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其平
(安徽大學 社會與政治學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時間和空間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基本范疇,經由時間和空間組成的時空場域、時空規(guī)則以及時空秩序塑造和規(guī)約著人類社會實踐的各個層面。實質上,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即是人類通過依據時間在不同空間中進行社會實踐的過程。誠然,我們必須承認時間和空間這種至關重要的品質及其對人類社會活動的建構作用。但從社會學對兩者的研究來看,沉溺于歷史的社會學家往往將空間看成時間的延續(xù)和外在表現,漠視了空間的社會價值。正如福柯所言:“空間往往被看作是固定、非辯證以及不動的,而時間則蘊含著富足、豐饒、生命和辯證?!盵1](P206)
20世紀60年代,全球化、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迅猛發(fā)展推動了社會的都市性和流動性、生活的復雜性與多變性。借此,以列斐伏爾、哈維、??录翱ㄋ固貫榇淼纳鐣W家開始關注因城市急速擴張、社會普遍都市性誘發(fā)的空間資源分配不均問題,致使空間及空間性研究日漸從形而上學的哲學領域拓展到實踐應用領域,并最終推動了社會學的“空間轉向”,其核心旨趣強調“空間不是社會的拷貝、空間就是社會”。[2](P504)顯然,社會性賦予了空間強大的實踐性、關系性和秩序性,這也昭示著空間表達社會關系、隱喻社會分層、呈現社會秩序、塑造社會品味、凝練社會意識。[3]
“我們置身新世界、我們需要新的理解?!盵2](P305)每個社會、每種生產模式,都會生產出自身獨特的空間。[4](P48)20世紀90年代,信息技術的迅猛發(fā)展以及移動式智能終端的普及使社會的支配性功能與過程日益以網絡組織起來,其不斷重構傳統(tǒng)社會接續(xù)存在的物質基礎,致使人類社會的生產和生活日漸從傳統(tǒng)在場空間向現代缺場空間的全時空轉換。但令人遺憾的是,以研究空間自居的空間社會學仍聚焦于以城市空間為主的研究視域,對蘊含著經濟、政治、文化的網絡空間關注顯得尤為匱乏。
立足我國網絡社會蓬勃發(fā)展的現實基礎及其本土特色,不難發(fā)現,我國正處于社會的快速網絡化進程中,龐大的人口基數既塑造了豐富多彩的網絡空間又使網絡空間成為諸多社會沖突和矛盾頻發(fā)的場域。正因如此,我們須立足現代社會的歷史轉換和發(fā)展趨勢的內在規(guī)律,從空間維度對網絡空間的屬性、生產邏輯及生產正義等問題進行分析。這不僅是拓寬空間社會學研究領域的應有之義,也是塑造美好生活的內在要求,更是建構網絡強國的迫切之需。
空間社會學闡釋了空間中蘊含的多元主體及其之間復雜共生的社會關系,衍生了以空間為基本分析范式的空間生產論和空間正義論,兩者在理論和實踐層面相互關聯和補充,凸顯了空間作為人類社會實踐產物所具有的社會性、生活性和正義性。
空間生產論揭示了空間作為一種社會產品因何生產、怎樣生產以及生產什么的實踐論問題。該理論認為空間作為多元主體社會實踐的產物,且其生產過程遵循著空間實踐、空間再現以及表象空間的社會實踐過程。
空間存在與其社會關系而言是一種抽象性存在,就其現實審視卻是一種現實性事物??臻g不是縹緲空洞的社會存在物,而是實存具體的社會生產物,象征著社會歷程的同時性和共識性。換言之,空間并非自然獨有的饋贈品,是能被生產并被認識的社會產品,且其生產內嵌于空間實踐、空間再現以及表象空間三者之間的秩序性循環(huán)中,并“類似于任何同類商品的生產”[5]??臻g實踐是個體在社會互動中創(chuàng)造且能被自身和他者感知、觸摸和描繪的物質性空間??臻g再現是政府官員、技術專家、投資者以及規(guī)劃師等通過符號、政策、編碼、文本進行規(guī)劃、設計的概念性空間,也是代替日?,F實空間的符碼空間。表象空間則是私人性、想象的、經驗性空間,其與各種類型的符號體系相關,是通過這種體系相關聯的圖像、符號以及信息而呈現出的活生生的空間,是空間使用者的空間體驗和想象。[4](P51)
理論層面,空間實踐是空間生產最基礎的層面,正是圍繞空間場域生發(fā)的各種社會實踐影射著社會關系的存續(xù)狀態(tài)和社會互動的結果??臻g再現則是對空間實踐價值及意義進行定義和解釋的空間話語表達體系。正是圍繞各種權力主體的理性知識塑造了各種現實中的空間圖示,各種物質景觀彰顯的是特定的知識話語。表象空間則是消失在被生產出來的社會空間之中的知覺空間。正是圍繞個體存在的多維度空間被占用和支配,才使表象空間成為異化的空間。三者相互融合呈現了實存空間中“物的生產”到抽象空間中的“空間生產”的轉變過程,揭示了空間生產過程中隱藏的資本、權力以及公眾等多元利益主體,闡明了多元主體之間相互博弈,繼而持續(xù)推動空間生產從簡單到復雜、低級到高級、單一到多樣的社會事實。
誠然,空間生產是多元主體共同作用的結果,但空間生產中不同多元對空間資源的占有和支配能力常常存在顯著性的差異。通常而言,掌握著權力和資本的主體占據著優(yōu)勢地位,其能經由設置特定的空間規(guī)則使空間生產演化為“動態(tài)的矛盾的異質性實踐過程”[6](P13)??臻g生產中,空間資源往往偏向占據優(yōu)勢階層的社會精英群體,而社會公眾的利益難以得到合理的維護和表達,繼而誘發(fā)了諸多空間性沖突。而空間正義則直指空間生產實踐中空間權利差異引起的空間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
空間正義是社會正義在空間維度的具體呈現,其關乎“空間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7](P44),并主要圍繞生產空間、權力空間、價值空間以及分配空間四個維度展開。生產空間正義蘊含著如何平衡自然空間與人造空間、全球空間和區(qū)域空間、地方空間與流動空間之間的利益關系,以此緩釋空間和空間之間的分隔和利益分化。[8]強調應著力打破現有不平等空間體系,促進不同空間的平等互利發(fā)展。權力空間正義是“以政治權利為核心的空間正義”[9],其反對資本和權力對空間資源的壟斷以及扭曲空間力量支配下的空間生產。價值空間正義意指實現人的自由與平等權利,以此提高人的尊嚴和地位的價值[8],展示的是空間中蘊含的多重倫理關系。空間分配正義則指空間資源在分配過程中對所有階層的平等性和公平性。
概括性審視,空間正義既是一種空間形態(tài)又是一種空間關系,詮釋了空間因何正義、正義什么以及怎樣正義的價值論問題。重點強調空間生產中,應從人的主體性及其生活性出發(fā),以空間的平等性和屬人性為基本準則,避免對弱勢群體的空間剝奪和邊緣化。
網絡空間既彰顯了現代社會的發(fā)展和變遷,又影射著傳統(tǒng)社會要素普遍網絡化和數字化的程。正因如此,已被生產出來的空間是能被解碼和解讀的。[4](P26)從空間哲學審視,網絡空間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前者是相對在場空間而言的一種空間形式,后者則意指承載數字生活的微觀空間,前者是后者的總體特征,后者是前者的具體表象。此次研究所涉及和描述的網絡空間是宏觀概念語境中的微觀空間,也即承載數字生活的各種空間。諸如作為社交空間的微信和微博,消費空間的京東和淘寶,娛樂空間的抖音和快手。這些空間從物質形式上具有標識自身的特質和邊界性,但在社會層面確具有密切的社會關聯性。
顯然,理論上審視,社會主義社會的網絡空間并不存在非正義問題,但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也是不斷發(fā)展、修正和完善的過程。[7](P20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雖賦予了網絡空間新的本質與內涵,并使其呈現出濃厚的中國底色和時代特色,但其作為一種社會產品仍是空間生產的必然。新時代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數字生活需要與現有網絡社會發(fā)展水平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這是新時代建設網絡強國必須面對的社會事實。
總體來說,網絡化同全球化、城市化相同都是社會實踐空間化的結果。為此,空間社會學理論及其分析范式對網絡空間仍具有較強解釋力和適用性。經由理論分析,輔以數字生活的經驗性事實,擬嘗試從兩個層面對網絡空間展開分析。首先,從空間生產論層面對網絡空間的基本性質及其生產運作邏輯進行分析,探究其呈現出怎樣的社會建構過程;其次,從空間正義論層面詮釋網絡空間生產過程中多元主體博弈生成的空間非正義問題,并嘗試探索實現空間正義的有效路徑。這兩個問題緊密相連構成研究的敘事邏輯和基本框架。
空間理論往往依據空間的類型化以及空間的差異性將空間分為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并強調其物質性、精神性以及社會性。接續(xù)思之,網絡空間作為空間的一種基本類型仍蘊含著物質性、精神性和社會性,是物質空間、社會空間及精神空間的復合體。
當前空間最顯著的變化即是物理空間在生產活動中的重要性日漸被網絡空間取代。[10]網絡空間既是設計家設想塑造的、包含隱喻性質的抽象空間,又是容納日常社會生產和生活實踐的實存空間,兼具抽象性和實存性雙重空間屬性。甚言之,網絡空間始終與在場社會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其既源于在場空間又超越在場空間,是對在場空間的延伸與拓展。如今,社會普遍網絡化進程中,在場空間的物質要素、物質基礎都能經由虛擬技術編織的媒介符碼數字化,并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物質空間鏡像,這一過程不僅再現了在場空間的物質要素又以超現實方式延伸在場空間的物質屬性要素,賦予了網絡空間深刻的現實物質性和豐富的物質內容。
網絡空間的物質性亦體現在建立在信息技術層面之上的新型物質基礎設施構筑的物質基底,即組成物質空間的基本物質要素、物質能量以及社會組織方式。傳統(tǒng)物質空間的物質基礎是帶有極強可觀、可感的實體物質,但網絡空間的物質基底是信息技術和信息數據交織形成的新型物質設施,其主要包含信息技術演化生成的信息基礎設施、支撐傳統(tǒng)物質空間基礎設施轉型升級的融合基礎設施以及支撐和維系技術開發(fā)且具有公益屬性的創(chuàng)新型基礎設施。[11]這些新型基礎設施構成的物質基底類似工業(yè)社會的電力、郵政、交通等基礎設施一樣,是人類所構建并被廣泛共享的物質資源,其不僅構成了網絡空間的物質輪廓也事實上界定了其物質屬性。
“網絡空間是億萬民眾共同的精神家園?!盵12]馬斯洛曾將人類的需要分為生理、安全、社交、尊重以及自我實現五個層次,并指出生理和安全需要屬于低級需要,社交需要屬于中間過渡地帶的需要,而尊重和自我實現需要則屬于高級需要。進言之,獲取尊重和實現自我發(fā)展往往表征個體的最高精神訴求。傳統(tǒng)社會的在場生活中,受社會、經濟以及政治等諸多因素的制約,個體的需求和自我實現往往難以得到有效的尊重和表達,但網絡空間的無主體性賦予了公眾極大的話語權和自由權,致使個體的社會實踐在很大程度上不再受國家、民族、階級、社會地位等因素的制約。時至今日,各種類型的網絡空間成為個體抒發(fā)情感、實現自我發(fā)展的精神場域,越來越多的個體熱衷于在這些場域中開展自我創(chuàng)造活動,并進行精神空間的生產,以此實現自我的發(fā)展。諸如“張同學”“李子染”在網絡場域中通過展示鄉(xiāng)村生活,本質是展示和呈現自己,滿足自身的社會需求,而觀看者則在點贊、評論以及分享中滿足了自身對鄉(xiāng)土情結和鄉(xiāng)土精神的渴望。
網絡空間的精神性亦體現在其消解數字生活誘發(fā)的流動恐懼。現代社會的快速轉型加速了社會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性,并以此引發(fā)了生活的脆弱性、焦慮性、易傷性以及持續(xù)變化性。[13](P4)這也使焦慮、恐懼成為現代人的典型癥候。為此,尋找心靈歸宿成為現代人普遍的心理訴求,而網絡空間能使個體暫時擺脫現實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性帶來的焦慮和壓力。無論是抖音場域“記錄美好生活”,還是快手“我的快樂才是世界的快樂”,抑或嗶哩嗶哩“你感興趣的視頻都在B站”,等等。這些各具特色且具有明顯話語隱喻的公共場域成為個體尋求精神慰藉、緩解壓抑情結、獲取精神上支持的精神家園。
網絡化生產與拓展已超越其已有的內涵屬性,并逐漸把整個社會系統(tǒng)都卷入進來,繼而推進已有社會生活的重塑。與傳統(tǒng)面對面在場生活相比,互聯網時代,我們大多數人生活在網絡之中,我們的生活也逐漸演變成了數字生活,且其已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形態(tài)和趨勢。所謂數字生活即是個體以虛擬方式在特定時空進行社會實踐的生活方式。這一生活方式以網絡空間為基礎,以信息的經驗傳遞為基本存在,并與在場生活相互融通。通俗講,數字生活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一種基本形式,也是建立在特定的時空語境、遵循特定時空秩序。正如前所言,傳統(tǒng)在場空間生活的購物消費、休閑娛樂都能以虛擬和真實的方式在網絡空間中呈現,也正是數字公民的數字實踐賦予了網絡空間最廣泛、最基本以及最本質的社會規(guī)定性和社會屬性。
網絡空間的社會性離不開社會關系的延伸與拓展,正是社會主體建構社會關系的需要持續(xù)推動著網絡空間的生產及其再生產。傳統(tǒng)社會,地方是我們使世界變得有意義,以及認識我們經驗世界的方式。[14](P23)或言之,空間和地點具有高度的疊合性。因此,人類生活實踐集中在相對狹小、封閉和隔絕的地方空間之中,而這也使社會關系的交互和互動主要集中在地方性社會空間中。正如吉登斯所言,前現代社會,空間和地點總是一致的,對大多數人來說,社會空間維度都是受到“在場”支配的。[15](P18)數字生活中,原有社會關系被空間化并生成了獨有的多重共現關系空間,撬動整個社會關系結構的重塑,其不僅將地方空間中的社會關系以媒介形式移植、復制到網絡空間,而且又在此基礎上締結諸多新的社會關系。也就是說,網絡空間中的社會關系既包含了傳統(tǒng)社會中基于血緣、地緣形成的社會關系,又內涵基于缺場社會中基于興趣、工作而形成的數字關系,而這使社會關系從傳統(tǒng)社會的地域性場域關聯中脫離出來。
網絡空間已成為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對我們日常生產和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由是言之,我們需審視到底哪些力量推動其生產和發(fā)展。借此,遵循空間理論的基本范式,網絡空間生產是權力、資本以及主體生活實踐相互滲透交織的結果。
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在空間生產和重構過程中,權力無疑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一般而言,空間生產中的權力意指空間生產過程中掌握優(yōu)勢社會資源的社會主體對社會和其他主體所產生的影響力和支配力。推動網絡空間生產的權力主要包括政治權力和技術權力,前者源于國家和政府作為社會資源的主要支配者和分配者而被政治體制賦予的權威性,是基于自身合法性而對其他主體產生的一種持續(xù)的影響力和約束力,后者則是社會權力的外在表現形式,是技術的權力化呈現。在我國,政治權力對網絡空間的生產集中在兩方面:一是通過制定法律法規(guī)維護空間生產的有序性。目前我國已出臺了諸如《網絡信息內容生態(tài)治理規(guī)定》《互聯網信息服務管理辦法》等法律法規(guī);二是開拓官方空間。目前我國政府及其各部門大多建設有自身的社會空間,以便接受社會公眾監(jiān)督,并及時公布最新的政策法規(guī)。諸如國務院官方微博、抖音。雖然政治權力在網絡空間生產中占據著主導權,但這與資本主義社會將政治權力固化為社會空間的內在因素,控制空間生產并形成空間霸權為資產利益集團服務的價值取向有本質意義的區(qū)別。
網絡空間本身即是因應信息技術延伸的社會產品,技術對網絡空間生產的推動作用不容小覷,但技術并非自然推動空間的生產,而是在與資本的縝密結合過程中將技術社會化轉換為社會權力實現的。如今,各種類型的網絡場域大都是由掌握信息知識的技術資本家和精英以自己的意愿開發(fā)、設計的,體現的是技術權力的空間化過程。并且技術的智能化已使網絡空間具有了自我再生和分化能力,極大地推動了網絡空間的再生產。
我國網絡社會之所以發(fā)展亦不能忽視資本的作用?!百Y本按其本性來說,力求突破超越一切空間界限。”[16]或精確地說,資本的本性隱喻著其內在的空間性,如何在有限的空間場域中盡可能多地攫取剩余價值實現利益最大化是資本的終極目標。為此,資本總是不斷開辟新空間促進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繼而實現生產的空間擴張,并力求在有利可牟的生產需求基礎上為自己的利益塑造空間。在傳統(tǒng)在場社會,地方空間的邊界的有限性往往難以消解資本的過度積累誘發(fā)的資本過剩問題,這極易誘發(fā)資本的空間化危機,其不得不通過創(chuàng)造各種需求,創(chuàng)造新社會領域和生活方式來緩解自身的內在危機,致使其將觸角延伸至網絡空間。毫不夸張地說,資本擴張到哪里,網絡組織就拓展到哪里,網絡組織延伸到哪里,資本也將延伸到哪里,資本已成為網絡空間中最活躍的因素。[17]
資本的逐利天性使網絡空間生產具有極強的利潤和價值導向,而資本向網絡空間的延伸和擴展進一步加劇了空間本身的資本化進程,使網絡空間成為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資本擴大再生產的重要工具和有效途徑。在網絡空間的開發(fā)、設計及應用過程中都能看到不同類型資本活躍的身影,它們介入網絡空間規(guī)劃、信息基礎設施建設,加速網絡空間的資本化進程,而這些新興網絡空間和基礎設施又進一步成為資本創(chuàng)造大量剩余價值的物質載體。進言之,在資本的空間化邏輯控制下,網絡空間作為巨大的社會資源用于生產關系的再生產,以維系資本循環(huán)與再循環(huán)過程,而這又愈發(fā)增大資本積累的規(guī)模,促進網絡空間的生產,并持續(xù)塑造網絡社會的格局和面貌。
經由分析不難發(fā)現,權力和資本在網絡空間生產過程中占據著主導地位,是推動網絡空間生產的重要力量,并且兩者在實踐中往往具有某種“親和性”關系。資本往往借助權力獲得空間的合法性地位,以便進行增值并攫取利潤,同時,權力也需借助資本進一步鞏固自身的權威性地位并展示自身的權力意識。但“人類的誕生是一種改造,是一種越來越自覺的改造”[18]。 社會本身是由多元化個體相互交織構成的社會共同體,也正是人的社會實踐賦予了社會前進的動力和活力。
空間是日常社會生活建立的基礎,網絡空間也是個體不斷適應與重構數字生活的結果。依據第49次 《中國互聯網發(fā)展報告》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guī)模達10.32億。[19]如今,借助移動式智能終端,個體能隨時隨地開辟自己的個人空間,構筑自己的數字生活,且越來越多個體將日常生活中的所觀、所感以及所接入并融入網絡場域中。而這也使個體的任何一次數字實踐都是直接或間接推動了網絡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也正是無數微觀個體的空間實踐構成了生機勃勃的空間鏡像,并在相互溝通、疊加中重構出更多的社會空間。
網絡空間的生產過程展現了多元主體差異性的作用對象、形式及效果,但主體對空間資源的占有能力存在顯著差異。現階段,技術權力和資本邏輯主導的網絡空間生產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公眾的生活邏輯,誘發(fā)了數字生活中,以空間剝奪為主要存在形式的非正義現象。
馬克思曾用勞動異化詮釋了傳統(tǒng)雇傭勞動表象中勞動者被剝削的社會勞動現象,并強調異化后的勞動成為支配人類社會進步的桎梏。網絡空間雖推動了勞動關系、勞動形式以及勞動場域的空間化,但因勞動場域具有嚴格的數字性和程序化,致使勞動者被束縛在資本的生產體系中,并以此對勞動者進行更為隱性的勞動剝削。數字生活中,公眾往往依據市場資本和技術權力設置的場域規(guī)則在網絡空間中積極轉發(fā)、評論以及留言以換取流量,但這些數字實踐作為一種勞動,其產生的價值卻被平臺背后的資本家無償占有,勞動者自身并未得到應有的報酬。那些絢麗多彩的分享領紅包、轉發(fā)免單等空間表象,只不過是資本家進行資本增值的必要手段,其并非為社會公眾謀福利。但勞動者卻在一次次數字實踐中將自身轉換為推動資本增值的免費勞動力。
現代精細化的生產體系使勞動、生活以及休閑之間的界限日漸模糊,并且資本通過塑造“即時”的生產制、彈性工時制、時間壓縮與高效生產、定時與勞動同步化、時間商品化等多樣化的數字勞動景觀。[20]這雖不能“無限延長工作日,在一天使用掉三天還恢復不過來的勞動力的量”,[21](P270)但“零敲碎打地偷竊工人吃飯的時間和休息的時間”。[21](P281)科層制的社會運轉體系使勞動時間侵入到非工作時間。數字生活中,個體的碎片時間和閑暇時間被資本家強行攫取和支配,“不讓有一分鐘不勞動而白白浪費掉”[22]。在這一過程中,資本將個體的休息時間轉換為勞動時間,并在潛移默化中延長勞動者的勞動時間進行勞動再生產,使個體始終處于一種過度勞動的狀態(tài)。
隱私具有極強的個體性和私人性,隱喻著個體不愿讓他人知道的信息。在現代高度流動的網絡社會,隱私泄露和流動帶來的社會性死亡有時比生理性死亡更可怕。
傳統(tǒng)社會相對穩(wěn)定的地方空間使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具有嚴格的邊界,個體的隱私能得到較好保護。網絡空間的連續(xù)性生產使數字生活場域具有顯著的給予性,而個體只有依據相關的場域信息規(guī)則獲得相應準入資格才能進入場域進行數字實踐,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個體信息被賦予“可操作性”和“合理授權”的屬性。比如,注冊網絡空間需填寫個人信息,再比如在特定網絡空間中,即使與其他個體在場域中并不存在任何關系,也能相互查看對方信息,而這些信息可能是個體不愿向他人展示的私人信息,但因場域規(guī)則的設置無法進行回避。數字生活中,所有的個人隱秘都在無意間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甚至被誘導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所有隱私供人觀賞。
網絡空間本身即由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組成的,正是每一個數字個體的私人空間組成了網絡空間。以微博為例,每個個體的微博空間構成了整個微博空間的存在,個體能通過撰寫、分享建構私人空間,并通過上傳的方式把個人信息傳播到公共場域,供他者查看。但因信息接收者及傳播并不在我們的掌控范圍之內,他者能便捷地將私人信息以截圖、轉發(fā)等形式進行再擴大。我們隱私信息就在各種網絡場域中頻繁地傳來傳去,并且各種自媒體在資本助推下將個人信息進行篡改,并進行有預謀的抹黑。
??伦鳛榭臻g研究的扛鼎之人闡釋了現代社會如何通過規(guī)訓和監(jiān)視手段控制公眾的思想,揭示了現代社會權力的運作方式。但其所分析的場所大都是以一定的地域為基礎建構出來的地方空間。網絡空間生產使以網絡空間為代表的網絡場域登上監(jiān)視的舞臺。
網絡空間由相對獨立但又相互關聯的社會空間聯結組成,但在這些空間中每個個體都有象征自身的媒介符碼,由此每個個體都被鑲嵌在固定的空間位置之上。實際上,個體任何微小的活動都受到嚴格的監(jiān)視,實現了監(jiān)視權力的彌散式分布,整個網絡空間演變成了“全景敞式監(jiān)獄”。數字生活中,我們在朋友圈里顧盼生輝時,資本和權力正試圖透過大數據算法操控我們的靈魂和思想。由此,“每個人在這種目光壓力之下, 都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己的監(jiān)視者, 這樣就可以實現自我監(jiān)禁”[23]。也就是說,我們的意識不自覺地被人所操縱和利用,但是卻不能確知監(jiān)視者所在位置,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正在被監(jiān)視。正是因為這種監(jiān)視的不確定性,被監(jiān)督者會時刻主動遵守規(guī)則,以此實現對人們數字生活最細微、最精致的操作和自我馴服。
依據空間生產論,如果未曾生產一個合適的空間,那么變革生活、變革社會,都將變得毫無意義。[4](P90)如果沒有合適的網絡空間,美好的數字生活也將難以實現。理想的網絡空間生產既要滿足新時代經濟社會發(fā)展之需也要滿足社會公眾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各種資本進入網絡空間生產領域是推動網絡空間生產的重要力量,但資本的逐利性又通常以無序化壟斷方式嵌入到數字生活中,并對將空間資源的平等分配產生影響。可以說,資本逐利行為是造成數字生活異化的重要的根源。需通過規(guī)范網絡空間的資本秩序,節(jié)制資本無序擴張,并合理協(xié)調和平衡不同階層群體的空間利益。
制度是規(guī)范資本行為,保障空間良好秩序和維護公平正義的重要原則。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政府在維護市場秩序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政府應堅持空間生產邏輯和社會發(fā)展邏輯的有機統(tǒng)一,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規(guī)范資本的空間準入原則,強化網絡空間的反壟斷制度建設、推動形成統(tǒng)一開放、競爭有序的網絡市場體系,避免資本的無序擴張。同時,空間生產中主體對空間資源博弈的主要目標是滿足各自的利益訴求,但權力和資本主導空間生產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公眾的空間利益,作為網絡空間使用者的數字公民并未有足夠的機會參與到網絡空間的設計、規(guī)劃以及應用之中,更難說維護自身的空間利益。因此也需通過構建廣泛公平參與、無約束對話機制,推動空間資源和空間關系的重新組合,維護社會公眾的利益,并確保各主體利益之間的協(xié)調和整合。
推動網絡空間生產的技術往往由社會知識精英掌握,并靠著專家和資本家形成技術壟斷,彰顯著其凌駕一切的威權。通過采取有效措施制約和打破社會精英對信息技術的壟斷,并建構完善的技術倫理體制。
技術并非精英階層的奢侈品,空間生產應尊重公眾的生存、生產和生活的權利。具體生產實踐中,應堅持信息技術的正義法則,將正義原則嵌入到技術開發(fā)、設計、生產和使用全過程,讓技術切實為全人類利益而不是為極少數人利益服務。[24]通過制度性約束切實提高公眾參與技術開發(fā)、設計以及其應用過程,構建個體人與個體之間、技術與技術之間以及人與技術之間的正義原則,賦權社會公眾應有的技術權力。同時,信息技術的理性膨脹使網絡空間具有商品拜物教的特征,喪失其作為生活空間的本質規(guī)定性。應通過建立針對信息智能技術的科技倫理制度合理規(guī)范和限制技術的空間生產實踐。也就是說要把科技倫理貫穿到技術研發(fā)等全過程,覆蓋到技術全過程,并對已應用技術定期開展檢測和檢測,盡可能避免技術異化可能帶來的道德喪失、溝通理性喪失以及個體完全被工具理性所支配。
資本和技術在空間生產中往往將工具理性原則廣泛應用到空間中的各個領域,繼而引起數字生活異化,并最終演化為數字生活世界的非正義性。因此,應立足數字生活的本體性,通過營造差異空間反抗資本和權力對網絡生活世界的侵蝕。
空間生產的規(guī)則和內容掌控在制定者手中,各種生活交往的媒介語言被權力、資本系統(tǒng)所控制和同化,人們的生活需求逐漸趨同甚至無異,致使生活的合理化變成了工具合理化。網絡空間生產過程中應建構數字交往理性的空間系統(tǒng),塑造數字生活的新秩序和新關系,實現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并重,以恢復個體的總體性生存。也就是說,空間生產要回歸到日常生活的交往中,既保證網絡空間作為生活場域的優(yōu)先性,又保證社會系統(tǒng)相對獨立化的合理性。同時,還應積極營造差異空間。差異空間是走出現代性的支配空間和權力結合資本意志空間的可能性開端。[25]雖然網絡空間的種類異常繁多,但其大都是資本和權力建構的,而市場資本和技術權力的結合決定了網絡空間的同質性,其盡可能加速數字生活的統(tǒng)一性,以便對公眾進行更為嚴格和精確的監(jiān)控和規(guī)訓。有鑒于此,網絡空間生產應樹立差異性觀念,通過建立具有共識性的差異社會空間,實現生活邏輯對權力和資本邏輯的制約和平衡,避免數字生活的同質化、碎片化、個體化以及虛無化。
綜上所述,空間理論是因應空間問題生發(fā)的一種理論思維,強調空間的社會性和正義性。研究以空間社會學為理論切入點,從網絡空間與數字生活的內在關聯出發(fā),解讀了網絡空間生產的實踐邏輯、空間生產塑造的空間非正義缺失的表現以及其實現正義的具體路徑,主要得出以下基本結論。
第一,網絡空間是社會空間。網絡空間本身具有物質性、精神性和社會性屬性,其中物質性和精神性是基本屬性,社會性是其本質屬性。網絡空間既源于在場空間又超越在場空間,是對在場空間的延續(xù)和超越。
第二,網絡空間生產是多元主體開發(fā)、設計和使用網絡空間的過程。網絡空間生產遵循權力邏輯、資本邏輯與生活邏輯。其中,權力邏輯呈現為對網絡空間秩序的維護和調整,資本邏輯表現為運用市場機制追逐利潤與效率,而生活邏輯則是追求美好的數字生活。
第三,網絡空間同樣存在非正義現象,且通常以數字生活的失衡和異化呈現。實現網絡空間正義應采取有效措施實現權力邏輯、資本邏輯以及生活邏輯的融合發(fā)展,將社會公眾的利益和需求放在首位。滿足最大多數人而非少數精英的利益和需求。
第四,探討網絡空間相關議題需立足我國網絡社會的現實基礎和本體特色??臻g社會學及其研究方式緣起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實踐及其社會關系,帶有濃厚的西方社會傳統(tǒng)。我國網絡社會的性質與運行與西方網絡社會有很大差異,這是由組成網絡社會的社會基礎的差異造成的。為此,未來事關網絡空間的相關研究須立足我國網絡社會的社會基礎,正確把握我國網絡社會的特征和發(fā)展規(guī)律,探究具有中國特色的網絡空間生產的路徑及其正義的空間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