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樂耀
火爐里的炊煙,透過屋頂?shù)耐呖p,升到半空,一陣風(fēng)吹來,又掉頭倒插在籬笆墻上,和霧氣一道,給老木屋染上一層黛青色。
阿達拄著拐杖,右腳努力撐了撐,想從那把油亮得近乎發(fā)黑的竹椅上站起來,試了幾次,終究沒能站起來。她朝旁邊的小樓房喊了一聲,一個扎著馬尾辮子的小女孩咚咚咚地跑下樓。
小樓房是前幾年政府實行危房改造項目時建的,阿達沒有錢,都是政府籌資幫忙建造。門口有小院子,阿達在院子四周種上野菊花,到了重陽節(jié)那天,她會采摘三束菊花,一束送給父親,一束送給母親,剩下的一束,送給她幾十年來一直守望著的來自山口上的芳華。
“奶奶,您是不是想到門口去?”
“阿來,你扶我起來,坐太久了,腳麻,我到門口曬曬太陽?!?/p>
阿達來到門外,入夜前的最后一縷陽光,穿過左邊門框的小孔,鑲嵌在布鞋上。她伸出手,摸了摸小孔,像撫摸自己的孩子一樣,嘴里不停地念叨。
“阿目要回來了。過幾天,阿目就要回來了……”
阿達只有在說到阿目的時候,暗淡的眼睛才會變得清亮有神,如同一位深閨待嫁的小姑娘。
山色空明,群鳥歸巢。
天氣晴朗的時候,村里總是這樣的寧靜。
在晚霞余光的映射下,阿達的影子越來越長,都撞到神龕前面的八仙桌了。為了不讓桌子折斷她的影子,她努力地彎了彎腰,試圖讓自己矮一點。實際上,她已經(jīng)很矮了,相比年輕的時候,現(xiàn)在拐杖都比她高了。遠(yuǎn)處,是村口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道路,路順著山,爬過山口。前些年腿腳還好的時候,阿達每天都早早起床,帶把鐮刀,拿根拇指粗的草繩,上山口去撿一些枯枝干草拿回家燒火煮飯。然后在山口待上一個下午,靜靜地坐著,像是等候什么似的……
此時,阿達的思緒再次飛越久遠(yuǎn)的時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外似乎有人的聲音。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嗎?有人嗎?老鄉(xiāng)!老鄉(xiāng)……”
母親正在給阿達洗腳,準(zhǔn)備睡覺,聽到敲門聲,迅速地把家中的小米藏到屋后茅廁旁的土灰堆里。阿達躲在母親身后,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角。如此急促的敲門聲,這半年來,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敲門聲,父親開門之后,沖進來幾個帶著火銃的土匪,把家里的糧食都搶走了。開門前,父親慌忙把一袋小米埋進了茅廁邊上的土灰堆里,舀了幾瓢大糞水澆在土灰上才得以留下。上個月凌晨的破門聲,父親被抓走了,說是給老總割草喂馬。父親被抓走的那天晚上,外面下著大雨,蓑衣都沒來得及拿,一直掛在門口柱子上。
“誰?。俊蹦赣H壓住驚慌,小聲詢問。
“老鄉(xiāng),救救我……”
許久,再沒一點兒聲響。阿達緊緊抱著母親,母親不能再被抓走,父親被抓走后至今未歸……門外沒了聲音,阿達和母親也不敢出聲,躲在門后空空的雞窩旁,整整一夜。天亮了,陽光照進木屋,阿達覺得昨天晚上特別長,長到她呼吸都困難。
母親打開門,有個人一頭倒進屋里,阿達不由得驚恐大叫,倒著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破爛的衣服上滲著血,戴著帽子,帽子上有顆模糊的紅星,腳上穿著破草鞋,還流著血……阿達看著這雙草鞋,恐懼感驟減,甚至覺得有一種親切感,因為這鞋和抓走父親的那些人的鞋完全不一樣,這樣的草鞋,父親也有一雙。
他叫阿目,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從江西來的,眉目間透著一股剛毅,夾雜著一絲靦腆。
“孩子,你在這里好好養(yǎng)傷,然后再慢慢尋找你們的人?!?/p>
阿目看著眼前這位婦人,環(huán)顧四周,目光又回到阿達臉上,輕微地點點頭。他感覺自己見過阿達,很面熟,可是想不起來了。阿達打小就沒有出過遠(yuǎn)門,就連鎮(zhèn)上集市也只去過兩三次,還是幫父親背草藥去賣。
阿目的眼,清澈如門口的溪水,亦如阿達的眼。
阿達仰著頭,面朝墻壁上的那件蓑衣,晚霞浸染著臉,額頭上滿是溝壑,深淺不一。她一直在期待著,總有一天,阿目會回來,穿上她縫制的蓑衣,如同父親穿著母親縫制的蓑衣一樣。雨夜,她喜歡抱著蓑衣,傻傻地笑,她覺得自己縫得比母親好,阿目穿上一定很好看。
父親走后,母親每天都在盼著,盼著某天醒來之后,可以聽見父親的腳步聲和吆喝聲從山口上傳來,可以看見父親高高舉起阿達,全家人圍坐在火堆旁,吃著烤紅薯??墒?,母親終究什么也沒等到……
阿達如往常一樣,起床之后,煮好豬食,突然有一種異樣的安靜從心頭掠過,她放下手中的活,安靜地聽,除了她的腳步聲之外,家里再也沒聽到任何聲響,特別安靜,她的目光移到掛著父親蓑衣的柱子上,可是蓑衣不見了!
“阿目,快來!快來!門口的蓑衣不見了!你看見誰拿走了嗎?”
沒有聽到阿目應(yīng)答。阿達慌了,她走進阿目的房間,房間收拾得很干凈,所有的衣物收拾得整齊有序,被子上有一張牛皮紙條,上面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阿達不認(rèn)字,拿去找村長。村長說,阿目走了,為了更多的窮苦百姓,他要去找他的組織。阿達從村長手里拿回牛皮紙條,慢慢走回家,像一棵沒了魂的蒲公英,她感覺從村長家到她家的路特別長,走了很久也沒有到家。父親的蓑衣是阿目穿走的,想著想著,她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眼里閃過一道幸福的光。
入夜時分,阿達忙完一天的事情,搬著板凳坐在門口的青石臺階上,望著山口,天邊的彩云悠悠地走來,又匆匆流去。有時候,她覺得某一片云特別像阿目的臉,可當(dāng)她回過神來定睛看時,云又散了。母親總一邊趕著雞鴨進籠,一邊責(zé)罵她整天呆看,耽擱了做晚飯的時間。后來,阿達發(fā)現(xiàn)母親也喜歡看山口,母親看著山口,嘆嘆氣,拿起鋤頭,背著父親編織的背簍,上山干活去了。正午的太陽把母親的影子壓得很矮很矮,有時候都看不見她的影子。
大山里溫差大,常年下雨,木墻被雨水腐蝕得厲害,有的長出了厚厚的青苔。母親躺在木床上,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進食了,阿達喂她米湯,延續(xù)著微弱的氣息。她的人生路已經(jīng)快到盡頭了,她不怕油盡燈枯,只是放心不下阿達,還有她等待了幾十年的丈夫。她怕是等不到了,雖然她很努力地等待。母親走的那天,緊緊地握著阿達的手,阿達抱著母親,一邊抽泣一邊喊著母親。母親對她說了最后一句話:不要走遠(yuǎn),在家等著你父親。
生命就是如此,該結(jié)束時抗?fàn)幨菬o力的,更無濟于事。母親走了,日暮黃昏的時候,夕陽之下,阿達總覺得母親還在,就躺在木床上。她會興沖沖地喊母親,母親卻從不回答她。她告訴自己母親真的走了,只剩她一個人守著這座破舊的木屋。
母親走后的第二年,一天夜里,山口上響起了槍聲,大雨滂沱。阿達提著煤油燈,照著窗口,昏黃的燈光里,聚集的雨滴密密麻麻,山口處閃電雷鳴,夾雜著槍聲。雨持續(xù)一夜,是不是阿目他們打回來了?心里想著,可是她依然感到很害怕。小時候父親對她說,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她沒見過子彈,但她相信子彈不長眼睛,因為父親不說假話。第二天,門前的溪水浸染成紅色,阿達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望著山口,整整一個下午,如一尊風(fēng)化的雕像。
跑下樓扶著阿達的小女孩叫阿來,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父母在她半歲的時候,上山打獵跌入懸崖。襁褓中的阿來哇哇大哭,多少人靠近都無法使她停止哭泣。阿達很老了,手背青筋凸暴,身形佝僂,她看到阿來的時候,阿來不但沒哭,還對著她笑,咯咯的笑聲讓阿達淡灰色的眼睛露出一絲清亮。阿達抱著阿來回到自己的老屋,把阿來放在母親曾經(jīng)躺著的木床上。“你這個小娃,注定與老太婆相伴咯?!?/p>
“阿目會回來的,你就叫阿來吧?!?/p>
“來來來,我們喝一小碗米湯?!?/p>
看著手中的米湯,她想起母親。
木床上傳來阿來咿呀咿呀的聲音,從那天起,阿達又忙起來了:照顧阿來,喂養(yǎng)牲口,下地干活。雖然她知道自己開始糊涂了,有時放在桌上的鑰匙,即使口中重復(fù)著 “鑰匙在桌子上”,可很多時候找了半天也沒找見。阿來稍有聲響,她就會醒。以前阿達自己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石凳,望著山口等父親和阿目,現(xiàn)在她不再孤獨,因為阿來陪著她,一起坐在石凳上。有時候,阿來會問她在看什么,她摸摸阿來的馬尾辮,凝視不語,起身擺擺手,轉(zhuǎn)身進屋去了,斜陽照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層光暈。阿來托起下巴,坐在石凳上,看著剛才阿達看過的地方。
阿達守望著母親的青冢和木屋,也守望著山里的晚霞。她也曾想離開,可父親和阿目回來怎么辦?母親說過不能走遠(yuǎn)。
她要等父親,等阿目,等他們從山口走下來;她要迎上去聽他們的笑聲,牽著他們的手一起回家。
山風(fēng)很涼,也很潮濕。阿達的腿腳關(guān)節(jié)患了風(fēng)濕,陰雨天氣疼得厲害,行動越來越不方便。前些年,村里通了電,電線桿架設(shè)在山尖上,靠人力搬運。村子太偏僻,走路到鎮(zhèn)上要好幾個小時,要翻過五六座大山,還得蹚過兩條小河,進城是艱難的事。阿達腿腳不便,已經(jīng)很久沒到鎮(zhèn)上趕集了。平日里生活必需品,或是托村里人代購,或是寒暑假的時候,阿來跟著村里的大人進城,用背簍背回來。
村里人覺得阿達很可憐。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沒有音信,后來母親也走了,幾十年了,一直盼著阿目回來……老支書曾說,只要阿達沒有離開村子,大伙要幫助她,因為她的守望也是全村人的守望。這些年阿來陪著她,日子雖艱辛,卻也給這座老屋增添一些生氣。無憂無慮的阿來,每天清脆悅耳的笑聲,讓她古銅色的褶皺時不時得到短暫的舒展,如同繃緊的彈簧突然彈開一樣,有種抽離痛苦的快感。
前幾年,縣里派扶貧干部到村里幫助大家脫貧致富,阿達家的木屋成了全村僅剩的危房。
“阿達,房子很破舊了,黨和政府想給你拆掉,給你起個樓房。”
阿達不知道扶貧干部在說什么。阿來貼著她的耳朵大聲重復(fù)了幾遍,阿達才明白扶貧干部說的話。
“不拆,不拆……”
“阿目會回來的……”
最終,樓房建在木屋旁邊,前面有一個院子,紅磚砌的圍墻,院子里放置了一條長長的石凳。為了不讓木屋的地基下沉,施工隊在木屋的前面挖開一條深深的溝,然后用大石頭筑了一道厚厚的石墻,把木屋門前的院子和樓房的院子一起圍起來。阿達很少在新房住,除了吃飯。她沒法上山撿拾干柴煮飯了,可新房里的電器她不會用,都是阿來做好飯之后叫她,她才拄著拐杖從木屋慢慢走過去。
阿達在院子四周,種上野菊花,深秋時節(jié),她依然坐在石凳上,守候著山口上的芳華。
清風(fēng)依舊在,
芳華不待人。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