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姣姣
菲茲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被看作是“理解美國文學傳統(tǒng)的核心”[1]。這部作品以其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盛行于20世紀20年代美國爵士時代的喧囂與浮華。在過去的一個世紀,各國的研究學者從各種批評理論對《了不起的蓋茨比》進行解讀,比較常見的為心理分析、敘事理論、結構主義以及女性主義等。在女性主義分析中,主要聚焦當時社會對現(xiàn)代女性產(chǎn)生的厭女心態(tài),以及在男權社會下,作為附屬的女性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不得不依靠男性的無奈境況。本文依然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出發(fā),研究小說中三位女主人公是如何在新時代的舞臺上演繹新女性的角色,并探索新女性的覺醒之路到底應該如何前行。
處于當時資本主義社會下層階級的沫特爾的主要身份是情人,而不是一個妻子。確切地說,她更認可自己是湯姆·布坎南的情婦這個身份。談及丈夫的時候,沫特爾是鄙夷的,不愛丈夫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結婚的禮服都是跟別人借的”[2]35。而愛上湯姆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對方身著打扮是上層階級的樣子。由此可見,沫特爾進入婚姻和背叛婚姻的本質原因都是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只是她并沒有靠美國傳統(tǒng)文化所宣揚的勤勞和誠實的品質為自己謀求想要的生活,而是想通過婚姻和男人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當她發(fā)現(xiàn)婚姻并沒有帶來她想要的生活和財富后,她抓住機會,義無反顧背叛了婚姻。為了合理化她的行為,她不斷對自己說“人生苦短”[2]36。
看似沫特爾在主動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在新時代的熏陶下表現(xiàn)出大膽、無畏的特質,但事實上,她恰恰是因為懶惰而放棄了自己的力量,又因為虛榮造成了婚姻的不幸,更是因為貪得無厭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哪怕獲得了布坎南一時的關注,得到了金錢和激情帶來的短暫的快樂,但也犧牲了沫特爾作為一個人的尊嚴。當她展現(xiàn)出對黛西的嫉妒,大聲在布坎南面前叫她的名字時,得到的是一記惡狠狠的耳光。連沫特爾鄙夷的丈夫,都可以隨時把她控制在屋內(nèi),不準她外出。沫特爾是一個社會的悲劇,一個上流社會的玩物。在婚姻中,她得不到想要的丈夫的溫情,在婚姻外也得不到情人的尊重。她對命運的反抗就像她的結局那樣,注定是慘烈的。
喬丹是菲茨杰拉德塑造的一位具有男性特色的女性角色。首先喬丹的名字是男性化的體現(xiàn),其次,小說中提到“她是個苗條的平胸少女,昂首挺胸地站著,姿勢很像年輕的軍校學生”[2]13,以及“她穿晚禮服,無論什么衣服,都像穿運動服”[2]49。桑德森指出,菲茨杰拉德對待新時代的時尚女性反映了現(xiàn)代主義中傳統(tǒng)男性面對流行化的女性形象時的態(tài)度:菲氏作品中的女性有著雌雄同體的表現(xiàn)[1]178。喬丹是小說里唯一一個靠自己的能力混跡在上流社會的女性。喬丹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性,不僅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還曾獲得高爾夫球賽的冠軍,而她真正的愿想是成為上流社會中的一員。所以當黛西想和她說話的時候,她感到“受寵若驚”[2]72,因為她從小就非常崇拜黛西。事實上喬丹真正崇拜的是黛西作為上流社會的身份,以及這種身份所加持的光環(huán)帶來的羅曼蒂克。在告訴尼克蓋茨比和黛西的過去時,她提到“那軍官如癡如醉地看著她,每個女孩兒都希望有人這樣仰慕自己。在我看來,這是非常羅曼蒂克的”[2]72。喬丹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菲茨杰拉德對新時代女性的理解:敢于追求自己的夢想,以及想要屬于自己羅曼蒂克般的愛情。這樣的喬丹在令人感到敬佩的同時,也有著屬于她的獨特魅力。以至于尼克有她的陪伴會有一種強烈的優(yōu)越感,原因是“因為她拿過高爾夫球賽冠軍”[2]55,喬丹也是小說中唯一一位因為自己的成就而令他人刮目相看的角色。如果這是喬丹的所有故事的話,那么除了性情冷漠,偶爾撒謊以外,這個獨立女性的角色似乎無可指摘。但事實是喬丹曾在高爾夫球大獎賽中做過手腳。而喜歡尼克的原因也是因為她認為跟尼克這樣誠實的人在一起并不會受到束縛。而作者對現(xiàn)代女性的偏見也在尼克的自白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不誠實得不可救藥。她無法忍受落人下風,我想正是由于這種爭強好勝的性格,導致她從小就學會了各種騙人的花招,這樣她才能對世人擺出冷漠而倨傲的笑臉,卻還能滿足她那漂亮結實的身體的各種需求”[2]56。
如果說喬丹的冷漠、不誠信、不誠實是菲茨杰拉德對新時代女性表達的不滿,那么喬丹事業(yè)中的投機取巧、感情中的錙銖必較,充分地顯示了她獨立外表下的羸弱和安全感的缺失。尼克結束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后,喬丹很快聲稱自己已經(jīng)訂婚了。這種不甘示弱的態(tài)度夾雜著對戀愛對象的情感報復看似倔強,但其實只是用逞強來掩蓋內(nèi)心的受傷。喬丹努力通過自己的努力擠入上流社會,但因為破壞規(guī)則而受人詬病;想要尋找一個誠實可靠的男人,卻因為自己的不誠實而被甩。獨立強大的喬丹到最后也只能在上流社會的邊緣游走,在情感失意中落寞。新時代女性所追求的獨立和自由在喬丹的事業(yè)感情失意中宣告失敗。
黛西最鮮明的特色就是跟隨著自身的欲望去思考和行動。出身顯貴的她和蓋茨比陷入愛河時并沒有考慮到他們之間門不當戶不對的問題,愛上了就沉溺其中。但當蓋茨比離去,她又感受到了精神的空虛。金錢或者愛情,她必須擁有一樣,或者更好,兩者兼得,這不僅反映了她精神的虛無,更體現(xiàn)了她本性的貪婪。黛西就像無根浮萍,不知道何去何從,像一個寄生蟲,必須在宿主上才能生存。從本質上來講,黛西和沫特爾是一樣的,她們都貪婪、虛榮、自私,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不同的是,見多識廣的黛西來自上層階級,擁有與生俱來的金錢和地位優(yōu)勢,再加上美麗的皮囊和充滿魅力的聲音,她可以用外表的光鮮去遮掩內(nèi)在的齷齪,也能在撞死人后,輕易脫罪,逃之夭夭。黛西當然愛過蓋茨比,否則不會在嫁給布坎南的前夜醉得不成樣子,要歸還價值三十五萬美元的珍珠項鏈,但黛西的愛就像六月的天那樣,說變就變。她在和湯姆·布坎南度蜜月的那段時間就愛上了他,確切地說,是依戀?!叭绻衅滩辉诜块g里,黛西就會心緒不寧地到處找,并說:‘湯姆去哪里了???’而且會滿臉失魂落魄的神色,直到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2]74。黛西對布坎南的依附還表現(xiàn)在婚姻中的隱忍上。她明知丈夫已經(jīng)背叛了自己,依然選擇息事寧人,可見婚姻的忠誠對她而言不是必不可少的,這也可以解釋當蓋茨比再次出現(xiàn)后,她毫不糾結地選擇了再續(xù)前緣。穩(wěn)定的社會地位和財富才是黛西最在乎的,其他都可以妥協(xié)。蓋茨比對于黛西來說,只是無聊婚姻的消遣,也摻雜對布坎南婚內(nèi)不忠的報復。
黛西深情得讓人無法抗拒,也冷漠得令人措手不及。黛西象征著她所處的勢力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輕歌曼舞盡日不息,聲色犬馬終年無休”[2]146,也只有這樣的紙醉金迷的世界能夠暫時吸引黛西的注意力,給她短暫的活力。她無法長久地等待愛人,也不能為了一晌貪歡拋棄現(xiàn)有的地位。她深知自己無力改變這個世界,于是面對不忠的伴侶,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面對昔日愛人,選擇及時行樂;面對自己的女兒,她希望對方是個“美麗的小傻瓜”[2]19。黛西不僅不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還合理化了這種論調。哪怕她從頭到尾都是新女性的裝扮,但卻自動放棄了主動去創(chuàng)造生活的力量,淪為了周圍環(huán)境的囚徒。波伏娃指出,女人命運時刻受著選擇更容易走的道路的誘惑,她從來不被鼓勵要像男人一樣披荊斬棘走自己的路,而是被告訴要放棄自己的力量,去接受命運的安排,就能獲得想要的快樂。當她醒悟過來后,一切已經(jīng)晚了,她已經(jīng)在圈養(yǎng)中徹底失去獨自行走的力量[3]。被耗盡力量的黛西披著新時代女性的外殼,如行尸走肉般繼續(xù)前行。
蓋茨比無疑是整部小說的核心人物,他出身貧苦家庭,靠著自律和異于常人的努力獲得了巨大的財富,混跡于上流社會。只是哪怕是整個小說中對愛情最執(zhí)著的人,也很難說他是女性真正的擁護者。誠然,蓋茨比對黛西的感情無疑是真摯的。哪怕已經(jīng)過去五年,他對黛西的感情依舊如故,為了見黛西,他不惜重金租下黛西家對面的公館,夜夜笙歌,只是為了有一天黛西能夠光臨他為她準備的城堡;煞費苦心地接近尼克,只是為了能夠見黛西一面;在黛西撞死了人之后,他沒有選擇為自己爭辯,而是代替黛西承擔了命案,一心只想和黛西遠走高飛。但事實上,他的這些行為與其說是對愛情的執(zhí)著,不如說是對黛西所代表的那個階層的向往,更是一種對夢想一致性的強迫性追求。當他在分離五年后再次見到了黛西,和其相處一下午后,就已經(jīng)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變了。他知道黛西是一個聲音“充滿了金錢”[2]116的拜金主義者,也了解黛西事實上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哪怕夢想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令人失望的原形,蓋茨比依然要自欺欺人,竭力配合自己的虛妄,讓一切朝著他想要的方向發(fā)展。這也體現(xiàn)出了他另一個致命的缺陷——一意孤行的偏執(zhí)。財富和周圍人的崇拜讓原本清醒的蓋茨比也失去了對自我的正確認知,覺得自己可以實現(xiàn)一切夢想,這一點從他對黛西的態(tài)度上也可以看出。他想見黛西,請求尼克為他們安排“偶遇”[2]77,根本不管黛西是否同樣也想見他,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2]78;當他終于如愿見到了黛西,相處之后,他又開始苦惱,覺得他很難讓對方明白他的想法,甚至還一廂情愿地讓黛西對布坎南說不愛他,并要求黛西和自己遠走高飛。蓋茨比一直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他愛的是代表著上流社會的奢華和財富的黛西,而不是淺薄無知、拜金虛偽的個體。蓋茨比的自我從他對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也可以看出:“這些女人很寵愛他,反倒惹他看不起,因為年輕的少女太無知,成熟的女人則常常因為他做了某事變得歇斯底里——而在只顧自己感受的他來看,他做哪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正是蓋茨比的這種自我英雄主義蒙蔽了他看清現(xiàn)實的雙眼,同時他也沒有把黛西當作一個和他平等的個體去對待,對他來說,黛西是他要實現(xiàn)的夢想,得不到黛西就是追夢的失敗,結果他看不到黛西作為一個人的需要,否定了黛西的自由意志,最終只能得到一個破碎了的夢。
作為講述著,尼克從一開始就竭力證明自己是公正的。他說道:“不去評判別人就是對別人懷有無限的希望”[2]5。然而之后他又強調“我的寬厚也有個限度”“一旦過分到某種程度,我也就不管背后的原因了”[2]5。事實上,尼克從故事的開始,就已經(jīng)不斷在評判了。到了紐約拜訪了黛西后,就認為她應該抱著自己的孩子逃離自己的生活;當知道喬丹在比賽中作弊后,就給對方貼上 “不誠實得無可救藥”[2]56的標簽;在最后一次見蓋茨比的時候,更是否定了除了蓋茨比以外的所有人。小說中處處充斥著尼克對黛西和布坎南一類人的厭惡和鄙夷,連同在他們身邊的喬丹也毫無例外最終被尼克排斥。感情上,尼克在來紐約前已經(jīng)有一位女朋友,但仍然和喬丹曖昧不清;想置身事外,成為一個時代的局外人,但也享受這個城市的紙醉金迷。尼克這個角色充滿了矛盾,正是他的偏見和言行不一,減少了他對小說中女性的批判的權威性。他和蓋茨比的親密友誼可以說一部分是基于對黛西所代表的女性的偏見。他認為黛西拜金,喬丹虛偽,幾乎沒有什么優(yōu)秀品質可言。相反,在描寫湯姆——自大無知的婚姻背叛者時,他突出了湯姆在處理情人沫特爾被撞死一事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定和克制,以及后來冷靜地和黛西一同商定計劃嫁禍給蓋茨比的思維清晰。兩者相比,尼克對新時代女性的不滿一目了然。
進入20世紀20年代的爵士時代的美國就像獲得新世界入場券的年輕人,對一切新奇的事物都躍躍欲試,在紙醉金迷和物欲橫流中錯把金錢和權力當作幸福的目的地,而后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女性的力量開始復蘇,但遠遠還不夠。處在上流社會的黛西精神空虛、缺乏意志力,渴望羅曼蒂克的愛情,但卻最終綸為他人鞏固財富地位的手段,也失去了真正的愛情;處在底層的沫特爾妄想通過婚姻獲得財富,失望落空后,又和湯姆糾纏在一起,企圖實現(xiàn)階級跳躍,最終以死亡告終;喬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走自己的路,也選擇了看起來實誠的尼克作為伴侶,但也因比賽中的作弊而受到指責,也在沒有做錯什么的前提下被男友甩了。這三位女性角色都意識到了自己的渴望,也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勇氣去追尋想要的東西,不管是愛情,階級跨越,還是成功的事業(yè),但她們的追求手段要么是通過婚姻和男人,要么是在比賽中做手腳,既不勇敢,也不誠實。她們只想享受新時代下女性獲得的特權,卻沒有想過通過自己的力量去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甚至她們中的大部分還是把自己的命運完全寄托到他人身上,當發(fā)現(xiàn)是一場徒勞后,要么飛蛾撲火,要么完全放棄反抗,淪為他人意志的階下囚。她們只有意識到想要擁有多大的自由和權力,就要付出相應的責任,才能真正收獲屬于她們的幸福。同時,女性真正的覺醒不僅僅要靠個人去努力,更需要時代的推波助瀾,也需要男性放下對女性特質的偏見,開始關注女性的成就而非歷史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鎖。女性想要平等地和男性對話,需要完全放棄自己的依附心理,把自己當做一個獨立的個體,然后才能真正開始自我追尋之路,而這一切的改變,雖然漫長,但卻是女性發(fā)揮自己的社會價值的必經(jīng)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