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羽：一生為祖國而歌

○孟 紅（山西）

著名詞作家喬羽生前曾戲稱自己一輩子沒干什么事，就寫了幾首歌而已。然而，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傳唱不衰，成為經(jīng)典，感動了無數(shù)中華兒女，撥動著幾代人的心弦。從《讓我們蕩起雙槳》到《我的祖國》再到《難忘今宵》，他深情謳歌心中的祖國，熱情贊美偉大的時代，被譽為“一生為祖國而歌”的詞作家。

為革命而改名

1927年11月16日，喬羽出生于山東省濟寧市大運河邊（今任城區(qū)馮家大院18號）一個生活貧苦卻具有濃厚文化氣息的家庭，他的父親給他取名為喬慶寶。

幼時，喬羽受其父文學熏陶，4歲時已能識字三千，很早便熟讀格律詩、樂府詩和古今民歌。1946年，19歲的喬羽面臨人生的第一個重要選擇。他清楚記得，有一天，一位姓王的中共地下黨員找到他和另外4名同學，問他們愿不愿意到共產(chǎn)黨開辦的北方大學去讀書。喬羽思索一番后，決定去尋找人生坐標里的“北斗星”。

離家那天適逢大雨，喬羽沒有和家里人打招呼，自己拿著中共地下組織開具的介紹信，義無反顧地奔赴太行山。為了日后不給家人帶來麻煩，他決定為自己改個名字，并觸景生情地想改名為“喬雨”，后又覺“雨”字欠妥，思來想去，因仰慕關(guān)羽、項羽、陸羽等古代名人，遂改名為喬羽。

此后，喬羽秘密進入晉冀魯豫邊區(qū)的北方大學就讀，當時北方大學的校長是范文瀾，秘書長是羅青，教師都是南征北戰(zhàn)的老革命和頗負盛名的教育家?！叭谴笪娜耍刹皇切≈R分子?！焙髞韱逃鸹叵肫饋磉€是忍不住要豎大拇指，“范文瀾，多厲害！”

當時的學校因陋就簡，在柿子樹上掛一塊黑板，學生們一排排坐在石頭堆、土堆上，就算上課了。范文瀾的紹興口音很重，上課時還得配個翻譯，大家有聽不懂的就寫在黑板上。黑格爾、康德……教師們什么都講，學生們聽得如癡如醉。

在北方大學3年，喬羽如饑似渴地吸吮著知識的養(yǎng)分，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他喜歡哲學、美術(shù)、文學，在讀期間寫過5首歌詞，其中彈詞《王桃梅轉(zhuǎn)變》還在創(chuàng)作比賽中得過獎。

演出是大學藝術(shù)學院學生生活的一部分。那時，喬羽在臺前幕后跑龍?zhí)?、打雜，“今天民兵甲，明天匪兵乙；一會兒（演）紅軍，一會兒（演）白軍?！毖莩龅姆b和道具都是找鄉(xiāng)親們借的：大娘家的大褂兒、大伯家的茶壺……喬羽后來常對人說起北方大學的生活：“那是我人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快活幸福的一段時光?！?/p>

1948年，喬羽畢業(yè)留校，專職從事歌詞和劇本創(chuàng)作。

創(chuàng)作《讓我們蕩起雙槳》

《讓我們蕩起雙槳》是喬羽“為新中國而歌”的第一首作品。

1955年，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了新中國第一部兒童題材影片《祖國的花朵》，這部電影展現(xiàn)了新社會小主人的幸福生活，歌頌了社會主義的道德風貌。當時，導演嚴恭找到中國劇本創(chuàng)作室27歲的喬羽，約他給影片寫一首主題歌。嚴恭說：“花朵在春天里開放，我們的祖國已經(jīng)邁出春天的步伐，要把這種美妙的開始寫出來?！蹦菚r，喬羽創(chuàng)作的七八部少年兒童題材的作品已受到小朋友們的歡迎，嚴恭相信喬羽有足夠的能力寫好這首“兒歌”。于是，喬羽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歌詞創(chuàng)作生涯就這么開始了。

喬羽與妻子佟琦

喬羽以一種近乎陶醉的心情接受了這一光榮的任務(wù)，可醞釀了幾天后卻什么都寫不出來，他感到有些為難了。經(jīng)過一番思考，喬羽覺得必須讓自己回到十一二歲的少年時代，必須讓心靈出現(xiàn)一張潔白無瑕的白紙，之后才能進行隨心所欲的“涂鴉”。

7月的一天，嚴恭帶領(lǐng)攝制組全體成員到北京北海公園體驗生活。當年喬羽正與女朋友佟琦熱戀著，于是他帶著佟琦在北海公園租了一條小船，和大家一起泛舟湖上。這一天陽光燦爛，北海上碧波蕩漾，水中還有白塔的倒影，公園里的游人尤其是小朋友們更是玩得開心。

忽然，喬羽看見有一群少先隊員劃著小船向他們駛來。悠然劃槳的孩子們，推浪而行的小船，以及一張張?zhí)煺鏌o邪的笑容如一幅圖畫映入喬羽的眼簾。這一番動人景象瞬間打開了他靈感的大門。此時，他已經(jīng)忘記自己身處何處，口中呢喃不止：“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對，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佟琦被喬羽的神態(tài)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了？”喬羽激動地說：“快上岸，歌詞來了！”兩人立即將船靠了岸。上岸后，他拉著佟琦一路小跑來到一片綠草地上，急匆匆地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馬上奮筆疾書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詞，就這樣在北海公園誕生了。它真實、形象、生動地記錄和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初期少年兒童的生活狀態(tài)。隨著影片《祖國的花朵》在全國各地的放映，其主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一時間唱響大江南北。對于唱著這首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來說，那熟悉的旋律在他們的人生道路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首承載了幾代人美好童年記憶的歌曲，曾入選中小學的音樂教材，并在1980年第二次全國少年兒童歌曲評選中獲一等獎。今天，這首《讓我們蕩起雙槳》仍常唱常新，喚起一代又一代人內(nèi)心最鮮活的記憶，并入選中宣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優(yōu)秀歌曲100首”榜單。

晚年的喬羽曾回憶說：“我那時也年輕，才20多歲，跟他們?nèi)チ穗娪暗耐饩暗乇焙９珗@。電影中和歌曲中提到的‘蕩起雙槳’其實就是在北海?！娴褂持利惖陌姿?，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其實就是北海的寫真。這首歌是為這個電影專門寫的，因為場景是這個場景，在北海公園里拍，又是小孩都在劃船，當然就寫‘小船兒推開波浪’……根據(jù)我的理解，這個歌需要寫得很歡快、很自然，不要磕磕絆絆地那樣寫。”

為《我的祖國》填詞

1956年，喬羽與作曲家劉熾再度合作，珠聯(lián)璧合地創(chuàng)作出電影《上甘嶺》的插曲《我的祖國》。這首歌的歌詞被譽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卻也是喬羽覺得難度最高、壓力最大的一次創(chuàng)作。

那一年，喬羽正前往江西采風，為撰寫電影劇本做準備。然而，他的行程卻被一封來自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加急電報給打斷了——正在拍攝電影《上甘嶺》的導演沙蒙希望喬羽為影片的插曲填詞。

喬羽趕到長春后，問沙蒙對歌詞有什么要求。沙蒙想了想，說：“只希望將來片子沒人看了，而歌曲還能流傳下來?！?/p>

當時，影片《上甘嶺》已基本拍攝完畢，就等著這首插曲了。時間緊迫，喬羽馬上要來樣片，鉆進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小白樓里，翻來覆去看了整整一天。他原以為這部以抗美援朝上甘嶺戰(zhàn)役為題材的影片，里面肯定盡是烽火連天的戰(zhàn)斗場面?？稍诳催^樣片后，喬羽才發(fā)現(xiàn)故事情節(jié)竟拍得這么動人，很受感動。沙蒙的要求看似“簡單”，可做起來卻大為不易。喬羽拿著筆坐在書桌前苦思冥想，絞盡腦汁卻怎么也寫不出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他總是進入不了創(chuàng)作狀態(tài)。沙蒙起初不敢明顯地催他，只是每天笑著到他的房間坐坐，聊幾句閑天就走了。但喬羽心里明白，大家都在急切地等著他。

在一連卡殼十幾天后，喬羽決定另辟蹊徑，走一個不同于以往的創(chuàng)作路子：跳出對戰(zhàn)斗場景的描繪歌頌，從過往生活中尋求靈感。

此時，沙蒙來他屋子里時開始明顯地出現(xiàn)“催稿”的意思。喬羽想到了自己在太行山的戰(zhàn)爭歲月。最令他感受深切的是，太行山的生活雖然槍炮相伴，但也充滿歡聲笑語。于是，喬羽決心用這首歌表現(xiàn)戰(zhàn)士們在殘酷戰(zhàn)爭面前的鎮(zhèn)定、樂觀、從容，他想告訴人們，戰(zhàn)士們能贏得這場戰(zhàn)爭不是僅憑血氣之勇。他要尋找一個新切入點，寫出一首看似與戰(zhàn)爭毫不相關(guān)的歌詞，但既能體現(xiàn)戰(zhàn)爭，更能體現(xiàn)出戰(zhàn)爭之后的和平、硝煙彌漫后的江山如畫……

一天晚上，在淅瀝雨聲中，喬羽觸景生情，突然憶起自己在江西第一次見到長江的景象以及當時按捺不住的興奮心情：碧波滾滾，清風拂面，稻香白帆，好一派壯麗山河。他的思緒立即飛揚成一句句歌詞，躍然紙上：“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很快，傳世經(jīng)典《我的祖國》誕生了。

喬羽寫完歌詞后，沙蒙詢問第一句為何不用“萬里長江”或“長江萬里”，喬羽認為這樣寫可能會讓那些家鄉(xiāng)不在長江邊上的人從心理上產(chǎn)生距離，失去親切感，最終沙蒙認可了喬羽的想法。事實證明，喬羽對歌詞中“河水”“稻花”“白帆”的設(shè)定，也的確強化了人們對祖國以及家鄉(xiāng)的懷念之情。

歌詞總共分為三段。在第一段中，喬羽利用這些意象刻畫出一幅由遠及近的畫面，從遠處的大河到中景的稻花，最后將鏡頭引向岸上的“我家”，同時在嗅覺上聞到兩岸的稻花香，聽覺上聽到艄公的號子，視覺上看到船上的白帆。短短的五行歌詞，將聽眾帶入一片美好的田園風光中。在進入副歌時點出主題——“這家鄉(xiāng)即是我美麗的祖國”，因此第一段歌詞以祖國家鄉(xiāng)之美為核心，讓人有親切感。

喬羽《我的祖國》手稿

在描寫完景象之后，第二段開始對人物的描寫，將花兒般的姑娘、心胸寬廣的小伙兒置身于歷史大時代，開拓了歌詞的視野與境界。當再次進入副歌時，以“這是英雄的祖國”點明了本段的核心思想。

第三段又將聽眾視野拉向廣闊的場景——“好山好水好風光、條條大路都寬暢”，在這片美好的國度，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來了有獵槍，表達了中國人民崇尚友好與和平，但如果敵人想要侵犯，偉大的中國人民定會奮起反抗、決不退縮。第三次的副歌在此到來——“這是強大的祖國”，此時的中國不會再受帝國主義的侵略與壓迫。最后一句“到處都有和平的陽光”，又表達了中國人民愛好和平的態(tài)度。

喬羽所作的這首歌詞，不僅文筆優(yōu)美且深含大義，以動靜結(jié)合、虛實相間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祖國與“我”緊密相連，引起聽眾的情感共鳴。因此，電影《上甘嶺》還未公演，這首歌曲就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傳遍了全國各地。

在眾多歌頌祖國的歌曲中，《我的祖國》是獨特的。它沒有一個字寫到“愛”，寫到與祖國的情感有多深，但無處不洋溢著作者對祖國深厚而熱烈的愛。喬羽曾說：“真正的藝術(shù)家都有兩只堅實的翅膀，一只翅膀托著堅定不移的愛國心，一只翅膀載著光輝燦爛的作品?！薄段业淖鎳窙]有華麗的詞藻，卻用最簡單、最生活化卻又朗朗上口、樸實真誠的語句直抵人心，讓人久久難忘。

急就《難忘今宵》

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難忘今宵》這首歌一直是壓軸之作，聽到這首歌便能感受到團圓的喜悅，讓人倍感親切。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這首歌曲是當年的春晚導演黃一鶴迫不得已，突然“強加”給喬羽而完成的急就章。

1984年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前夕，黃一鶴找到著名歌唱家李谷一為晚會主唱壓軸曲。當時他們先后選了五六首歌曲，但在試唱時均被音樂主編否定了。黃一鶴在春晚排練現(xiàn)場，看著一個個節(jié)目的排演都覺得不錯，可就是壓軸主唱曲目并不完美。他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了——請喬羽現(xiàn)寫一首來應(yīng)急。

于是，黃一鶴深夜來到喬羽家中，開口便單刀直入地要歌詞：“請您馬上給我寫一首歌詞，春節(jié)晚會上要用?！眴逃鸪泽@地問：“你說的‘馬上’是什么意思？”黃一鶴刻不容緩地回答：“就是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等，寫好就拿走！”

喬羽考慮到自己無法當場寫就，又見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便建議黃一鶴先回去，答應(yīng)凌晨5時前一定交稿。等他坐下來靜心梳理思緒時，才發(fā)現(xiàn)由于黃一鶴來去匆忙，自己竟然沒有顧上多問一句寫什么內(nèi)容的歌曲。

當年聯(lián)絡(luò)不像現(xiàn)在這樣方便，喬羽無法進一步詳細詢問黃一鶴，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伏案埋頭一番思考：他想到大年三十是家家戶戶闔家團圓的日子，離不開“團聚、祥和、祝福、快樂”這一根紅線，它是人們在這種良宵美景下最愿意表達的真實情感。于是，喬羽的思路一下子打開了，將歌詞一氣呵成：“難忘今宵，難忘今宵，無論天涯與海角，神州大地同懷抱，共祝愿祖國好，祖國好……”“告別今宵，告別今宵，無論新友與舊交，明年春來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p>

看到歌詞后，黃一鶴禁不住拍案叫絕，并立即找到中央樂團的作曲家王酩，請他抓緊譜曲。王酩對歌詞也十分滿意，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當天晚上，王酩先譜了一曲，唱了唱，感到不太理想，便喝了幾兩白酒，打算睡上一覺醒來第二天再寫?？墒牵稍诖采显趺匆矡o法入睡，喬羽的歌詞總是在他的腦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然，一段美麗的旋律涌上心頭，王酩一躍而起，僅僅花了3分鐘，就把中國人民一年一度普天同慶的春節(jié)主題曲譜好了。

那年春晚結(jié)束后，觀眾對脫穎而出的《難忘今宵》盛贊道：“寫得好，唱得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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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世紀以來，喬羽用一顆紅心謳歌偉大的祖國，用一腔真情贊美火熱的生活。他創(chuàng)作的歌詞平白如話、簡練樸實，卻表達出最真摯的情感，用最打動人的文字給音符插上翅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喬羽曾寫過1100多首歌詞，幾乎涉及國家、社會、人生的方方面面。這一首首傳世金曲穿越時光、凝固歷史，影響了幾代人。從《我的祖國》到《難忘今宵》，喬羽將國家命運、個人命運同歌詞的創(chuàng)作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曾深有感觸地說：“我十分幸運，歷史給了我一個機遇，使我有機會，把我的愛國心，變成了我的歌?！?/p>

2022年6月20日，這位“一生為祖國而歌”的詞作家因病去世，享年95歲。（題圖為晚年的喬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