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櫪
1
那個初夏的早晨,我爸讓我替他去大娘家送一封信。我問什么信,我爸嚅動著干燥的嘴唇說,別管這么多,送去就好。
那時,天還沒大亮,我媽已經(jīng)下地了。她一早起床,就是為了搜捕那些躲過數(shù)次圍剿的老蟲子。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菜青蟲也懂,尤其那些歷經(jīng)風雨的老蟲子。年輕蟲子,因為氣盛,做事高調(diào),不懂得收斂。一棵菜,菜心固然鮮嫩,卻是戰(zhàn)場的核心地帶。
菜葉正面,陽光充足,葉綠素豐富,但危機四伏。年輕蟲子腦子一熱,才不考慮這些兵家大忌,往往仗著腰桿子硬,沖上去就啃。它們吃飽喝足了,在甜美的“蟲生”里搖頭晃腦,也完全暴露在了靶子上。
有人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大概說的是森林中的鳥吧。飛進菜地的鳥,只會啄食西紅柿和偷盜土里的種子。早起的蟲兒有菜吃才是真的。剛包心的包菜,被露水滋潤了一夜,肥美多汁,咬起來咔吱咔吱的。春蠶咀嚼桑葉算什么,青蟲啃包菜才叫一個痛快。
小蟲子啃食菜葉,就像螞蟻啃骨頭,小嘴一扁一扁,葉面很快被啃出許多小米粒樣的凹斑。老蟲子鐵嘴鋼牙,好好的菜葉,不大工夫就大窟窿小眼睛了。如果治理稍有延遲,整片菜地變?yōu)閺U墟就在彈指之間。
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果實,菜農(nóng)會增加農(nóng)藥劑量和噴灑頻率,可日漸升高的農(nóng)藥殘留指數(shù),反而鍛煉了菜青蟲的生存能力。有時候科技手段還真不如土辦法好用,我們決定人工捉蟲,既安全,又能一了百了。一個稱職的菜農(nóng),要肯下力氣,要有技術,眼睛要亮,還要掌握天敵們的生存規(guī)律。
老蟲子命長,是有道理的。不知從何年何月起,它們先其他蟲子一步, “進化”成了穴居動物——當我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時,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那樣驚訝。
它們建造在土里的洞穴,通常在菜根附近。蟲子精心計算過,按照它們的腳力,遠了費時,近了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它們每天兩點一線,和上班族一樣勤勞。
對蟲子而言,啃菜既是生活所需,也是工作內(nèi)容。下雨天,它們照樣上班,就伏在葉子陰面、雨水灑不到的地方。有時候雨大,冒雨也要出來。畢竟, “蟲是鐵,菜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蟲子上班,不是朝九晚五,更不會整個白天都上班,它們晝出夜伏。吃飽了在菜葉上躺平,好是好,但有暴露的危險。居安要思危,老蟲子也這么想——千萬別小看造物主的任何心思。因此,老蟲子吃飽就閃,它們和工作時間久的老油子一樣滑頭。只不過,老蟲子躲人,怕被捉;老油子躲工作,怕出力。
老蟲子伺機而動,就像陰謀家,逼得菜農(nóng)也成了戰(zhàn)略家。
看著一團團濕漉漉的糞便,卻不見蟲子的身影,任誰都會恨得牙癢癢。眼看一棵菜快被翻騰熟了,還找不到它們——千萬別急躁,蟲子不像有些人那樣喜歡跳槽,老蟲子更念舊。大約從蟲卵孵化為蟲的那一刻,老蟲子就把咬了第一口的那棵菜當成了第一口母乳和唯一的故鄉(xiāng)。
別不信,我實踐了很多次,且每次都不落空——要么它借著菜葉的掩護在泥塊下休憩,要么它回到了自己的洞穴里閉關。
其實,所謂老蟲子,仍是菜青蟲的幼蟲期,可每天不定次數(shù)從洞穴里爬進爬出、爬上爬下,通身磨出一層老繭,青蟲變成了黑蟲或褐蟲,擁有老農(nóng)民樣的膚色——換個角度看,蟲子的一生,也是奮斗的一生。
至于醉酒的我爸,后半夜回來的,還是前半夜回來的,那天早上我媽并沒有深究,也沒有生氣——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其實我媽就算生氣,也不會停下勞作的態(tài)勢。歲月漸深,我媽的心胸也隨著寬廣——都是被生活的棱角撐圓磨潤的。因為她明白,地球不會因為她生氣了就停止轉(zhuǎn)動;日頭也不會只把光芒灑向莊稼,不灑向野草;野草更不會從而剎住與莊稼爭天奪地的野心。
一只菜青蟲的卵,也醞釀著飛翔的理想,我媽——這個有著兩個未成年孩子,兩頭半樁子豬,六畝莊稼地,三畝菜地,一個病丈夫的農(nóng)村婦女,才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生氣上,她要把作為母親的責任化作汗水,撒入生活的汪洋,哪怕流著眼淚。
2
等我走出屋門,天快亮了。破天荒,我爸已在院里,還煮了早飯,而不是在睡回籠覺。我爸經(jīng)常說,天明睡個回籠覺,年下吃個鹵豬頭,好酒招待好朋友,是他人生的三大快事——看似很俗套,卻是有原因的。
凌晨一兩點,黃金睡眠時段,我爸卻像被誰下蠱,準時咔咔咳嗽一陣子。一聲接一聲,一陣緊一陣,打破黑夜的靜謐,也震蕩著脆弱的神經(jīng)。墻也攔不住,咳嗽聲總是令人惱火。睡得越熟,惱火的火苗越高——白天,我會感到悔恨:他是我爸呀,他也不想生病。可到了晚上,火苗照樣燃燒。
我爸蹲在花池邊,好像盯著一株月季冒出的新芽。花池一米見方,是我堅持用廢磚頭壘砌的。木本有月季,草本是指甲草和燒湯花。開始,都嫌它擋道礙事,還好它不是一條狗。不知何時,我的神經(jīng)里滋生了斗士的基因。飯桌鋪桌布,喝茶用杯子,上地戴個遮陽帽,現(xiàn)在看來順理成章,在當時的農(nóng)村,卻會惹人厭煩、見笑。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爸那天的目光,格外閃爍;他高大的身軀,仿佛也變得矮小——我內(nèi)心一陣慌亂,我見不得我爸這樣,雖然有時我會恨他,恨他喝酒,恨他只當甩手掌柜,恨他時不時病歪歪的??赡且豢?,我覺得有必要做些什么,誰讓他是我爸呢。
平心而論,我爸對我極好,沒彈過我一指頭。我沒出生前,有個算命的說,我爸沒有閨女的命。我爸揚言,如果我還是兒子,就換個閨女去。當接生婆說我是女娃,我爸先是難以置信,再到欣喜若狂。立馬買了兩斤糖和一條煙,逢人就說他有閨女了。
月子中,我爸做飯洗尿片,大包大攬,不像其他月子,油瓶倒了也不扶。晚上,也要攬著我睡,怕我媽壓壞我了。他似乎忘了,我媽是生了三個兒子的母親——因為這個,我媽無數(shù)次對我說,我可以不孝順她,但一定要孝順我爸,就算我爸去世后,每逢提到我爸伺候月子的情分,她滿臉富足,仿佛那短暫的幸福時光,輕輕松松就抵消了她一生的辛苦。
3
這個大娘,不是我親大娘,已經(jīng)出了五服。她能說會道,性子溫柔,在村里屬于巧女人的行列。因為她的針線茶飯、院里屋外的本事,都不遜色于人,甚至還高上半頭。她會繡花,我們這里叫扎花,長短針法的花朵枝葉,跟活的一樣。人也不邋遢,衣著得體——但我依然不喜歡她。因為她講話只講半截,時刻把自己當作一個謎面專家。眼神呢,看人也要遮遮掩掩,讓我想起地上緩緩爬行的蚯蚓——如果單這些,我也不會那么生厭,畢竟人與世界是多樣性的。
可作為大娘的兒媳婦,臘梅就悲催了。在大娘心里,臘梅無知無覺,是木頭是泥坯,干脆就是一頭豬吧。當家婆這樣看待臘梅,丈夫嵩岳也這么認為……漸漸地,臘梅就真成木頭了。
晌午,溝邊的老皂角樹下是人們吃飯的集合點。溝里有風,樹下陰涼,多愜意的時刻啊。大娘卻端著瓷碗,兩根筷子三挑兩挑,長吁短嘆的,碗里似乎放了毒藥般難以下咽。又嘆道:唉,帶顏色的菜都長到你們家地里了,俺家地里光長韭菜啊。
誰說呢,你家西紅柿西瓜大呢?珍珠嬸子撇撇嘴。
大嫂會舍得吃?啥東西不跟金豆一樣,還要賣錢呢。我媽笑著說。
大娘拾著笑了幾聲。接著又舉著碗說:瞧瞧,瞧瞧,那女人切的韭菜,這是喂駱駝呢。
珍珠嬸子和眾人對下眼神說:大嫂,你就知足吧。不動手就能吃上現(xiàn)成飯,還抱怨個啥。換做我,嘴都能笑歪。附和聲頓起。
珍珠嬸子想了想,又說:大嫂,你家嵩岳官席都會做,讓他教教臘梅。或者,你做。
大娘做出苦笑的樣子:俺兒可不像你家大偉有耐性……恐怕教都不會,你們是不知道,那女人豬腦子呢。我做?你看咱村哪個當婆子的還做飯?唉,白瞎兩丈燈芯絨咯。她喪氣的模樣,好像虧了一大樁買賣。
臘梅做飯不精細,刷個鍋大娘也照樣嫌棄。
有一次,我媽正在刷鍋,大娘來了,盯著我媽捉刷子的手左看右看。
看你,刷子頭尖尖的??磯蛄?,大娘冷不忒這樣說。
我媽停下刷鍋,盯著手中司空見慣的高粱毛刷子,一時不明所以,如我審讀著一道復雜的數(shù)學題一般。
唉,我是說,那女人刷個鍋像是在犁地,每把刷子都被她戳成禿子頭了。
大嫂,一個人一個做法,不算啥毛病。我媽解勸道??山又?,大娘的話,讓我差點驚掉大牙,否則三十年過去,我也不會記得這么清楚。她說,一把刷子的形狀,都能看出來我媽生男孩多,臘梅只會生女孩。
我媽吃驚了,沉默了。伶牙利齒的我媽,也被大娘這個荒謬的觀點砸蒙了。我放下笤帚,忍不住多看這個邪惡的老女人兩眼,想弄懂她究竟是哪個星球來客。
她繼續(xù)擠著邪惡的眼睛說,你家的刷子毛都用散架了,還是尖頭??纯矗癫幌衲莻€東西?說完,還嘿嘿干笑兩聲。
我媽忙壓低嗓子,大嫂,閨女還在這兒,看你說的啥?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生理衛(wèi)生課,老師講過生殖系統(tǒng),但不屑、氣憤和羞赧,還是一齊涌進我的胸腔。于是,我滿含怨恨地瞪了我媽一眼后,咣當一下摔門走了。
4
無時無刻挑臘梅的不是,成了大娘打發(fā)歲月的習慣。如果只是這樣,臘梅還不算悲慘。但大娘對臘梅的惡,遠遠不止這些。
家暴,現(xiàn)在是法律所禁止的侵權行為。可在當時,在大娘這種人眼里,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正常行為。嵩岳家暴臘梅,不管是在門里,還是門外,只要他老娘解氣,他伸手就扇,抬腿就踹。
面對窮兇極惡的男人,臘梅像豬狗一樣在地上翻滾,啞巴一樣哭號??吹接腥藖恚竽锩r住嵩岳,說:看看,打成這都不會服個軟,挨死打的東西啊。你都不會起來跑?換誰誰不氣,不打你打誰?可私下里,大家都知道大娘的秉性,她經(jīng)常教育兒子說:打,狠狠打!媳婦就是墻上泥皮手上垢甲,該搓搓,該揉揉。
在嵩岳母子的揉搓下,臘梅越發(fā)木頭。走路像木頭,干活像木頭,連眼神也像木頭。
除了拉架和背地里同情臘梅,作為外人,明面上沒人會深管這種事情。出于生存等需要,在特定環(huán)境下,多數(shù)人只會拂去自家門前雪,而旁人的瓦上霜,則有心無力,或者有力無心。從這個層面講,人類的世界是悲哀的,人性也是殘忍的。
如果,臘梅的人生還有人溫暖,那人就是小靜,臘梅的小女兒。小靜屬虎,比我大一歲,她的兩個姐姐,受奶奶的教唆,從小就疏離臘梅,也管臘梅叫那女人,從不叫一聲媽。
我去小靜家串門,臘梅總在干活,動作遲緩,一聲不吭。老巫婆倚在門檻上,或者坐在當院,監(jiān)工似的。我去過臘梅的臥室——西院的一孔窯洞。窯洞幽深,半截打著一道土坯隔斷。臘梅和小靜睡在外間一張床上,里面沒去過,太黑了,一股泥土的腥潮氣。
床鋪很簡單,一張素色大布單子,平整得像張鐵皮。床頭是張黑漆(也許是棗紅色)的桌子,上面一把木梳,一個紅塑料邊的圓鏡和一瓶花。不,不是花瓶,準確說是豁鼻兒的粗瓷罐,每家每戶都有的粗瓷鹽罐,花是滿溝渠的淡藍色的馬蘭花。它的存在,讓我著實吃了一驚。它們就像一幅畫,一束陽光,讓我原本感到壓抑的心情倏地輕松了很多。小靜說,這是她媽放的。
5
我媽教導我,做事認真,做人不要太認真;與人相處,多看長處——這些話是對的。可當時,她是在勸我不要和大娘撕破臉,我內(nèi)心是抵觸的。
客觀說,大娘也有長處。我家男孩子多,衣帽鞋襪都費。我媽忙不過來,大娘也會幫忙上個鞋幫子,納個鞋底什么的。
再個我爸身體不好,常年臥床,飲食上需要將養(yǎng),雞蛋奶粉的離不了。隔三差五的,我家的三斗桌上會放著半盆白雞蛋,一看都不是我家母雞生的,我家母雞品種是駱駝紅,生的是紅皮雞蛋。
雞蛋是大娘送來的,我心里隱約感覺不妥,她都不能趁我媽在家時再來送嗎?那陣子,我爸犯病,一直臥床不起,地里的活計全靠我媽早出晚歸地收拾。特別第一次看見大娘坐在我家屋里,有一搭沒一搭和我爸說話,我頭皮突地震了一下,大娘的神情看似尋常,我卻感覺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成分在里面。我媽卻說,小孩子家別那么多心眼,大娘是咱一家子的骨肉??晌倚睦镞€是不舒服,于是便篤定我媽是被大娘這些恩惠收買了。
當嵩岳的大女婿想在我們村落戶遇到阻力時,大娘對我家越發(fā)親厚,不,對我爸。她不管我媽在不在家,要么拎著半斤雞蛋糕,要么八兩芝麻酥餅就來了,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雖然她也明白,這件事非常棘手,因為它看似合法,卻不符我們村的民情。
我們村緊挨著市區(qū)和公路,糧食地菜地都是水澆地,屬于“好地區(qū)”。耕地三十年不動的政策沒出來前,村里每年添丁進口的家庭,就指望著誰家閨女嫁出去,好接盤騰出來的土地。獨生女的家庭,上門女婿落戶進村,旁人無可厚非。嵩岳三個閨女呢,一旦開了這個頭,勢必攪亂了村子的秩序。
按理,我爸一不是村長,二不是鄉(xiāng)長,可在他的諸多朋友里,雖然白丁居多,卻也不乏“鴻儒”——指的是端著鐵飯碗的人。我爸念過初中,算得上農(nóng)村文化人。那時,沒有手機和網(wǎng)絡,可神奇的是,尤其在大雪紛飛時候,總有朋友來和我爸溫酒敘話。就好像,落雪就是他們的秘密暗號一樣。有時候,來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甚至四五個。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一碗咸菜,一碗腌蘿卜絲,一瓶白酒也能從早喝到晚——盡管很痛恨我爸喝酒,但我現(xiàn)在非常懷念那些日子。
大娘家和我家一墻之隔,一點動靜她都能聽見。她貌似做著針線,耳朵卻也支棱著,聽著上房屋男人們爽朗的談笑聲,她會說,瞧,俺兄弟多有本事,認識這么多有本事的朋友——口氣滿是羨慕。我媽微笑著,并不接話。
唉,俺那人如果在世,朋友也多哩——大娘繼續(xù)嘆息。那人,是大娘的丈夫,死得很早。生前是大商號的掌柜,常年走南闖北。我爸評價他,精明不失豁達,豁達不失儒雅,若不是命短,一定是個大生意家。
娶了大娘后,大伯依然常年在外——其實,我爸只比嵩岳大四歲,有關大伯的事情,多數(shù)也是聽族人說的??晌野终f,他見過大伯,很體面,很有風度,待人也親。大伯死在天津客棧的時候,三十還不到。商行來信說,他晚上肚子疼,天明就死了。
那時,大娘剛滿十九,兒子嵩岳也才一歲,滿打滿算,她和丈夫就沒見過幾回面。大伯的后事,是本家一個兄弟去天津料理的。嵩岳十六歲時,大娘讓他和本家叔叔把大伯的遺骨背了回來。她說,活著孤著也就罷了,死后再不能孤零零了……可惜,大娘的不幸離我太過遙遠,并不能夠抵消我對她的厭惡。
6
雖然不清楚我爸遇到了什么難處,可一聽去大娘家,心里還是有點猶豫。
我最后一次去大娘家,是個后半晌,小靜喊我去看《啞巴新娘》。床沿還沒暖熱,電視屏幕翻個白眼,咯嗒一聲,滅了。不晌不夜,怎么停電了?我發(fā)著牢騷。小靜努努嘴,指指窗外,一個黑影貓樣溜了過去。
我臉龐發(fā)熱,嗓子眼堵了一團棉花,還感覺心被什么東西扎了幾下。黑衣黑褲的大娘正在院中央摘花椒。她一副不怕鬼敲門的模樣,居然還能笑瞇瞇地說,沒事常來啊——好像電閘是我拉的。哪個兔崽子吃飽了才來你家——我對著那扇黑漆木門說。
終于,我走出家門,去給父親送信。此時的日頭,還紅著臉躲在樹梢后面。樹木枝青葉綠的,散發(fā)著清新的草木氣息。雞鳴,狗叫,鳥啼,絞水的轆轤聲,都和往日早晨無二。遠處洼地里,人影晃動;近處,花嬸迎面走來。我一陣心跳,好像她洞察我的去向,耳根緊隨著也發(fā)燙了。她看我一眼,干啥去?目光帶著問號,似乎還長了刺。我……去地里找我媽——多機智的搭話啊。然而,花嬸挑著擔子早已走遠。
大娘家的大門,仍然緊閉。門板上的春聯(lián)殘破不堪,看不出一點紅氣。
透過門縫的目光,被花椒樹繁盛的枝葉阻擋住了。大門到后窯有二十幾米,花椒樹就像一堵迎門墻。推門、進去,看似簡單,手腳卻被什么東西黏著。煮豬食的味道越發(fā)濃厚,咣當咣當像是搟面的聲響沉悶不堪。
當我硬著頭皮推開門,西墻角那窩雞狗樣狂吠,震得頭皮發(fā)麻。后窯門西邊大鍋臺旁,臘梅在燒豬食?;鹛湃麧M柴火,她仍在見縫插針。臘梅瞟我一眼,沒說話。
整個院子,籠罩在聚攏又散開的煙霧里。窯洞里也灌進去不少,像一條幽藍神秘的隧道??人缘娜耸谴竽?,是她在搟面。她套著灰色大布衫的身子,一前一后,一前一后,隨著搟面杖的遠近忽閃著??床磺逅哪樕7炊桥D梅,臉龐和眼睛許是被煙熏火燎的,帶了顏色。乍看臘梅,與昨日無二,但整個人的氣場顯然不是昨天的臘梅,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意味。那種氣息,我能捕捉到,卻無法用言語表達清晰。我正為難,嵩岳哥從偏院出來了,我迎著他的目光,可他只是張張嘴,卻沒吐出一個字,扛著屋檐下的鋤頭,咚咚出了門。
那個清早,我見識到了自己的厚臉皮,大娘家沒有一個人待見我,可我感覺使命沒有完成,不能走!見我磨蹭著,大娘嘆口氣說,回去吧,啥事沒有,昨兒你爸就是喝多了,來家里喝了一碗水。哦,我松了一口氣,可耳邊卻傳來臘梅一聲刺耳的冷笑聲。我的心臟被臘梅的冷笑刺激得猛然一縮,仿佛一塊石頭,緩緩落入了冰冷的河中。
我在臘梅身邊蹲下身子,撿起一根干柴投入灶膛。臘梅慢悠悠對我說,回去告訴俺叔,覺也睡過了,抓緊辦事……這人,我爸睡覺不睡覺,關她啥事。
7
那天回來,我爸依舊蹲在花池邊上。地上好幾個煙頭,和他一起在等我。
聽完我在大娘家的“偵查”結果,我爸烏黑緊鎖的眉頭越發(fā)擰作一團,他低頭不語,攥著一個煙頭,在地上來回劃動。烏黑的劃痕,像是一堆誰也解不開的密碼,更像是他懊惱不堪的心情。
爸,你是不是搞錯了?紙條上一個字也沒有,我誰也沒給——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果然是我爸搞錯了,我爸說的。
大約十點來鐘,我媽捉蟲歸來,家里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嵩岳的小叔,一個是大娘的娘家兄弟,他們關著門,像是在開一個秘密會議。我在院子里,先是聽見我媽壓低嗓子,不緊不慢說了好半天話。最后才聽見嵩岳小叔說,嬸子,我清楚了,從此以后,咱還是一家人……
送走眾人后,我爸神情落寞,我媽不悲不喜,該干活干活,該吃飯吃飯。但我嗅到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沒兩天,嵩岳大女婿落戶的事情最終塵埃落定——這是我爸的功勞。
也許,有了女婿撐腰,臘梅的家庭地位陡然提高了不少,敢人前人后說大娘的不是,敢公開喊丈夫的名字。
而大娘,開始變得唯唯諾諾,不再人前人后數(shù)落臘梅的不是,就連她想摸摸重孫子的臉蛋也不行——臘梅不讓,冷著臉說她的手不干凈。嵩岳就在一旁,看到老娘受了委屈,居然也不再吭氣,而是催促大娘回家去吧。漸漸地,除了佝僂著身子、拎著豬食桶出來喂豬,大娘便不常出門了,活成了一只老孤鷹。
從此,大娘家和我家的關系,像是隔了一道無形的籬笆。小靜偶然來找我一次,也跟做賊似的……直到現(xiàn)在,我爸讓我送“信”的事,我一字沒向母親提起,好多次我想張嘴,可迎著我媽渾濁但仿佛能夠看透一切世俗的目光,又覺得一切盡在不言中,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