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黃先懿
倪文尖
1967年生于江蘇南通,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語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員。主編《新課標語文學本》等系列助學讀物,著有《欲望的辯證法》《倪文尖語文課》。
12月5日午后,上海的天有些陰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倪文尖老師去上海曹楊二中上了一堂語文課,講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這部發(fā)表于近百年前的小說,主人公是呂緯甫,一個辛亥革命時期的熱血青年,后來變成了意志消沉的文人。在以往的解讀中,大都認為呂緯甫是一個魯迅投射了反思和批判目光的人物,而小說敘事者“我”,則更多地代表作者魯迅的立場。
倪文尖卻不這么講。他努力擺脫以往的定見,帶著學生進行了一場“尊重普通讀者的閱讀原初感覺的精讀”。
他分析小說中呂緯甫講的兩個故事:一個是他千里迢迢回故鄉(xiāng),為3歲就死去的小弟遷墳;一個是他給當年鄰居女孩順姑送剪絨花?!皡尉暩χv得那么詳細,甚至有點婆婆媽媽,在小說中占了那么大篇幅。”倪文尖說。停頓了幾秒鐘。
“呂緯甫和他講的故事特別重要的話,魯迅為什么要頗費周章地這么寫:先寫‘我’、寫兩人相遇,再由呂緯甫講出故事來呢?”倪文尖問同學也問自己。他雙目炯炯有神,聲音鏗鏘有力。?“其實我也未必有確定答案,而我能肯定的是,呂緯甫的講述里有一種深情,小說籠罩著懷舊的感傷。”帶著學生細讀文本后,他指出,“呂緯甫身上有魯迅的影子”。
這堂課一如既往地受歡迎。課后,他被一群高中生圍在中央,有的抱著《新課標語文學本》,有的拿著作業(yè)本,等待他的簽名。
不僅高中生喜歡倪文尖的課,他更是B站“超火”的名師——700萬人愛上了他的語文課。
倪文尖告訴記者,在B站講課,緣于一幫年輕人的動員和“軟磨硬泡”。幾年前,他們找倪文尖開視頻課,他的第一反應是謝絕,“一是懶,一是也有些清高”。直到前年歲末,有學生講到自己在貴州貧困地區(qū)的見聞,然后對他說:“倪老師,你就把給我們上課講的東西講出來,由我們來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讓更多人聽到,尤其是那些偏遠地區(qū)好學的年輕人。”
聽完這番真誠的話,倪文尖不再推卻,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踏上了網(wǎng)上講課之旅。
他把視頻內(nèi)容主要聚焦在語文教材中的現(xiàn)當代文學名篇名家。如朱自清《背影》、魯迅《祝?!?、史鐵生《合歡樹》,等等。每次講課他都花大量時間精力準備,“我要把論文寫在B站上”。
“我是半開玩笑半當真說的這句話,我感覺找到了寫作發(fā)表的另一種形態(tài)。要像寫論文一樣把力氣用足,用做學術(shù)的態(tài)度做視頻?!蹦呶募庹f。
最先發(fā)布的視頻,是給華師大二附中學生講廢名的名著《橋》中的一節(jié)《花紅山》。廢名“像寫絕句那樣寫小說”,被認為是新文學作家中最難讀懂的。那節(jié)課,倪文尖像往常一樣,拿著保溫杯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下“文學何以是語言的藝術(shù)”,這是他講《花紅山》的最高目標。之后,他帶著大家逐句拆解,參悟文學和語言的藝術(shù),一步步走進廢名描繪的花紅山中:花很多,花很艷,艷陽高照。
“這是廢名虛構(gòu)的花紅山……是作者主觀的表達……只有這么寫、必須這么寫,廢名的花才多得像廢名的花……”倪文尖越講越激動,揮舞著手臂,說:“文學就是虛構(gòu)!文學就是無中生有!文學是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語言?!?/p>
在這樣的“語文課”上,倪文尖陸陸續(xù)續(xù)講了好多篇名家經(jīng)典。他以文本為中心,傾力把文本讀透、讀通。不少人最直接的感受是“豁然開朗”“好像從未讀過這部作品”。
2022年12月5日,倪文尖(左一)到上海市曹楊二中講課。
倪文尖講《花紅山》視頻截圖。
他講魯迅的《祝?!?,剖析祥林嫂之死,既真的是“窮死”的,也是死在魯鎮(zhèn)的社會和文化里,“對祥林嫂還要‘怒其不爭’就太可怕了”,因為她做出過不少抗爭;他講《荷塘月色》,稱荷塘是朱自清創(chuàng)造的另一世界,是他因為心里頗不寧靜而轉(zhuǎn)移注意力后,有關“自由”的想象與寫作……
除細摳文本、視角新穎外,倪文尖講經(jīng)典自有他獨特的味道。這味道源自他的語言,淺顯、直白中蘊含著深刻的道理,還有種幽默,再加上他聲情并茂,“像是一場表演”。他在B站開設的“語文名篇重讀——現(xiàn)代文學系列”由此引爆網(wǎng)絡,收割了大批粉絲。
火了之后,既是同事又是好友的羅崗一半戲謔、一半認真地給倪文尖封了個雅號“倪大紅”。另一好友毛尖,則調(diào)侃說,“B站觀眾應該能夠感覺到老倪上課的那種投入,他在上課中投入的荷爾蒙比他投在愛情里的還多”。
倪文尖講課,非常注重與學生的互動,在B站也是如此。他經(jīng)??磸椖缓土粞?,“核心觀眾一部分是語文教師,要為他們提供教學資源,開闊視野;其次是中學生,視頻可作為語文課堂的補充;此外,如果有一些觀眾自覺沒有接受過很好的語文和文學教育,也可通過這一系列視頻來補課。”
倪文尖覺得“語文比天大”,語文課很重要。他至今還記得自己曾遇到過不少優(yōu)秀的老師。他的父親是文學愛好者,潛移默化之下,倪文尖打小也喜歡文學。1979年,他考進南通中學,遇到了語文老師汪根弟。有一次,他寫了篇以父親練毛筆字為題材的作文,結(jié)尾處夸張地說“父親寫的‘人’字昂首闊步”,交上去后忐忑不安,沒想到汪老師給了90分,還在班上讀,“一下子就對寫作更有信心,甚至也從此偏科”。
1985年,倪文尖被保送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一路讀到博士,師從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先生。當年,錢老師家的客廳和書房,就是研究生們的教室。大家自由自在地聊天,有時有主題,有時漫無邊際,“學生有時比老師話還多,相互啟發(fā)討論,熱熱鬧鬧”。
但在做學問時,錢先生又很嚴厲。有一次,倪文尖交的論文,老師要求推倒重來?!板X先生說,做學問,第一求真,真的是自己。你是有自己想法的,表達出了真,自然就能深,真的深了,就會新。”這些一直影響著倪文尖,他后來一直“求真”“立誠”,無論做學問,還是做人。
1996年,倪文尖博士畢業(yè),留校任教,一邊教書,一邊做文學研究。他熱愛課堂和學生,不那么熱衷著述,“寫得很少,注意環(huán)?!薄K麑⑸险n當成一門藝術(shù),一般沒有講稿,時有即興發(fā)揮。即便是往年同樣的課,依然會下功夫重新備課,?“那種激情澎湃,循循善誘……乃至通過自己的表演,激發(fā)學生的求知欲和創(chuàng)造力,為的是學生領悟出自己的答案來”,有同事旁聽他的課后說。他自己也說每上一次課,精力、體力都耗費極大,“下課后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做了”。
倪文尖(右)和導師錢谷融合影。
倪文尖重視文本解讀乃至后來做語文研究,開始于1997年。那年夏天,他到桂林參加一個讀書會,細讀研討現(xiàn)代抒情小說。其間,會議組織方廣西教育出版社李人凡總編說想出一套普及性的文學讀物,后來確定做中學生導讀本。
當時,倪文尖分到了20多篇散文,他一篇換著一篇讀,怎么也讀不出新意來。直到有一天,他一拍桌子,“有了!”他對《背影》有了新的理解?!耙环矫媸菈毫κ谷?,一方面是我非常崇拜的父親老了,他做了爺爺,而我也做了父親?!边@次讀,他讀出《背影》的背后是一個糾葛的父子關系史,寫《背影》也是朱自清與父親和解的過程。就這樣,倪文尖對《公寓生活記趣》《祝?!返任恼拢灰稽c評、批注。
四五年后,倪文尖又獨力主編了《新課標語文學本》初、高中卷共17本,從此“走上了不歸路”。他參與了不少國家語文教育的頂層設計工作,如參與編寫初中、高中語文統(tǒng)編版教科書,他還與王榮生、鄭桂華等合作編寫《國家課程標準高中實驗課本(試編本)》,參與主編《大學語文》等。不久前,他出了《倪文尖語文課》,書里既有這些年細讀經(jīng)典之所得“文學課堂”,又有對經(jīng)典名篇“字里行間”的批注?!拔遗σ浴炔辉陂T外,也不在門內(nèi)’的姿態(tài),關注并投身于文學與語文教育乃至整個基礎教育?!?/p>
“天南地北,全中國無數(shù)的語文老師后來成了老倪教學法的信徒?!泵庠凇独夏摺芬晃闹袑懙馈?/p>
2021年9月,倪文尖(中)參加《明暗之間:魯迅傳》新書發(fā)布活動。
我覺得學語文既要無功利心,又要有功利心。這就像是說,手是我們的工具呢,還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你要做一個中國人,說起李白、杜甫、魯迅,你一點反應也沒有,這怎么行?說得玄乎一點,語文是無用之大用。
我理解的“語文”,不是小兒科,而是大智慧,不該在“工具性”和“人文性”上一直糾纏不清,而應在“如何做一個中國人”和“如何做一個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相統(tǒng)合的高度上重新定義、重新出發(fā)。
應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學習語文?我的建議是,首先上好語文課,然后在生活中學習語文。在學校里自覺學時,那還得有虔敬之心——對祖國語言文字的虔敬之心,對人文經(jīng)典的虔敬之心,對人與人之間表達和交流的虔敬之心。
這實際上是一種“語義磨損”的現(xiàn)象。所謂“語義磨損”,指的是詞語使用時的意義與詞典義相比程度的弱化。語言學家呂叔湘早在1947年出版的《中國文法要略》中就提到,一些表示程度的副詞如“很、怪、太”等,“一切表高度的詞語,用久了就都失去鋒芒”。
語文的范疇應是大于文學的。我們在生活著也就是在語文著。比如說我們?nèi)绾巫x新聞,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媒體爆炸的時代;再比如說如何寫請假條。很大程度上學語文,學的還是語言文字運用。“社會運用”在我的一貫認知里,是和文化傳承、精神修養(yǎng)、現(xiàn)代思維、語文才能同等重要的“語文素養(yǎng)五棵樹”之一。
而文學,就像我在課里說的,給我們的世界打開一扇新的窗口,它更新了我們原本已經(jīng)被磨損了的、日?;说?、實用化了的、無趣的、無聊的、乏味的世界。
我所說的經(jīng)典是寬泛的。不同的時代,經(jīng)典也會有不同的意義。比如說魯迅,不同的時代能讀出不同的內(nèi)容。比如說今天,我覺得甚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或者之前的一些作品,也是經(jīng)典了。
好的文學或者說文學知識,不在文學理論里,而是在文學作品里。文學知識存在的方式,就像鹽溶于水一樣,是融在文學作品里,尤其是融在經(jīng)典里。為什么要讀文學、讀經(jīng)典?就是前面說的,文學給這個世界打開了另外一扇窗。
1967年生于江蘇南通,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語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員。主編《新課標語文學本》等系列助學讀物,著有《欲望的辯證法》《倪文尖語文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