定了“被害人所受損失”和“侵權人所獲利益”兩項損害賠償范圍標準，但就筆者的檢索情況來看，實踐中被害人通常只能證明支出的合理開支，就其他財產損害和侵權人所獲利益難以證明，最終多由法官自由裁量賠償范圍。如何限制法官的恣意裁判，明確“實際情況”的考量要素，進而實現(xiàn)同等情況同等對待的裁判統(tǒng)一性要求，是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

2 動態(tài)系統(tǒng)論與《民法典》第998條的功能定位

如前所述，個人信息權益易與其他權利、價值發(fā)生沖突，因此在法律效果評價上，迫切需要引入動態(tài)評價機制，輔助法官判斷，這與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理念可謂相當契合。動態(tài)系統(tǒng)論作為一種方法論，最早由奧地利法學家維爾伯格教授提出，經山本敬三等學者的介紹后傳播至我國，對我國侵權法領域的影響頗深。動態(tài)系統(tǒng)論在固定規(guī)則和嚴格要件與模糊的一般條款之間選擇了第三條道路：通過描述法官需要考慮的決定性因素，立法者能夠實現(xiàn)更高程度的規(guī)則確定性和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相當程度的限制。[2]43一些歐洲典型的立法例，如《歐洲私法共同參考框架》(DCFR)和《歐洲侵權法原則》(PETL)均采納了這一方法論。我國《民法典》第998條針對侵害物質性人格權以外其他人格權的民事責任也在一定程度上吸納了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理念。下文將對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理念進行闡釋，并在此基礎上審視《民法典》第998條的功能定位及其對《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影響作用。

2.1 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理念闡釋

當初，維爾伯格創(chuàng)立動態(tài)體系理論時所面對的法律學危機狀況，是以精致的概念構成為基礎的傳統(tǒng)體系，即概念法學與自由法律發(fā)現(xiàn)潮流即自由法學之間的對立。[3]4420世紀初期，概念法學占據(jù)支配性地位，而概念法學無視法解釋學的實踐性，認為僅須以純粹的邏輯分析方法加以認識，即為己足，使得民法解釋學陷于僵化和保守，喪失了創(chuàng)造性，無法適應新世紀社會經濟生活對法律的追求。自由法學承認法官有發(fā)現(xiàn)自由法之權，可不經立法程序而使法律的進化發(fā)展成為可能，但這勢必害及法的安定性。[4]63-68維爾伯格的問題意識是在克服概念法學的機能缺陷的同時，探索克服自由法論的問題性。其出發(fā)點是這樣一種思路：不像概念法學那樣，把法律作為“物體”來理解，而是把它看作“多種作用力作用的結果”。這種理論試圖用成為法律原因的作用力來構成法，在某種意義上與利益法學的想法相近似。[5]18

動態(tài)系統(tǒng)論主要被運用于具體的法律問題中，例如維爾伯格在損害賠償法領域的演示，他將損害賠償責任還原為4項決定性要素，分別對應于過錯、危險性、加害人責任能力和過錯程度等因素。通過要素之間的協(xié)動關系，綜合考量各項要素的數(shù)量和強度，最終決定加害人的損害賠償義務。據(jù)此，動態(tài)系統(tǒng)的建構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步驟：一是確定系統(tǒng)中的各因素，二是厘清因素與法效果之間以及各因素相互之間的協(xié)動關系和次序。[6]113在構成要件模式下，呈現(xiàn)出“如果A，則R”的規(guī)范構成，法官側重于判斷要件的完整性且各要件之間呈割裂關系，得出全有或全無的法律結果。如構成要件A可以分為A1、A2、A3…當全部滿足構成要件A時，則法律效果R發(fā)生。而在動態(tài)系統(tǒng)論模式下，法官需要綜合考量各要素之間的協(xié)動關系，如依據(jù)特定法律領域的原理劃分要素B1、B2、B3…若各要素呈互補關系，則即使B1滿足度不高，通過B2、B3等要素高滿足度的補強，亦可以達到法律效果R，并且決定法律效果R的發(fā)生程度。動態(tài)系統(tǒng)論作為一種方法論，不僅實現(xiàn)了法律效果的彈性化，亦使得論證過程呈現(xiàn)透明化，相較于法律適用的構成要件模式，更能夠實現(xiàn)個案正義的目標。

2.2 《民法典》第998條對《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影響作用

《民法典》第998條被公認為受到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影響，列舉了認定行為人侵害物質性人格權以外其他人格權的考量因素，包括行為人和受害人的職業(yè)、影響范圍等主客觀因素，法官在個案中需要對各項因素綜合權衡以確定具體裁判結果。比較法層面也存在諸多受動態(tài)系統(tǒng)論影響的立法例，《德國民法典》沒有給出人格權的定義，只有第873條第1款對于損害賠償義務的一般規(guī)定，原因如同德國法學家拉倫茨所言“難以給這種權利劃界，而劃界則明顯取決于具體財產或利益的相互沖突中，究竟哪一方有更大的利益”。[7]171而根據(jù)《瑞士民法典》第28條第2款，判斷侵害行為是否具有不法性，需要考慮受害人意志、行為保護的利益以及法律認可度，作出綜合權衡?！稓W洲侵權法原則》(PETL)則實現(xiàn)了歸責體系的動態(tài)化，第4：102條第1款列舉了確定行為標準的相關因素，包括受保護利益的性質和價值、行為的危險性等，結合第2款行為人的年齡、精神等因素，綜合考慮權重。第5：101條通過列舉某一特定活動在哪些情況成為異常危險活動，規(guī)定了異常危險活動的嚴格責任。上述立法例都體現(xiàn)了動態(tài)考量的立法方式。

具體到《民法典》第998條的適用，首先對于本條后半部分的侵權客體，王利明教授指出，這里沒有一個盡數(shù)列舉，也不可能盡數(shù)列舉。除生命權、身體權和健康權之外的人格權都可以被規(guī)范，至少包括本章第990條姓名權等6項權利，因此使用范圍非常廣，彈性也大。[8]77《民法典》第998條的規(guī)范意旨是妥當處理人格權保護與其他權利、利益的關系，而個人信息權益天然地具有價值沖突屬性且與人格尊嚴、人格屬性密切相關，從目的解釋出發(fā)，個人信息權益應當屬于《民法典》第998條的規(guī)范范圍。站在法律適用的角度，《個人信息保護法》包含的個人信息私法規(guī)則是《民法典》的特別法，《個人信息保護法》中有關個人信息保護的私法規(guī)范應當屬于民法的組成部分，其解釋、適用應在《民法典》的框架體系中展開。[9]25因此，個人信息侵權責任規(guī)則的解釋論應當受到《民法典》第998條的牽制，侵權責任構成和損害賠償范圍的動態(tài)調整以《民法典》第998條為基礎。但需注意的是，《民法典》第998條只是受動態(tài)系統(tǒng)論影響，并不是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典型適用方式，因為某一法律制度的考慮要素應當?shù)玫较薅?，否則必然將破壞法的安定性，而《民法典》第998條的“等因素”說明立法者并沒有窮盡考量因素，即便采取等內等理解，根據(jù)條文列舉的要素也不能稱之為本源意義上的動態(tài)系統(tǒng)論，下文將有具體闡述。而這提醒我們，《民法典》第998條運用于《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解釋，需要做出一定的變通。

3 個人信息侵權責任規(guī)則解釋論

《民法典》第998條雖然能夠作用于《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解釋論，契合個人信息侵權案件的特性，促成法律效果的彈性化，但理論界對于《民法典》第998條發(fā)揮作用的方式并未形成一致意見。一種觀點認為，《民法典》第998條為復雜情形下的責任認定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可以直接在責任成立、責任形式和賠償范圍的確定中運用。[10]8而另一種觀點認為，作為不完全法條的第998條在作用于人格權侵害民事責任認定的法律效果評價中，并未完全擺脫構成要件論的全有或全無立場，依然在第1 165條第1款的框架內作為輔助性規(guī)范發(fā)揮作用。[11]46應當認為，人格權雖然獨立成編，但依據(jù)《民法典》第995條的轉引條款，人格權的救濟依然要落腳到侵權責任編或其他法律的規(guī)定。王澤鑒教授亦指出，《民法典》第1 165條系人格權侵權責任的請求權基礎(要件與效果、完全法條)。[12]12因此，后一種觀點更值得贊同。這使得我們在運用《民法典》第998條解釋個人信息侵權責任規(guī)則時，如何以及在何種程度上采取動態(tài)系統(tǒng)論，需要具體觀察。

3.1 個人信息侵權責任構成

在個人信息侵權責任構成方面，《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1款與《民法典》第1165條第1款同屬于完全法條，那么法官一方面需要判斷構成要件是否全部滿足，另一方面需要結合《民法典》第998條規(guī)定的若干要素綜合裁量以認定個人信息權益侵害的民事責任，《民法典》第998條在此發(fā)揮輔助性規(guī)范作用。這樣能夠克服完全按照形式邏輯的要求造成法律效果僵化，賦予法官一定程度的自由裁量權，即在法定控制標準內決定侵權責任構成與否。

需要注意的是，《民法典》第998條列舉的諸項因素并非處于同一邏輯平面，彼此補強關系或呈現(xiàn)排斥關系，需要具體案情具體分析。為此，《民法典》第998條以下(如《民法典》第999條、第1036條)和《個保法》第二章(如《個保法》第13條、第26條)提供了一些規(guī)范指引。此外，實務中部分案例亦能夠帶來啟發(fā)，為法官提供裁量基準。在一起涉及抖音言論及圖片是否侵害原告?zhèn)€人信息的案例中，法院認為，被告因其與原告之間的情感糾葛和子女撫養(yǎng)問題在社交平臺上公開原告的身份證信息、家庭住址、工作單位等宣泄個人情感，即便被告的行為有違公序良俗和道德標準，但道德問題不能完全對抗法律賦予每個人的個人信息保護，故對被告的侵權行為予以認可。(1)參見成都鐵路運輸?shù)谝环ㄔ?2021)川7101民初4085號民事判決書。這起案例里，法院綜合行為目的、方式和影響范圍等因素進行價值衡量，縱使原告違背了社會公序良俗及道德標準，應當受到批評與譴責，被告的行為目的應屬正當，但在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這一“公共場所”公開原告?zhèn)€人信息的行為方式較為惡劣，仍足以構成侵權。而在另一起個人信息權益與公共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案件中，法院認為，被告街道辦雖然是為了公共利益需要即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過程中安裝攝像頭，但原告日常行蹤信息均在攝像頭長時間有計劃、有目的地注視的狀態(tài)下，這使得原告因此而喪失對自身信息的選擇暴露權和控制權，足以構成對個人信息的侵害。(2)參見江西省上饒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贛11民終219號民事判決書。從上述兩起案例可以看出，個人信息權益往往會與其他權利、利益產生對立，法院必須要在個案中綜合責任構成的因素，以《民法典》第998條為參照對象，避免《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1款構成要件模式下的簡單化處理，形成科學合理的裁判結果。

3.2 個人信息侵權損害賠償范圍

個人信息侵權損害賠償包含財產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結合前述，《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2款只調整財產損害賠償范圍，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髾嗷A為《民法典》第1 183條第1款。但兩項損害賠償范圍的判定均可以獨立構造成動態(tài)系統(tǒng)論模式，實現(xiàn)動態(tài)調整效果，下文將分別展開。

3.2.1 財產損害賠償范圍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第2款設定了兜底性規(guī)定“根據(jù)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shù)額”，實踐中法官應如何把握這里的“實際情況”，有必要圍繞《民法典》第998條構造動態(tài)評價系統(tǒng)。動態(tài)系統(tǒng)論中的要素存在兩種形態(tài)：法原理或者因子。區(qū)別在于，法原理強調“本身帶有的規(guī)范性格”，通常情況下位居規(guī)則的幕后作為正當化基礎。所謂因子，維爾伯格亦稱之為觀點，是“在判定責任的有無及其范圍時指示應當注意的要點”，也就是評測法原理充足度的具體指標。[13]166此外，某一法律制度的法原理可以被窮盡列舉，而因子具有不可完結性，這使得法原理更適宜作為評價規(guī)范的要素，構成本源意義上的動態(tài)系統(tǒng)論。從這個角度而言，《民法典》第998條列舉的行為人與被害人的職業(yè)、過錯程度等因素只能作為判定法原理充足度的因子，損害賠償范圍領域的法原理在實證法層面“隱而不現(xiàn)”，需要去找尋。確定侵權損害賠償范圍的法技術應與內在體系相協(xié)調，以權益保障與行為自由的均衡為框架構筑法律構成。而被侵害權益的重大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權益保障機能的限度，從行為自由來看，侵權法維護行為自由的機能主要通過有責性來實現(xiàn)。[14]69-70由此，損害賠償范圍的確定應當落腳于“被侵害權益重大性”和“行為人有責性”，通過二者的權衡予以實現(xiàn)。

實踐中，法官需要依據(jù)《民法典》第998條列舉的因子來判斷“被侵害權益重大性”和“行為人有責性”兩項法原理的充足度。具體而言，過錯程度和行為的目的、方式、結果主要作為有責性的判斷因子。其中，過錯程度可以細分為故意、重大過失、一般過失和輕微過失。比較法上最突出體現(xiàn)過錯程度對責任范圍影響的是瑞士法，《瑞士債法典》第43條第1款規(guī)定，關于賠償?shù)姆绞胶头秶煞ü侔凑站唧w情形和過錯嚴重性予以認定。行為的目的主要考慮是否為了公共利益，是否出于商業(yè)目的，涉及公共利益的行為保護程度更高，而出于商業(yè)目的的行為較之非商業(yè)目的的行為保護程度更低。行為的方式主要考慮行為實施的場所以及行為的惡劣程度，通常而言，在網(wǎng)絡平臺等“公共場所”實施的行為惡劣程度更高，即使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針對倒賣、惡意泄露、非法傳播個人信息等行為方式，懲處范圍也應該更大。行為的結果主要考慮相對人的受侵害程度，特別是在考慮個人信息商業(yè)化的情形，受害人可能遭受較大的經濟損失。

《民法典》第998條規(guī)定行為人和受害人的職業(yè)、影響范圍這兩項因素主要作為被侵害權益重大性的判斷因子。行為人的職業(yè)主要考慮是否為新聞媒體因實施新聞報道而公開個人信息，在符合法定情形時可以免責。受害人的職業(yè)在實踐中多涉及是否為公眾人物的判斷，公眾人物是在一定范圍內為社會公眾熟知和關注，其言行舉止與社會公共利益密切相關，其信息具有一定公眾興趣性的社會人員。[15]47就此而言，公眾人物負有一定的社會義務，針對社會公眾、新聞媒體的合理監(jiān)督，要求信息披露的行為應當容忍。因此在特定情形下，基于公共利益考量，對于公眾人物個人信息權益的保護力度要低于普通民眾。而影響范圍需要結合受害人本人和社會公眾的雙重視角來看待，不僅要考慮行為對于受害人個體的影響，亦要考慮社會的一般評價，平衡行為自由與權益保障的關系。最后，《個人信息保護法》根據(jù)是否為敏感個人信息規(guī)定了不同的處理規(guī)則，原因在于，諸如個人財產信息、個人健康生理信息、個人生物識別信息等一旦被非法利用，容易對個人尊嚴、人身和財產安全造成較大危害，因此筆者認為，是否為敏感個人信息是判斷被侵害權益重大性的重要因子，法官不可忽略。至此，以“被侵害權益重大性”和“行為人有責性”兩項法原理作為要素的動態(tài)系統(tǒng)論模式即可構建完成，《民法典》第998條在此充當判斷因子的作用，輔助法官得出財產損害賠償范圍的結論。

3.2.2 精神損害賠償范圍

侵犯個人信息權益造成的精神損害通常體現(xiàn)為心理上的焦慮、不安等，難以用肉眼識別，相較于侵害生命權、身體權等典型人格權造成的精神損害也沒有那么明顯，很多案件中法院以被害人沒有證明自身遭受嚴重精神損害為由駁回賠償請求。在價值定位上，個人信息權益作為一種新型民事權益，關乎信息主體的人格尊嚴和信息產業(yè)的發(fā)展，個人信息權益的侵權法保護是信息化時代民事權益救濟的必然要求。就此而言，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應當在很大程度上起到懲罰和預防的功能，對精神損害的判斷標準不能像實踐那般越收越緊。但當下的問題是自《侵權責任法》以來，“嚴重精神損害”就成為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如何對遭受精神痛苦的信息主體提供充足的救濟，將面臨兩難的詰問。筆者認為，打破現(xiàn)有困局的關鍵在于對“嚴重”的理解和界定，法官在個案中可以對“嚴重”的要求適當放寬，在綜合各項要素的基礎上得出精神損害賠償范圍的結論。實現(xiàn)這一要求仍然可以通過構建動態(tài)系統(tǒng)論的模式，因為如同《民法典》第998條、《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10條為我們提供了判斷要素充足度的因子。這些因子部分可以被歸納入“被侵害權益重大性”和“行為人有責性”兩項法原理之下，以實現(xiàn)動態(tài)化調整的效果。具體而言，過錯程度和侵害的手段、場合、行為方式主要作為有責性的判斷因子，而侵權結果、是否為敏感個人信息主要作為被侵害權益重大性的判斷因子。上述判斷因子已由前文作出解釋，在此不再贅言。

需要注意的是，《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10條還包含侵權人的獲利情況、侵權人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和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3項考量因素。這3項因素乃精神損害賠償?shù)奶厣芎θ说木駬p害能否得到彌補，并不絕對取決于賠償數(shù)額，只要能夠給予侵權人足夠的懲罰，就能起到安撫受害人的作用，民法的公平原則也要求當事人的經濟利益不能顯著失衡?；谶@些考慮，這3項因素均不能作為評價“被侵害權益重大性”和“行為人有責性”充足度的依據(jù)，應當作為單獨的一項要素影響精神損害賠償范圍。

綜上，判定財產損害賠償范圍和精神損害賠償范圍的動態(tài)評價系統(tǒng)可構建完成。法院在侵犯個人信息權益的案件中，需要按照由判斷因子到評價要素的順序綜合考量，最終得出結論。

4 結 語

《民法典》與《個人信息保護法》針對個人信息侵權問題作出了系統(tǒng)性規(guī)制，亟待學界為此努力使之體系化、清晰化?！秱€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是確定個人信息侵權責任最重要的法律規(guī)范，但在責任構成方面仍然需要輔助性規(guī)范幫助法官判斷構成要件是否滿足，在損害賠償范圍方面，為回應實踐需求，也應該構建動態(tài)評價體系?！睹穹ǖ洹返?98條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視野，基于二者的聯(lián)動解釋即可解決上述問題。該條文本身可以充當責任構成上的輔助性規(guī)范，也可以作為判斷法原理充足度的因子，間接地影響損害賠償范圍。個案中，法官在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時，必須考量《民法典》第998條帶來的體系效應，強化司法論證過程，使裁判結果經得起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