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出于對天地鬼神的敬畏,古人祭祀之時的供品,必是心中珍品。早在先秦時期,最高規(guī)格的祭品便為“太牢”,即牛、羊、豕(音同使,意為豬)各一,假如不用牛而僅用羊、豕二牲,則稱為“少牢”?!抖Y記·王制》上說:“天子社稷皆大牢,諸侯社稷皆少牢。”
天子祭壇上才能擁有的牛肉,究竟是古人心中什么樣的美饌佳肴?《莊子》中有“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的說法,《禮記·王制》更對牛肉的食用作出嚴格規(guī)定:“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币馑际?,牛也好,羊也好,非貴族一律不得擅自宰殺享用。
作為楚國貴族,著名詩人屈原自然擁有享用各種美食珍饈的資格,其中就包括牛肉。在其《招魂》一篇中,我們得以一窺楚國貴族飲饌生活的豐富細節(jié):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壔s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戰(zhàn)國時期,楚地盛行“巫風”,比如招魂。就是通過不斷高聲呼喚被招魂者的姓名或與之密切相關的事物,以實現(xiàn)“魂兮歸來”。
《招魂》一詩的形式體例,應該是借鑒了當時楚地招魂儀式所用祝詞的格式。作者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大量鋪陳飲食、宮室等各種貴族生活細節(jié),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呼喚迷魂。與民間巫祝偏重實用性、略顯原始質樸的祝詞相比,《招魂》明顯辭藻華麗、形式宏大、感情豐沛,極富藝術美感和情感張力。
明人陸時雍在其《楚辭疏·讀楚辭語》中所言:“余獨嘆其為奧。所謂奧者,經(jīng)堂入室,直抉其壸奧者也。其舉景而得趣,舉貌而得態(tài),舉色而得意,舉饌而得味,舉聲而得會,是謂天下之至神。”評價不可謂不高。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一句,大意很簡單,不過是“肥牛蹄筋已經(jīng)燉得軟爛噴香”。陸時雍到底是怎么看出作者“舉饌而得味”之妙處的呢?可能恰恰在于“臑若芳些”,這帶來了極具吸引力的生活氛圍感,而這正是整個招魂儀式所極力想要達到的效果:聽到自己最愛吃的軟爛噴香的牛蹄筋已經(jīng)燉好,迷失的靈魂一定會更容易產(chǎn)生歸來之念吧?
牛肉纖維相較其他肉類略顯粗糙結實,在缺乏高壓鍋等設備的古代,想要煮爛并不容易。一旦不夠爛熟,其口感必然大打折扣。因此,在古人看來,牛肉烹飪的黃金標準就是“臑”,即一定要煮至熟爛方可上桌。
清人袁枚《隨園食單》之“雜牲單”第一道菜就是牛肉,其法為“用三分酒、二分水清煨”,待煨到“極爛”之后方可加入醬油收汁。作者還提醒,牛肉味道獨特厚重,不宜加別物搭配,所謂“太牢孤味獨行”,正與屈原特立獨行的節(jié)操不謀而合。
從肥牛蹄筋、魚鱉羔羊、醋燒天鵝等等硬菜,到鮮榨蔗汁、調蜜美酒種種佳釀,都是屈原對祭祀儀式的感嘆。而詩中其他部分,從豪華宮室、鄭衛(wèi)美女到游戲玩樂,無處不在鋪陳四方險惡不宜久留,只有我們楚地舒適奢華請速歸來。這也正是招魂之義所在。
當然,《招魂》只是從楚地習俗汲取了靈感,以招魂之名抒發(fā)作者內(nèi)心懷才不遇、無力回天的憂思,并非真的招魂。從全詩內(nèi)容來看,更接近真相的可能是:屈原在寫客死于秦的楚懷王,并為楚國的命運憂心。
古人祭祀之時的供品,牛肉必是心中珍品。
作為楚國貴族和愛國政治家,肩負楚國內(nèi)政外交重任的屈原以楚國興亡為己任,主張舉賢授能、聯(lián)合外力共抗強秦,但卻遭楚懷王的幼弟子蘭、寵姬鄭袖讒毀流放,而楚懷王也由于自己的昏庸短視,最終客死秦國,結局凄慘。
根據(jù)《史記·楚世家》的記載,楚懷王死后,遺體被送還楚國,“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百姓尚且動容,更何況曾多次諫言、對楚懷王抱有很大希望的屈原呢?其心境之低沉無奈可想而知。楚國的牛肉如此軟爛芬芳,大王你何苦不聽我的肺腑之言,落得要用牛肉為你招魂的地步呢?后世對《招魂》是不是屈原本人所作有爭論,但對詩中集中體現(xiàn)了屈原“忠而斥棄”的愁悶,毫無異議。
屈原憂國憂民、壯志難酬,同病相憐的唐朝詩人杜甫也感同身受。公元759年深秋時節(jié),杜甫念及正在流放途中的摯友李白此刻有可能正路過楚地,不禁憂從中來,提筆寫下《天末懷李白》一詩,其最后兩句為:“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汨羅是湘江支流,正是屈原投水的地方。杜甫的兩句詩看起來是讓李白向屈原傾訴心中苦悶,實際上或多或少也把自己的心事投射其中,三個人來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同病相憐。
巧合的是,和屈原一樣,李白和杜甫最終的歸宿也與水有關:民間傳說李白醉酒撈月死于采石磯,而杜甫更是病終于屈原投江的湘水之上——“投詩贈汨羅”竟一語成讖。另外,據(jù)說杜甫生前最后一餐,吃的正是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