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建狀
(廈門大學(xué) 中文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以粉澤太平、移風易俗、網(wǎng)羅奇才、遺才為政治目的,宋朝政府在科舉、門蔭之外,又另設(shè)“舉遺逸”一途?!芭e遺逸”是在宋代尊隱尚賢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選官機制,在宋代的選官體系之中,以“舉遺逸”而入仕的士人,數(shù)量不多,官品較低,但它畢竟是一種選官機制,卓絕能文而失意場屋者,或藉之以起家,退處求志者,亦可藉之以成名。因此,盡管這一取士制度,其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它在宋代士林當中,所造成的振蕩卻不容小覷。宋代的士人,因各種原因退處之后,尚能砥礪名節(jié)、修身養(yǎng)德,以道德自律,堅守儒家倫理規(guī)范與核心價值,又常能潛心著述,以期有用于世,并能與地方政府、朝廷中的名臣、重臣保持良好的學(xué)術(shù)互動與文學(xué)交游,部分原因,或可從這一制度中得到較為合理的解釋。
“遺逸”一詞,最早見于《漢書》。《漢書》卷二十七載,武帝元狩六年,“是歲遣博士褚大等六人持節(jié)巡行天下,存賜鰥寡,假與乏困,舉遺逸獨行君子詣行在所?!薄?〕遺逸,乃在野遺賢、逸民之省稱?!逗鬂h書》有《逸民列傳》,典出《論語》“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矣”,〔2〕宋代詔舉遺逸,亦多用此典。因此,宋人所謂“遺逸”,大致與今人通稱之“隱士”相近。《宋史·隱逸傳》所列四十余人,與《宋會要輯稿》“舉遺逸”名單高度重合?!端问贰みx舉志》言“舉遺逸”之政治文化功能,一曰“幽隱必達,治世之盛也”,一曰“振清節(jié)、厲頹俗”,都是正史隱逸傳常見用語。所以,宋代薦舉遺逸的主要對象是隱士群體,大致不錯。
不過,從宋代“舉遺逸”的實際情況來看,其所舉薦的對象遠不止為隱士群體,其所發(fā)揮的政治文化功能也不止于粉澤太平、美化政治和移風易俗。蓋宋代科場以文詞、經(jīng)術(shù)取士,而人之才性又各有偏擅,能詩賦者,未必深于儒術(shù),能經(jīng)義者未必能文詞,而科場考試文體則相對固定。每開科場,必有遺珠,又考試過程中常有取士不公的現(xiàn)象發(fā)生,故士林之中,每有遺才之嘆。此其一。
其二,宋代科舉取士,數(shù)量雖不少。但被黜落者、屢試不第者,則數(shù)倍、數(shù)十倍于中第者。這些場屋失意之士,多有積怨,散在民間,是一股不穩(wěn)定的異己力量。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富弼上奏朝廷,曾憂心忡忡地說:
竊思近年數(shù)牓以來放及第者,如河北、河?xùn)|、陜西此三路之人,所得絕少者何?蓋此處人物稟性質(zhì)魯,不能為文辭中程試,故皆老于科場,至死不能得一官。豈三路之人獨不樂富貴哉?蓋求之而不得也。今縱有稍在顯官者,亦不過三五人而已。此數(shù)路之人雖不能為文辭,若其大才大行及強悍奸雄,則諸路不及。向時天下無事,則此等人或在場屋,或在農(nóng)畝,或為商賈,或為僧道,屈伏不能有所為,但怨望思亂而已。〔3〕
富弼將求官而不得、失意場屋之士與強悍奸雄聯(lián)系在一起,并非危言聳聽。而辟“薦舉”一途,既是牢籠有才行士人的一種手段,也是安慰失意士人的一種權(quán)術(shù)。因此,各地落第之舉子而有名望者,往往成為薦舉之對象。宋代大規(guī)模地征召“遺逸”,一在嘉祐六年(1061),一在熙寧三年(1070)?!端螘嫺濉愤x舉三四載:“(嘉祐)六年五月七日,舍人院試諸州敦遣進士:徐州顏復(fù)、成都府章禩、潤州焦千之、開封府韓盈、荊南府樂京、許州辛廱、大名府李抃策、論第三等下,賜進士出身;相州劉安道、安州趙疇、邵武軍王景、潭州陸湘策、論第四等上,賜同進士出身;渝州牟載、趙州左用策、論第四等下,通州隨翊、潭州廖倚、太原府崔遠策五等,并為試秘書省校書郎?!薄?〕“(熙寧三年)十月二十一日,舍人院試諸州敦遣人:濱州劉蒙、處州管師常、閬州賈蘊、雍之奇、嘉州李逵、衢州周穎、齊州胡鄢論、策并第三等下,賜進士出身;太原府李抗,忠州譚立之,眉州孫潛,太原田籍、張由,劍州陳舜岳,大名府尚景淳,漢陽軍竇恂論,策第四等上,賜同進士出身;眉州任通夫、邢州國采、荊南伊瑑論、策并第四等下,并為試銜知縣、判司簿尉。時蒙號處士,師常等皆進士?!薄?〕兩次征召共34人,除劉蒙一人號稱“處士”,余皆是進士。
《宋史·選舉志》“舉遺逸”條說:“科目既設(shè),猶慮不能盡致天下之才,或韜晦而不屑就也,往往命州郡搜羅,而公卿得以薦言。若治平之黃君俞、熙寧之王安國;元豐則程頤,元祐則陳師道,元符則徐積,皆卓然較著者也?!薄?〕由此來看,宋朝政府設(shè)薦舉之制,征召“遺逸”,除了達到振清節(jié)、厲頹俗、粉澤太平等政治用意之外,還兼有在科舉取士之外,牢籠失意士人,搜羅奇才、異才的用意。這從《宋會要輯稿》“舉遺逸”所載若干以某種著述被薦命官的事例,也可見出此點:
1.(真宗大中祥符)五年正月十五日,以懷安軍鹿鳴山人黃敏為本軍助教。敏明經(jīng)學(xué),著《九經(jīng)余義》四百九十篇。益州路轉(zhuǎn)運使滕涉以其書上,詔下兩制,晁迥等言有可采故也?!?〕
2.(同年)六月二十九日,以湖州進士許既濟為本州助教。既濟詞學(xué)為州人所推重,兩浙轉(zhuǎn)運使得其所著《四民論》上之,故有是獎?!?〕
3.(真宗大中祥符)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以梓州草澤東方自牧為本州助教。自牧表上所著《易論》,故有是獎?!?〕
4.(仁宗)嘉祐元年十月二十三日,以草澤宋堂為國子四門助教。堂,成都雙流人?!睹蓵窋?shù)十篇、《春秋新意》、《七蠹》、《西北民言》。頗究時務(wù),數(shù)為近臣所薦。至是,翰林學(xué)士趙概又上其所著書,特錄之?!?0〕
5.(高宗紹興)四年三月二十五日,詔撫州草澤鄧名世令閣門引見上殿。以吏部尚書胡松年看詳?shù)矫浪洞呵锼淖V》六卷、《辨論譜說》十篇、《古今姓氏書辨證》一十四卷,學(xué)有淵源,辭亦簡古,考訂明切,多所按據(jù),故有是命。后賜進士出身,充史館??薄!?1〕
仁宗嘉祐四年十月,朝廷下舉遺逸之詔,有曰:
學(xué)術(shù)行能,見推鄉(xiāng)里,困于草野,是謂遺賢。屬我治朝,所宜搜采。應(yīng)天下士人,素敦節(jié)行,兼通學(xué)術(shù),又為鄉(xiāng)里所推者,委轉(zhuǎn)運使、提點刑獄臣僚同加搜訪,每路各三兩人。仍與本處長吏具從來所為事實及所通學(xué)術(shù),連書結(jié)罪保舉聞奏。委中書門下再行詢察,如非妄舉,當議特加試用。〔12〕
節(jié)行與學(xué)術(shù)皆為鄉(xiāng)里所推者,才能稱得上“遺賢”。若德行有虧或才學(xué)無聞,皆不能被薦舉。今存宋代士大夫的薦舉遺逸的薦章,基本上是按這個原則來揄揚受薦士人,并且按照慣例,要附薦章呈上士人之“所業(yè)”,也就是受薦者的著述,以便中書進一步審察。以范仲淹薦舉李覯為例,其《薦李覯并錄進禮論等狀》,核心內(nèi)容有二:
1.李覯退隱養(yǎng)親,道德可稱。辯博明達,有孟軻、揚雄之風:
臣伏見建昌軍草澤李覯,前應(yīng)制科,首被召試。有司失之,遂退而隱,竭力養(yǎng)親,不復(fù)干祿,鄉(xiāng)曲俊異,從而師之。善講論《六經(jīng)》,辯博明達,釋然見圣人之旨。著書立言,有孟軻、楊(揚)雄之風義,實無愧于天下之士。而朝廷未賜采收,識者嗟惜,可謂遺逸者矣!〔13〕
2.介紹李覯的著述情況,并擬附上所業(yè):
臣觀李覯于經(jīng)術(shù)文章,實能兼富,今草澤中未見其比,非獨臣知此人,朝廷士大夫亦多知之。臣今取到本人所業(yè)《禮論》七篇、《明堂定制圖序》一篇、《平土?xí)啡ⅰ兑渍摗肥?,共二十四篇,編為十卷,謹繕寫上進。伏望圣慈當乙夜之勤,一賜御覽,則知斯人之才、之學(xué),非常儒也?!?4〕
薦章言及李覯之德行者,僅“遂退而隱,竭力養(yǎng)親,不復(fù)干祿”一句,其余的內(nèi)容皆為稱揚、介紹李覯之學(xué)術(shù)特點及其卓絕之處,其寫作的重心實際上是圍繞李覯的學(xué)術(shù)才能展開的。歐陽修薦蘇洵之薦書,也有類似的特點。嘉祐五年(1060),其所作《薦布衣蘇洵狀》曰:
往時自國家下詔書戒時文,諷勵學(xué)者以近古。蓋自天圣迄今二十余年,通經(jīng)學(xué)古、履忠守道之士,所得不可勝數(shù)。而四海之廣,不能無山巖草野之遺。其自重者既伏而不出,故朝廷亦莫得而聞。此乃如臣等輩所宜求而上達也。伏見眉州布衣蘇洵,履行淳固,性識明達,亦嘗一舉有司,不中,遂退而力學(xué)……其所撰《權(quán)書》、《衡論》、《幾策》二十篇,辭辯閎偉,博于古而宜于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為鄉(xiāng)閭所稱,而守道安貧,不營仕進,茍無薦引,則遂棄于圣時。其所撰書二十篇,臣謹隨狀上進。伏望圣慈下兩制看詳,如有可采,乞賜甄錄?!?5〕
薦狀從文、行兩方面揄揚蘇洵,“履行淳固,性識明達”,“守道安貧,不營仕進”二句,言蘇洵之德行。余則以飛揚之筆,從辭辯閎偉、博古宜今、言有可用、言有可采等諸方面點評老蘇之才、之文,以此證明蘇洵正是朝廷孜孜以求的通經(jīng)學(xué)古之士。言其德行較虛,乃當時通行薦舉處士之常用詞,而言其文,乃就蘇洵二十篇所發(fā),實為玩味已久、確有所見之言,故較實。老泉一生著述之特點及其屬詞命筆之用意,于此薦章也稍能見出。
由以上所論可知,宋朝政府詔求“遺逸”,其主要政治用意之一,是在科舉取士之外,搜羅文、行兼?zhèn)渲?。士人在政治上、學(xué)術(shù)上、文學(xué)上的才能,也就是宋人常稱的與“行”并舉的“文”,是宋人所謂“遺賢”最重要的精神內(nèi)涵,也是士大夫在搜訪、推薦“遺逸”時,尤其要屬意之處,也是朝廷循名責實,復(fù)核、考察“遺逸”,并決定是否命之以官的最重要的硬性條件。因此,無論是士大夫主動薦賢推善以報國,還是士人希求薦舉而求官。才學(xué)與著述,往往是聯(lián)系上與下、尊與卑,官與民、舉主與被薦者最重要的紐帶。正因為如此,宋代的薦舉遺逸,才有可能促進了宋代士人之間的文學(xué)交游。
如前考述,進士、隱士是宋代“舉遺逸”的最主要的征召對象。進士是入世的,隱士是避世甚至是出世的。從對政治的疏離感與社會參與度來看,二者自當有所區(qū)隔。但是從宋代征召、薦舉的實際運行來看,“進士”與“處士”“布衣”“草澤”等名稱,經(jīng)常是互相替代的,二者的區(qū)隔與界限并不明顯。北宋中期,在薦舉遺逸的過程中,還一度出現(xiàn)“朝入科場,暮為敦遣者”〔16〕的現(xiàn)象,由此引起士論的不滿。進士、隱士在名稱上的混用,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宋代隱士群體產(chǎn)生的制度背景是科舉取士,宋代下第之舉子,實際上是宋代隱士群體的最主要來源。《宋史·隱逸傳》所列舉的一些著名隱士,不少都有應(yīng)舉的經(jīng)歷。如與蘇洵齊名的蜀人張俞(愈),“游學(xué)四方,屢舉不第”;〔17〕王安石、曾鞏的友人孫侔,“志于祿養(yǎng),故屢舉進士?!薄?8〕為西昆詩人楊億所推賞的周啟明,四舉漕試,皆為第一。后又舉賢良,“既罷歸,遂不復(fù)有仕進意,教授弟子百余人,時號處士”?!?9〕名列閩中四先生之一的陳烈,“嘗以鄉(xiāng)薦試京師不利,即罷舉”,〔20〕亦號稱處士。前引熙寧三年惟一以“處士”應(yīng)召的劉蒙,曾游于京師,“負其千鎰之寶,欲求良工大賈而售之”,〔21〕以文求知,以此求應(yīng)制舉。今之“劉處士”,即昔之“劉賢良”,并非不事科舉。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由此可見,應(yīng)舉不第,甚至是屢舉不第,退而求其志,也就是由進士蛻變?yōu)椤半[士”“處士”,是不少宋代士人的人生軌跡。“道窮吾何之,只得歸荷鋤?!薄?2〕這是一群因科場蹭蹬而不得不退隱田園的士人群體,與避世、避禍、憤世嫉俗、待進而動、以退為進、求仙問道、奉養(yǎng)父母、向往山林等主動退隱的士人相比,宋代的這一批“隱士”“處士”,或多或少,普遍性地帶有以下若干特征:
1.出身寒微,舍科舉無以起家。
2.多次應(yīng)舉不第。
3.才性偏擅,在學(xué)術(shù)、文學(xué)方面有自己的特長。
4.不甘沉淪與無名,退隱之后,能潛心著述。
5.思想上信奉儒家,能恪守儒家道德規(guī)范。
6.退而為鄉(xiāng)紳,仍關(guān)心政治、參與社會公共事務(wù)。
7.群體意識較強,與朝野士人學(xué)術(shù)、文學(xué)交往頻繁。
8.一旦有機遇,愿意出仕。
以上特征,落實到個人,可能有所缺省和變異,但總體來看,以宋代隱士的家世、出處、交游為線索,結(jié)合宋代薦舉遺逸的制度背景,來揭示宋代隱士群體的人生軌跡與心理世界,常常能知微見著,有所發(fā)現(xiàn)。以下試以李覯、呂南公為例,來對這一問題詳加說明。
李覯為宋代大儒,其生平事跡,詳見門人陳次公所撰《墓志銘》,以及宋人魏峙所撰《直講李先生年譜》,《宋史》卷四百三十二《儒林》有傳。今人論宋代隱士,多引其事跡,〔23〕但李覯晚年出仕,且以儒業(yè)名世,所以不能入《隱逸傳》。陳次公《墓志》、魏峙《年譜》皆不錄李覯的家世。李覯為其生母撰《先夫人墓志》,提及“先父府君”,“先君嘗學(xué),不應(yīng)舉,以教其子作詩賦,亦樂施惠”?!?4〕其母姓鄭氏,三代皆不仕。因此,無論是從父系還是母系來看,李覯皆為平民出身,他并不具備門蔭入仕的可能性。李覯生十四年而其父沒,“是時家破貧甚,屏居山中,去城百里,水田裁二三畝,其余高陸,故常不食者?!薄?5〕家境的貧困,迫使李覯不得不走讀書應(yīng)舉之路,“家世貧乏……饑焉而無田,寒焉而無?!?,故“喁喁科舉,求不可望之祿以為養(yǎng)”?!?6〕但是他的應(yīng)舉干祿之途并不順利。其《上余監(jiān)丞書》曰:“十歲知聲律,十二近文章……耳目病困者既十年矣。而公不舉于州郡,私不信于閭里,梯天莫見明主,窮海未遇知己?!薄?7〕其《上蘇祠部書》曰:“生長好學(xué),由六七歲時,調(diào)聲韻,習(xí)字書,勉勉不忘……年二十七矣……進不得州郡舉,退不得鄉(xiāng)曲譽?!薄?8〕大約在李覯二十七歲前,他并沒有獲得州郡發(fā)解的資格。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李覯二十八歲時,他由家鄉(xiāng)南城赴京城汴京,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京師忠賢所萃,策試亡私,奔走西向,將覬覦其萬一”,〔29〕希望能在京城獲得開封府發(fā)解的機會;一是通過投獻,擴大自己的學(xué)術(shù)影響,在贏得社會譽望的同時,走薦舉入官一途。由于景祐三年,朝廷未開科,“貢舉已罷”,李覯科舉入仕的希望再次破滅。但通過向京城聞人如宋庠、李淑、聶冠卿、葉清臣等投獻,其所著如《潛書》十五篇、《野記》二篇、《禮論》七篇,及其《明堂定制圖》一道并序等,學(xué)術(shù)、文學(xué)價值得到了朝野士人的重視,李覯在士林中的聲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從京師歸鄉(xiāng),李覯一方面潛心著述,著《富國》《強兵》《安民》三十策等,擬應(yīng)制科。同時,以投獻為中介,與當時士大夫保持密切的文學(xué)與社交活動。景祐四年(1037),李覯由京師往饒州見范仲淹,并以《潛書》《野記》《禮論》等寫為一冊,及平時所業(yè)五卷為贄。饒州之行,意義非凡。自此李覯受知于范仲淹,其政治上有見識的構(gòu)想,在范仲淹所主導(dǎo)的慶歷革新中,依稀可見?!?0〕而范仲淹對于李覯的薦舉,也一直不遺余力。慶歷二年(1042),李覯制舉落第,下第后,李覯再次潛心揣摩時事,作《慶歷民言》三十篇、《周禮致太平論》五十篇,并于慶歷四年投獻給范仲淹、富弼?;实v元年(1049),范仲淹向朝廷薦舉李覯,并上李覯所著《禮論》七篇、《明堂定制圖序》一篇、《平土?xí)啡ⅰ兑渍摗肥?,次年,范仲淹再次薦舉李覯,敦促朝廷勸獎其人,并再錄其《明堂圖》并序,同年,朝廷特旨授將仕郎、太學(xué)助教。李覯是以隱士的身份被薦舉的,所以范仲淹在薦章中說:“建昌軍草澤李覯,前應(yīng)制科,首被召試,有司失之,遂退而隱,竭力養(yǎng)親,不復(fù)干祿?!钡贾钣M自己的心跡,他自稱無位,實際上“其所留心,何嘗不在天下國家”,〔31〕他曾向范仲淹坦言:“執(zhí)事表知樂之士,有自褐衣而得召者。如覯等輩,庶可依歸。”〔32〕并不隱瞞他儒者的用世之心與企望由獲薦舉入仕的動機。李覯是大儒,是一個入世甚深的士人,也是一個屢舉不第的進士。他的被迫退居,以及退居后頻繁的文學(xué)、學(xué)術(shù)交游,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呂南公,事跡入《宋史·文苑傳》。他出生于建昌軍南城,系李覯的同鄉(xiāng)。李覯卒時,呂南公才13歲。從時代上看,他們是前后相繼的兩代人。呂南公之世系,詳見其所著《呂氏家系》,其曾祖、祖、父,三代不仕。其父“少孤,不及仕學(xué)”,〔33〕呂南公《上知縣書》說:“昔者先人有戶于此邦,而生是寄焉,則據(jù)之以為家。方緣貧苦之故,未免隨應(yīng)舉覓官之后,則雖食無田而棲無山,猶不可以舍而之他也”,〔34〕可見其出身之貧寒。與其同鄉(xiāng)李覯相似,呂南公出生于貧寒的農(nóng)家,并無蔭補之可能。讀書應(yīng)舉,既是其惟一的入仕之路,就不可能不專意于此。呂南公善于古文,而不善于辭賦、經(jīng)義,因此屢舉不第?!?5〕《宋史》呂南公本傳說:“熙寧中,士方推崇馬融、王肅、許慎之業(yè),剽掠補拆臨摹之藝大行,南公度不能逐時好,一試禮闈不偶,退筑室灌園,不復(fù)以進取為意。”〔36〕所謂“一試禮闈不偶,退筑室灌園”,并不符合實際??贾炯?,《上曾內(nèi)翰書》曰:“某再以舉子絀于有司?!薄?7〕《請見葉太守書》:“某……犬馬之齒三十五矣……再三至京師,經(jīng)由郡國不啻十五數(shù)?!薄墩堃娻嵦貢罚骸澳澄粼谂e場十許年間,經(jīng)見五守令?!薄?8〕等等,乃多次應(yīng)舉之明證。本集有《上曾內(nèi)翰書》,為曾布而作,開篇曰:“往在熙寧之初,閣下以令長進京官,遭值圣君賢相,留神至治,而閣下遂為參贊新美之腹心。當是時,某再以舉子絀于有司去。”〔39〕曾布贊新政,為熙寧三年,是年,呂南公已再絀于有司。《送劉進士序》:“余從熙寧以來,深于凍餒之憂,亦隱忍于白襕以隨群輩步武,蓋四往而三黜?!薄?0〕熙寧共開科三次,則至元豐初,南公仍在應(yīng)舉。呂南公歸隱時號“灌園”,其《中山感懷》一詩,提及兩次下第。第一次下第:“春官未相識,退作暴腮鯉。惆悵問鄉(xiāng)程,東隨汴波駛。……稍赴建康城,筋骸倦如死?!薄?1〕第二次下第:“顛沛翅便垂,思山對蟾朏。……倍道怯糧空,逢人類囚罷?!瓱o數(shù)吊唁聲,傷懷淚如洗?!薄?2〕寫兩次科場鎩羽而歸的疲憊、倦怠與落魄,乃多次失意科場的痛定思痛之作。詩末有“柴薪漸營度,且閱灌園枝,必可了余生,功名付塵滓”〔43〕等句,流露了明顯的退隱田園的心理。詩的開篇自稱“西村灌園生”,則“灌園”一號,是呂南公屢試不第而歸隱田園的自白。其始稱“灌園”不知何時,本集中,《測幽記序》作于“熙寧八年”(1075)以后,《講師李君墓表》作于熙寧十年,自稱“灌園公”,《廬陵徐俊和畫像贊》作于元豐四年(1081),《石陂寨新置軍儲倉記》作于元豐六年,《普安院佛殿記》《真如禪院十方住持新記》作于元豐八年(1085),末皆署“灌園呂某”。本集中,又有《老懶軒記》,作于屢試不第、心灰意冷之時,文中流露出了濃厚的處順委蛇、與世浮沉的遁世思想。是文作于元豐四年(1081),“年中半于七十”?!?4〕由此看來,隨著科場的一再失利,至熙寧末,呂南公漸有歸隱之意,至遲在元豐四年,呂南公已決絕退出科場而安心歸隱。南公卒于元祐元年(1086),真正歸隱的時間,約為五年,時間并不長。
呂南公以文學(xué)自期,其用世之心本不強烈,加之心性謙退,因此交游并不算太廣。但自其應(yīng)舉時,他與同時代的朝野士大夫,特別是宦游、占籍江西的士人,始終保持著良好的交游關(guān)系。其《請見鄭太守書》曰:“昔在舉場十許年間,經(jīng)見五守令,乃至茍有位在此,皆納謁而造請”,〔45〕證之以本集《請見張?zhí)亍贰墩堃姴烫亍贰墩堃娙~太守》《上知郡郎中書》《請見韓簽判書》《請見蔡簽判》《請見曾簽判》等書信,可見此言不虛。在多次應(yīng)舉皆垂翅而歸后,南公漸生退隱之心,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拔ó斃粘梢患?,俟之百世”,〔46〕期以立言不朽。熙寧十年前后,南公以“雜文一卷”,投獻給古文名家曾鞏。在《上曾龍圖書》中,南公表達了志于文學(xué)的心跡,以及多年來的文學(xué)追求,并希望曾鞏“收拾引掖,使至有聞”,〔47〕成為自己的知己。這次投獻,獲得了曾鞏的首肯。曾鞏在《與王向書》中說:“比得呂南公,愛其文?!嶙优c呂南公、黃曦皆秀出吾鄉(xiāng),一時之俊。私心喜慰,何可勝言!”〔48〕喜得英才之情,溢于字里行間。此后南公與曾鞏多有交游。元豐六年四月,曾鞏卒于江寧府。藉著地緣及與曾鞏的交游,約在元豐八年前后,南公先后上書曾肇、曾布。其《上曾吏部書》有曰:“某求仕于科舉而不得,則無所道矣。去老于丘園,治田桑以飽暖殘齒,耕稼暇日,尚能作為詩書,以歌詠太平君子之聲烈。百世之下或有傳焉,則曰閣下之舊鄉(xiāng),農(nóng)圃野夫乃有功于文字也?!薄?9〕其《上曾內(nèi)翰書》末曰:“世俗之請見,必先之以高妙無底之譚辭……某則不敏,惟閣下幸肯降意,而終賜之見,則某將有自此之繼承焉?!薄?0〕味其語意,蓋仍欲以文學(xué)受知曾氏兄弟。自此以后,南公與曾肇有文字交往。曾肇《寄呂南公》詩末曰:“傾蓋相知勝白首,扁舟臨別重徘徊?!薄?1〕頗有相見恨晚之嘆。
元豐年間,藉著文學(xué)交游,南公在士林中的聲望漸起。元豐四年,鄭掞知建昌軍,已有“不過門之恨”,〔52〕故假南城令之口,表達了愿意結(jié)識之情。元豐七年,陳繹自翰林學(xué)士謫知建昌軍事。對人說:“吾不以左官為(不)意,而榮于獲灌園先生?!薄?3〕深以與南公相識、相知為榮。今本《灌園集》中,有《奉和內(nèi)翰太中城南放魚》《奉和內(nèi)翰太守臘雪出郊長句》《內(nèi)翰太中以某伏謁郡齋特賜長句謹和拜酬》等,皆可見二人文學(xué)之私誼。陳繹在任時,命有史才的呂南公重修《韓愈傳》,并將此文函呈曾肇,請他為之延譽。又“將聞于上”,藉此為薦舉呂南公制造聲勢?!?4〕呂南公《內(nèi)翰太中以某伏謁郡齋特賜長句謹和拜酬》一詩末曰:“更剡薦牘辨玖瓊,匹夫有獲萬口稱。此世不復(fù)投清泠,正恐疏闊如樊英?!庇伞案咚]牘”一語,及用隱士樊英應(yīng)詔入仕之典,知元豐末,因陳繹之薦,南公已再有受薦入仕之意矣。
元祐初,朝廷立十科薦士,曾肇時為中書舍人,遂以呂南公應(yīng)詔。曾肇《薦章處厚呂南公秦觀狀》曰:“建昌軍南城縣布衣呂南公,讀書為文,不事俗學(xué),安貧守道,志希古人,常舉進士不合,退處畎畝,躬耕著書,不求人知,自足丘壑,江南素稱多士。如南公言行卓然,少有其比。臣今保舉堪充師表科?!薄?5〕宋人符中行《灌園集序》載:“元祐中,在朝諸公,交口稱薦,欲命以官?!薄?6〕至此,呂南公的隱名、文名與卓行,廣為士人所知曉?!熬蛹矝]世而名不稱焉”,這大約是對呂南公退隱之后不甘沉淪、潛心著述的最豐厚的回饋了。
如前所述,宋代的士人,特別是平民出身、屢試不第的舉子,在退隱之后,以學(xué)術(shù)、文學(xué)活動為紐帶,仍然與士人群體保持相當密切的交游關(guān)系。更有甚者,一些士人,如李覯、呂南公等,以投獻為中介,藉以擴大自己的學(xué)術(shù)、文學(xué)影響,并通過當世聞人的延譽,提高自己在士林中的聲望。換句話說,投獻仍然是隱士展開學(xué)術(shù)、文學(xué)交游的一個重要方式。宋代隱士之投獻,至少有兩個目的,一是通過投獻,將自己在學(xué)術(shù)、文學(xué)上的重要成果公諸于世,以期立言不朽;一是以投獻為手段,與中央、地方的重臣、名臣相識、相知,并由此獲得薦舉入仕的機會。前者是顯性的,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后者是隱性的,往往很難為人所察覺。但是,如果文獻足征,細考宋代士人的生平交游,隱士投獻的心理動機及其與宋代薦舉遺逸制的關(guān)聯(lián),自會浮出水面。試以宋代著名的隱士黃晞為例。黃晞少通經(jīng),留心古學(xué)。然年至四十,始隨鄉(xiāng)貢至禮部,又上五十策,求應(yīng)制舉,皆不得志,遂生退隱之心,僦居京師,潛心著述,以教授為生。黃晞游京師時,以鄉(xiāng)里之故,曾館于宰相章得相之門。又“獻所為文”于蘇紳,蘇紳深器之,遂館之于書室,令子蘇頌與之游從。蘇紳曾對黃晞?wù)f:“成子名者,韓稚圭也。子宜贄文見之”,〔57〕建議黃晞向韓琦投獻,借此成名,以希薦舉。黃晞聽從了蘇紳的建議,以文投韓琦,果受欽重。“其后薦之于朝,命之以官”,〔58〕皆借韓琦之力。據(jù)蘇頌《楊子寺聱隅先生祠堂記》所載,嘉祐年間,“公卿大夫交章論薦者數(shù)十人。朝廷用丞相韓魏公言,將以為國子監(jiān)直講。”〔59〕《宋會要輯稿》選舉三四“舉遺逸”條載:
(嘉祐元年)十一月十五日,以建州草澤黃晞為太學(xué)助教致仕。……前后薦者,自宰臣韓琦而下三十余人。至是,端明殿學(xué)士李淑上言晞“贍學(xué)敏文,識亦優(yōu)博?;廾驳溃V行有守。恬約弗耀,見稱時流。甚齒淹恤,宜被甄獎。有臣寮論薦,欲望檢會,召補學(xué)官,庶令訓(xùn)導(dǎo)諸生,敦勸浮俗”,乃有是命。明年以疾而卒。〔60〕
關(guān)于黃晞的有時無命,釋文瑩《玉壺清話》有一段記載:
黃晞,閩人,皇祐初游京師,不踐場屋,多以古學(xué)游搢紳之門。凡著書,自號聱隅子。走京塵幾十年,公卿詞臣無不前席。晞履裂帽破,馳走無倦。后詞臣重晞之道者,列章為薦,盡力提挽。朝恩甚優(yōu),授京官,知巨邑,有旨留國子監(jiān)。將有司業(yè)之命,始拜敕,遍謝知己。才三日,館于景德如意輪院,一日晩歸,解鞍少憩,謂院僧曰:“仆遠人也,勤苦貧寒,客路漂泊,寒暑未嘗溫飽,今日方平生事畢,且放懷酣寢一夕,請戒僧童,慎無見喧。”僧諾之,扃扉遂寢。翌日大曉,寂無所聞。寺僧擊牖大呼,已卒于榻矣?!?1〕
黃晞“嘉祐二年四月,無疾卒于隆和坊”,并非詔命下之三日而卒,亦非卒于僧寺?!队駢厍逶挕匪d,蓋小說家言,不足信。黃晞“景祐中,年四十”,至嘉祐元年,年近六十,故仕進之心已薄。蘇頌《楊子寺聱隅先生祠堂記》載,“朝廷用丞相韓魏公言,將以為國子監(jiān)直講。先生自謝于富丞相曰:‘老生豈任仕宦者耶?必不可辭,愿得七品閑官還南方足矣。’”〔62〕蘇象先《魏公譚訓(xùn)》卷六載,“及黃(晞)老,有一子不克肖似。諸公將特起之。黃不愿仕,但欲得七品官以蔭其子孫。諸公以問祖父,祖父以實告,遂除國子四門助教致仕”?!?3〕黃晞長期為蘇紳家館客,與蘇家子弟相厚。蘇頌、蘇象先所述黃晞出處心跡,當近實而可信。但黃晞在中年屢試不第,仕進無門之時,“多以古學(xué)游搢紳之門”,投獻京師名臣、重臣之門,“馳走無倦”,亦在情理之中。釋文瑩所述,并非全誣。
黃晞名入《宋史·隱逸傳》,據(jù)本傳:
黃晞字景微,建安人。少通經(jīng),聚書數(shù)千卷,學(xué)者多從之游,自號聱隅子。著《歔欷瑣微論》十卷,以謂聱隅者枿物之名,歔欷者嘆聲,瑣微者述辭也。石介在太學(xué),遣諸生以禮聘召,晞走匿鄰家不出。樞密使韓琦表薦之,以為太學(xué)助教致仕。受命一夕卒。〔64〕
限于著書體例,《宋史·隱逸傳》為了突出傳主一以貫之的淡泊名利、高蹈不仕的出世形象,往往有意隱去或淡化傳主入世、進取,甚至是熱衷功名的一面。這就必然模糊了一些宋代“隱士”的真面目?!端问贰伏S晞本傳缺漏太甚,且傳文特書走匿鄰家、不愿受石介一節(jié),以突出其謙退逃名的一面。但正如前考,黃晞中年游走京師,本有仕進之意。其不受石介之聘,另有原因。蔡襄《答趙內(nèi)翰書》曰:
伏蒙示下眾薦黃晞奏草。晞閩人,與之游甚久,以書自喜,不茍于人,誠高世懷道之士。足下薦之于朝,庶乎盛時無有遺材。足下之存心,不特為晞發(fā)也。然其奏曰:“石介在國子監(jiān)時,請晞表率生徒。晞以介詐善不直,為事非是,遂拒之弗往,乃晞之先見知人,識慮高遠也?!毕逡灾^斥介而引晞,意所未喻?!瓡劚芙槠笧閷W(xué)正,不肯為介下耳,此特小小者,豈足為晞高識遠慮哉?〔65〕
據(jù)蔡襄此書,黃晞避石介之聘為學(xué)正,乃“不肯為介下耳”,是學(xué)人相輕心理作怪,并不能以此作為黃晞謙退淡泊的依據(jù)。覆按黃晞的出處心跡,此言甚是。《宋史》失考。
1.投獻對象的選擇
宋代“舉遺逸”的主要目的,一是點綴升平、移風易俗;一是做出求賢姿態(tài),以此來籠絡(luò)民心、士心;一是通過獎掖退居有守的道德典范,借此來安慰失意的士人。從客觀效果來看,也還有搜羅人才、彌補科舉取士之不足的功用。其所發(fā)揮政治文化功能,不可謂不重要。但綜合來看,薦舉遺逸,在宋代選官體系當中,仍處于相當次要的地位。宋代平民欲藉薦舉入仕者,其入官之難與授官之低,遠較前朝為甚。宋代的布衣、草澤之士,欲藉“舉遺逸”之途入仕,一要文行卓著,在士林之中頗有譽望;一要得朝中名臣、重臣的力薦,方能如愿。通常情況下,舉主越多,舉主的政治身份與地位越高,薦舉遺逸更容易成功。這是宋代“舉遺逸”的一個特點。反之,若士人的社會聲望未著,或僅有個別臣僚薦舉,則未必能引起朝廷的高度重視。仁宗皇祐年間,陳襄知孟州河陽縣。其友人陳烈與其通啟,有仕進意。然陳襄位望皆輕,不敢舉薦。因此,寫信給起居舍人、知制誥蔡襄,請他薦舉陳烈。至嘉祐年間,因知福州曹穎叔、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交章薦之,朝廷才授烈以官。元祐年間,科場多次失意的士人李廌寫信給蘇軾,希望能援陳師道之例,通過薦舉入仕。蘇軾給這位門生回信道:“陳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嘗一至貴人之門,章子厚欲一見,終不可得。中丞傅欽之、侍郎孫莘老薦之,軾亦掛名其間。會朝廷多知履常者,故得一官。軾孤立言輕,未嘗獨薦人也。爵祿砥世,人主所專,宰相猶不敢必,而欲責于軾,可乎?”〔66〕
必得朝廷重臣、名臣或有薦舉權(quán)的士大夫薦舉,是宋代布衣入仕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退隱而復(fù)有仕進之意的士人,自然也不在例外。宋代的隱士,藉由投獻,擴大自己的社交網(wǎng)絡(luò),而其投獻的對象,多為名臣、重臣,原因即在此。前引李覯向范仲淹、富弼投獻,呂南公向曾鞏投獻,黃晞向蘇紳、韓琦投獻,此外如蘇洵在京城向歐陽修、韓琦、富弼等投獻,皆屬此類。
隱士在選擇投獻對象時,除了衡估對方的政治地位,受卷者是否有汲引好士之心,以及彼此之間是否志趣相合,也要考慮在內(nèi)。以北宋中期為例,李覯向范仲淹投獻,一方面是因為范仲淹在士林之中,能“表知樂之士”“自褐衣而得召者”庶可依歸;另一方面,李覯以儒學(xué)名世,又有經(jīng)濟之懷,其所著《明堂定制圖》《慶歷民言》等,皆關(guān)乎朝廷典章制度,以及國計民生之利弊,非徒為空言。在慶歷革新的政治思潮中,更易受知范仲淹。同理,一些士人如蘇洵以《洪范論》《史論》等向歐陽修投獻,首要原因當然是“歐陽文忠喜士為天下第一”,〔67〕他對士人投卷,持肯定鼓勵的態(tài)度。再次則是因為,歐公乃當時文壇盟主,他在文學(xué)上的造詣與裁鑒力,遠非他人所能比。若投卷者在文學(xué)上確有過人之處,際遇歐公,不至于明珠投暗。
宋代的舉主與被薦人之間,往往有政治上的連帶關(guān)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種榮辱與共的情況,偶爾在薦舉遺逸中也存在。鄒浩《道鄉(xiāng)集》卷十一《寄陽行先》曰:“曾以高風入冕旒,未聞釋耒起南州。當緣我罪投荒遠,亦使君身得滯留。萬卷功名閑處立,一瓢境界靜中收。它年太史無虛美,卓行還能與祖侔。”鄒浩曾以遺逸薦陽孝本,〔68〕但因舉主鄒浩被貶謫,朝廷遂格征召孝本之命。故鄒浩有“當緣我罪投荒遠,亦使君身得滯留”的自責之語。此為舉主連累被薦人。反過來,也有被薦人連累舉主的情況。如胡寅《斐然集》卷十《謝御札促召家君札子》載:
三舍之初,例察提舉學(xué)事官。到任未久,論薦遺逸二人,為屬吏所訴,以為所薦之人乃元祐宰相范純?nèi)书T客,黨人鄒浩素所厚善。其時蔡京當國,怒臣父沮毀學(xué)法,俾湖南北兩路刑獄官置獄推治,除名勒停?!?9〕
由此看來,在北宋新舊兩黨的互相傾軋政治背景下,士大夫薦遺逸,與處士希求薦舉,恐怕雙方都要考慮一下彼此的人際交往與政治取向。熙寧五年前后,布衣徐禧以《治策》二十四篇投宰相王安石,其卷軸前所附《上丞相王荊公書》有曰:“明王之跡既遠,而屢更亂世,所謂千百年絕道之后,而乃有圣君卓然興起于此時。視其勢,且非小小之作?!薄?0〕又曰:“某之今日不能以默然,特見士大夫之議論與夫奉法長民者之所為,其未足以識圣主賢相之意而易此時之光陰者甚多。而竊有傷焉,誠恐法之未孚,吏之未虔,民之未明,而已移可愛之日車于羲和也。”〔71〕從寫作策略來看,這封書信相當成功。上書人對熙寧之初的政治走向有非常明確的把握,并將無保留地支持變法的政治態(tài)度表達得非常清楚,因此甚得受卷者王安石的賞識。司馬光《涑水記聞》卷十六載:“布衣徐禧得洪州進士黃雍所著書,竊其語,上書褒美新法?!蓖醢彩p其言,“奏除官,令于中書習(xí)學(xué)檢正。”〔72〕徐禧《策論》今已不傳,他是不是文偷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向王安石投獻之前,已充分揣摩了受卷人的政治態(tài)度,并在此基礎(chǔ)上有的放矢地進行寫作。類似徐禧這種投獻之前的政治考量,在其同時代的隱士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呂南公之于曾布,即是如此。
2.待機而動
投獻,是宋代士人藉文學(xué)為手段,擴大交際網(wǎng)絡(luò),融入士人群體中的一種方式。投獻的有無,以及頻繁與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蠡測士人的入世、用世之心。隱士以淡泊明志、不求聞達自處,世人也以此高之。隱士的出處動靜,事關(guān)聲譽。正如蘇軾告誡李廌所說的:“若進退之際,不甚慎靜,則于定命不能有毫發(fā)增益,而于道德有丘山之損矣。”〔73〕若著述未成、在士林中聲望未著而投獻,或貿(mào)然投贈求進,不考慮彼此雙方之貴賤、親疏之分別,皆可能有損隱士的清譽。因此,選擇什么樣的時機而進行投獻,就顯得相當重要。試以呂南公、蘇洵為例:
呂南公《上曾內(nèi)翰書》有曰:
昔閣下之自桂而北也,旗旌過故里,道路為之榮耀,巷兒閭婦畢出傾仰,而某不獲伏謁導(dǎo)騎之前,則以閣下未嘗還鄉(xiāng)國,其于不敏宜不知。今且莫有為窮困之先者,將以輕易得罪于行塵,故不敢也。及閣下以哭亡來歸,而某又不得速往,則以既未嘗得見,而遽以賤吊貴,非禮之情,又不敢也。雖然,某終愿一識閣下顏面,以慰歲久想詠之區(qū)區(qū),以稍異于鄰不覿之徒,以不盡廢夫賤敬貴、少敬長、不肖敬賢之禮義,而使閣下亦幸肯降意而導(dǎo)焉,以知鄉(xiāng)國之寒晚,有可與言乎否也,是故來伏屏外?!?4〕
此書作于元豐七、八年之間。據(jù)此信,呂南公屢次想謁見曾布,第一次無先容之介紹,故不敢謁見。元豐五、六年間,曾布因喪母歸南豐,此時南公從曾鞏游已久,曾布實已知其人。此時本合見焉,但雙方并未見過面,“遽以賤吊貴”,不合禮義,故又不敢謁見??梢娪]見,皆因時機未成熟而作罷。動靜之際,可謂審慎有度。
又據(jù)本傳,呂南公退隱之后,曾“欲修《三國志》”,〔75〕借史筆以褒貶善惡。元豐四年前后,此書尚未修成。他在《上徐龍圖書》中遺憾地說,“某著作未成,今所存者乃間常應(yīng)用之作,適可觀其言之工否。而明公以為可也,則獻之屏墻?!薄?6〕此次交游,呂南公僅以書代贄,來試探受書人的反應(yīng),文卷并未附之于后。可見著述未成,仍不是投獻的最好時機。
蘇洵青壯年時,先后應(yīng)進士舉、應(yīng)茂才異等,皆不中,遂“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7〕潛心著述,期以立言傳世。他在《上韓丞相書》中說:“洵少時自處不甚卑,以為遇時得位,當不鹵莽。及長,知取士之難,遂絕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學(xué)術(shù)。”〔78〕可見其退隱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與無奈。蘇洵退隱之后,以處士的身份,與西蜀士人張愈等交游,周旋文誼,聲名漸起?!?9〕張方平入蜀時,蘇洵在蜀中士人之中,已有相當?shù)淖u望。張方平在《文安先生墓表》中曾以追憶的口吻,記敘與蘇洵的交游緣起:
仁宗皇祐中,仆領(lǐng)益部,念蜀異日常有高賢奇士,今獨乏耶?或曰:“勿謂蜀無人,蜀有人焉,眉州處士蘇洵,其人也?!闭垎柼K君之為人,曰:“蘇君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然非為亢者也,為乎蘊而未施,行而未成,我不求諸人,而人莫我知者,故今年四十余不仕。公不禮士,士莫至;公有思見之意,宜來久之?!薄?0〕
蘇洵本有用世之心,從其內(nèi)心深處來看,即使退隱之后,其仕進之心并未完全泯滅。只是蘊而未施,而人莫知之。他缺少一個知己,一個禮賢下士而能薦舉他的士大夫。一旦其人出現(xiàn),有“思見之意,宜來”,這就是隱士的待機而動。張方平的這段記述,很能反映宋代隱士出處之際的心理活動。由此看來,當著述已成,又在士林之中有一定譽望時,不少宋代的隱士,尤其是屢試不第、被迫退隱的士人是愿意出仕的。
蘇洵求仕無望之后,“歸,焚其所為文,閉戶讀書,居五六年,所有既富矣,乃始復(fù)為文。”〔81〕其一生之最重要著述,如《幾策》《權(quán)書》《衡論》《六經(jīng)論》《洪范論》《史論》等,均完成于至和二年以前。蘇洵在給歐陽修、田況的信中,曾談到了隱居蜀中、苦心求學(xué)后所達到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shù)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瓡r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82〕
曩者見執(zhí)事于益州,當時之文,淺狹可笑,饑寒窮困亂其心,而聲律記問又從而破壞其體,不足觀也已。數(shù)年來退居山野,自分永棄,與世俗日疏闊,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詩人之優(yōu)柔,騷人之精深,孟、韓之溫淳,遷、固之雄剛,孫、吳之簡切,投之所向,無不如意?!?3〕
昔非而今是,字里行間充滿了自信。至此,蘇洵自覺其學(xué)已成。于是在至和二年(1055)謁知益州張方平,并以《權(quán)書》《衡論》上之。張方平得蘇洵所著,大為延譽,且薦蘇洵于朝,欲聘其成都學(xué)官,但朝廷未回應(yīng)。考慮到蜀中地理僻遠,不足以成蘇洵之名。張方平建議蘇洵游京師,投獻名公,致書歐陽修,以為先容。蘇洵聽從了張方平的忠告。次年,也就是嘉祐元年(1056),攜二子蘇軾、蘇轍至京師。先以《洪范論》《史論》七篇投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又以所著《權(quán)書》上樞密使韓琦,又以《審勢》《審敵》二策、《權(quán)書》十篇投故人樞密副使田況。經(jīng)歐陽修等聞人延譽,蘇洵文名大盛。
蘇洵在入京向歐陽修等投獻之前,是做了充分的人事準備的。至和二年,蘇洵送吳照鄰赴京,托吳“攜其文至京師,歐陽文忠公始見而知之”?!?4〕其入京時,又攜雷簡夫致韓琦、歐陽修,張方平致歐陽修的三封推薦信。雷簡夫給韓、歐二人信中,對蘇洵的文行推賞有加:“讀其《洪范論》,知有王佐才;《史論》得遷史筆;《權(quán)書》十篇,譏時之弊;《審勢》、《審敵》、《審備》三篇,皇皇有憂天下心。……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謹好禮,不妄交游?!薄?5〕“眉州人蘇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謹好禮,不妄交游,嘗著《六經(jīng)》、《洪范》等論十篇,為后世計。張益州一見其文,嘆曰:‘司馬遷死矣,非子吾誰與?’簡夫亦謂之曰:‘生,王佐才也!’”〔86〕由此看來,在蘇洵正式向韓琦、歐陽修等當世聞人投獻之前,蘇洵其人、其才、其德、其行,其在蜀中之聲望,對方已有較全面的了解并有較深刻的印象。有了這些鋪墊與中介,蘇洵雖以一介布衣,自蜀赴京,上謁顯官,才不致于唐突。
嘉祐初年,處士蘇洵在京城的文學(xué)交游是相當成功的。他著述已成,始萌再次仕進之心,符合儒家學(xué)有余力方入仕的行為準則與道德規(guī)范。以布衣謁高官顯宦,有先容、有鋪墊,雖然進取,但出處之際,從容慎靜,無躁靜之嫌。這種行為準則與交游方式,在當時的隱士、處士當中,是有代表性的。
宋代的一些隱士,特別屢試不第而被迫退隱者,其遴選作品,編輯文卷,向當世聞人投獻。一方面固然是希求延譽,提升自己在士林中的聲望;另一方面,也還是希望藉此途徑,得到名臣、重臣之推薦,從而以“遺逸”的身份,走向仕途。因此,宋代隱士之投獻,在時間上往往與宋代的薦舉遺逸前后相續(xù),從而與名公品題、名公薦舉、中書審察、詔書任命等,形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一個流程。在這個流程當中,投獻的作品會經(jīng)由多種渠道,以各種文本樣式,被反復(fù)傳寫、品題,其獨有的內(nèi)蘊、價值與風格特征,會被逐漸辨認、認知,并為士林所認可。由此看來,宋代隱士之投獻,對于促進其作品在當代的經(jīng)典化,對于名篇、名作的生成有相當積極的意義。
隱士投獻之作,一經(jīng)當世名公品題、延譽,而廣為士林所知的事例,在宋代并不鮮見。前引蘇洵諸文,在至和、嘉祐年間,迭經(jīng)張方平、歐陽修等名公的延譽、品題,以抄本的形式,迅速傳播,“自是名動天下,士爭傳誦其文,時文為之一變,稱為老蘇”,〔87〕就是一顯例。又據(jù)《長編》《孫公談圃》記載,宋仁宗末年,崔公度因任右職,非其所好,又應(yīng)茂才異等,因疾不赴,遂退隱還鄉(xiāng),恬晦不仕,閉門讀書,后崔公度以所作《感山賦》投裴煜,裴煜遂以此賦示歐陽修、韓琦。歐陽修評此賦曰:“司馬子長之流也?!薄?8〕韓琦薦崔公度奏章曰:
博學(xué)多聞守道,其所為文章雄奇贍逸,當求比于古人,而時人未易得也?!?9〕
宋英宗治平二年七月,因韓琦之薦,“以三班差使、殿侍崔公度為和州防御推官、國子監(jiān)直講?!薄?0〕歐陽修等名公的延譽、品題、推薦,使崔公度文名大盛?!陡猩劫x》也因之廣傳士林。華鎮(zhèn)《上崔學(xué)士書》曾提及崔公度以賦受知于君相之美事:
嘉祐、治平之間……時明公嘯傲淮海之上,以弦誦自適,裹足懷刺,不游高門。一言之出,人樂傳誦。浸以先達于京師,君相覽而悅之,下優(yōu)厚之詔,置之造士之地,而無疑色,非誠有以大過于人者焉,能與于此哉。故宏詞偉論,瑰麗之華藻,有足以發(fā)明天子之深意,形容一世之盛烈,無愧乎黍谷西河之士。非曩時所謂竊處士之虛名,遵仕宦之捷徑者也?!?1〕
崔公度以《感山賦》而受知于歐陽修、韓琦等當世名公,由隱入仕之后,還曾以《熙寧稽古一法百利論》上時相王安石,雖非“竊處士之虛名”,但也不是“不游高門”。華鎮(zhèn)所云,與事實不符。但他所說的“宏詞偉論,瑰麗之華藻,有足以發(fā)明天子之深意,形容一世之盛烈”,顯然是沿襲了韓琦等名公對崔公度《感山賦》的品鑒之語,代表了當時士林的公論。南宋以來,《感山賦》曾入選《圣宋文海》及呂祖謙編《皇宋文鑒》?!端问贰に囄闹尽分洿薰取陡猩劫x》一卷,可見此賦曾以單行本流傳于世,頗受宋代士人的重視。
又以李覯《明堂定制圖并序》為例,李覯一生多次謁見名公巨卿,皆以此投獻,或提及此篇:
景祐二年(1035),李覯年二十七,以《禮論》七篇、《潛書》十五篇凈寫編成一冊,投獻給蘇紳。在《上蘇祠部書》中首次提及作《明堂定制圖并序》。
景祐三年,李覯年二十八。以《明堂定制圖》一道并序投葉清臣、李淑。又以《潛書》十五篇、《野記》二篇、《禮論》七篇,投獻聶冠卿,再次提及《明堂定制圖并序》之大旨:
覯嘗以明堂者,古帝王之大事也。而去圣久遠,規(guī)模莫見?!吨芏Y·考工記》、《大戴禮·盛徳篇》、《禮記·月令》“室個”之說,參差不齊。繇漢迄唐,老師大儒,各執(zhí)一經(jīng),相為矛盾。有國者不知所以裁定,遂使布政之宮,缺而不立。雖有作者,皆取臨時處置,非復(fù)先王之法象。覯謂《周禮》、《大戴禮》、《禮記》皆圣人賢人之所作述,不宜輒有乖異。反復(fù)思念,則三家所指,制度果同。但立言質(zhì)略,意義弗顯。訓(xùn)傳之士,泥文太過,遂成派分。故嘗挾而正之,決而通之,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三家之說,坦然大同。堂室之度,靡所回惑。的的然如見成王、周公享帝視朔,朝諸侯于其上。因作《明堂定制圖》一道并序,約五千言。〔92〕
景祐四年,以《潛書》十五篇、《野記》二篇、《禮論》七篇投范仲淹。其所附書信中有曰:“嘗所著《明堂定制圖》一道并序,前日度支魏公以列于座隅,茲不再獻?!薄?3〕
康定二年(1041,是年十一月改元“慶歷”),李覯三十三歲,應(yīng)茂才異等,以策論等投王堯臣,再次提及《明堂定制圖》一道并序。此次“因舊本漫滅,未敢自陳。俟請見后再獻矣”。
《明堂定制圖》一篇并序,乃李覯精心結(jié)構(gòu)的經(jīng)學(xué)著述,李覯自謂能在三禮的基礎(chǔ)上,考證明堂制度之異同,疏通窒礙,駁正漢唐先儒之曲見陋說,而還經(jīng)文之本來面目。因此,自景祐至康定的七年之間,李覯反復(fù)以此投獻,并因此聲望漸起,其在經(jīng)學(xué)上的造詣逐漸為士人所認可。如寶元元年(1038),范仲淹在回李覯信中說:“潤州掌學(xué)胡瑗秘閣校理見《明堂圖》,亦甚奉仰”。又,張宗古《送李君南歸序》曰:
泰伯家江西,嗜古學(xué)。以謂今天子享上帝,朝諸侯,雖有其禮而無其位,乃潛心憤悱,貫覽數(shù)家之說,自《周官·考工記》、《大戴禮·盛徳篇》、《禮記·月令》、《漢白虎》諸儒及歷代論議,參總會一,稽同合異,曲者暢之,滯者通之,為《明堂定制圖》一篇并序,凡數(shù)千言。朅來京師,摯見時彥,若李宋二紫微,左史聶長孺,集賢葉道卿,皆旴衡接納,鄭重推許?!?4〕
“集賢葉道卿”,指“葉清臣”,景祐年間,葉清臣得李覯所贄“小文編及《明堂圖》”,“披玩尋繹,彌增景服”,認為漢唐以來的經(jīng)學(xué)家,于明堂位無甚高論,闊略已甚,而李覯此圖此文,“披文會今古,援筆考同異。面勢本《周官》,纖悉探呂氏。俯拾林甫長,仰擿康成盭。昭發(fā)老生蒙,符作者意?!薄?5〕能合諸家之長,能得圣人之原旨。故以一啟一詩報之,鄭重推許。
通過書、啟、序、詩等文學(xué)樣式,名公巨卿盡力為李覯延譽、推挽。《明堂定制圖并序》隨之也享譽士林。范仲淹在《奏為薦胡瑗李覯充學(xué)官》中說:“李覯,丘園之秀,實負文學(xué),著《平土?xí)贰ⅰ睹魈脠D》,鴻儒碩學(xué),見之欽愛。”〔96〕可謂實錄。其后范仲淹薦舉李覯的《薦章》之中,多次提及此篇,并附薦書上進。
皇祐元年(1049)十一月,范仲淹薦舉李覯,中曰:“(李覯)善講論六經(jīng),辯博明達,釋然見圣人之旨。……今取到本人所業(yè)《禮論》七篇、《明堂定制圖序》一篇、《平土?xí)啡?、《易論》十三篇,共二十四篇,編為十卷,謹繕寫上進。”〔97〕
次年,范公再薦李覯,其《薦章》曰:
伏見建昌軍草澤李覯,十余年前曾撰《明堂圖》并序一首,大約言周家之制,見于《月令》及《考工記》、《大戴禮》,而三家之說少異,古今惑之。覯能研精其書,會同大義,按而視之,可以制作。臣于去年十一月錄進前人所業(yè)十卷,其《明堂圖序》一卷,必在兩制看詳。今朝廷行此大禮,千載一時,何斯人學(xué)古之心上契圣作。臣今再錄其圖并序上進,伏望特賜圣覽?!?8〕
皇祐二年(1050),朝廷因范仲淹之薦,經(jīng)中書審察合格,特授李覯將仕郎、試太學(xué)助教。所下《告詞》曰:
敕建昌軍草澤李覯:藩臣仲淹以覯所著文二十四篇來上。予俾禁掖近侍詳較,皆曰學(xué)業(yè)優(yōu),議論正,有立言之體。且履行修整,誠如薦章所云,故特以一命及爾?!?9〕
從上述李覯《明堂定制圖并序》一文的流傳與接受來看,我們不難得出以下幾點印象:
其一,李覯對于《明堂定制圖》及序的學(xué)術(shù)內(nèi)涵與應(yīng)用價值,有異乎常人的自信。
其二,此圖此文在李覯生前流傳甚廣,其學(xué)術(shù)價值已得到了當時在政治上、學(xué)術(shù)上、文學(xué)上有地位的人充分的肯定。
其三,當時的名公巨卿,用書、啟、詩、薦章等文體,對此圖此文之學(xué)術(shù)內(nèi)涵皆有不同程度的發(fā)覆。如張宗古《序》曰:“參總會一,稽同合異,曲者暢之,滯者通之?!薄?00〕葉清臣的詩曰:“披文會今古,援筆考同異?!薄?01〕范仲淹的薦章曰:“研精其書,會同大義,按而視之,可以制作?!薄?02〕這些品鑒,與李覯對此圖此文的自我評價,有互相呼應(yīng)之處。
其四,朝廷的兩制官員(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在看詳此圖此文(也包括李覯的其余學(xué)術(shù)著作)時,認可了薦舉人的品評,并給予李覯其人其學(xué)以官方的肯定,李覯因之而被授予官職。
文本流傳之廣,士林品評之高,獨特而有價值的內(nèi)涵,是衡估經(jīng)典作品的幾項重要指標。從這幾個的重要參數(shù)來看,李覯的《明堂定制圖并序》在其生前,就已被經(jīng)典化了,至少已經(jīng)是禮學(xué)名篇。南宋之時,唐仲友《明堂說》《帝王經(jīng)世圖譜》、周必大《禮部太常寺議明堂大禮狀》、衛(wèi)湜《禮記集解》皆援引李覯《明堂定制圖并序》,以為己說,《新刊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亦收錄此序,由此可見此篇的影響之大。李覯的門生陳次公在《李覯墓志銘》中回憶道,李覯臨終無他言,“獨執(zhí)次公手以《明堂制圖》為托,又以為《三禮論》未成為恨。”〔103〕這個細節(jié),所喻示的欣慰與遺憾,是李覯對自我一生的總結(jié)?!端问贰防钣M本傳,介紹李覯生平僅寥寥數(shù)語,而于《明堂定制圖序》詳加節(jié)引,達千字以上。這是宋代《國史》史官,同時也是《宋史》的修撰者對李覯的評介。李覯的《明堂定制圖》及序,是李覯學(xué)術(shù)形象的縮影。這個縮影的形成,顯然是與李覯的投獻分不開的。
以上本文從宋代薦舉遺逸的主要政治文化功能、宋代受召士人的人員組成與身份特征等方面,揭示了宋代士人在退處之后,仍不失用世之心,并和當時士林保持良好的學(xué)術(shù)互動與文學(xué)交游的制度背景。以此為中介,進一步分析了宋代隱士投獻的若干特點,及其對文學(xué)傳播、經(jīng)典生成方面所產(chǎn)生的正面推動作用。聯(lián)系過往的研究,往往過分強調(diào)宋代隱士身上與社會疏離的一面,以及其作品中的恬淡、出世的成分,重心也往往落在一些名隱、“真隱”身上,本文從制度感召入手,借助一個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隱士投獻,來說明宋代“舉遺逸”制對于退處型士人人生軌跡、心路歷程與文學(xué)活動所造下的深刻影響,研究的重心也相應(yīng)轉(zhuǎn)向下第士人,以及一批由隱而仕的士人身上,希望這一轉(zhuǎn)向,對于揭橥宋代尚隱之風的形成,以及隱士文化的多面性與復(fù)雜性,能稍有助益。
注釋:
〔1〕〔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409頁。
〔2〕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8頁。
〔3〕〔宋〕富弼:《上仁宗乞詔陜西等路奏舉才武》,〔宋〕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93頁。
〔4〕〔5〕〔7〕〔8〕〔9〕〔10〕〔11〕〔12〕〔60〕〔89〕〔90〕〔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劉琳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933、5934、5926、5926、5926、5928、5931、5933、5929、5929、5929頁。
〔6〕〔17〕〔18〕〔20〕〔36〕〔64〕〔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654、13440、13443、13443、13122、13441頁。
〔13〕〔14〕〔96〕〔宋〕范仲淹:《范仲淹全集》,〔清〕范能浚編集、薛正興校點,南京:鳳凰出版社,第2004年,第398、398、557頁。
〔15〕〔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第4冊,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698頁。
〔16〕〔宋〕鄭獬:《請舉遺逸》,曾棗莊等主編:《全宋文》第6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8頁。
〔19〕〔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749頁。
〔21〕〔宋〕司馬光:《答劉蒙書》,《司馬光集》,李文澤、霞紹暉校點,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247頁。
〔22〕〔宋〕呂南公:《壬戌歲歸治西村居奉答次道見寄長句》,《灌園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3頁。
〔23〕參見劉文剛:《宋代的隱士與文學(xué)》相關(guān)章節(jié),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
〔24〕〔25〕〔26〕〔27〕〔28〕〔94〕〔95〕〔99〕〔101〕〔102〕〔宋〕李覯:《李覯集》,王國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78、377、309、312、313、507、508、492、508、496頁。
〔29〕〔宋〕李覯:《上葉學(xué)士書》,《李覯集》,王國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03頁。
〔30〕參見〔宋〕李覯:《上范待制書》《寄上范參政書》《慶歷民言》等,見《李覯集》卷二十七、卷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31〕〔宋〕李覯:《與胡先生書》,《李覯集》,王國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32頁。
〔32〕〔93〕〔宋〕李覯:《上范待制書》,《李覯集》,王國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09頁。
〔33〕〔34〕〔37〕〔38〕〔39〕〔40〕〔41〕〔42〕〔43〕〔44〕〔45〕〔49〕〔50〕〔74〕〔76〕〔宋〕呂南公:《灌園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60、110、103、132、103、89、21、21、21、94、132、105、104、103、106頁。
〔35〕呂南公對于科舉失利的反思,見《灌園集》卷九《老懶軒記》,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94頁。
〔46〕〔宋〕呂南公:《與汪秘校論文書》,《灌園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15頁。
〔47〕〔宋〕呂南公:《上曾龍圖書》,《灌園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45頁。
〔48〕〔宋〕曾鞏:《曾鞏集》,陳杏珍、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67頁。
〔51〕〔55〕〔宋〕曾肇:《曲阜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94、356頁。
〔52〕〔宋〕呂南公:《請見鄭太守書》,《灌園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32頁。
〔53〕〔75〕〔宋〕王象之:《輿地紀勝》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524、1525頁。
〔54〕〔宋〕蔡延世:《跋呂南公刪修韓退之傳》,曾棗莊等主編:《全宋文》第17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頁。
〔56〕〔宋〕呂南公:《灌園集》卷首,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頁。
〔57〕〔58〕〔63〕〔宋〕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xùn)》卷六,〔宋〕蘇頌:《蘇魏公文集》附錄一,王同策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154、1154、1159頁。
〔59〕〔62〕〔宋〕蘇頌:《蘇魏公文集》,王同策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984頁。
〔61〕〔宋〕釋文瑩:《玉壺清話》,鄭世剛、楊立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0-51頁。
〔65〕〔宋〕蔡襄:《蔡襄集》,吳以寧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72-473頁。
〔66〕〔73〕〔宋〕蘇軾:《與李方叔書》,《蘇軾文集》第4冊,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20頁。
〔67〕〔宋〕惠洪:《冷齋夜話》卷二,《全宋筆記》第二編(九),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36頁。
〔69〕〔宋〕胡寅:《斐然集》,容肇祖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12頁。
〔70〕〔71〕曾棗莊等主編:《全宋文》第102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92頁。
〔72〕〔宋〕司馬光:《涑水記聞》,鄧廣銘、張希清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21頁。
〔77〕〔80〕〔87〕〔宋〕張方平:《文安先生墓表》,曾棗莊等主編:《全宋文》第3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00頁。
〔78〕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53頁。
〔79〕〔宋〕員興宗:《夫人員氏墓志銘》:“安輿者,字文饒,才茂異常,與西州處士蘇洵明允,張愈少愚通書,周旋文誼。當是時,巴蜀學(xué)士深心翰墨者,莫不共高此三人?!痹鴹椙f等主編:《全宋文》第21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45頁。
〔81〕〔宋〕曾鞏:《蘇明允哀辭》,《曾鞏集》,陳杏珍、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60頁。
〔82〕〔宋〕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29頁。
〔83〕〔宋〕蘇洵:《上田樞密書》,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18-319頁。
〔84〕〔宋〕蘇軾:《跋先君書送吳職方引》,《蘇軾文集》第5冊,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92頁。
〔85〕〔宋〕雷簡夫:《上韓忠獻書》,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38頁。
〔86〕〔宋〕雷簡夫:《上歐陽內(nèi)翰書》,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38-539頁。
〔88〕〔宋〕孫升:《孫公談圃》,《全宋筆記》第二編(二),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46頁。
〔91〕〔宋〕華鎮(zhèn):《云溪居士集》卷二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9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97-498頁。
〔92〕〔宋〕李覯:《上聶學(xué)士書》,《李覯集》,王國軒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01頁。
〔97〕〔宋〕范仲淹:《薦李覯并錄進禮論等狀》,《范仲淹全集》,〔清〕范能浚編集、薛正興校點,南京:鳳凰出版社,2002年,第398-399頁。
〔98〕〔宋〕范仲淹:《薦章》,《李覯集》,王國軒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96頁。
〔100〕〔宋〕張宗古:《送李君南歸序》,《李覯集》,王國軒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07頁。
〔103〕〔宋〕陳次公:《李覯墓志銘并序》,《李覯集》,王國軒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