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
(1.北京信息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192;2.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文學院,北京 100089)
《悲劇心理學》是朱光潛先生早年在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求學期間所撰寫的博士論文,1933年由斯特拉斯堡大學出版。近半個世紀后張隆溪翻譯的中譯本在國內(nèi)開始出版。該論文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是人們?yōu)槭裁聪矚g悲劇,即悲劇快感問題。悲劇起源于希臘,有希臘悲劇、莎士比亞悲劇等偉大作品。悲劇在西方被認為是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吸引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無數(shù)著名西方學者進行探討,包括萊辛、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文學家、文學批評家和哲學家。關(guān)于悲劇的論說著作可以算得上汗牛充棟。
朱光潛先生作為一個在歐洲求學的中國人,將悲劇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顯示出足夠的勇氣和自信。這部論著以悲劇杰作等文獻材料為基礎(chǔ),對各家的悲劇理論進行了批判性和綜合性的分析。從心理學、美學、文學批評的角度,全面構(gòu)建了悲劇快感理論。該著作不僅填補了西方悲劇心理研究的空白,而且是中國文藝理論尤其是悲劇理論的里程碑[1]。其以文獻材料為基礎(chǔ)的研究方法、將悲劇與文化價值連接的努力及中西比較的視野為學界所稱道[2-3]。但是其中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傾向也引起了一些質(zhì)疑。
朱先生在著作中表現(xiàn)出對悲劇的情有獨鐘,他認為現(xiàn)代的其他文學形式都無法與悲劇比擬,哀嘆現(xiàn)代社會中小說、 電影等文學形式取代了悲劇的地位。他對悲劇有著嚴格的標準,認為悲劇僅存于古希臘以及莎士比亞等近代悲劇之中,現(xiàn)代沒有悲劇,即使是公認的悲劇作家拉辛,也被他稱為“敲響了悲劇的喪鐘”。他甚至認為中國的戲劇中只有悲劇故事,沒有悲劇。他的這些觀點,尤其是“悲劇衰亡論”和“中國無悲劇論”引起了質(zhì)疑和討論[4-5]。
從教育背景看朱光潛先生的中西學養(yǎng)都非常深厚。朱先生出生在傳統(tǒng)文化氛圍濃厚的安徽桐城,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古文教育。之后在香港大學廣泛學習了英國語言和文學、教育學、生物學、心理學等。在英法留學期間系統(tǒng)地接受了文學和哲學教育。筆者認為不能對朱先生的觀點進行簡單的批評,而應當以“理解之同情”去考察了解朱先生獨特的悲劇思想。朱先生在《悲劇心理學》中討論的中心問題是悲劇快感,并未專門闡述其悲劇觀念。然而對悲劇快感的討論一定是以他對悲劇的認識為基礎(chǔ)的。另外,朱先生將悲劇與小說等其他文學體裁進行高下之比,以及對嚴格意義上悲劇的強調(diào)都顯示出朱先生有自己對悲劇特性的認識,并據(jù)此來界定悲劇。因此,對朱先生悲劇思想的探究顯得格外重要。
該文將以《悲劇心理學》中的相關(guān)論述為依據(jù),梳理朱先生的悲劇觀,尤其是悲劇的重要特點,找出他對悲劇贊譽有加的原因,并試圖從人生觀和哲學思想兩個方面來探尋其悲劇觀念的影響來源。
什么是悲???悲劇具有怎樣的重要特點?從朱先生區(qū)別悲劇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悲劇”和與小說的比較中,以及他對悲劇精神、悲劇效果和悲劇感的闡釋中發(fā)現(xiàn),他的悲劇思想包含以下3 個重要方面。
“悲劇”一詞被廣泛地使用在日常生活中,常指發(fā)生的災難性的事件。但是朱先生指出作為藝術(shù)形式的悲劇不能與之混為一談。悲劇的欣賞是一種審美經(jīng)驗。審美經(jīng)驗產(chǎn)生和維持的條件是“心理距離”,它也同樣適用于悲劇。悲劇正是“距離化”的生活,它通過戲劇藝術(shù)的各種手段與現(xiàn)實隔著一段“距離”,把悲劇中的苦難同現(xiàn)實的苦難分開。所以,“寫實主義與悲劇精神是不相容的” 。
將悲劇“距離”化,不僅是為了和現(xiàn)實的苦難相區(qū)別,還是為了起到“克制”悲劇中可怖的東西的效果,使它只剩下美和壯麗。因此,“悲劇表現(xiàn)的是理想化的生活”。理想化在文中多次提到。何為理想化?朱先生的解釋是:“放在人為的框架中”。通過語境可以看出理想化是悲劇在進行距離化處理之后的效果,這個效果就是“高于一般的生活”。
傳統(tǒng)悲劇中的人物是不同于普通人的英雄,他們遭遇的是特殊之情境,他們的行為具有異常之性質(zhì)。在語言上,悲劇具有“詩的音調(diào)”“是詩的最高形式”。神怪的氣氛也幫助構(gòu)建“一個理想的世界”,在人們心中喚起一種神秘感和一種驚奇感。朱先生認為實際生活中有許多痛苦和災難,但是它們沒有“距離化”,沒有通過藝術(shù)的媒介“過濾”,缺少偉大的悲劇中的理想人物和形式的美,很少是最嚴格意義上的“悲劇”。因此,朱先生的這些觀點可以總結(jié)為,悲劇是生活被“距離化”后表現(xiàn)出來的人為的理想的世界。
在朱先生看來,近代小說作品雖然優(yōu)秀,但仍然無法與偉大悲劇作品媲美。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雷馬克的《西線無戰(zhàn)事》等題材與莎士比亞的一些悲劇相似,但是讀完常常讓人感到壓抑沮喪。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缺乏崇高和悲壯。他在第一章中點出“把悲劇性分析為崇高和憐憫相結(jié)合的結(jié)果” 是這篇文章中一個獨創(chuàng)性的內(nèi)容。此外,在第五章中他還提出“要給悲劇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我們就可以說它是崇高的一種”“崇高感是悲劇感中最重要的成分”[6]。由此可見,在朱先生看來,崇高感對于悲劇是不可或缺的。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悲劇引發(fā)“憐憫和恐懼”的情感,此后“憐憫和恐懼”成了許多著名學者討論的問題。對此,朱先生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僅有憐憫和恐懼并不足以產(chǎn)生悲劇效果。悲劇在征服我們和使我們生畏之后,又會使我們振奮鼓舞。悲劇的這種效果近似康德的崇高學說,因此悲劇感是崇高感的一種。
悲劇因何具有了崇高感? 悲劇要有影響一國一邦的宏大事件和英雄國王般的人物。“人物地位越高,隨之而來的沉淪也更慘,結(jié)果就更有悲劇性?!碑斎唬瘎∪宋镆部梢圆槐厣砭痈呶?,只要具有非凡的激情和意志。這樣的人物,即使是一個惡人,如伊阿古和克莉奧佩特拉,都可以激發(fā)人們心中的崇敬和贊美。反觀以小人物中心的“市民悲劇”以及一些近代小說,缺乏氣魄與宏偉,而崇高感隨之不存。崇高感缺失的悲劇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悲劇。
悲劇中的崇高感包括兩種不同的感情,首先是恐懼,然后是驚奇和贊美。悲劇的恐懼是在對命運力量的審美觀照中產(chǎn)生的。命運是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人無法改變命運,與之對抗的努力都是徒勞。當我們對命運充滿恐懼,我們也會感到振奮,因為恐懼同時喚起了人與苦難抗爭的生命力,喚醒了人的價值。從朱先生對悲劇中崇高感的強調(diào)可以看出,他偏愛悲劇是偏愛悲劇所具有的壯麗色彩,以及激勵鼓舞人的效果。
命運感在朱先生看來是 “觸及悲劇的中心問題”。歐洲文學批評家們對悲劇中反映的是命運觀念還是正義觀念的問題爭論不休。朱先生認為這兩種觀念是互相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的近代悲劇中所體現(xiàn)的不是正義觀念,而是命運感,即導致悲劇結(jié)局的原因不是人物性格或過失,而是不可解而且無法控制的命運力量。
縱觀悲劇的發(fā)展歷史,命運感貫穿其中。在希臘悲劇中,無論是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惯€是歐里庇得斯的作品,都表現(xiàn)出命運的全能和無情,而人顯得孱弱無知。近代西方悲劇強調(diào)人的自由和激情,但是人的結(jié)局并未非由其努力決定。莎士比亞作品中善人與惡人一樣遭受巨大苦難。易卜生的悲劇作品中社會力量充當了命運女神的角色壓迫和操縱著人的命運。由此可見,命運感是悲劇感的本質(zhì),“只有與命運觀念相聯(lián)結(jié)才會產(chǎn)生悲劇”。
命運感也正是悲劇與宗教和倫理哲學的分野。對待命運和人生痛苦,希臘悲劇詩人的態(tài)度是敬畏,他們不指責神和命運,但也不認為責任在于人的弱點和過失。正義還是命運? 命里注定還是意志自由?他們不明確提出問題,也不給出明確回答,只是“沉醉于審美觀照中”。在對待命運和解決惡的問題上,宗教和倫理哲學盡管方式不同,但它們的最終目的或者是要得到心靈的平靜和滿足,或者是讓自己充滿樂觀和希望,所以宗教和倫理哲學是反悲劇精神的。中國的戲劇,即使是如《趙氏孤兒》這樣的悲劇題材要傳達的也是忠誠正義、善惡有報的道德觀,而不是直面人生的悲劇面。由于命運感的缺失,朱先生認為中國戲劇中沒有真正的悲劇。
朱先生贊美悲劇中的命運感,是因為它展示出人直面命運和苦難的勇氣,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命運感也表現(xiàn)出樂觀和激情的一面。悲劇中的人物勇敢、堅毅地與命運戰(zhàn)斗,迸發(fā)出強烈的生命力。因此悲劇中的命運感是具有兩面性的,既是悲觀的也是樂觀的,既有惡的可怕,又有人的崇高和激情。悲劇所表現(xiàn)的“是處于驚奇和迷惑狀態(tài)中一種積極進取的充沛精神。”
但是隨著科學的發(fā)展,人們的認識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不再篤信命運具有操控力量,因此表現(xiàn)命運感的悲劇已經(jīng)不能滿足現(xiàn)代人的認識要求,悲劇的地位逐漸被小說和電影取代。朱先生哀嘆悲劇的衰亡,惋惜和擔憂人們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不再具有“悲劇的激情”。
朱光潛先生為何如此偏愛悲??? 從朱先生早期的著作中大概可以看出他對悲劇的喜愛與其人生觀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他在《無言之美》(1924年)中就指出,現(xiàn)實世界存在缺陷或不完美,因而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超現(xiàn)實”的“理想界”,以便使我們的心靈得到安慰。隨后在《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這種“超現(xiàn)實”的“無言之美”或“含蓄”美,原來是主要來自悲劇藝術(shù)的。此外他的思想還與他對人生的看法相聯(lián)系,“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边@里面我們可以看到,在朱先生出國留學研究悲劇問題之前他就具有了悲劇的人生觀。他首先認同人生的悲劇性,但是卻并不悲觀,相反他強調(diào)只有在和命運的對抗中才能凸顯人的價值和尊嚴。他所強調(diào)的悲劇中的崇高感和命運感正好契合了他這樣富有激情的人生悲劇觀,亦可說他的這種人生觀是他思想的起點,讓他發(fā)現(xiàn)了悲劇的這些特質(zhì),也讓他在這個“理想”世界中找到了快感和安慰。
朱先生自述,“我從此較清楚地認識到我本來的思想面貌,不僅在美學方面,尤其在整個人生觀方面。一般讀者都認為我是克羅齊式的唯心主義信徒,現(xiàn)在我自己才認識到我實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義信徒’。在我心靈里植根的倒不是克羅齊的《美學原理》中的直覺說,而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中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睆乃谋瘎∷枷胫惺欠窨梢詫さ侥岵傻谋瘎≌軐W的影響?
尼采堅持用審美的人生觀[7]。“存在和世界只有作為審美現(xiàn)象才是永遠合理的”[8]。人生雖然永遠根植在痛苦之中,當用藝術(shù)家的眼光去看它時,卻也是有價值的。這也是“形象得解救”,與朱先生關(guān)于希臘悲劇是“理想化”的世界的觀點如出一轍。他反對悲劇中有寫實主義,悲劇需要和現(xiàn)實形成“距離”,“距離”可以克制悲劇中的可怕,剩下壯美。
朱先生將尼采的悲劇哲學描述為“酒神的受難與日神的光輝融合在一起”。尼采用酒神和日神象征兩種基本的心理經(jīng)驗,酒神是對個體意志和原始痛苦的體認,酒神是主觀的,放縱的,處于不停地破壞和變化的醉境。日神是在靜觀中呈現(xiàn)一個崇高而光輝的圖景,日神精神是客觀的,理性節(jié)制,是恬靜的夢境。希臘悲劇詩人看透了自然和宇宙的殘酷和可怕,感受著“最細微而又嚴重的痛苦”,但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悲劇是“藝術(shù)的中間地帶”。悲劇在對人世困難的審美的觀照中使人擺脫了痛苦,是與日神精神調(diào)和了的酒神精神的藝術(shù)。朱先生評價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也許是出自哲學家筆下論悲劇的最好一部著作”。朱先生關(guān)于悲劇的崇高感,以及命運感的兩面性可以看出他對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認同[9]。
在《悲劇心理學》中朱光潛先生強調(diào)對悲劇的審美觀照,悲劇所具有的崇高和命運感,這些是他對西方悲劇理論進行批判的標準,也是他的悲劇至上論、悲劇衰亡論等觀點的基礎(chǔ)。
該文對朱光潛先生悲劇思想的挖掘與解析是為了站在他的思想角度理解他的觀點和傾向,而不是把他的觀點放在普遍的文學文藝評價體系進行評判。同時對他的悲劇思想的溯源讓我們找到了他思想傾向形成的原因,也為我們批判性地對待朱先生的悲劇思想打下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