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林杰
筆者在搜羅北宋管師仁的史料時,查得管氏曾是江西德興流口《胡夫人墓志銘》的篆刻者?!逗蛉四怪俱憽吩趯O以剛先生的《江西德興流口北宋墓》(《南方文物》1994 年第3 期)一文中有記載,“1987 年5 月14 日,江西省德興市海口鄉(xiāng)流口村農(nóng)民洪衛(wèi)良在平整屋基時,發(fā)現(xiàn)一座塌陷多年的古墓”,墓中出土了《胡夫人墓志銘》。
孫以剛先生在《江西德興流口北宋墓》一文中對墓志銘做了介紹和研究:“缺蓋。通高116、寬84、厚5 厘米。青石質(zhì)。志石面見伴生黃硫銅礦斑跡。志石有界橋,上額題篆書‘胡夫人墓志銘’3行6 字。文縱22 行,行26 字,凡535 字。志文陰刻楷書,偶帶行筆”,并評價了鐫刻水平:“書法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筆畫峻利而豐秀。鐫刻尤顯精湛”。孫氏對墓志銘全文做了錄入,并對墓主胡夫人以及墓志銘撰文者、書丹者、篆刻者做了介紹。隨后就墓志銘正文做一淺顯評析,并指出其“為出土器物的斷代提供了可靠的證據(jù),對研究唐、宋社會歷史和喪葬禮俗制度很有資料價值”。
孫氏對墓志銘的研究,為我們進(jìn)一步研究做了極為重要的鋪墊工作,但他未將墓志銘全文做斷句點校,并在個別文字辨識上出現(xiàn)了錯誤,對墓志銘署名者的介紹亦過于簡略。因此,我們有必要對墓志銘重新做一番研究。
陳柏泉先生編著的《江西出土墓志選編》(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 年)未收錄《胡夫人墓志銘》。筆者查找得知該墓志銘現(xiàn)陳列于江西礦冶博物館(德興博物館)“德興碑刻廳”,于是聯(lián)系了該館時任館長葉淦林先生,獲得墓志銘清晰拓片。
筆者嘗試重新對墓志銘全文做一辨認(rèn),并加以標(biāo)點,以繁體字形式錄入如下:
胡夫人墓誌銘
左朝散郎充京東轉(zhuǎn)運判官兼提舉市舶司輕車都尉賜緋魚袋 徐君平 撰
左朝散大夫知江州軍州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上輕車都尉賜緋魚袋借紫 葉虞仲 書
左承議郎充廣親睦親北宅大小學(xué)教授武騎尉 管師仁 篆
士喪禮廢久矣,三代之禮,士有銘旌。不命之士,銘以緇,長半幅。其說以為死者不可別,故其旗幟識之。愛之斯,錄之矣。乘丘之役,士始有誄焉。則人子之論譔其先,以觀美者,源出於此。唐之葬禮:五品而上有碑,七品而上有碣。其潛德之士,雖未仕,亦有碣。至于近世,銘石納諸墓者益眾,豈所謂不得、不可以為悅者耶?然而愛之斯,錄之者,其志為可取焉耳。
饒人董君攸從予遊久矣,一日曳齋衰,自其鄉(xiāng)至汶上,為將葬母而請予銘。百舍重趼而不怠,予安得而辭之?且其族人明州司法賓卿之狀曰:夫人胡氏,歙州婺源人。少以淑慎稱于其宗。笄年,為饒州德興董君莘之妻。董族宗親眾夥,而能盡禮,事舅姑,友娣姒,皆得其歡心。相其家祀,能致其敬焉。其夫嘗求仕,不如志,乃自放詩酒間。夫人每開以義命,故其夫能以仁厚聞於鄉(xiāng)黨。有子三人,曰仞、曰攸、曰作,夫人業(yè)之以學(xué),而誘之以為善之利。士人有過其家者,夫人躬饌具以禮之,故其子所交多望士,而洽聞?wù)撟h之益。女一人,歸胡羲仲,夫人之由子也。元祐六年,夫人寢疾,年五十有六矣。其家召醫(yī)工眡之,夫人曰:“死生,命也,何以醫(yī)為?”召家人,稱其少長,各以其所宜行者諗之,乃卒,實七月甲子也。里巷之聞?wù)叨酁橹?。元祐七年九月丙午,葬于崎嶺流源口。銘曰:
崎嶺之長,流源湯湯。允固其藏,詒後之祥。
該墓志銘在篆刻時有一處錯字,即“曳齋衰”中的“齋”字。結(jié)合墓志銘前后文,“曳齋衰”是指拖曳著喪服。然而“齋衰”沒有“喪服”的意思,“齊衰”(齊衰,讀作zī cuī)才有“喪服”之義。《漢語大詞典》云:“齊衰,喪服名。為五服之一。服用粗麻布制成,以其緝邊縫齊,故稱‘齊衰’?!庇纱丝梢?,墓志銘中的“齋衰”當(dāng)作“齊衰”。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雖然“齋”通“齊”字,但是只有在表達(dá)“古人在祭祀或舉行其他典禮前清心寡欲,凈身潔食,以示莊敬”(見《漢語大詞典》第12 卷)之意時,兩者才可通用。除此之外,則不可通用。
墓志銘署名者有三人:徐君平、葉虞仲、管師仁。現(xiàn)對這三人之生平做一簡略考證。
徐君平為撰文者,《宋史》未為其立傳。《新中國出土墓志·江蘇(二)·南京》(下冊)所收《宋故朝奉大夫京西路計度轉(zhuǎn)運副使兼勸農(nóng)使護(hù)軍賜緋魚袋借紫徐君(君平)墓志銘》(簡稱《徐君平墓志銘》)對徐氏生平介紹甚為翔實?!熬招焓希M君平,字安道。其先著籍潤州金壇,自高大父仕南唐,始徙金陵,故今為上元人?!纹饺辏?066),應(yīng)進(jìn)士舉,占鄉(xiāng)貢第一。明年,中甲科”,并詳列其任職履歷,“歷池州司法參軍、臨江軍新淦縣丞,擢江寧府府學(xué)教授、饒州州學(xué)教授,用薦者改著作佐郎、知沂州費縣事。元豐官制行,授宣德郎,監(jiān)信州汭口鎮(zhèn)。再遷承議郎,通判饒州。代還,授知南安軍。未上,除知大宗正司丞事。御史缺,復(fù)用薦者,擢監(jiān)察御史。罷,知蘄州,移京東路轉(zhuǎn)運判官,提點淮南東路刑獄;復(fù)移京西北路。除尚書兵部員外郎,遷禮部,遂為郎中,提點河?xùn)|路刑獄。最后移京西路轉(zhuǎn)運副使。未行,復(fù)召赴闕。以元符二年(1099)正月庚午,卒于太原府之官舍,享年五十有七。階官積遷朝奉大夫,勛護(hù)軍,賜緋衣銀魚”?!缎炀侥怪俱憽分幸嗍黾靶焓现鳎小俄n退之別傳》《三經(jīng)音辨》《論語義》《孟子義》《揚(yáng)子義》《池陽雜著》等行于世。
葉虞仲為書丹者,《宋史》亦未為其立傳?!都尉笍V信府志》卷十四記載葉氏為“皇祐元年(1049)己丑馮京榜”進(jìn)士?!都尉笍V信府志》卷十六對其記載較詳:“葉虞仲,字圣參,玉山人。皇祐進(jìn)士。守江州。持身廉謹(jǐn),貧甚,至不給饘粥。或以酒肉饋之,虞仲方辭卻,其妻亦謂不可妄受人物,且曰不若一守為高耳。其道行于妻子如此。有邦人解官歸者,遽斥田數(shù)十頃以夸虞仲,虞仲笑曰:‘吾貧,不能辦此,請以二十柜書當(dāng)之?!鼻迦藚鞘椒业摹督鹗瘏R目分編》卷六《廣信府》記載《宋福勝院重建佛殿記》一文為“葉虞仲撰并正書”。
管師仁為篆刻者,《宋史》專為管氏立傳?!端问贰す軒熑蕚鳌份d:“管師仁,字元善,處州龍泉人。中進(jìn)士第,為廣親、睦親宅教授。”關(guān)于管氏考中進(jìn)士的時間,《光緒龍泉縣志》卷十記載為“登熙寧六年(1073)”。《胡夫人墓志銘》對管師仁官職的描述是“左承議郎充廣親睦親北宅大小學(xué)教授武騎尉”,《胡夫人墓志銘》所載胡夫人病逝時間為元祐六年(1091)七月,下葬時間為元祐七年(1092)九月,墓志銘篆刻完成時間當(dāng)是在這之間。由此可知,管師仁至少在元祐七年依然在擔(dān)任廣親、睦親宅教授一職。不過,另外一些史料中關(guān)于管氏的任職記載與《宋史》有所不同。王稱《東都事略》中說管師仁“舉進(jìn)士,為滄州教授,又為廣親、睦親宅教授”,意即他先任滄州教授,后任廣親、睦親宅教授?!洱埲h石馬崗管氏遺譜》中的《宋樞密使衛(wèi)國公管師仁墓志銘》(簡稱《管師仁墓志銘》)則稱管氏“起家為滄州教授,秩滿,諸生挽留,部使者以最上,朝廷從之。改宣德郎,知邵武縣,課為閩郡第一。丁內(nèi)艱,服除,為廣親、睦(親)宅教授”,意即他先任滄州教授,再任邵武知軍,次任廣親、睦親宅教授一職。筆者查閱多種版本滄州地方志、邵武地方志,均未能找到有關(guān)管師仁任職的記載,因此對《東都事略》《管師仁墓志銘》的說法深表懷疑。依《宋史》所載,管師仁在擔(dān)任廣親、睦親宅教授一職之后,擔(dān)任過澧州通判、建昌軍知軍、右正言、左司諫、鄧州知州(未行)、揚(yáng)州知州、定州知州、吏部尚書、同知樞密院事、資政殿學(xué)士、佑神觀使等職。管師仁在大觀三年(1109)六月十四日去逝,享年六十五歲。大觀四年(1110)三月葬于江寧府下蜀鎮(zhèn)柔信鄉(xiāng)之原。
《胡夫人墓志銘》開頭部分略述喪葬之禮的演變過程,提到“誄”之起源:“乘丘之役,士始有誄焉”。此句源于《禮記·檀弓》:“魯莊公及宋人戰(zhàn)于乘丘??h賁父御,卜國為右。馬驚,敗績,公隊。佐車授綏。公曰:‘末之卜也?!h賁父曰:‘他日不敗績,而今敗績,是無勇也?!焖乐`鋈嗽●R,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煺C之。士之有誄,自此始也?!?/p>
墓志銘中提到了唐代的喪葬規(guī)定,“唐之葬禮:五品而上有碑,七品而上有碣。”此句揭示了當(dāng)時喪葬的等級區(qū)分。此事在《唐律疏議》第二十七卷之“毀人石碑及石獸”條有記載,該條疏中講到:“《喪葬令》:五品以上聽立碑,七品以上立碣?!蹦怪俱懼姓f:“潛德之士,雖未仕,亦有碣?!贝司淇芍塬@立碣資格者并非只有七品以上者,潛德之士亦可立碣。方首者為碑,圓首者為碣,起初兩者是有分別的,后來則不再嚴(yán)格區(qū)分,名稱可以互用,成為碑刻的統(tǒng)稱。
墓志銘中提到胡夫人為歙州婺源人,是德興??诙返钠拮?,育有三子(董仞、董攸、董作)一女,在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友愛娣姒諸方面皆做得非常好。元祐六年七月甲子日病逝,元祐七年九月丙午葬于崎領(lǐng)流源口。
關(guān)于董莘,從墓志銘中可知他曾積極謀求仕途,然而不得志,放浪詩酒間,幸有妻子勤于開導(dǎo),遂以仁厚聞名于鄉(xiāng)黨。關(guān)于董仞、董作,墓志銘中沒有過多介紹,筆者亦未能在其他史料中查得記載。關(guān)于胡夫人的女兒,墓志銘中說她“歸胡羲仲,夫人之由子也”,這里的“歸”指女子出嫁,“由”通“猶”,意即她嫁給了胡羲仲這個人,胡夫人把胡羲仲當(dāng)作自己親兒子一樣對待。關(guān)于胡羲仲,因史料欠缺,無從考證。
董攸,從墓志銘中可知,他與徐君平是朋友,因母喪,特請徐氏撰墓志銘以記之?!墩吗堉莞尽肪矶秾W(xué)?!じ娇曝暋さ屡d·進(jìn)士》記載,“宋董攸,字□遠(yuǎn),中崇寧二年(1103),官通議大夫?!边@里講到了他的表字、及第時間和具體官職??上У氖牵谋碜种腥币蛔?。不過,《同治饒州府志》卷一四《選舉志·進(jìn)士·宋》彌補(bǔ)了這一問題,書中記載:“崇寧二年癸未霍端友榜。董攸,字仲遠(yuǎn),通議大夫”。另外,《同治德興縣志》卷七《選舉志·進(jìn)士·宋》亦記載:“崇寧二年癸未霍端友榜。董攸,八都人,官通議大夫?!边@里的“八都”指的是德興海口鎮(zhèn)。
明人李東陽在《海川董氏實錄》卷二《天官祠碑記》中提到了天官祠,這個天官祠在??阪?zhèn)??诖鍍?nèi)。李氏記曰:“江之西,有巨族,曰董氏,出唐尚書左仆射隴西郡公晉之后。唐末宦游江南,居于臨川,復(fù)徒鄱陽德興之海川。海川始祖曰唐吏部侍郎乂公,乂公七世至正議大夫尊,正議大夫子曰朝議大夫彥臣,朝議從子曰宗政少卿浚。又一世傳為編修攸,附馬松、運使鉞、宮講甫……”此處提到“編修攸”,指編修董攸?!逗蛉四怪俱憽分械亩c李東陽《天官祠碑記》中的董攸并非同一人。理由有四:一是前者為德興??阪?zhèn)流口村人,后者為德興??阪?zhèn)海口村人。二是前者官職為通議大夫,后者官職為編修。三是前者字仲遠(yuǎn),后者字時可。關(guān)于編修董攸字時可的說法見于姜愛林主編的《千年??诠沛?zhèn)進(jìn)士論》一書,該書對李東陽的《天官祠碑記》做了進(jìn)一步的解釋,“《天官祠碑記》記載了海口古鎮(zhèn)的進(jìn)士名人:吏部侍郎董申,字維坤,謚號乂;正議大夫董尊;朝議大夫董乂,字彥臣;宗政少卿董浚,字禹川;編修董攸,字時可……”四是前者在《江西通志》《饒州府志》《德興縣志》等諸多地方志中均有記載,后者則沒有記載。李東陽《天官祠碑記》中所說的董申(字維坤)、董乂(字彥臣)、董浚(字禹川)諸人在地方志中是可以查找到的,但是正議大夫董尊、編修董攸卻未能找到。因此,關(guān)于編修董攸,筆者對其真實性持懷疑態(tài)度,他與通議大夫董攸絕非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