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雷峰塔的倒掉”事件*

楊華麗

2002年10月25日以后去西湖的游覽者一定會留意到，從1924年9月25日開始缺失的雷峰塔已重新屹立在雷峰山上，早已消失的景觀“雷峰夕照”再次成為“西湖十景”之一。在現(xiàn)代氣息濃郁的新雷峰塔里轉(zhuǎn)悠時，所有接受過中高等教育的人，或許都會想起魯迅著名的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從而對未倒時的雷峰塔本身生出遐想。重溫這兩篇文章的生成語境就會發(fā)現(xiàn)，“雷峰塔的倒掉”是當年影響深遠的重要文化事件，官方、民眾、新舊士人之間的不同反應(yīng)透出文化與政治的復(fù)雜意味，而魯迅在這一事件中有別于“雅人和信士和傳統(tǒng)大家”①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02頁；原載《語絲》第15期，1925年2月23日。的兩次發(fā)言，成為所有文化想象的分水嶺，體現(xiàn)了他特有的睿智與清醒，凸顯出他對中國文化的一貫關(guān)切。

一、雷峰塔的倒掉：一個文化事件

作為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是雷峰塔之美的集中體現(xiàn)。在宋朝以降，尤其是明清時期騷人墨客的詩詞文賦中，雷峰塔成了“涵義最豐富的媒介”，成了“一套可以被調(diào)用和再造從而表達意義和價值的象征符號”②［美］W.J.T.米切爾：《帝國的風(fēng)景》，［美］W.J.T.米切爾編，楊麗、萬倍瓊譯：《風(fēng)景與權(quán)力》，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5，15頁。。當雷峰塔這個“風(fēng)景”突然消失，其原有的意義和價值因不再有物質(zhì)空間的承載而備受關(guān)注、討論，形成了復(fù)雜的語義場，從而具有生成更多意義的可能。在這里，“風(fēng)景本身是一個物質(zhì)的、多種感受的媒介（土地、石頭、植被、水、天空、聲音和寂靜，光明與黑暗等），在其中文化意義和價值被編碼”③［美］W.J.T.米切爾：《帝國的風(fēng)景》，［美］W.J.T.米切爾編，楊麗、萬倍瓊譯：《風(fēng)景與權(quán)力》，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5，15頁。。1924年雷峰塔的倒掉，在眾多話語中的確已演變?yōu)橐粋€重要的文化事件，“圍繞著雷峰塔以及它所關(guān)涉的文化想象，曾經(jīng)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的話題效應(yīng)”①祝宇紅：《無雙的自我：張愛玲的個人主義文學(xué)建構(gòu)》，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第130頁。。其中，普通平民所表達的不祥之兆、官員及士紳的重建情結(jié)，文人通過新聞報道、新文學(xué)寫作、舊體詩詞集體表達的惋惜、遺憾情緒，都透出文化與政治的復(fù)雜意味。

“雷峰塔”雖然是“西湖十景”之一，但一般民眾更多體會到的不是其莊嚴如老衲之美。在塔倒掉之前，他們感興趣的是傳說中被鎮(zhèn)壓的白蛇娘娘及其與許仙的人妖之戀、與青蛇的姐妹之誼，是無端干涉自由戀情的法海的無法無天；而在現(xiàn)實價值上，他們關(guān)注的是雷峰塔之磚的驅(qū)邪功能，于是“爭往取官磚”，將磚粉碎為末，與酒一起飲用②青園在《雷峰塔》中說：“杭人信佛心深，相傳塔里有佛經(jīng)，塔磚為末和酒，可以治百??；于是一般迷信者，有病不醫(yī)，鑿塔磚為末和酒飲之；數(shù)百年來，旦旦而伐之，把個矗然獨立的雷峰塔的下部鑿砍的破爛不堪了?！币姟冻鐚嵓究返?期，1925年3月。。雷峰塔的倒掉被他們視為不祥之兆，“西湖雷峰塔無端坍毀聞?wù)呋恬斂址羌颜自啤雹邸督阒狈钛獞?zhàn)畫寶大全》貞集，上海：上海戰(zhàn)事寫真館，1924年。，正是這一群眾心理的生動表達。在塔剛倒掉不久的新聞中，就有這樣的描述：

杭人夙迷信，際此戰(zhàn)云彌漫，風(fēng)鶴頻驚，而塔之崩乃不先不后，適丁其時，群目為不祥之兆，以為浩劫之來，此其先征，于是人心益驚駭，皇皇然不能寧居矣。昨有杭友告余，謂中秋之夕，有鄉(xiāng)人夜過湖山，見塔巔有老叟，銀髯飄胸，坐而長嘯，厥聲甚哀，慘入肝脾，鄉(xiāng)人懼而亟奔。明日以白諸眾，且謂是夜雖星寒墮水，月黑迷林，而叟之狀貌則視之殊了了。然塔高數(shù)十丈，斷非人力所能攀登。人以為非仙佛即鬼狐，鄉(xiāng)人偶值之耳。不意未逾月而塔圮，然則其圮也，殆亦有定數(shù)歟？又杭人向謂塔中有白蛇娘娘，頗神其事，相傳昔有青白二蛇精，幻為妖好女子，蠱惑書生許仙，后經(jīng)佛法降伏，以缽攝蛇置于雷峰塔下。今塔圮，杭人以謂白娘娘從此出世矣。杭友謂現(xiàn)在杭人種種迷信設(shè)想之辭，街傳巷語，不勝枚舉云……杭人以塔有白娘娘，著靈異，多竊取其磚，懷之歸，則能遂其心愿云。雖經(jīng)西湖工程處繚以短垣，籍資保護，惟人之踰垣而陰竊者，仍比比是也。④冷秋：《西湖雷峰塔崩圮記》，《申報》第18533號，1924年10月1日第13版。

這一長段新聞，對杭州人迷信于磚之神奇功能、迷信于民間傳說故事作了較為細致的描繪。而這些來自于撰者友人的話語，真實地反映了民間的思想狀況。頗為巧合的是，事發(fā)當天正是農(nóng)歷8月27日孔子誕辰，由此雅人們多將雷峰塔之倒掉與國家的衰落⑤《風(fēng)雨集：國運興隆在雷峰塔》，《茶話》第29期，1948年10月15日。、文化的衰亡聯(lián)系在一起，普通民眾則關(guān)注孫傳芳該日自閩襲浙、抵達杭州的事實，故而都覺得這確屬不祥。到了1930年，還有人在描述“師船抵錢塘江干，舳艫相接，陸路步騎夾道，歡迎人士，雜出其間”的盛況時，緊接著言及“浙江著名之雷峰塔，即于是時倒塌”，再次確證了時人的“不祥”說。到了1940年代，張愛玲筆下的女傭人，還認為雷峰塔的倒掉導(dǎo)致了天下大亂⑥張愛玲：《雷峰塔》，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民間思想之頑固由此可見一斑。

在官方，雷峰塔的倒掉蘊含的意味更為深長。1924年塔倒之后，重建倡議很快就在民間流傳⑦1924年12月27日，潁川秋水發(fā)表了《白娘娘反對重建雷峰塔議》，借白娘娘之口反對重建雷峰塔（《紅玫瑰》第1卷第22期）；1925年6月13日，戟髯在其發(fā)表的《重建雷峰塔新議》中，建議將西湖邊上紅墻之磚拆來重建雷峰塔（《紅玫瑰》第1卷第46期）。這些文本反映了重建雷峰塔倡議在民間流傳之一斑。，后又被官方正式提出。1926年6月4日《益世報》第7版上，已有據(jù)浙江通信而采寫的新聞《西湖重建雷峰塔》，報道了王運司領(lǐng)銜具函軍政紳各界協(xié)商重建雷峰塔事宜的具體情形。1926年7月，孫傳芳、夏超官已發(fā)表重建雷峰塔募捐的啟事，《益世報》和《民國日報》都進行了報道①孫傳芳：《重建雷峰塔募捐啟》，《益世報》1926年7月10日第8版；《孫夏募捐重建雷峰塔》，《民國日報》第3770號，1926年7月28日第6版。。到了該年9月，已有這樣的新聞出現(xiàn)：

東南五省軍民長官以及紳商等約百余人，于日前向北方各要人發(fā)布重建西湖雷峰塔捐啟，擬募集現(xiàn)款三十萬元，以便從事修葺。凡捐款者均可列名塔上，以垂不朽，但以捐洋之多寡，為鐫名之級次。其捐啟聞系某大文豪手筆。本埠要人捐助者，亦頗不少云。②《孫傳芳募修雷峰塔》，《東方時報》1926年9月17日第4版。

就在同一年中，《蘇城隱貧會旬刊》刊載了《重建雷峰塔捐啟》（第32期）、《大云》也刊載了《宏護：勸募重建雷峰塔經(jīng)費》（第2期）。1927年，還有《關(guān)于重建雷峰塔問題》③《藝術(shù)界周刊》1927年第23期?！吨亟ɡ追逅栴}之續(xù)訊：杭州市工部局長說明重建理由》④《藝術(shù)界周刊》1927年第23期。等等消息出現(xiàn)于報刊雜志。孫傳芳、夏超官向軍政紳各界發(fā)起倡議，東南五省要人紛紛捐助等等情況，都體現(xiàn)出官方對雷峰塔的看重；孫傳芳的內(nèi)在心理，還想借雷峰塔的早日重建，洗刷民眾對他與塔倒之間所謂必然關(guān)聯(lián)的認知。

相對而言，雷峰塔倒掉后，籠罩的惋惜、遺憾情緒，更多地體現(xiàn)于文人們的新聞報道與新舊文學(xué)寫作中。較早報道該事的《民國日報》曾言：“西湖雷峰塔，建自宋時，為小康王之妃所造，歷數(shù)百年，哪知竟于本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時倒塌?！雹萸铮骸独追逅沽艘院蟆罚睹駠請蟆返?101號，1924年9月28日第7版。次日，《晨報》《順天時報》《益世報》報道此事說：“西湖雷峰塔夙為浙江名勝之一，現(xiàn)因年久失修，竟于廿十七日下午三時全部倒塌云?！雹蕖冻繄蟆?924年9月29日第6版，《順天時報》同日第3版，《益世報》同日第3版。稍后關(guān)注此事的《申報》和《社會日報》，則說該塔“近于八月二十七日未時，竟以全部崩圮聞”⑦《申報》1924年10月1日第13版，《社會日報》1924年10月7日第4版。。無論是“哪知”還是一再出現(xiàn)的“竟”字，都將惋惜之情表述得清楚明了。據(jù)說，得知雷峰塔倒掉的杭州人，“咸相顧驚嘆，有湖山猶是，風(fēng)景已非之概！”“五代古物，一旦傾廢，可勝慨哉”⑧春風(fēng)：《劫后雷峰記》，《東方雜志》第21卷第18號，1924年9月25日。。青園那些凡見過傾圮之前雷峰塔的朋友，在塔倒后“皆嘆息不置”，“無人不落同情之淚”，認為“全湖各景，為之減色！年方妙齡之處子，今竟成老嫗矣”⑨青園：《雷峰塔》，《崇實季刊》第2期，1925年3月。。孫福熙初聞雷峰塔倒塌的消息時驚愕不已，“霹靂一聲，飛鳥驚起林中，游魚驚伏湖底，山谷震悸，天地悲咽”，于是夢回故鄉(xiāng)，悲哀于“見我們盛衰的老友雷峰塔”，“更自傷此后沒有老友以我們的盛衰激勵我們了”⑩孫福熙：《吊雷峰塔》、《京報副刊》第25號，1924年12月31日。。一向珍惜筆墨且小事不能動其心情的青園，卻于1924年12月28日專門寫就了《雷峰塔》。他說自己看到雷峰夕照即嘆為觀止，感嘆命名者“那種撮要的觀察力的強大”，他甚至由此斷定“西湖所以稱名勝，有名在世界上，完全是雷峰塔的功勞”。塔倒后他禁不住潑墨揮毫，要向雷峰塔“表出一種酬答的情意”，要向被挖空而倒塌的雷峰塔這個“弱者”“表示一種安慰力”，甚至“根據(jù)人道和法律替他向社會上呈過一紙告訴狀……并使他在人類的腦筋里留一個極深的印象于將來?！?青園：《雷峰塔》，《崇實季刊》第2期，1925年3月。這些惋惜之情，均承載著他們對雷峰塔這一風(fēng)景的深切關(guān)心。

在雷峰塔倒掉后出現(xiàn)的舊體詩詞中，惋惜、遺憾情緒更為鮮明。時在西湖邊上頤養(yǎng)天年的陳曾壽，曾感慨于雷峰塔的倒掉是“千載神歸，一條練去。末劫魔深，莫護金剛之杵；暫時眼對，如游乾闥之城”，從此，“半湖秋水，空遺蛻之龍身；無際斜陽，杳殘痕于鴉影”，于是滿含悲涼地問著“從今后、憑誰管領(lǐng)，萬古斜陽”?陳曾壽著，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300頁。。而與塔倒后新發(fā)現(xiàn)經(jīng)文相關(guān)的文學(xué)，尤其是古詩詞創(chuàng)作中，則流露出更為復(fù)雜的情感色澤。

其中，童心安《雷峰塔華嚴經(jīng)殘石真形跋》①《國學(xué)周刊》第77期，1925年。、吳昌碩《心安贈雷峰塔磚詩以謝之》②《國學(xué)周刊》第78期，1925年。與《雷峰塔華嚴經(jīng)殘石》③《國學(xué)周刊》第78期，1925年。等固然有所涉及，1925年的《華國》與《野語》雜志上集中刊載的同題詞作《八聲甘州》，更是異常鮮明的體現(xiàn)。陳曾壽、馮煦、胡嗣瑗、況周頤、吳士鑒、呂圣因六人在《華國》上“為周左季題雷峰塔吳越藏經(jīng)卷子”而寫就的詞作《八聲甘州》④《華國》第2卷第8期，1925年。，與叔雍、蕙風(fēng)、蒙庵在《野語》上“題雷峰塔藏經(jīng)”的作品⑤《野語》第1期，1925年。相互應(yīng)和，藉由見到藏經(jīng)表達懷舊人物的感時傷世，透出對傳統(tǒng)文化消逝的戀戀不舍。1926年，陳曾壽又在《國學(xué)》創(chuàng)刊號上以《八聲甘州·雷峰塔圮同愔仲同年作》之名發(fā)表詞作，同時面世的，還有胡嗣瑗的同題作、周慶云的和韻之作。直到1929年，姚華為滿足左季獲得一卷《陁羅尼經(jīng)》后要求他題詞的愿望，還寫了一首《八聲甘州》⑥《學(xué)衡》第67期，1929年。發(fā)表于《學(xué)衡》，可謂是遙遠的呼應(yīng)。就連新文學(xué)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俞平伯，也寫有“千年壞土飄風(fēng)盡，終古荒寒有夕陽”⑦《俞平伯致顧頡剛函——述雷峰塔圮后所見》，《北京大學(xué)日刊》第1541期，1924年10月13日第2版。這樣的詩句，對雷峰塔的倒掉充滿了遺憾與感傷。

與此相關(guān)，雷峰塔倒后，劇本《全本雷峰塔》開始在《京報·戲劇周刊》連載⑧見1925年4月27日、5月4日、5月11日、5月18日、5月25日、6月1日、6月8日、6月22日、6月29日的《京報·戲劇周刊》。，關(guān)于雷峰塔戲劇演出的消息也不斷出現(xiàn)。這種應(yīng)運而生的“雷峰塔”戲劇熱，與此期屢現(xiàn)于報刊的傾圮后之雷峰塔、未倒前之雷峰塔的照片、畫作以及前述的諸多話語一起，營造出異常濃厚的悲凄氛圍。

二、雷峰塔倒掉之后：魯迅的欣喜與悲哀

民間與官方基于不同認知的判斷，傳統(tǒng)雅人和新知識分子相差無幾的感傷，成為魯迅發(fā)言的背景。在籠罩性的悲凄氛圍中，在懷舊的文化想象中，魯迅的兩篇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是異常特殊的存在。兩文中透出的欣喜，與當時普遍流行的惋惜之情迥然有別，而流露出的悲哀，又遠非時人言辭中的悲哀。

《論雷峰塔的倒掉》寫于1924年10月28日，距雷峰塔倒掉事件的發(fā)生已有1個月零3天，報刊雜志上的新聞報道、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早已屢見不鮮。以魯迅對《晨報》《大公報》《東方雜志》等的熟悉程度、對社會重要事件的敏銳感知，及其與浙籍文人孫伏園、孫福熙、宋子佩的頻繁交往，他不可能沒讀到相關(guān)的言說，不可能沒聽說雷峰塔倒掉這個事實。然而，細查9月25日至10月27日的魯迅日記、《魯迅全集》所收錄的書信以及他所寫的文章，我們都看不見關(guān)于雷峰塔的只言片語。即便在創(chuàng)作該文之日，魯迅的日記也只有這樣的內(nèi)容：

晴。上午H君來。午后寄常維鈞信。往世界語專校講。下午寄胡萍霞信。從季巿假泉十。晚宋子佩來。收北大《社會科學(xué)季刊》一本。⑨魯迅1924年10月28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第533頁。

顯然，雷峰塔的信息再次被隱匿了，寫作該文的記錄也全然未見。但據(jù)該文初刊時附記中所言“這篇東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⑩魯迅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之末所寫，見《語絲》第1期，1924年11月17日?？芍?，《論雷峰塔的倒掉》確于該日所寫。由日記披露的該日行蹤可以推知，魯迅不太可能于白天寫作，而只能在晚上送別宋子佩之后。如果說雷峰塔倒掉之后頻繁訪問魯迅的孫伏園、孫壽裳等早已告訴了他倒掉的事實及其反響，那么顧頡剛10月12日和宋子佩10月28日的來訪，則極可能成為魯迅揮筆寫就《論雷峰塔的倒掉》的直接動因。因為顧頡剛于10月12日到訪，次日，其友人俞平伯來函之一部分就刊載于《北京大學(xué)日刊》①《俞平伯致顧頡剛——述雷峰塔圮后所見》，《北京大學(xué)日刊》第1541期，1924年10月13日第2版。?？上攵?，顧頡剛拜訪魯迅時應(yīng)已收到那封信，而與魯迅聊及同鄉(xiāng)俞平伯眼中的雷峰塔倒掉事件，則極有可能。10月28日晚上拜訪魯迅的宋子佩是浙江紹興人，是魯迅在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教時的學(xué)生，后來又成為魯迅在紹興府中學(xué)堂的同事。魯迅寫作該文時，宋子佩是北京圖書館職員，兼任《華北日報》編輯，對新聞時事照樣有著敏銳的感知。他在拜訪魯迅時聊起雷峰塔的倒掉及其后眾說紛紜的反應(yīng)，或也是極有可能之事。

正是因為魯迅只是不斷地“聽說”，所以他的《論雷峰塔的倒掉》劈頭就是這樣一句：“聽說，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雹隰斞福骸墩摾追逅牡沟簟罚遏斞溉返?卷，第179頁；原載《語絲》第1期，1924年11月17日。而在隨后的言辭演進邏輯中，魯迅依然強調(diào)的是“聽說”：先是聽祖母“常常對我說”白娘子、許仙、法海之間的故事，再是雷峰塔倒掉之后他設(shè)想中的聽“吳越的山間海濱”的“田夫野老，蠶婦村氓”③《語絲》初刊該文時，此處為“蠶夫村氓”，疑手民出錯。說，接著關(guān)于法海躲到蟹殼里以躲避玉皇大帝懲罰的演繹，也是“聽說”。因而仔細體悟可知，第二自然段中從“有一個叫作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到“于是就‘水滿金山’”，就是魯迅在回憶、模仿祖母的言語；第五自然段中的所有言辭，簡直就出自田夫野老、蠶婦村氓：

和尚本應(yīng)該只管自己念經(jīng)。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經(jīng)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④《語絲》第1期，1924年11月17日?！罢惺前岱恰痹瓰椤罢惺瞧卜恰保墒鞘置裰`。

而在第六自然段中法海要被玉皇大帝懲罰而躲進蟹殼成為“蟹和尚”，顯然也體現(xiàn)出這個故事在“我們那里的小孩子”耳邊的頻繁出現(xiàn)。

那么，魯迅聽誰說的呢？是懂得《義妖傳》的祖母，而不是聽聞了白蛇與許仙故事的其他版本的祖母；是吳越山間海濱的田夫野老、蠶婦村氓，而不是腦髓里有貴恙的官員士紳和少數(shù)平民；是同樣生活在《義妖傳》故事的發(fā)生地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飽受壓迫的普通民眾。在有著樸素價值判斷的鄉(xiāng)間長大的魯迅，所信奉的當然是普通民眾認可與皈依的價值體系。然而，當我們仔細去閱讀文本就會知道，這里面其實處處體現(xiàn)出成年后魯迅的主動選擇。比如，在祖母的講述文字之后，魯迅說：“大約是出于一部彈詞叫作《義妖傳》里的，但我沒有看過這部書，所以也不知道‘許仙’‘法?！烤故欠襁@樣寫?！闭f自己沒看過《義妖傳》，顯然僅僅指向幼時魯迅，而非1924年寫作該文的魯迅。此時的他，早已知道《義妖傳》所講故事僅僅是白蛇、許仙、法海故事的其中一個版本而非全部。魯迅選擇這一版本而非其他，是為了引出后文雷峰塔是法海建起的“一座鎮(zhèn)壓之塔”。隨后，魯迅直白地說：

后來我看著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其實應(yīng)該寫作“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么，里面當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⑤《語絲》第1期，1924年11月17日。此處的“看著書”，在后來的版本中被寫成“看看書”。

文中的“那么”與“然而”，鮮明地表達了魯迅的認知；視雷峰塔為“破破爛爛”，看著它心里不能釋懷，都是魯迅的主觀選擇。更有意思的是，魯迅接著言說的，依然是受《義妖傳》影響的鄉(xiāng)民的路子，以法海躲在蟹殼里為快樂，而且最后認為法海非到螃蟹斷種那天出不來為“活該”。這種固執(zhí)地沿著“聽說”之路走下去的做法，雖有幼年體驗導(dǎo)致的好惡，但更體現(xiàn)了魯迅1924年的判斷與選擇。因為，在該文發(fā)表時的附記中，魯迅明白表示：

今天孫伏園來，我便將草稿給他看。他說，雷峰塔并非就是保叔塔。那么，大約是我記錯的了，然而我卻確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無白娘娘?，F(xiàn)在既經(jīng)前記者先生指點，知道這一節(jié)并非得于所看之書，則當時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聲明，并且更正。

這段文字寫于11月3日，距正文刊載尚有近半個月時間，如果魯迅要修改正文中的相關(guān)說法，其實完全來得及，然而他沒做任何改動，只發(fā)了這樣一則聲明了事?？梢姡缰览追逅虏o白娘娘，也就是早認識到他幼時“聽說”故事的虛假性，然而他仍選擇按那聽說故事的邏輯徑直寫下去。那么，其目的何在？

我以為，這是為表達他獨異于他人的“欣喜”，是為與當時他“眼見”與“聽說”雷峰塔倒掉之人所表達的遺憾、惋惜之情相對比。與其他人站在歷史文化的繼承者角度回顧雷峰塔悠久的文化價值不同，魯迅選擇的是民間普通人的視角，并指出該塔的鎮(zhèn)壓特性。與其他人喪魂落魄、一唱三嘆不同，魯迅對它的倒掉用了“居然”二字，以呼應(yīng)他幼時就有的“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以及長大后的“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這種難以抑制的“欣喜”與最末的“活該”，恰在一條越來越激昂的情感線上，一起表達了他反叛鎮(zhèn)壓者、呼喚人之自由的熱誠。

完成并發(fā)表《論雷峰塔的倒掉》之后的兩個多月里，關(guān)于雷峰塔的倒掉所引發(fā)的各式反響甚多，然而魯迅除了在致鄭孝觀信中簡單談及相關(guān)事宜①1924年12月24日，鄭孝觀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雷峰塔與保叔塔》，支持魯迅的雷峰塔即保叔塔說，而孫伏園加了長長的按語附于其后。魯迅當日寫下了給鄭孝觀的信，談到他幼時并未讀過《涌幢小品》，推斷雷峰塔所據(jù)之書可能是《西湖游覽志》及《志余》。該信刊載于12月27日《京報副刊》。外，對一切言說均取冷眼旁觀之策。直到魯迅在日記中僅注明“無事”②魯迅1925年2月6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第551頁。的1925年2月6日，他才因胡崇軒《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一文再次論及雷峰塔的倒掉，繼續(xù)表達了他的欣喜，同時更深刻地書寫了他的悲哀。

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③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第201—205頁；原載《語絲》第15期，1925年2月23日。中，魯迅的“欣喜”被置換成了“暢快”，而且是“幸災(zāi)樂禍”的“暢快”。較之《論雷峰塔的倒掉》，此時魯迅暢快的不僅在于雷峰塔的終于倒掉，也在于旅客對“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的再三嘆息。因為在他看來，“我們中國的許多人……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而雷峰塔的倒掉，“正是對于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也就是說，《論雷峰塔的倒掉》中魯迅欣喜的是雷峰塔這座鎮(zhèn)壓之塔的倒掉，欣喜于被壓迫者白娘娘終于得以翻身，是在針對壓迫者發(fā)言；《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魯迅欣喜的則是雷峰塔的倒掉破壞了國人的“十景病”，有力針砭了國人的沉疴痼疾，故而該文乃是在針對患病的國人發(fā)言。

然而在該文中，魯迅的悲哀，也正由于他意識到這種暢快乃是“無聊的自欺”，因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tǒng)大家，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后已”，而善于修補老例的國人在十景終于再次出現(xiàn)后，依然會留下一堆瓦礫。破壞者的破壞其實是做無用功，因為破壞之后不可能有真正的新建設(shè)。為更深入地闡釋這個問題，魯迅首先論述了在“十景病”頑固留存的中國，類乎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勃生的“軌道破壞者”根本不可能誕生，“所有的，只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帶了十景病”。其次，魯迅認為維持“十景”停滯的生活很難，故而一定會有破壞，如中國屢屢遭遇的寇盜式的破壞，國人只剩得在瓦礫中修補老例，絕無徹底建設(shè)的可能。最后，魯迅指出，即便在并無盜寇時，國中也多有奴才式的破壞者。此次雷峰塔倒掉前民眾因迷信而挖磚、搬磚回家的舉動，正是例證之一。這種奴才式的破壞，在將來“十景病”泛濫而終于再造雷峰塔之后照樣會出現(xiàn)，因而雷峰塔照樣會倒掉，最終留下的依舊會是一堆瓦礫。不滿于真正的破壞者在中國社會的不可能出現(xiàn)，不滿于寇盜式破壞，尤其是奴才式破壞的始終存在及國人的不思悔改，魯迅悲憤地說：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nèi)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yīng)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yīng)該留心自己墮入后兩種。①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第204頁；原載《語絲》第15期，1925年2月23日。

顯然，此處魯迅是由胡崇軒探討雷峰塔倒掉原因的通信②《京報副刊》第49期，1925年2月2日第8版。該信寫于1月23日夜。而起，但那僅僅提供了他抒發(fā)議論的起點：魯迅不認同他對雷峰塔倒掉的可惜之嘆，也不認可他由此生發(fā)出的對“歷史上有價值的古物”“清室里面的東西，尤其是關(guān)于中國文化的書籍”的擔(dān)憂之語，而是拈出其中的“西湖十景”缺失之嘆來起筆。胡崇軒等由雷峰塔之倒憂及中國文化根基之岌岌可危，魯迅則由此事看透了國民性：不僅包括雅人、信士、傳統(tǒng)大家、新知識分子等國人對“十景”的崇拜，而且包括國人長于修補老例而不知真正破壞然后建設(shè)的沉疴。魯迅對寇盜式破壞、奴才式破壞的警惕，與對革新的破壞者的熱切呼吁，是他最為痛心的言語，而這，顯然已超出了雷峰塔事件本身，超越了時人對雷峰塔的所有文化想象與文化關(guān)切。

三、魯迅的欣喜與悲哀：緣由及其先見之明

“風(fēng)景（不管是城市的還是農(nóng)村的、人造的或者自然的）總是以空間形式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種空間是一種環(huán)境，在其中‘我們’（被表現(xiàn)為風(fēng)景中的‘人物’）找到——或者迷失——我們自己?！雹郏勖溃軼.J.T.米切爾：《導(dǎo)論》，［美］W.J.T.米切爾編，楊麗、萬倍瓊譯：《風(fēng)景與權(quán)力》，第2頁。雷峰塔這個特殊的空間，曾讓眾多雅人、信士和傳統(tǒng)大家在其中找到并確證了他們自己，而塔倒后無法尋找到載體的事實，使得他們在一定意義上進入迷失狀態(tài)，從而產(chǎn)生了迷惘、感傷、悲凄等情緒。新文學(xué)陣營中人，其實也多未能避免這樣的思維框架。比如，《論雷峰塔的倒掉》發(fā)表前，魏金枝就寫了散文《不祥的預(yù)兆》，認為雷峰塔“太美麗”“太飄逸”“太幻想”，它的離開讓他們這些“愚人”“太失望”，從而認定“必更有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更有在這繼續(xù)，崩壞中壓死的事情發(fā)生”，“更有從美麗變?yōu)槠椒驳氖虑榘l(fā)生”，因而雷峰塔之倒掉是“不祥的預(yù)兆”④魏金枝：《不祥的預(yù)兆》，《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6日。該文寫于1924年9月29日。?！墩摾追逅牡沟簟钒l(fā)表后，青園曾關(guān)注到該文，但他說：“對于雷峰塔的倒掉，無人不落同情之淚，——惟魯迅在《語絲周刊》上第一期上有一篇文章，《論雷峰塔的倒掉》，只說了那許多白蛇娘娘、青蛇小姐，等等的神話；并未提到他對于人有什么樣的價值?！谖骱系谋旧韮r值和對外游人發(fā)生的情感，可想而知了?！雹萸鄨@：《雷峰塔》，《崇實季刊》第2期，1925年3月?？梢姡凇盁o人不落同情之淚”的氛圍中，魯迅的“欣喜”并不符合青園之類人士的心理預(yù)期。孫伏園在看到《論雷峰塔的倒掉》之初稿后，只說“雷峰塔并非就是保叔塔”，而并未對其中的觀點表態(tài)。在發(fā)表鄭孝觀支持魯迅“雷峰塔即保叔塔”觀點的文章時，孫伏園在按語中也并未言及他對魯迅觀點的認同。與此同時，孫伏園在自己主持的陣地《京報副刊》上選載了其弟孫福熙那滿紙遺憾的《吊雷峰塔》以及胡崇軒的來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1928年，一首名為《吊雷峰》的新詩還這樣寫著：“西湖依然，/只少了個雷峰塔影/夕陽里來了游人，/都說便宜了白娘娘和小青青?！雹蕖睹駠請蟆返?319號，1928年4月29日第13版。這樣的詩作內(nèi)容，載于一幅雷峰夕照照片之右，顯然蘊含著作者因雷峰塔倒塌而獲致的不盡感傷以及背離新思想新文化而認同傳統(tǒng)觀念的思想傾向。此外，俞平伯、沈尹默等重要新知識分子還曾寫作向雷峰塔致敬的舊體詩，俞平伯亦加入了考證雷峰塔之經(jīng)的隊伍。相較于上述諸人，魯迅從雷峰塔這個特殊空間中找到的，是被壓迫的弱勢的白蛇娘娘、普通民眾以及自己，雷峰塔的倒掉讓他找到普通民眾重獲自由的欣喜而不是迷失。而當旅客、胡崇軒等民眾、文人都在惘然若失于“西湖十景”之缺，哀嘆找到的是自我認同缺失的廢墟之際，魯迅卻由這樣的迷失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暢快，并由此指出國人患有“十景病”的悲哀事實。魯迅的認知，的確迥異于當時的官與民、雅人、傳統(tǒng)大家與新知識分子。

魯迅對反抗壓迫的欣喜與歡呼，對民眾奴才式的破壞的憤恨，對長于修補老例的“十景病”患者充斥于國中的悲哀，是他一生思想中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此期思想中的重要一環(huán)。

寫作《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前后，魯迅曾對當時的新詩創(chuàng)作、青年批評家的批評、青年必讀書征文發(fā)言。在《又是“古已有之”》中，魯迅坦言自己“十三年之前，確乎是一個他族的奴隸”；當時青年批評家主張“取締文人”、禁止寫詩，不許用“花呀”“吾愛呀”這樣的詞匯，讓魯迅禁不住聯(lián)想到宋朝為禁詩而設(shè)置“笞令”，感到“古已有之”的老例重現(xiàn)的可能：

倘說這不定“笞令”，比宋朝就進化；那么，我也就可以算從他族的奴隸進化到同族的奴隸，臣不勝屏營欣忭之至?、亵斞福骸队质恰肮乓延兄薄?，《魯迅全集》第7卷，第240頁；原載《晨報副刊》，1924年9月28日。

顯然，魯迅對青年批評家的這種壓迫持明確的反對意見。緊接著，魯迅又在《晨報副刊》發(fā)表《文學(xué)救國法》②《晨報副刊》1924年10月2日。，譏諷那些認為寫詩導(dǎo)致國運衰微者。隨后，魯迅創(chuàng)作了《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③《魯迅全集》第2卷，第173—174頁。該詩創(chuàng)作于1924年10月3日，初刊時題《野草二——四》；原載《語絲》第4期，1924年12月8日。，對當時詩歌寫作禁用感嘆號之類進行了回擊。對批評家的反抗，在他隨后發(fā)表的《未有天才之前》中，體現(xiàn)為他認定“惡意的批評”正是天才難以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他對以幾板斧砍伐創(chuàng)作者之努力的惡意批評十分不滿，認為即便那些作者不是天才而是常人，他也“希望”能“留著”。否則，“惡意的批評家在嫩苗的地上馳馬，那當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他呼吁道：“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說幼稚的話，只為自己要說而說，說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對于無論打著什么旗子的批評，都可以置之不理的！”④魯迅：《未有天才之前》，《魯迅全集》第1卷，第176頁。到了被孫伏園邀請給青年開必讀書時，魯迅洞見了為所有青年開必讀書做法的荒謬，說自己“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xiàn)在說不出”，并基于當時的客觀情勢而向“若干讀者”建議“現(xiàn)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從而主張想做活人的青年們“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⑤魯迅：《青年必讀書（十）》，《魯迅全集》第3卷，第12頁；原載《京報副刊》1925年2月21日。。其實，1924年尤其是1925年，魯迅遭遇了很多讓他悲痛的“釘子”，使得他不得不勉力應(yīng)戰(zhàn)，從而感到自己運交華蓋。魯迅這種由于“執(zhí)滯于小事情的脾氣”⑥魯迅：《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3，5頁。而完成的文字，是他“轉(zhuǎn)輾而生活于風(fēng)沙中的瘢痕”⑦魯迅：《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3，5頁。。寫作這些文字的魯迅，在反叛性上，與欣喜于雷峰塔這鎮(zhèn)壓之塔倒掉的魯迅一脈相承。

對于民眾奴才式破壞的憤恨，是魯迅一生都持有的熱烈情感。1924年前后正是復(fù)古思潮潛滋暗長之際，魯迅對偷挖中華民國柱石的憤恨，其實異常強烈。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魯迅在論及奴才式的破壞將導(dǎo)致瓦礫留存而建設(shè)全無之后，單獨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豈但鄉(xiāng)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xiàn)在正不知有多少?、圄斞福骸对僬摾追逅牡沟簟?，《魯迅全集》第1卷，第204頁；原載《語絲》第15期，1925年2月23日。

這句帶感嘆號的話，表面上逸出了該文正常的表述邏輯，然而這濃縮著魯迅所有悲憤情感的話語，恰恰是魯迅至為熱烈的心聲，是他對共和之愛與對悄然拆毀其柱石的民眾之恨的集中表達。這與魯迅此期寫作的《論胡須》⑨此文寫作于1924年10月30日。中對國粹論者、改革者的不滿相關(guān)，與周作人在愛情定則大討論中悲哀于“代表舊禮教說話”的青年人甚多相吻合⑩參見拙文：《孫伏園與“愛情定則”大討論的意義建構(gòu)——以〈晨報副鐫〉為中心》，《平頂山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4期。，也與“艷體詩”事件中以孫伏園、錢玄同為主的新文化陣營集體批判吳虞的思想退化①參見拙文：《吳虞“艷體詩”事件中的“XY”考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2年第7期。存在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更與1925年章士釗提倡尊孔讀經(jīng)的言論出現(xiàn)后，錢玄同、魯迅、周作人、胡適等集體出場加以否定與批判的行為一脈相承。事實上，當理解了魯迅對奴才式破壞的憤恨之后，我們才更能明白《未有天才之前》這篇演講稿的重刊問題。如所周知，魯迅于1924年1月17日在北師大附中的演講，已經(jīng)刊載于該?！缎Ｓ褧返?期，但魯迅在1924年12月22日重新校對該文并寄給孫伏園，其緣由就是他看后覺得“其生命似乎確乎尚在”。魯迅的再“看看”，顯然預(yù)示著有事情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而他所言的“其生命似乎確乎尚在”，則表明他認識到該文之于當時狀況的針砭意義。在該文中，魯迅明明知道社會上要求文藝天才，卻與聽眾即學(xué)生們分析“未有天才之前”這一問題：“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chǎn)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然而現(xiàn)在社會上的論調(diào)和趨勢，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卻要他滅亡，連預(yù)備的土也想掃盡。”這些“論調(diào)和趨勢”，就是“整理國故”“崇拜創(chuàng)作”與“惡意的批評”。他相信：

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發(fā)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②《魯迅全集》第1卷，第174—177頁；原載《京報副刊》第21號，1924年12月27日。

他提倡聽眾做泥土、建設(shè)者，而不做破壞天才成長環(huán)境之人，與他對奴才式破壞的警惕，在一定意義上恰好相關(guān)。

對長于修補老例的“十景病”患者充斥于國中的悲哀，對于圓滿、太平盛世的破壞，在魯迅的言論中更是所在多有。他那貓頭鷹的自喻，他那為敵人而活、吃魚肝油的舉措，他筆下那些破壞者形象——看透一切虛偽、太平假象的戰(zhàn)士（《這樣的戰(zhàn)士》）、想幫助奴才改善居住環(huán)境而遭聰明人、奴才合力暴打的傻子（《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質(zhì)疑“從來如此”的狂人（《狂人日記》）、曾經(jīng)一度“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連死后口角都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的魏連殳（《孤獨者》），都是最好的證明。即便以前面提及的愛情定則大討論而言，魯迅也在有人呼吁盡快中止討論時單獨寫信給孫伏園，要求繼續(xù)發(fā)表那些人的言論。他說：“先前登過二十來篇文章，誠然是古怪的居多，和愛情定則的討論無甚關(guān)系，但在別一方面，卻可作參考，也有意外的價值。這不但可以給改革家看看，略為驚醒他們黃金色的好夢，而‘足為中國人沒有討論的資格的左證’，也就是這些文章的價值之所在了?！濒斞刚f，如果照鐘孟公所言“至期截止”，那就堵塞了諸如“教員就應(yīng)該格外嚴辦”、“主張愛情可以變遷，要小心你的老婆也會變心不愛你”之類“妙語”的“發(fā)展地”，“豈不可惜”？在魯迅看來，“丑”即便從外面遮蓋住了，“里面依然還是腐爛，倒不如不論好歹，一齊揭開來，大家看看好?！雹邸蛾P(guān)于愛情定則討論的來信·四》，《晨報副刊》第158號，1923年6月16日。魯迅這種不留情面地揭出美滿的虛無、太平的虛偽的言行，正與他欣喜、暢快于雷峰塔倒掉后“西湖十景”將不能延續(xù)的心理相通。

上述的文字梳理，或可使我們明了魯迅為何會在“雷峰塔的倒掉”這一文化事件中作出那樣的發(fā)言，然而若將視線向后延伸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當時的欣喜與擔(dān)憂其實異常可貴。因為，重建雷峰塔以再造“西湖十景”成為長時段里不絕如縷的重要議題，而在終于重建成功之后的反響中，兩歧意見始終存在。

在《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發(fā)表前后，就有戟髯建議將西湖邊上紅墻磚拆來重建雷峰塔④戟髯：《重建雷峰塔新議》，《紅玫瑰》第1卷第46期，1925年6月13日。，孫福熙希望“我們?nèi)毫z點斷片……與舊日絲毫不差的重建起來”⑤孫福熙：《吊雷峰塔》，《京報副刊》第25號，1924年12月31日。。這種言論，與前已舉出的官方試圖重建雷峰塔的言辭一起，形成了一股重建潮流，且持續(xù)流淌于其后的漫長歲月中——1931年，雷峰塔重建無望的消息在《大公報》刊載⑥《雷峰塔復(fù)建無望》，《大公報》第10017號，1931年6月9日第5版。；1933年，雷峰塔改建為大墓以專葬近代英雄烈士的消息，一度受到《中央日報》《京報》《益世報》等報刊的重點關(guān)注①見《中央日報》《京報》1933年10月29日新聞，《益世報》1933年11月1日新聞。；1935、1937年，又有籌建雷峰塔的消息傳出；1947年，《申報》上還特意刊發(fā)了《蔣主席親題“湖山增勝”杜月笙獨捐廿億重建雷峰塔》②《申報》第25046號，1947年11月6日第5版。的消息，《中央日報》也選載了《雷峰塔將重建》的新聞；1988年，公劉在杭州還聽聞有人擬重建雷峰塔，為此寫就了反對重建的新詩《雷峰塔》。2002年10月25日，雷峰塔終于重建成功。既有贊成者稱頌其在中國風(fēng)景保護和建設(shè)史冊上擁有四個“天下第一”③即“塔類建筑采用鋼材框架作為建筑支撐、承重主體的天下第一；塔類建筑中采用銅件最多、銅飾面積最大的天下第一；塔類建筑內(nèi)部活動空間最寬敞的天下第一；塔類建筑內(nèi)部文化陳設(shè)最豐富的天下第一”。轉(zhuǎn)引自李春林：《論雷峰塔的重建——從魯迅關(guān)于雷峰塔倒掉的論述說開去》，《文化學(xué)刊》2018年第8期。，也有反對者認為它是“現(xiàn)代新建冒名古建筑”④李春林：《論雷峰塔的重建——從魯迅關(guān)于雷峰塔倒掉的論述說開去》，《文化學(xué)刊》2018年第8期。，本就不值得、沒必要重建⑤如薛紅偉在《雷峰塔的倒掉與圓明園的重建》中所言，見《國學(xué)》2012年第1期。。對新造的雷峰塔的兩歧意見，與“雷峰塔的倒掉”事件中新舊知識分子與魯迅觀點的分歧頗為相似。由此可見，魯迅當年指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tǒng)大家，要苦心孤詣巧言花語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后已”，的確具有先見之明，他對國人的“十景病”的針砭，現(xiàn)在看來依然沒有過時。

結(jié) 語

“集體記憶并不是一種沒有生氣、被動的東西，而是一個活躍的場域，過去的事件在其中被挑選、重新建構(gòu)、保留、修改并被賦予政治意義?！雹蓿勖溃輴鄣氯A?W.薩義德：《虛構(gòu)、記憶和地方》，［美］W.J.T.米切爾編，楊麗、萬倍瓊譯：《風(fēng)景與權(quán)力》，第273頁。雷峰塔在倒掉前的文化價值已有較為明顯的類型，可謂形成了“集體記憶”，而在倒塌后，這種“集體記憶”被喚醒、修補、選擇與重構(gòu)，使得雷峰塔本身具有更復(fù)雜的意義。魯迅在這次重要事件中的發(fā)言，隸屬于當時的文化場域，而又帶上他獨特的思想印痕。他那獨有的欣喜、深刻的悲哀，在當年并未找到更多同調(diào)⑦徐志摩與雷峰塔淵源亦甚深。雷峰塔倒掉之前，他寫有《雷峰塔》，說他聽聞了雷峰塔鎮(zhèn)壓白娘娘的故事后，感慨著“可憐她被鎮(zhèn)壓在雷峰塔底”。雷峰塔倒掉后，他寫了詩歌《再不見雷峰》（見《晨報副刊》第1284號，1925年10月5日），其中有這樣兩節(jié)：“發(fā)什么感慨，對著這光陰應(yīng)分的摧殘？/世上多的是不應(yīng)分的變態(tài)。/世上多的是不應(yīng)分的變態(tài)；/發(fā)什么感慨，對著這光陰應(yīng)分的摧殘？//發(fā)什么感慨：這塔是鎮(zhèn)壓，這墳是掩埋，/鎮(zhèn)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鎮(zhèn)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發(fā)什么感慨：這塔是鎮(zhèn)壓，這墳是掩埋。”這樣的文字，恰是對魯迅的一種呼應(yīng)。，在后來也未被充分重視。今日的我們重讀他論雷峰塔倒掉的文字，在驚嘆其議論深切之際，或許也會禁不住在心內(nèi)生出幾分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