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劇西征、史戲同構(gòu)與大河敘事
——論歷史小說《西江英雄傳》的文體特質(zhì)

曾令霞

（佛山科學技術學院 人文與教育學院，廣東 佛山 528000）

小說與歷史同源共生，小說如長河浪花，跳脫瞻顧、裹風挾沙，具有擺脫主流實錄觀念束縛、虛實描摹歷史的主觀能動性。小說入“史”可見其小，“史”入小說，可見其大，這是小說的包容性與涵蓋力帶來的直接結(jié)果。從文體特質(zhì)來看，“史傳”文學兼具歷史與文學二重成分，從史學角度，它是通過文學藝術手段，借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描述表達歷史觀；從文學的角度，它是以歷史事件為題材，重在塑造歷史人物形象的文學作品。徐煒先生的長篇巨著《西江英雄傳》繼承了“史傳”文學傳統(tǒng)，從“歷史小說寫什么”到“歷史小說怎么寫”，從“粵劇西征”“史戲同構(gòu)”“大河敘事”三方面進行了實踐與探索。

一、粵劇史上的李文茂

20 世紀50 年代后期，《羊城晚報》曾連載歷史小說《紅船英烈傳》，說的就是李文茂造反的故事。他的事跡，也曾被寫成粵劇劇本《李文茂起義》，佛山青年粵劇團也上演過以他為原型的《鐵血紅伶》。2017 年，南方日報出版社出版徐煒先生的長篇巨著《西江英雄傳》，以嶺南英雄李文茂為傳主。清道光末年（1850年）洪秀全起義于廣西金田，建立太平天國，在洪秀全的號召下，佛山粵劇伶人李文茂率領紅船弟子起義。李文茂，廣東鶴山縣人，清道光末年至咸豐初年粵劇鳳凰儀班著名“打武家”，出生梨園世家。李文茂繼承父業(yè)，成為粵班著名的“二花面”（武凈），以演《蘆花蕩》中的張飛、《彥章?lián)味伞分械耐鯊┱潞汀稉跽彙分械年愑颜徶Q。他平時為人輕財尚義，頗有江湖俠義，又精武技，隨為班中打武家領袖。他也是天地會有名的拳師。咸豐四年（1854），粵劇伶人李文茂會合佛山陳開起兵，響應太平天國起義反抗清朝。李文茂穿粵劇戲服中的蟒袍甲胄，親任三軍統(tǒng)帥。參加起義的粵劇伶人認為反清復明首先要恢復明朝衣冠，所以他們都穿上和明朝服裝相似的粵劇戲服。戲班的“北派”人馬（會武功的伶人）作為起義軍骨干，被李文茂編為三軍：小武及武生編成文虎軍，二花面及六分等編成猛虎軍，五虎軍及打武家編成飛虎軍。李文茂率部沿兩廣西江進攻，在廣西潯州建大成國稱王。1858 年春，李文茂率軍攻打桂林，受傷后退回柳州，清軍按察使蔣益禮統(tǒng)湘軍大舉攻之，柳州融縣諸根據(jù)地相繼丟失。李文茂一再敗到懷遠山中，在1861 年嘔血病死。李文茂既死，紅船子弟收拾余眾投陳開，陳開慷慨誓師為李文茂復仇，值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西征軍次大圩，陳開欲投未果，進退失據(jù)，被殺于大攤。殘部及梨園弟子星散。

李文茂起義被鎮(zhèn)壓后，清朝總督葉名琛在廣東進行殘暴屠殺，近百萬伶工被殺。李文茂起義雖然失敗，但他在粵劇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李文茂率戲子起義稱王導致政府查封戲班、禁演粵劇，甚至搗毀了“瓊花會館”，使粵劇面臨滅頂之災，被禁演了幾十年。在這段粵班被禁公開演出卻又得以喘息的時期，成就了三件事：一是粵戲藝人憑借入京戲和外江班的名義，學取外省戲劇表演藝術，從而豐富了粵劇的表演手段；二是李文茂率領的粵劇子弟兵在轉(zhuǎn)戰(zhàn)遷移中，把粵劇先后傳入廣西和云南，孕育和滋養(yǎng)了邕劇和壯??；三是部分粵劇藝人被迫漂泊海外，到南洋或北美等地，尋找演出機會，以繼續(xù)演戲謀生，促使粵劇向海外傳播和發(fā)展。本地班沉寂了一段時間，期間不斷努力爭取演出，同治年間終于得到解禁。粵戲班恢復粵劇名義演出，粵劇正式復蘇。［1］137-142

二、粵劇西征

粵劇戲班傳播廣泛，凡有粵人的地方便有粵劇。從廣府本土文化的角度來看，紅船戲班的歷史就是一部粵劇水上演繹史，凡有珠江水處便有紅船停泊、演戲。紅船戲班的流動性很強，水性十足。以紅船戲班為原型的小說《大江紅船》，從水、陸兩條線講述紅船時期粵劇的傳播，珠江延伸為北江、東江、西江三條支系，小說著重講述了紅船戲班與西江的淵源，“廣西與廣東山水相連。一條西江，貫通桂粵兩省。廣州人聽不懂廣東的潮汕話，卻聽得懂廣西腹地的方言，而去廣西腹地更遠。究其原因，潮汕的河流不屬于珠江水系，兩地的方言甚少交流。潮汕不流行粵劇，只有說潮州話的潮劇。廣西大部分地區(qū)流行粵語、流行粵劇，緣由是廣西的大部分河流，屬于珠江水系。古代交流以內(nèi)河為樞紐，紅船沿著西江支流溯水而上，紅船到那，就能把粵劇傳播到那?！保?］作品中，紅船在佛山、順德、高明、南海、江門、梧州、香港、澳門等地漂移，除了講述演戲遭遇外，作者還將各市鎮(zhèn)的風土人情納入敘事范疇，通過圖文并茂的方式描述當時當?shù)氐膽驁@、劇院，對當時的演出環(huán)境及條件進行了歷史性的還原。紅船戲班水上的傳演與傳播，為粵劇的成型與發(fā)展打下了深厚的民間基礎。“未有八和先有吉慶，未有吉慶先有瓊花”，粵劇本地化的起始點是佛山，佛山是著名的粵劇之鄉(xiāng)，“梨園歌舞賽繁華，一帶紅船泊晚沙。但到年年天貺節(jié)，萬人圍住看瓊花。”清代的這首“竹枝詞”反映了清代佛山升平墟鎮(zhèn)及汾江河一帶水域紅船戲班的盛況。［1］213《西江英雄傳》不但以紅船連通了廣佛城際共同體，還沿西江向西擴張了紅船戲班的影響力。李文茂在攻克慶遠后，盛典三日，演戲娛民酬神，明令禁止賭博和斗毆，嚴明紀律。所到之處，傳播粵劇種子。再則，戲曲是傳統(tǒng)社會的宣傳工具與傳播媒介，以戲為媒是權(quán)、利集團政見、理念推廣的最佳方式，寓教于樂與獎懲教化多依靠戲曲搬演。同樣以太平天國運動為背景，孔陽的長篇小說《煙雨黃梅》以黃梅戲的境遇映襯了個體的人在起義運動中的尷尬處境與歷史的荒誕蒼茫。如果說《西江英雄傳》向西以紅船粵劇的方式反思太平天國運動，《煙雨黃梅》則向東以黃梅戲的方式透析了太平天國運動的歷史沉疴。前者宏觀，后者微觀，皆以戲為喻體，又帶戲擴張，太平天國的起義路線圖因此成了戲曲的傳播圖景。

清代嘉慶至民國時期，紅船是廣府乃至西江流域戲曲藝人主要的演戲工具。李文茂率領紅船弟子起義是粵劇發(fā)展史上的節(jié)點，它的直接結(jié)果是佛山的瓊花會館被毀，粵劇遭禁?！凹t船不但是交通工具，也是粵劇的傳播媒介?！保?］在《西江英雄傳》里，粵劇作為社會整體性描述的一部分，根據(jù)敘事需要合情合理契入文本篇章，小說中穿插著無數(shù)酬神唱戲、情緒起伏處吟唱戲文、慶功鼓舞士氣唱戲的內(nèi)容，粵劇的傳演隨李文茂的起義部隊沿西江挺進、一路西征。李文茂起義失敗后，藝人星散于廣西、粵西、廣州、惠州等地插班演出，以維持生計。這也對粵劇的西路傳播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粵劇進入西江廣西境內(nèi)，直接催生了壯劇與邕劇，極大程度地彰顯了廣府文化的輻射力與兩廣一衣帶水的親緣性與地緣性關系。

三、史戲同構(gòu)

《西江英雄傳》的作者在小說的后記里寫道：“‘非典’之后，我離開北京到嶺南尋求發(fā)展，因此有機會充分掌握和發(fā)現(xiàn)李文茂的相關資料，……這樣一位畢生從事于反清復明的鐵血志士不是蓋世英雄是什么？這樣一位在國家命運墜入深淵時拔劍而起的義軍領袖不是蓋世英雄是什么？這樣一位融武林至尊、紅船大佬官、洪門之主等各種傳奇角色為一身的節(jié)義豪俠不是蓋世英雄是什么？……描述如此重要的時代和無畏的慷慨烈士，使用鴛鴦蝴蝶派的愛情體裁赫然是以管窺豹，有違春秋大義，必須厚積薄發(fā)?！庇需b于此，作者把起始于弟弟手里愛情小說接手轉(zhuǎn)變成為一部歷史小說，后“書稿被徹底推倒重來，再度變身為一部體量超過二百萬字的歷史武俠小說?！保?］從如上自述來看，根據(jù)傳主李文茂的多重身份，作者調(diào)整了小說的題材類型。將“戲子稱王”的內(nèi)容歸為歷史小說范疇，將南派武林高手稱霸兩廣的內(nèi)容劃定為武俠小說。前者如實，后者走虛，使整部作品呈現(xiàn)出虛實結(jié)合的特征。史實部分關及鴉片戰(zhàn)爭與廣東備戰(zhàn)迎戰(zhàn)的關系、兩廣反清復明社會思潮與江湖團體的實戰(zhàn)關系、士紳精英與民間大眾的關系、反清復明運動與太平天國起義之間的關系，生發(fā)可能性比較小。依據(jù)《史記·游俠列傳》的方式入手，以“游俠”為運動視角上可及天子權(quán)臣，下可及江湖、民間、方術場域，甚至可以玄幻化、游仙化、妖魔化。小說起始于廣州十三行領頭武家請佛山堡紅船“鳳儀班”唱戲賀壽，因客中權(quán)、利交鋒，班主李敬南夫婦在萬松園戲臺遭殺身之禍，由此開啟“鴉片走私”“洪門起義”相關的脈、系宏大敘事。其中少主李文茂復仇這條線索徐徐展開，小說卷一、卷二主要解決“武俠是如何煉成的”這一問題。在“修武成雄”的過程中，勾連了虛實兩界，實為“紅船四季漂泊江湖，吃的是風，喝的是雨；唱的是忠義，舞的是刀槍，……紅船人常年在一起生活，學藝代代相傳?！送猓t船自成體系，規(guī)矩強梁，嫉惡如仇，是天生的反叛者?！嗌倌陙?，紅船為三合會輸送了一批又一批的英雄好漢。這些人不但武藝高強，而且受紅船戲棚故事的熏陶，個個行俠仗義，講求忠義報國的氣節(jié)，是以反清復明為宗旨的三合會最需要的人才?！保?］紅船戲班依托佛山這個武術之鄉(xiāng)彰顯了“武戲”的特質(zhì)，所出英雄乃“戲俠”，戲班是嶺南反清復明武裝隊伍的人才庫。還有一說，粵劇藝人多拜張五先生為祖師，行內(nèi)人稱“攤手五”。張五是雍正年間京城一名昆曲藝人，因為反清，被朝廷緝捕，逃到廣東佛山隱藏于當?shù)貞虬?。張五多才多藝，戲劇各種行當無所不能，尤其擅長舞臺功夫，粵劇舞臺上的搏擊稱為“打北派”，就是張五師父所教。當時佛山武林有三水蘆苞胥江祖廟與禪城祖廟兩個策源地，分別遵從武當派與少林派，張五師傅在佛山紅船戲班所傳為少林功夫。小說在敘述中涉及嶺南武林各門派，講到紅船班李文茂的武學武藝來源時，便由實入虛進行了二度創(chuàng)作，生發(fā)點是禪宗六祖在嶺南四會山中修行，后撰《六祖心經(jīng)》流傳江湖、武林?！读嫘慕?jīng)》被視作武林至上秘笈，由紅船反清復明老將雪藏在肇慶西江邊的梅奄、六祖井揣摩修煉，乃致修練者幽閉瘋魔。李文茂稱雄廣府——西江一域的過程，便是領悟《六祖心經(jīng)》三重境界的過程，也是武俠“神化”的過程，《六祖心經(jīng)》被疊加了“玄幻”意味，虛實難辨。且道家理念在謀篇布局上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囚龍草之于陳羅嬋、火龍珠之于李文茂、楓子鬼之于陰陽生、玉玲瓏之于武氏一家、柔佛人薈之于金秋池、碧血仙茅之于易蘭花、律管飛灰之于何惠群……人物命運受法器左右，“妖魔化”一方面沖淡了歷史本體推進敘述的可靠性，另一方面又以小說的方式表明民間信仰駁雜而荒誕的真實性。這一特點在小說后兩卷敘述洪秀全主導的太平天國運動與基督教的關系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不過那更是一種歷史真實。

歷史小說的實與武俠小說的虛在《西江英雄傳》中的比率可謂等量齊觀，以“戲俠”之眼界來打量歷史，使史沾染戲的特性，達到史戲同構(gòu)的目的。小說第五十八回《日不移影》中寫到為救被粵北山區(qū)綠林道綁架的梁家少爺，李文茂與道上大當家葛耀明決戰(zhàn)粵北山巔，葛當家出場的打扮十分奇特：

“廣府英雄無不大吃一驚，只見葛耀明沒有穿那套象征著總瓢把子身份的盤王盔和黃金甲，而是扎大靠，衣紅蟒，頭盔上插著珍珠翡翠結(jié)子，后面拖兩根雉雞翎——完全是一副標準的紅船戲棚打扮。”［4］822一方面說明紅船戲班的影響力，另一方面也觸及到民間以戲代史、史如演戲的歷史觀。觀戰(zhàn)助威的紅船戲班大老倌陳羅嬋如置身戲場：“姑娘緩緩地掃了一眼周圍，嘴角露出不經(jīng)意的微笑，眼前的此情此景，不過是應驗了她人生抱定的信念——大地維戲棚，蒼穹做布景，人間與戲棚，有何區(qū)別？人世如戲棚，同樣的事幾乎無時不刻在重演?！保?］1138

后現(xiàn)代史學家詹京斯認為歷史“是一種語言的虛構(gòu)物，是一種敘事散文體的論述”，史學轉(zhuǎn)換為文學后，“實錄”就有極大可能走向“建構(gòu)”?！敖?gòu)”恰恰是文藝作品的強項，有無數(shù)生發(fā)與虛構(gòu)的可能。章學誠提出“六經(jīng)皆史”，后現(xiàn)代把“史”又變成了“文”，“這是否也意味著把歷史學從追求真實與確鑿的原則中解放出來，變成文學與想象的產(chǎn)品，從而擁有更自由的建構(gòu)、組織和批評的權(quán)力呢？”［5］由“經(jīng)”到“史”再到“文”的變化，是一次“文”的解放與狂歡。從陳壽的《三國志》到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從宋代農(nóng)民起義到《水滸傳》的生成再到《蕩寇志》的面世等等，歷史入戲，都成了戲曲舞臺上“三國戲”與“水滸戲”出演的好腳本。莫言創(chuàng)作的《檀香刑》敘述的也是“戲子”起義的歷史事件，整部小說以話本方式引史入戲，地方戲茂腔唱盡專制主義與帝國主義雙重壓迫下戲子的血淚史?！段鹘⑿蹅鳌酚蓄愃铺卣鳎瑪⑹龇绞礁鼮楹甏?，在內(nèi)憂外患的擠壓下，整部晚清史如戲鋪展，李文茂起義的歷史被隱喻為戲中戲，成為歷史的余響。

四、大河敘事

《西江英雄傳》是一部史詩性的著作，它以西江為介質(zhì)，極大程度地虹吸了嶺南的社會、歷史、文化各個版塊的內(nèi)容，歷史演進、草蛇灰線、細節(jié)補益，如江河吞吐，跌宕起伏、大開大合，具有“大河敘事”的氣質(zhì)。“大河敘事”原是法國文學中的一種形式，也稱“江河小說”，特指多卷本連續(xù)性并帶有歷史意味的長篇巨著。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于勒·羅曼的《善良的人》、羅杰·馬丁·杜加爾的《蒂波一家》，都是“大河小說”。現(xiàn)代作家李劼人曾留學法國，受其影響。1930 年代中期，他以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發(fā)展變遷為基本線索，完成了三部歷史性鴻篇巨制《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具有宏偉的構(gòu)架與維度，被人稱為是“大河小說”，其長篇巨著亦被稱為“小說的近代史”。宏大而細密的敘事讓《西江英雄傳》有別于一般以嶺南文化符號作點綴的作品，由淺入深探知嶺南文化的胄甲與肌理，搜羅、集結(jié)五嶺以南的塵世萬象。沿一條河流鋪陳故事，給一條河作傳，“大河”既有能指功能，具體指物理空間里的西江；又具所指功能，具有大江大河的史詩性特征。一條大河消解了廣東、廣西的區(qū)域概念，代之以“流域”，“我們可以在平面的地圖上按照我們的需要劃分區(qū)域，可以在立體的歷史時空里根據(jù)文獻劃分區(qū)域，但必須時加警惕的是，研究對象腦海中的區(qū)域觀念，并不一定和我們作為研究者劃分的區(qū)域范圍疊合；而他們以區(qū)域來劃分的文化現(xiàn)象，在很多情況下，實際上也是‘跨區(qū)域’的”。［6］跨區(qū)域的概念將西江連通的廣東廣西整合為一個文化版塊，以“場域”概念介入可以厘清龐大的敘事空間與時間?！段鹘⑿蹅鳌飞婕叭缦聨讉€場域：廟堂、江湖、市井。

第一、廟堂。咸豐四年（1854 年），粵劇本地班藝人李文茂率紅船弟子會同天地會陳開所部在佛山、廣州等地起義反清，響應“太平天國”運動。這一歷史事件，勾連了廟堂與民間的關系，而且前后串連起諸多歷史節(jié)點與鏈條：南遷的反清復明勢力暗流涌動與朝廷的剿殺；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與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間，以紅船班為主的江湖力量斡旋于清廷、廣東地方政府與西方勢力之間；“太平天國”運動在清廷外憂的情境下增加一重內(nèi)患；天地會與“太平天國”合流。各種關系錯綜復雜、矛盾沖突不斷，天子、權(quán)臣、入侵者、豪杰皆成歷史大戲角色，咸豐帝、盧坤、關天培、林則徐、洪秀全、李文茂、陳開、奕山、義律等歷史人物紛紛登場。鴉片戰(zhàn)爭反映出清廷自上而下的懦弱與腐朽，特別是民間主戰(zhàn)與朝廷主和，廣東水師在禁煙與販毒之間左右漁利，讓民間將積怨發(fā)展為起義。北方權(quán)力輻射到嶺南已是強弩之末，或者被地方政府削弱，乃至腐化。這反而催生了民間力量的強大，小說將民間的暴動、起義寫得風云跌宕、硝煙四起。

第二、江湖?！段鹘⑿蹅鳌返谋憩F(xiàn)主體是江湖英雄，它是一部以紅船精英為主的英雄譜。在敘述英雄闖蕩、游歷江湖的同時，作家沿西江緩緩拉開了沿途山水人文的壯麗圖景。以廣州十三行和佛山瓊花會館為起始點，以紅船為載體，穿越了兩廣諸多人文景觀。山聚英氣，是修武沉潛之所，亦是尋仙問道之地。以李文茂的蹤跡為線索，南海西樵山、肇慶鼎湖山、香港大霧山、湘南九嶷山、賀州姑婆山、粵北雷公山、韶關丹霞山、番禺蓮花山，以及道家聚集的羅浮山等群山入文，呈磅礴之勢，延綿字里行間，有綠水輝映。山系連著多如繁星的市鎮(zhèn)、不同地域特色的民系風情以及間或穿插的歷史掌故……作品豐富駁雜的程度讓人嘆為觀止。亦如賈平凹先生的《山本》為秦嶺作傳，《西江英雄傳》也在為南嶺偏南的山脈作傳。從水的書寫來看，小說涉及西江主干及支流、伶仃洋、獅子洋、珠江口、香港周邊海域等等。內(nèi)陸河流漂移的是紅船精英、天地會、太平天國與清廷的對抗史；外洋則涉及江湖英雄與販賣鴉片的西方勢力的周旋。其中盤踞香港海一帶的“紅旗幫”被寫得出神入化，個個如《水滸傳》里“浪里白條”。英雄出沒于山水林莽之間，成為光怪陸離的世相中最為活躍的元素。作者之意不在乎山水，而在乎人。一般認為，嶺南文學與嶺南氣候一樣平實穩(wěn)健，少有波瀾壯闊之象，“不能否認，嶺南的文學除了清淡的風格，還有雄直的風格，除了平和的一面，還有慷慨悲歌的一面。但是，他的雄直，它的慷慨悲歌，往往是在異族入侵、國勢岌岌背景下發(fā)生的。”［6］小說中還原的“虎門銷煙”“三元里抗英”“戲子起義”“太平天國”等歷史事件恰好體現(xiàn)了嶺南文學中的血性與雄直。青山常在、綠水長流，《西江英雄傳》寫盡了嶺南英雄直面國恨家仇的響馬精神與快意恩仇。

第三、市井。《西江英雄傳》還有世情小說的特質(zhì),小說從道光年間的《佛山街略》、清代至民國年間所修《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屈大均的《廣東新語》、招子庸的《粵謳》以及民國麥嘯霞的《廣東戲劇史略》等史料文獻中汲取創(chuàng)作資源，經(jīng)緯縱橫，織錦似地鋪排了廣佛兩地的市井氣象。對于咸豐年間的佛山，作者進行了全景式的還原，他以文學——社會學的視角對佛山的歷史、信仰、制造業(yè)、精英、底層、武術、粵劇、粵曲、街巷、景觀、風俗等內(nèi)容進行了整體觀照。小說集中精力關注以北帝為中心的佛山民間道教信仰，延伸至祖廟靈隱祠的仙、道傳統(tǒng)與西方基督教信仰的對照，精當?shù)毓催B了市井百態(tài)以及“越人尚鬼，佛山尤甚”的民間信仰特點；還將佛山的冶鐵與造船、陶瓷、紡織等制造業(yè)納入書寫，以“炮、船”的角度反思鴉片戰(zhàn)爭中中方失利的國家及地方層面以及主客觀方面的原因。佛山是四大名鎮(zhèn)之一，市鎮(zhèn)特質(zhì)孕育了精英士紳階層，梁園主人、朱次琦、嶺南詩僧、梁廷枏、劉華東、何淡如等名人在小說中都有戲份。其中酷愛造園的梁九圖是一個線索性的人物，他與廣州十三行商人的交往、在粵北采石與洪火秀（洪秀全）的交往以及被粵北綠林綁架，引發(fā)廣府英雄北上營救的過程拓展了廣闊的社會空間，也為傳主李文茂確立江湖地位打下堅實的基礎。作者以汾江為敘述原點，從水上及岸上兩個層面展開敘事，水里的紅船班、疍家人、麻風丐，岸上的里弄街巷、廟宇祠庵、戲臺名園、南拳武館，往來其間的蕓蕓眾生建構(gòu)起的民風民俗以及人際交集產(chǎn)生的生死愛欲、階層錯落、愛恨情仇等等還原了豐富復雜的佛山往事圖景。

結(jié)語

《西江英雄傳》是一部“大河式”的史詩性作品，其所涉及的范圍又不限于西江，而是整個嶺南山河湖海間的斷代史與文化。它以小說的方式敘述歷史、以“戲”的方式隱喻歷史、以社會學的方式還原歷史，又不拘泥于史的限制，就人物傳記來看，作者做了大量的虛化，甚至神化、魔幻化處理，一方面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彈性，另一方面，可能也影響了作品“史”的質(zhì)地?！霸跀⑹觯╪arrative）一詞的涵蓋和指稱下，歷史與文學的界限開始消失?！保?］換言之，論及小說的史詩性，如果“詩”性的比重過大，“史”的空間就被擠壓，敘述的可靠性就會受到質(zhì)疑。另一方面，從話語方式及腔調(diào)來看，雖是嶺南主場，卻是北方世情小說基調(diào)，南方意象稠密而南方語詞稀疏，繼而產(chǎn)生南北疏離之感，抑或文化南北之間因此有了此輕彼重的代入路徑?？傮w來說，《西江英雄傳》是一部嶺南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品，從文體特質(zhì)來看，小說繼承了“史傳”文學傳統(tǒng)，從嶺南文化的網(wǎng)狀集結(jié)與西遷、歷史小說的虛實比率把控、“大河式”文學地理學敘事藝術三個方面呈現(xiàn)了傳記小說的文體價值與實踐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