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清嘉慶時期民間演戲糾紛及藝人〔*〕
——以嘉慶朝刑科題本為基本資料

常建華

(南開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 天津 300350)

戲劇活動在民間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民眾生活需要看戲調(diào)節(jié)，通過看戲進行社會教育，逢年過節(jié)演戲敬祖，祈福還愿也離不開演戲。對于演戲者而言，演戲是謀生手段，戲班是演戲活動的組織。演戲活動中常有經(jīng)濟問題發(fā)生，引發(fā)糾紛甚至導致命案，清朝刑科題本有一些因債務發(fā)生的案件，有學者注意到其中涉及戲曲史料，〔1〕筆者則利用刑科題本探討民間演戲活動以及藝人生活等多方面的社會生活?！?〕

一、戲班演戲活動與藝人

清代地方戲勃興，民間小戲班活躍在各地。伴隨演戲活動，也時常發(fā)生各種糾紛。

我們先看北方的事例。河南祥符縣戲子李進才因債務糾紛砍傷戲班管事范百旺身死案，嘉慶十五年六月十二日，開封府尉氏縣人王進潮領戲班在鎮(zhèn)演戲。有同班李進才因范百旺借錢爭鬧，李進才用刀砍傷范百旺身死，并自用小刀扎傷肚腹。事情還得從六月初十日說起，范百旺的哥哥范百興從省城回家，順便向兄弟討取盤纏。兄弟又向李進才借錢，于是發(fā)生了這起案件。至于戲班的具體情況，還得參考事主李進才的供詞：

葉縣人，年四十三歲。父母俱故，并沒兄弟，也沒妻子。向在王進潮班內(nèi)唱戲度日。已死范百旺向日掌班。因他時常吃酒花錢，王進潮更換小的掌管班事，范百旺心懷不平。嘉慶十四年四月間，范百旺向小的借了六兩銀子、一千二百五十文錢。屢次催討總沒清還。小的合他吵過幾次。十五年四月間，范百旺乘小的回家，又把小的存放的被褥、布單、棉袍、布衫等件私自當錢使用。小的礙著同班情面，也沒計較。六月初十日晚上，范百旺又向小的借錢。小的沒錢，回復。范百旺不依嚷罵，小的分辯，范百旺扭住小的要打，是王進潮們勸散的。十一日早上，小的走到范百旺屋里村斥他不該如此逞強，并向索討舊欠。范百旺爭辯，就向小的撞頭拼命。小的想起范百旺屢次強借銀錢衣物不還，反被打罵，實在恨極，一時起意把他殺死泄忿。〔3〕

該戲班三人，由不同地方的人組成，開封府尉氏縣人王進潮，開封府鄢陵縣人范百旺，南陽府葉縣人李進才，在開封府祥符縣演戲。清代的祥符縣也是省治、府治所在地，即今開封市，是省會級大城市。祥符的城市繁榮，為戲劇提供了舞臺，使得同府不同縣甚至不同府的藝人組合成戲班，以唱戲為生。該戲班班主是王進潮，還有管理賬目等的掌班，掌班可以輪換。糾紛發(fā)生在戲班成員之間的借貸問題。

山西朔平府戲班領主張成英打死戲員趙奇案，嘉慶元年六月十二日傍晚，趙奇在興旺村外被張成英討要支用錢文起釁，被馬韁繩打傷，至十六日午間趙奇因傷身死。趙奇是大同府應州人，年三十五歲，唱戲度日。于泰是大同縣人，領戲生理，趙奇、李通順子向在他的班內(nèi)唱戲，乾隆六十年十月內(nèi)趙奇、李通順子先后出去，到十二月廿日外仍回班內(nèi)。李通順子是代州直隸州繁峙縣人，“與趙奇向在于泰班內(nèi)唱戲，乾隆六十年十月間小的合趙奇因于泰班內(nèi)股份不多，先后到張成英班內(nèi)，講定小的而事故內(nèi)分八厘，趙奇每年合股錢十六千文，隨伍趙奇支用錢九千文，小的支用錢三千文，十二月二十日小的們又要支錢，張成英不肯，二十三日小的合趙奇仍回于泰班內(nèi)?！薄?〕張成英是代州人，年三十九歲，寄住和林格爾地方領戲度日。嘉慶元年六月初九日，他騎馬往本鎮(zhèn)地方討賬，十二日午前路遇保元莊，探知趙奇、李通順子在廟唱戲，他找見于泰告知前情，于泰叫他領走。到了興旺村外，發(fā)生斗毆，釀成命案。這一案件涉及于泰、張成英兩個戲班，他們是戲班的領戲人，即班主，分別雇過趙奇、李通順子兩位唱戲的。兩個戲班內(nèi)收入均實行股份制，趙奇、李通順子先在于泰戲班，因股份不多跳槽到張成英戲班，又因透支不準重新回到于泰戲班。而張成英索要透支錢文導致命案。該案件涉事人員來自山西北部相鄰的朔平府、大同府、代州直隸州，可見這一地區(qū)有跨府州的戲班，演戲活動較為活躍。

山西代州直隸州的演戲活動還有事例。該州崞縣民皇甫元等因債務糾紛共毆杜得旺身死案，嘉慶十二年正月初一日，杜得旺同侄杜德因在村管領戲班之皇甫元等欠錢無償，前向攔阻戲箱，不許出村，互毆。杜得旺被褚彩彩子、皇甫元共毆身死，杜德亦被高庭照砍傷毆傷。據(jù)高庭照供：

年二十九歲。父親高黃，母親郭氏，年俱六十四歲。并沒弟兄，女人張氏，一個兒子。小的向合皇甫元、褚彩彩子伙領戲班營生，與杜得旺合他侄子杜德認識沒仇。嘉慶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日，小的合皇甫元們向杜得旺借銀五十兩、錢九千文，并借當衣服四件，說定銀錢按月扣五起利，衣服年內(nèi)贖還。十二年正月初一日，小的合褚彩彩子們用車裝載戲箱要往外村唱戲，杜得旺同他侄子杜德走來攔阻逼討。〔5〕

這個鄉(xiāng)村戲班由高庭照、皇甫元、褚彩彩子伙領，元旦外出唱戲前借銀錢、借當衣服，說明其經(jīng)濟能力有限。

陜西鄜州直隸州也盛行演戲活動。該州民人李茍三扎傷孫實身死案，據(jù)兇犯李茍三供：

鄜州人，年三十七歲，父母俱故，有妻李氏，生一女兒。與孫實素好無嫌。孫實與雷泳才、蒙學海們先領小的燈戲箱唱戲，言明得錢四股均分。嘉慶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孫實來說他們俱要回家務農(nóng)，就把戲箱交還，并說他使了小的應分箱錢一千一百文，約俟再來領箱歸還。二十八日早，小的攜帶鐮刀赴山割草，聽得孫實們另領高居仁的戲箱，在高大義家唱戲。小的去向?qū)O實討要前欠，孫實說小的當眾討錢，傷他臉面，混罵起來?！?〕

于是發(fā)生斗毆，造成命案。不過案情需要補充說明孫實等借口回家另領戲箱的情節(jié)，據(jù)雷泳才、蒙學海同供：“二月二十六日，孫實因李茍三箱爛，前赴李茍三家控說小的們俱要回家務農(nóng)，把箱退還，所欠錢文約俟秋后再來領箱歸還。二十八日，高大義家叫小的們唱戲酬神。小的們聽得高居仁有箱，就去到他家領箱，說唱了一本再議分錢，才把戲箱搬到高大義家?！薄?〕可知當?shù)貞T例演戲要向有燈戲箱者領戲，得錢按股均分。當?shù)赜谐晟耧L俗。所謂燈戲，又稱“燈影子”，即皮影戲，因牛皮制作的皮影盛放箱中，故有燈戲箱。皮影藝人向擁有燈戲箱者領箱合作，從事演出活動。

鄜州直隸州宜君縣客民陳春貴致傷羅英會身死案，是戲班異地演出的事例。據(jù)陳春貴供：

年三十一歲，浦城縣人。父母俱故，弟兄兩人，小的沒有妻子。管領戲班生理，與羅英會認識無嫌。嘉慶十九年十月十一日，來案下演戲。天晚戲散，小的就在羅英會家住宿。他雇工魏幅成兒說他每年做工賺錢甚少，想要另尋事業(yè)。小的原向他說，你如肯跟隨學戲，可以多賺錢。魏幅成兒應允。十二日早，魏幅成兒就向羅英會辭工。羅英會問知情由，罵小的不該引誘他工人，小的回罵。羅英會就拿木棍在小的背后連打兩下，小的負痛情急，順拾地上石塊回擲。適傷羅英會右額角倒地，到十三日晚因傷死了。實是被毆拾石回擲，并非有心致傷。〔8〕

刑科題本所說的“浦城”，當是指陜西同州府蒲城縣，因為如果是福建省的浦城縣，口供中會提到事主是外省人。戲班與其他民人也會發(fā)生矛盾，這是戲班在外地演出時招收他人雇工與雇主產(chǎn)生糾紛。

再看南方的事例。廣西泗州府凌云縣戲班管賬歐順觀戳傷戲子喻翠觀身死案，嘉慶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夜初更時分，劉榮秀戲班內(nèi)喻翠觀與歐順觀因爭分戲錢起釁。喻翠觀用刀砍傷歐順觀左手指，歐順觀奪刀回戳致傷喻翠觀肚腹等處，逾時身死。具體情節(jié)，據(jù)戲班班主劉榮秀供詞：

小的是唱戲管班。已死喻翠觀，四川重慶府人，新來小的班內(nèi)唱戲。歐順觀幫小的管理帳目。嘉慶十五年六月十二日上午，小的同歐順觀把戲錢分給眾人，每股分錢六百文。因喻翠觀入班未久，只分給錢四百文。喻翠觀罵小的分錢不公。歐順觀在旁勸解，喻翠觀并罵歐順觀伴同欺侮，與歐順觀爭鬧。經(jīng)同班陳錦觀勸散?！?〕

后來喻翠觀又與歐順觀在河邊爭吵，被歐順觀戳傷身死。再看歐順觀供詞：

年三十三歲，土田州人。父親歐勝，于乾隆四十七年五月內(nèi)病故。母親徐氏，現(xiàn)年六十三歲。小的并無兄弟、妻子。向在劉榮秀班內(nèi)唱戲，并幫他管帳?！?0〕

這個戲班至少有四人，有管班、管賬、藝人，因分配戲錢產(chǎn)生糾紛。該戲班“按股分錢”。戲班管班之外的三人，姓名的最后一個字都是“觀”字，應是戲班統(tǒng)一起名。這個戲班也是跨地域組織，事情發(fā)生在泗州府凌云縣，戲班藝人已知的有四川重慶府的，還有廣西百色廳土田州的，這是跨省的組合。

福建福州府。閩縣陳六六因拉勸口角致死雇主案，趙得恭與黃元捷同掌雙蓮戲班，雇陳六六、林強強在班內(nèi)傭工。林強強向趙得恭支取工資未給，兩相斗毆。據(jù)兇犯陳六六供：

年二十五歲，原籍仙游縣人。父親陳金出是乾隆四十八年間身故，母親顧氏在家，現(xiàn)年五十八歲。小的并無兄弟、妻子。已死趙得恭雇小的到雙蓮班內(nèi)傭工，每月工錢六百文，寄回養(yǎng)母親。小的與他平等稱呼，并無主仆名分，素好無嫌。嘉慶九年四月八日有同在班內(nèi)幫工的林強強向趙得恭支取三月分工錢，趙得恭乏錢未付，林強強必要支取，兩相爭鬧、扭結?！?1〕

戲班掌班與雇工之間因工資容易產(chǎn)生矛盾，這是雇工因支取工錢與戲班發(fā)生糾紛。

湖北鄖陽府。房縣戲子陳金身毆傷周有貴致死案，據(jù)陳金身供：

棗陽縣人，遷居房縣，年三十一歲。父親陳琥，母親已故，有兩個兄弟，一個兒子。領班唱戲營生。與周有貴素識無嫌。羅世道是班內(nèi)戲子。嘉慶七年九月十八日，小的戲班在北鄉(xiāng)唱戲。中午時候，周有貴來向羅世道催討布錢，羅世道求再遲緩。周有貴說他店主立等錢用，要羅世道自去回復，當拉同跑走。小的因正要唱戲，趕到路上攔住，叫他把羅世道放回，唱完再去說話。周有貴不依，向小的斥罵，并舉拳打來。小的閃避，用拳回打，不料傷著他左耳倒地，不一會死了。〔12〕

陳金身是從襄陽府棗陽縣遷居到鄖陽府房縣的，他領班唱戲，到北鄉(xiāng)演出，因班內(nèi)戲子羅世道被催討所借布錢，擔心耽擱唱戲趕路，提出唱完再說，討債者周有貴不準，雙方發(fā)生斗毆。這是戲班為了演出，與有礙演出之人產(chǎn)生糾紛。

廣東惠州府。陸豐縣民林亞才因索欠打死林潮奉案，林潮奉唱戲營生，雇林亞才船只載箱赴鄉(xiāng)演唱，少欠船錢一千文未還。后林潮奉在浮州村演戲，撞遇林亞才向其索討前欠爭鬧，斗毆身死。據(jù)林亞才供：

小的平日撐船度日，與林潮奉同姓不宗。嘉慶四年九月內(nèi)，林潮奉雇小的船只裝載戲裝往各村唱戲后，因戲少轉回，尚欠小的船錢一千文，約俟得有戲錢交給。十月二十七日早，小的探知林潮奉在浮州村演戲，前去取討，走到土神廟前遇見林潮奉向索前欠，林潮奉斥小的不該當眾索討有失臉面，爭鬧起來，林潮奉就拿手內(nèi)煙袋打傷小的囟門，小的用拳回打傷著他左肋倒地。時有張瑞秀同林潮奉侄子林范容經(jīng)見救阻不及，不想林潮奉傷重過一會死了?！?3〕

南方水鄉(xiāng)的戲班下鄉(xiāng)演戲，走水路需要雇船，戲班與船主有時因費用發(fā)生糾紛。當?shù)貞虬嗟礁鞔宄獞?，這次下鄉(xiāng)演戲因戲少收入不多，因此欠下船錢一千文，船主索欠與戲班發(fā)生沖突。

以上事例中出現(xiàn)了五位戲班藝人的供詞，綜合這些事例，我們可以勾畫出戲班藝人的概貌：五位戲班藝人中有四位是三十多歲，一位是四十多歲，都是青壯年。五位藝人父母除一位不知外，或俱故或只剩單親，他們或為獨子，或是兄弟二人。五人中三人未婚，獨身一人，以唱戲為生。看來三四十歲未婚說明他們生活境遇不是太好，應當同其社會地位、經(jīng)濟狀況有關。戲班的經(jīng)濟情況資料涉及較少，只知陳六六到雙蓮班內(nèi)傭工每月工錢六百文，劉榮秀戲班分配戲錢，每股分錢六百文，因喻翠觀入班未久分給錢四百文。從鄜州直隸州宜君縣客民陳春貴致傷羅英會身死案中，管領戲班陳春貴對所宿羅英會家雇工魏幅成兒說“你如肯跟隨學戲，可以多賺錢”來看，唱戲可能比一般雇工收入較高。不過，資料中戲班演員被稱為“戲子”，社會地位較低?？偟膩砜?，唱戲藝人還是不被社會重視的。

二、民間演戲酬神祭祖的籌措與民眾看戲活動

以上論述了演出者戲班與藝人的活動，下面再從民間籌措演出與民眾看戲的視角探討演戲活動及其產(chǎn)生的糾紛。

節(jié)慶祭祖是民間組織演戲的重要時候，攤派戲錢有時會引起糾紛。湖南桂陽直隸州嘉禾縣民鄧閏瓏祭祖起釁謀殺胞弟案，據(jù)鄧閏瓏供：

年四十三歲，嘉禾縣人，父母俱故，弟兄三人，大哥鄧理瓏，小的第二，三弟鄧珊瓏，都已分居，小的娶妻周氏，生有三子，年都幼小，三弟并無妻室，他素性強橫，借住大哥牛欄樓上。嘉慶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村眾演戲酬神，小的因是首事要三弟出錢不允相鬧，三弟拿扁擔打傷小的左肋，小的將擔奪過打了三弟額顱一下，是大哥勸散，沒有具報。九年二月十五日夜清明節(jié)族中演戲祀祖，并另期祭掃祖墳，輪應小的承辦，三弟應出費錢一百文，屢討不給。十九日小的邀了大哥并族人們前往祖墳祭掃，因三弟不出錢文，沒有邀他同去，傍晚小的回家，三弟拿刀趕來說小的革除他的祭禮，使他沒臉，要與小的拼命，小的躲在里面不敢出去，當是大哥與他同院住的族人鄧漫逄趕來向勸，三弟去時喊說將來總要把小的殺害。小的聽聞氣忿不過，起意夜間往把三弟殺死泄恨?！?4〕

鄧氏族中的清明節(jié)演戲祭祀祖先以及祭掃祖墳都需要族人出錢，鄧珊瓏不出錢文，其兄作為演戲活動的組織者首事，不許他參加祭掃活動，兄弟之間發(fā)生糾紛。文中還提到村眾演戲酬神也需要攤錢，演戲敬神方面以下還有更典型的案例。

奉天義州民劉夢先因酬神演戲集錢事毆傷無服族伯劉萬身死案，據(jù)劉夢先供：

小的是案下民，年三十六歲，在五道屯居住，種地度日。父親已死，家有母親曹氏，年五十八歲。女人宋氏。分居胞弟劉夢有、弟婦苑氏，別無親人。已死劉萬是小的族中伯父，沒有服制，素日和睦，并沒仇隙。小的屯中公議，每年秋收以后在廟上演唱影戲酬神，輪流承辦。所有戲價費用合屯公攤，因各家貧富不等，攤的錢文多少不拘，也有無錢折給米糧的，一總折算開發(fā)戲班。嘉慶十六年輪著小的合裴興、王榮值年。十月初二日小的合裴興們定了一班影戲在廟前唱了三日，初五日算賬，連戲價、伙食共費用市錢三十六千。因要開發(fā)戲價，晌午時小的叫胞弟劉夢有約會裴興、王榮到屯中各家齊湊戲錢。一同走到劉萬家里，劉萬沒有在家，他兒子劉文仲給了一升谷子，小的們出來。裴興、王榮、劉夢有到東首劉文金家齊錢，小的到西首劉畛家齊錢，劉畛也沒在家，他女人李氏給了十個大錢，小的嫌少不要。走到門口原罵了幾句，劉畛從外回來，向小的查問，小的說你女人只出十個大錢，別人家就不用出了。劉畛說就是錢給少了，你也不該混罵，就合小的爭吵起來。〔15〕

后劉畛堂兄劉萬同劉夢先爭鬧相毆，劉夢先致傷劉萬囟門身死。這里的慣例是每年秋收以后演唱影戲酬謝廟神，各家輪流承辦。戲價費用合屯公攤，根據(jù)各家貧富攤錢，也有無錢折給米糧的，一總折算后交給戲班。嘉慶十六年唱戲三日也當是慣例，該年演出的總費用是三十六千。所唱“影戲”，當是皮影戲。湊集戲錢過程中，組織演戲的值年與出錢較少的村民發(fā)生了糾紛。

江西也有秋報酬神演戲慣例。江西新城縣民人程楚波致傷小功服兄程榮斌身死案，嘉慶十六年八月間，程氏族內(nèi)秋報演戲酬神，輪派程楚波管事?！?6〕

江蘇武進縣在土谷神廟演戲敬神是照丁捐錢。祁惠明因公錢糾紛毆傷韓須增身死案，據(jù)祁惠明供：“村中有土谷神廟一所，每年三月十八日，近村農(nóng)民照丁捐錢，演戲敬神，輪留經(jīng)管。今年輪該韓須增經(jīng)管，演戲完竣。四月初六日，韓須增邀同小的并韓姓族人到廟算賬。小的說韓須增開發(fā)戲錢三十千，內(nèi)扣存衣串錢六百文，叫他歸出充公，韓須增不允。小的憑韓仲祥們講理，韓須增總堅執(zhí)不依，小的斥責他不應侵用公捐錢文，兩相爭吵?！薄?7〕這是公捐錢文的經(jīng)管者與村民產(chǎn)生糾紛。

社廟酬神一般攤捐戲價。山東青州府安邱縣民吳菊因不愿多出演戲酬神錢文毆傷梁幅義身死案，據(jù)吳菊供：“嘉慶十二年二月初十日外，本莊社廟要演戲酬神，原該合莊攤錢。二月初九日，梁幅義要小的捐出二百五十大錢，小的只出一百。梁幅義嫌少，村斥。小的不服，爭吵。”〔18〕可見該村莊攤捐是根據(jù)經(jīng)濟實力，被攤者未必認可所攤錢數(shù)。

山西潞安府壺關縣民李作楹等因索討酬神公攤錢文共毆李作楫身死案，據(jù)李作棟供：

小的年五十七歲，李作楫是小的小功堂弟。小的村中社廟酬神，向來公議社首按村人地畝收錢，每畝應出錢二文，嘉慶六年是小的充當社首。六月里社廟酬神，李作楫有地三十畝，應出錢六十文。那月初五日，小的在廟經(jīng)理收錢，族弟李作楹也在旁幫收。上午時李作楫止送錢三十文，小的叫他照議補足，李作楫混狡不允。小的同他爭論，李作楫就不依，揪住小的胸衣要打?！?9〕

該村社廟酬神按照地畝公攤錢文，很可能是用于演戲。但是由于有人借幫忙公事企圖少交，與社首發(fā)生糾紛。

有的地方酬神采取建醮等的方式，也要斂錢進行。江西廣昌縣民劉侶波因索討酬神錢文致傷無服族兄劉興元身死案，乾隆六十年正月十七日，劉侶波為首斂錢建醮酬神，其弟劉興元少錢十五文未交。傍晚，劉侶波路遇向索爭罵，其弟用擔向打，被劉侶波接住，推跌倒地，致石墊傷臍肚，擦傷右膝身死。據(jù)劉侶波供：“村內(nèi)有北廟一所。每年正月，斂錢赴廟，建醮酬神，輪流為首?！薄?0〕此外，貴州貴筑縣“地方土俗，凡遇收割完畢，每戶各出銀數(shù)分買備香燭等物，在土地廟酬神，這是年年如此”。〔21〕酬神活動中要宰雞、飲酒。

鄉(xiāng)村社會秩序也需要罰戲酬神來維持。安徽徽州府祁門縣“嘉慶十一年六月里，官府因天旱求雨，禁止屠宰，各村民也在神廟設壇祈禱，共相禁約，并魚蝦都不許捕捉。如有不遵，罰戲酬神”?！?2〕演戲敬神是村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鄉(xiāng)村演戲經(jīng)費有時來自懲罰村民出資所得。陜西西安府長安縣民高仁吉因調(diào)節(jié)他人事將鄉(xiāng)鄰張江致死案，據(jù)兇犯高仁吉供：

年五十歲，長安縣西許村人。小的是高第地鄰，父故母嫁。兄弟高仁祥久已分居。小的女人張氏，兒子四凈兒。嘉慶十年閏六月二十九日傍晚，小的在外回家經(jīng)過高第地邊，見高第把李家莊人張江捉住，說是偷摘他地內(nèi)谷穗，要去報官。張江害怕，情愿出錢十千文演戲敬神，求免報官。高第不依，小的見他哀求不過，在旁勸說，高第依允。第二日張江交出錢十千文，在村內(nèi)演戲，沒有具報。七月初九日高第有另地一段與高春地畝毗連，都種白豆。高春工人高經(jīng)兒不知地界，誤把他地里豆草割去一綹，被高第捉住說偷他豆草，要去報官。高春聽聞，央同小的去向高第說高經(jīng)兒是他新雇工人，沒有告知界畔，以致誤割，情愿認錯，照張江出錢五千文演戲敬神，求免報官拖累。高第應允，高春當即交錢，還沒唱戲。十二日后晌，小的在地里工作，見張江走來說高第往哪里去了，小的問尋他做什么。張江說因何高經(jīng)兒偷他地里豆草不報官，私罰錢文，要尋他出首。小的說高經(jīng)兒是高春新雇工人，不知地界誤割，高第原也要稟官，因高春再三央懇，情愿出錢唱戲求免報官拖累，并不是勒罰。原村斥他無賴，張江就向小的叫罵，小的回罵?！?3〕

看來長安縣民間流行演戲敬神以免除做錯事遭受報官懲罰的做法。

酬神演戲要村民招待戲班吃飯。河南陜州民姚進寶挾嫌幫毆致死無服族叔姚喜先案，據(jù)尸妻姚李氏供:十二年四月十一日，村內(nèi)演戲酬神，男人派姚學湯管戲班的飯食。姚學湯不肯承管。男人原說姚學湯若出來看戲，定要把腿打折。〔24〕結果雙方發(fā)生爭打，導致命案。

民間患病往往向神祈求保佑，一旦病愈，還有演戲還愿。陜西漢中府西鄉(xiāng)縣客民陳奉因索討戲錢毆傷王長青身死案，據(jù)兇犯陳奉供：

年四十六歲，四川巴縣人。父親已故，母親余氏年七十三歲，弟兄四人，小的居長，女人許氏，沒生兒子。寄居案下曹家河開酒鋪生理，合王長青素識沒嫌。王長青唱獨腳傀儡戲營生。嘉慶二十年二月二十六日，小的因母親病愈，雇王長青唱戲酬神，講定錢五百文。原陸續(xù)給過四百六十文，下欠錢四十文沒還。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小的在鋪門外閑坐，王長青走來索討前欠，小的推緩，王長青嚷說小的沒錢不該唱戲，生氣叫罵，小的回罵。王長青就用鐵煙袋打小的左肩一下，小的奪過煙袋。他擰身彎腰拾取小板凳，小的順用煙袋打他左臀三下，王長青沒得拾起板凳，轉身用腳踢傷小的左腿，小的也用右腳回踢一下，不料適傷他小腹倒地。經(jīng)羅銀光同堂弟陳光發(fā)先后走來問明情由，扶救沒效，不一會，王長青因傷死了?！?5〕

陳奉“因母親病愈，雇王長青唱戲酬神”，因欠錢與藝人產(chǎn)生糾紛。所唱的“獨腳傀儡戲”當是指木偶戲。

演戲會聚眾，觀眾有飲食需要，也是做生意的機會。直隸廣平府成安縣民王孔秀因口角扎死同村人王孔林案，據(jù)王孔秀供：

小的是本縣人，今年三十五歲，一向賣飯生理，父親王爾孝今年六十七歲。本姓史，從幼給王姓做兒子，改姓王的，母親已故，兄弟王孔義。小的合已死王孔林同村居住，平日和好，并沒仇隙。嘉慶七年三月里，王孔林把小的父親在公伙地里種的柳樹砍了兩株，小的看見合他理論。王孔林說小的父親是外姓人，已經(jīng)承受了王家莊房，還要爭論公伙地里柳樹，合小的爭鬧，是父親把小的喝阻的。五月十九日鄰村柏寺營村唱戲，小的在戲臺下賣飯。將晚時候小的因飯賣完，收拾家火，把殺雞用的小刀掖在腰邊，走回家來。見王孔林在小的門首混罵，小的問他罵誰，他說罵小的，小的也回罵了一句，王孔林就上去把小的發(fā)辮揪住，兩手撳按，口里混罵說要合小的拼命?！?6〕

這是利用演戲而賣飯。

浙江紹興府蕭山縣民人王思位毆傷孫陳氏致氏所抱侄女小姑身死案，該案的起因，則是社廟唱戲擺攤爭鬧引發(fā)。嘉慶七年二月初三日村中社廟唱戲，孫陳氏的兒子孫發(fā)貴年二十五歲，在廟門首擺攤賣餅，王思位也來擺賣水果，因買果的人多把孫發(fā)貴的攤子擠翻，踏壞燒餅?！?7〕于是產(chǎn)生糾紛，發(fā)展成后來的惡性案件。

演出是公眾活動，聚集多人，熟人交集，糾紛時常發(fā)生。陜西宜君縣客民吳庭法等因被踩口角毆扎李振興身死案，嘉慶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據(jù)監(jiān)生蔡青云報案稱：“本月二十七日，監(jiān)生莊上演戲酬神。午后，有客民張加安因臺下?lián)頂D，誤踏萬一彥腳面爭毆，有張加安鄰人李振興上前幫護，被吳庭法用刀扎傷李振興左耳根、右腿等處身死。”〔28〕從官方審案的各方供詞來看，看戲時引發(fā)的這場斗毆，實際上是多種社會關系沖突的爆發(fā)。據(jù)尸叔李士林供：安徽安慶府桐城縣人，寄居宜君縣磑河南溝種地。已死李振興是其族侄。嘉慶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他往鄜州探親。李振興原籍桐城，只有胞叔李真德寄居雒南縣兩岔河務農(nóng)?？芍钫衽d是安徽桐城人來陜西種地，他的親戚來陜西謀生。他幫助鄰居張加安等打架卷入斗毆。張加安、張?zhí)m九、張老么是同胞弟兄，他們同鄰人李振興來棗林莊看戲，因人多擁擠，張加安誤踏了萬一彥腳面，萬一彥同他雇主唐孝斥說張加安不是，張氏弟兄不服，與萬一彥們爭吵扭結。意外的是半路殺出一個吳庭法，他二十一歲，陜西同州府澄城縣人。父母俱故，并沒兄弟妻子，來宜君縣磑河傭工度日。嘉慶十年秋間，他與李振興做過短工，李欠他工錢一百文，討過幾次，李振興不肯還錢，反把他辱罵。他因李力大兇橫，沒敢與較。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午后，他來棗林莊看戲，見李振興被萬一彥等揪住毆打。他想起李欠錢不還，反被辱罵，就乘機拔身帶小刀，上前扎李振興右腿里面一下出氣。不料李振興轉身叫罵，撲揪他的胸衣，低頭向撞，他掙不脫身，順用右手拿的小刀嚇扎，適傷李左耳根。李不松放，伸手奪刀，他怕被奪去，用左手接過刀子，扎李右腿外面一下，李振興松手倒地，不一會就死了。吳庭法實因李振興欠錢不還，反被辱罵，見李振興被人揪毆，乘機扎他出氣，結果嚇扎適傷致死。看戲發(fā)生了這場案中之案，也算是離奇事件。

看戲斗毆之事還有。湖北德安府隨州民徐大信因索欠戳傷大功服兄致死案，據(jù)徐大信供：

隨州人，年三十九歲，父親已故，母親聶氏現(xiàn)年七十一歲，女人已故，生有一子，幼小已死。徐大禮是小的共祖大功服兄。小的父親徐鳴奎弟兄五人。父親與三伯徐鳴高、五叔徐鳴盛有公共祖遺木棧一所，代客買賣木料，抽分租息。后三伯、五叔身故，父親年老，議定棧歸五叔的兒子徐大禮同三伯的嗣孫徐楚富經(jīng)管，每年按股提錢給父親收用，立有議單。后來父親身故，應得棧內(nèi)股份錢文自嘉慶十五年起，徐大禮總沒付給。小的屢向催討，徐大禮說，棧內(nèi)生意平常。只可從緩再算。到十八年二月內(nèi)，小的邀同堂兄徐大利與徐大禮結算，共應還小的錢文六十千文。徐大禮許定五六月內(nèi)一并清給，小的應允，隨往襄陽一帶貿(mào)易去了。六月初一，小的挑著貨擔回家，走到州屬寶善寺地方，因寺前正在唱戲，歇擔觀看。適徐大禮也在那里，小的向問錢文可曾備齊，等回家去取。徐大禮回說，錢未措得。小的說他拖延，徐大禮生氣，斥責小的不該在戲場對眾索討。小的不服分辯，徐大禮嚷罵，小的回罵?！?9〕

這里的寺前唱戲，應當也是敬神演出。貨郎徐大信順便看戲，遇債主索債，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導致命案。

三、結 語

綜上所述，嘉慶時期的民間戲曲演出活動遍布大江南北的直隸、奉天、山西、河南、陜西、山東、湖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等省，其中山西、陜西的事例較多，是演戲活動的繁盛之地。演戲活動既在城鎮(zhèn)進行，也廣泛深入鄉(xiāng)村。從平原到水鄉(xiāng)，都活躍著戲班。戲曲演出活動在民間社會有著深厚的文化土壤，歲時節(jié)日需要演戲娛樂，敬神還愿的演戲既是娛神也是娛人。民間演戲的組織形式一般是村社成員輪值，經(jīng)費來自公攤，也有懲罰村民出錢演戲的，演戲活動有著村社認同的意義。民間社會也因演戲產(chǎn)生糾紛，往往是因為攤錢不均、出錢不力或交費延時等產(chǎn)生于組織者與村民之間。民眾看到的演戲較為豐富，除了一般的地方戲外，還有皮影戲、獨腳傀儡戲等。

演戲活動的繁盛也要拜戲班與戲曲藝人所賜，嘉慶時期戲班活躍于各地。從河南祥符縣和廣西凌云縣的事例來看，戲班藝人的社會流動性較大，戲班有跨府跨省組成的。一般的戲班由三四位藝人組成，有管班、管賬等分工。山西、陜西的戲班多采取股份制的分配形式。戲曲藝人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低，三四十歲尚未婚娶，而且不少人是獨子，獨身在外拼搏，生活艱辛，實屬不易。戲班內(nèi)部有時會產(chǎn)生矛盾，發(fā)生糾紛，如演員透支工錢與領班的糾紛，戲班掌班與雇工之間因雇工支取工錢發(fā)生糾紛，戲班成員之間因借貸產(chǎn)生沖突。戲班與其他民人也會發(fā)生矛盾，如戲班外出前借貸未還被阻出行的糾紛，戲班在外地演出時招收他人雇工與雇主產(chǎn)生糾紛，戲班與有礙演出之人產(chǎn)生糾紛，戲班走水路雇船與船主因費用發(fā)生糾紛。

注釋：

〔1〕王姝、姚春敏：《〈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中的戲曲史料探微》，《中華戲曲》2018年第2期。

〔2〕本文依據(jù)的資料有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

〔3〕〔9〕〔10〕〔11〕〔12〕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73-1774、1772、1772、1378、1690頁。

〔4〕〔5〕〔6〕〔7〕〔16〕〔17〕〔18〕〔19〕〔20〕〔21〕〔22〕〔26〕〔27〕〔28〕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上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94、346、620、619、817、163、425、318、745、1451、239、37、691、590頁。

〔8〕〔13〕〔23〕〔25〕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986、504、589、991頁。

〔14〕〔15〕〔24〕〔29〕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1冊，第64、217-218、127、245-2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