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的詩篇
——評西爾維婭·普拉斯《晨歌》

陳德福

晨 歌

[美]西爾維婭·普拉斯

愛使你走動像一只肥胖的金表。

接生婆拍打你的腳掌，你赤裸的哭喊

便在萬物占有一席之地。

我們的聲音呼應(yīng)著，渲染你的來臨。新的雕像

在通風(fēng)良好的博物館里，你的赤裸

籠罩著我們的安全。我們石墻般茫然站立

我不是你的母親

一如烏云灑下一面鏡子映照自己，緩緩地

消逝于風(fēng)的擺布。

整個晚上你蛾般的呼吸

撲爍于全然粉紅的玫瑰花間。我醒來聽著：

遠(yuǎn)方的潮汐在耳中涌動。

一有哭聲，我便從床上踉蹌而起，笨重如牛

穿著維多利亞式的睡袍，滿身花紋。

你貓般純凈的小嘴張開。窗格子

泛白且吞噬其單調(diào)的星辰。現(xiàn)在你試唱

滿手的音符；

清晰的母音升起一如氣球。

（張芬齡 譯）

美國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晨歌》開篇便以“陌生化”的筆觸將愛托出，以一個新奇的比喻把讀者引入愛的秘境?！敖鸨怼彪[喻孩子的降生自有輝煌神圣的一面，但詩歌也并不一味追尋“神性”?！胺逝帧憋@示為愛的滯重在詩人的無意識中流淌，它以世俗化將神性帶入人世間，詩歌似乎在神性和世俗之間形成一種張力，語言的慣性持續(xù)發(fā)酵。接下來，接生婆的拍打、孩童赤裸的哭喊都構(gòu)成世俗影像的一部分，而第一節(jié)的尾句“便在萬物占有一席之地”又高揚起神性的光輝。

詩歌的第二節(jié)繼續(xù)追尋隱喻的蹤跡，疊合而成的意象鏈將作者彼時的經(jīng)歷、感覺、體驗串連，作者驅(qū)遣這些意象將自己永遠(yuǎn)留存在文字中，讀者也身臨其境并深受感染。譬如“新的雕像在通風(fēng)良好的博物館里”，隱喻了一個嶄新的生命獲得了眾人的關(guān)注，生命的來臨總是伴隨神圣和莊嚴(yán)而來?！澳愕某嗦慊\罩著我們的安全”，則隱喻新生命給予一個母親內(nèi)心的溫暖?！拔覀儭庇衷谒查g對于眼前的一切有“霎時的遠(yuǎn)離”，“我”打量這個世界，世界似乎變得陌生，它并不使我們?nèi)慌d奮，敏感脆弱的自己似乎還沒準(zhǔn)備好就被卷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人在其中如“石墻”般茫然而又顯得有些倉惶。這似乎是每一個初生孩童的父母所共同面臨的境遇，只是在普拉斯的筆下竟以如此逼真的筆觸把它生動地描摹出來。

第三節(jié)有多種譯法，似乎在言說與英國詩人休斯的不幸婚姻。作為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她無法給孩子一個完整圓滿的家庭，對于命運的擺布，她更多地表現(xiàn)出無奈與羞愧?！盀踉啤薄帮L(fēng)”等意象在這種理解中方得到合理解說。同時，這一節(jié)是五小節(jié)中唯一和神圣主題相悖的章節(jié)，它是作者真實生活無意識的流露。倘若作者把這段苦楚直白地描述出來，詩篇就顯得突兀，且因風(fēng)格前后不同而顯得格格不入，但這一切的無法言說或羞于言說，被作者通過隱喻曲筆寫了出來，就使得詩歌的整體意境毫無違和感。第四節(jié)作者又重新回到生活化情境中，“蛾般的呼吸”繼承了普拉斯一如既往的細(xì)膩。小女兒弗里達(dá)的降生使母親整晚牽腸掛肚，“全然粉紅的玫瑰花間”洋溢出作者內(nèi)心的靜謐與美好，“遠(yuǎn)方的潮汐”則隱喻愛的潮汐不斷地涌動，在夢囈中都充溢著幸福。

生活是詩，第五節(jié)對此作了很好的詮釋?！拔冶銖拇采硝咱劧?，笨重如牛”，其中“笨重如牛”的補敘，既真切，又傳神。“維多利亞式的睡袍”“滿身花紋”“貓般純凈的小嘴”“窗格子”則運用自己繪畫的功底，繆斯般將美的意象匯聚在場，身為人母的幸福與圣母般的慈愛從筆端自然流淌出來。詩的結(jié)尾則充滿了美妙的幻想，世界因女兒的降生而改變，星辰也不再單調(diào)。世界充滿音符，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綜上所述，普拉斯的《晨歌》是對清晨初降人世新生命的描摹?！俺科稹弊鳛橐惶斓拈_始，“新生”作為生命的初始都賦予世界以全新的意義。“開始”作為一個具有啟示性意義的符號，它的疊加使每一個詞語都是鮮活的，通篇嗅來都是新的。正如她的小說一樣，普拉斯的《晨歌》充滿自傳色彩?；橐龅牟恍沂顾匦聦徱晲矍椤⒒橐?、家庭、忠誠和永恒這些人生的元命題，而自殺未遂讓她從瀕死的邊緣重回人世，她對生命也就有了一種異乎常人的新奇的眼光。這種眼光使詩境更加真切和深沉。這個世界本已破碎，孩子的降臨成為她暫時的希望，使她幾乎忘掉了以前所有的不幸，至少在這一瞬間，她完全沉浸在做母親的本能的幸福之中，只有孩童是她的全部世界。正如唐代詩人李商隱善用隱喻的背后是難以言傳的悲苦，普拉斯的隱喻也絕非詩人主觀的意愿，而是詩人生命和生存狀態(tài)自然的顯露。由此得出結(jié)論，隱喻絕不是詩人矯揉造作的主觀選擇，而是生命狀態(tài)自然外化的必然方式。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碧鲈娡?，通過對比古今中外一系列以母愛為主題的詩篇，普拉斯的《晨歌》以其隱喻的自然、造境的真切、語言的陌生化，獨樹一幟立于世界詩歌之林，以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證明這的確是母愛詩歌史上不朽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