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瑤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蕪湖 214000)
弧度是現(xiàn)代數(shù)學中的基本概念?!疤靾A地方”,是對古代樸素宇宙觀的簡單概括,表現(xiàn)為把一切運動視為直線運動。歐式幾何對直線的界定是沒有端點,筆直地延伸到無窮遠。隨著時代發(fā)展和科學科技的進步,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使人們認識到傳統(tǒng)意義上的直線運動在地球上并不存在,“角度”“弧度”便是人類認知發(fā)展催生的產(chǎn)物。如果說角度的出現(xiàn)是源于對圓周運動的觀察,那么弧度就是從圓周運動的進行者的角度來看待圓周運動的。理論上,傳統(tǒng)意義中的直線運動并不存在,也就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的運動都是有一定弧度的弧線或不規(guī)則弧形。大到日升日落,小到一陣微風、一個微笑。
在顧城眾多作品中,《弧線》是一首頗具爭議的詩歌,描繪了四個獨立、看起來毫無關(guān)系的畫面。讀者通常認為這首詩是詩人將自身所經(jīng)歷的自然美與社會丑之間的差異進行對立處理,但詩歌閱讀的大忌便是片段與孤立。聯(lián)系詩人其他作品和人生經(jīng)歷,在詩歌,乃至小說散文中,顧城總是對“圓環(huán)”“弧線”“弧度”等有著弧度特征的意象情有獨鐘。
大量聚合的表象其之下的創(chuàng)作動因總是盤根錯節(jié)。首先體現(xiàn)在詩人對宇宙的物理感受上。“眼睛是第一個圓,眼睛所看到的視野是第二個圓,在整個自然之中這種原初的形態(tài)在周而復始地發(fā)生,永遠沒有盡頭。圓是宇宙密碼中的最高象征?!雹俟爬系奶斓厥穷櫝切闹姓f不清也道不明的冥冥。行走在人生的逆旅中,詩人感覺天地是荒涼的,“天是圓的,地也是圓的”(《神明留下的痕跡》)。當顧城醉心于東方文化的古老、美麗與可敬之時,他看見“青銅器上的花紋,上邊有一個圓圓的眼睛,像嬰兒一樣圓圓的睜著”(《恢復生命》)。顧城在的日常生活中,他也喜愛戴一頂圓帽子。這種弧形創(chuàng)作情結(jié)投射在詩人的作品之中,使得詩人的詩歌中出現(xiàn)了大量以非線型運動軌跡為表征的意象群。這些意象間、主客體間形成的非線型運動關(guān)系形成了一塊隱喻的陰影,乃至構(gòu)成了一個頗具寓言性質(zhì)的龐大語義場,這是顧城詩歌中一塊不容忽視甚至頗具研究意義的領(lǐng)域。顧城創(chuàng)作后期談及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直言要完成“由童話向寓言的轉(zhuǎn)向”。可見,顧城本人并不滿足于“童話詩人”的評價。這種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與對詩藝不懈探索,也在這個語義場中得到了一定的呈現(xiàn)。
在弧度的隱喻外擴的過程中,其前中期詩歌的童話屬性被解構(gòu),并形成了一方獨特的詩歌空間。
顧城“童話詩人”的稱號,最早可追溯于另一位朦朧詩派代表人物舒婷的一首詩《童話詩人——給G·C》(1980.04)。
出離詩人以兒童視角創(chuàng)作詩歌所固有的天馬行空與輕盈浪漫,以及其對童話世界青幻想,顧城對自己詩歌所具有的童話特質(zhì)的解釋是:“童話對我的另重安慰是對付外部世界的”,②即怕黑的孩子面對恐怖時所逃回的家——一個有媽媽的安眠曲,關(guān)上了窗就可以與恐怖隔絕的童話城堡。
童話城堡通常由圓柱形的建筑主體加上尖尖屋頂構(gòu)成。顧城是一個癡愛戴帽子的人,“總愛用一塊布圍成一頂形似煙囪的圓圓帽子”,③童話城堡可視為帽子情結(jié)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投射。帽子宛如故鄉(xiāng)、家庭一般予人安全感的“圓圓的城堡”:“在這里/我不怕了/這里草比人高(《我怕,我不怕》)”詩歌本身就可引申為童話中才存在的“弧度”意味頗豐的“帽子城堡”,是詩歌中的靈魂避難所。
弧度在顧城中后期詩歌中發(fā)生了充分外擴,由一個個片面、單一的詩例重復、組合、并置成了一個斑駁的詩性空間,也正是這種外擴所產(chǎn)生的巨大張力完成了對童話城堡的消解,在廢墟之上建立起了一座包羅萬象的“弧度空間”,也實現(xiàn)了詩人所說的“由童話向寓言”的轉(zhuǎn)變。
由童話的庇護性正向外擴出的意象群形成了一種有溫度的力量。首先,滲透出一份如光與樹般散發(fā)溫暖的關(guān)懷意識。
樹木一次次入侵我的帽子
扁圓的鰭四下動動
——《丹麥》 節(jié)選 1987.07
建構(gòu)城堡的初衷,本質(zhì)是尋求自我保護,隨著詩人年紀的增長,社會閱歷的增加,虛構(gòu)的城堡在白晝的焰火中不過是空中樓閣。青年顧城“生起病來”,發(fā)了一場精神高燒,而使病癥得到緩解的正是自然。他用手掌撫摸樹樁,“清涼的光明在我心中醒來”。醒來可以理解為超我與本我在矛盾無法調(diào)和時,發(fā)生的分裂。隨著本我作為“心中的另一個我”睜開了認識世界的自然之眼。這標志著以樹木為符號對“帽子”城堡的成功入侵。
盡管顧城的性格中有著敏感而憂郁的底色,但其絕不是一個避世悲觀者,顧城相當多作品中透漏出濃厚的人道主義光輝。光不僅是其詩歌的源頭,更是生命的內(nèi)核。顧城是自然觀是獨特的,他認為人的伊始同自然萬物無二,“人類就像是時刻生長著衰落著的樹木?!雹?/p>
樹身上有許多圓環(huán)
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會溫暖
——《然若》 節(jié)選 1992.08
光的弧度消解了弧度城堡,這里的弧度是一種保有泛我論、泛神論色彩的“神道主義”關(guān)懷精神。樹身上的圓環(huán)是太陽光輝形成的圓形弧度,“轉(zhuǎn)一轉(zhuǎn)”亦是一種以弧度為運動軌跡的、非直線型的動作指令。在文學作品中“不僅敘述文本是被敘述者敘述出來的,敘述者自己也是被敘述出來的”,⑤詩人與樹合而為一,“我”既是寫詩的人,也是被書寫的樹,“我”在大地上沐浴著陽光的美好溫暖,同時“我”還扮演著傳遞溫暖者的角色。
在顧城國內(nèi)時期的詩歌中,“本我”往往潛入太陽、樹、青草的意象中,打破物與我的界限,完成主體客融合。用自然之耳來聆聽萬物、以自然之體去獲得生存的體驗,滲透了詩人關(guān)照人類心靈與存在的人文理想。顧城言,他要用生命、大自然和未來的微笑,去為孩子們鋪一座草地、筑一座詩和童話的花園,使人們相信明天的存在,相信東方會像太陽般光輝,相信一切美好的理想都會實現(xiàn)。
其次,“弧度”又是一種富有力量、充滿韌性的生命態(tài)度的展現(xiàn)。
“弧度”是走出孩童時代,進入社會的顧城提出的一種具體的生命態(tài)度、值得踐行的人生哲學,即“做一片會游泳的黃金”?!坝斡尽币辉~的選用準確又耐人尋味。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使鳥保持它的航程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節(jié)選 1985.5
我們的不幸有所區(qū)別
我們都是睡瓶中扭轉(zhuǎn)的紋飾
……
沒有書我們就讀葉子
我也許是那些還會游泳的黃金
——《瀑布》 節(jié)選 1986.5
游泳是一項靠四肢規(guī)律性擺動產(chǎn)生動力的運動項目,雙臂向前滑動、雙腿上下擺動的軌跡就是一種弧線。游泳的本質(zhì),是一種身體感受所生發(fā)出的超現(xiàn)實、超自然審美體驗。顧城在12歲那年全家被趕出北京,在濰河之畔“下放改造”。那樣拮據(jù)、連糧食與豬飼料都捉襟見肘的歲月里,無書可看,盛夏陽光里,豬群低頭忙著覓食,父子便扎入河流中游泳?!白岅柟獾钠俨迹?洗黑我的皮膚……/太陽是我的纖夫。/他拉著我用強光的繩索……”(《生命狂想曲》)人生的逆旅就宛若在烈日中游泳,水流的阻力鍛煉的是他的肉體,而烈日的曝曬錘煉了他的靈魂。游泳是樹木茁壯長成所必須經(jīng)受的一次次殘酷洗禮,是鳥兒為了爭取天空的自由不斷拍打翅膀的必要行動,是萬物對峙命運阻力與自身劣根進行的一場場堅韌搏擊。這樣深刻的詩寫,打破了關(guān)于物與我、自然與人類、肉體與靈魂二元對立的界限,超出了靈感寫作的范疇,有了形而上的思辨意味。
進入詩歌語言的深處,我們終將會觸摸到一個永遠注視永遠微笑的詩者靈魂。
友人們談及對顧城,都達成了某種共識——“彬彬有禮”“溫柔”“很少激動”“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微笑是人類的一種表情,嘴角有弧度地揚起。結(jié)合顧城的童年與少年經(jīng)歷,這種溫和敦良并不是美滿幸福的殷實家庭環(huán)境積淀成的性格底色,而是作為一個所必須擁有的習慣了長期“用黑眼睛尋找光明”后堅持在痛苦中嘴角永遠揚起弧度的詩者靈魂。
我會呼吸像青草一樣
把輕輕的夢想告別天空
我希望會唱許多歌曲
讓唯一的微笑永不消失
——《我會像青草一樣呼吸》 節(jié)選 1982.3
弧度呈現(xiàn)為嘴角的微笑這樣具體的內(nèi)容。微笑也是顧城前中期詩歌的主要氣質(zhì)之一。這種氣質(zhì)與“輕靈”相結(jié)合,構(gòu)成了顧城前中期詩歌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這種藝術(shù)風格主要源于詩人的生理年齡、對自然的情有獨鐘以及老莊文化對其思想的初步影響。顧城將微笑作為痛苦的對立面,如在《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種充滿了具有鮮明理想主義色彩的希冀,微笑與痛苦被詩人置于天秤的兩極。
但隨著春天的離去,顧城不斷經(jīng)歷著幻想破滅的過程。他旁觀了痛苦與微笑的相互糾纏,在一種寂靜的狀態(tài)中,讓老莊思想滲入了自己。古老而寂靜像水一樣無聲流淌的中國文化,它“不留向希望也不流向失望,”連繪畫也沒有色彩。于是他選擇以微笑地靜觀取代微笑著對抗?!盁o為”貫穿了顧城后期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只有“無為”才能達到“無不為”,自我就像穿行在天地間沒有什么能夠阻擋的風,而詩歌就成為自然的生長在天地間的一朵花、一棵樹。因此,笑看眾生苦痛、萬物寂滅,是顧城生命態(tài)度的一種“道法自然”,是一種從宇宙角度看待人世的“以道觀”。這首歌的內(nèi)容呼應(yīng)了后來顧城在談及大詩人應(yīng)具備的條件時,所做的表述:“我認為大詩人首先要具備的條件是靈魂,一個永遠微笑而痛苦的靈魂……”⑥
博爾赫斯認為,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沒有隱喻關(guān)系的物體,隱喻發(fā)生的條件在于創(chuàng)造與閱讀。同時他將隱喻根據(jù)感情色彩的不同分為積極、中性、消極三種模式。消解了弧度城堡之后,如果將正向外擴性意象定義為明面,那么側(cè)向外擴性意象則為暗面。
暗面并沒有作為明面的對立面出現(xiàn),它是區(qū)別于正向外擴性意象,伴生而來側(cè)向外擴。
這種暗面投射同樣來自顧城構(gòu)建童話世界的過程,自身性格的執(zhí)著與敏感使童話城堡的上空籠罩了一片充滿焦慮的烏云。五歲時,顧城就知道他會死亡,他看著白白的墻,覺得“像死人的灰燼,他們無言地看著我,等我到墻上去?!保ā锻虽浺簟罚┩暝诖皯艏毧p中看到馬路對面武斗,便“恐懼了,臉色慘白”。這些經(jīng)歷如同一顆終將破頭的種子深深埋在了顧城的心。這種令人惴惴不安的“被無言地看著”“被老虎追著跑”的感覺在顧城重回北京后,被輾轉(zhuǎn)的工作經(jīng)歷、擁擠的生活狀態(tài)與情感的背離與失守等諸多因素不斷催發(fā),再無法被溫暖的童話城堡所安撫,上升成了一種偵破萬物終將湮沒虛無的死亡意識。
死亡是位細心的收獲者
不會丟下一穗大麥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節(jié)選 1982.7
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
松林間安放我的愿望
……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yīng)當休息
——《墓床》 節(jié)選 1988.01
“死亡好像一種季節(jié)讓萬物得到休息。”⑦死亡同光一樣公平,被賦予了神明般的公正慷慨。顧城并不是唯物主義的堅定擁躉。生與死在顧城在作品中界限模糊,死亡只是人切換兩種生存狀態(tài)時進入的一種“待機模式”,“休息的季節(jié)”。過多創(chuàng)痛生命體驗與顧城被自然滋潤形成的個性間發(fā)生了矛盾性的割裂,使其涉及死亡與虛無的詩歌中所呈現(xiàn)的弧度大多呈現(xiàn)出清醒著疼痛的悲情色彩。
首先,“弧度”是一種肉體或靈魂被扭曲、不得舒展的生命狀態(tài),更是充滿危險的危險本身。
“睡瓶中被扭曲的紋飾”這樣對于人被擠壓的生命狀態(tài)的描述在孤城詩歌中不在少數(shù)?!斑@個世界是一個刮風的地方,這個時代是一個刮風的季節(jié)。”⑧尤其是在他步入婚姻生活之后,他對這種不健康、被扭曲的生命狀態(tài)往往有著更為深切獨到的感悟,“我結(jié)婚住的小巷只有八十公分寬”,狹小的空間充斥著各種密集而膠著的聲音,“讓我無法呼吸”。(《忘了錄音》)
那些彎曲的錨鏈
多想被拉得筆直
鐵錨想縮到一邊
變成猛禽的利爪
擺脫了一卷繩索
少年才展開身體
瞇起細小的眼睛
開始向往天空
——《港口寫生》節(jié)選 1982.4
寫生是一種力求寫實、準確地對客觀事物變現(xiàn)方式。質(zhì)言之,是作者為所觀照的生命狀態(tài)所做得真實復寫,是世界的扭曲與現(xiàn)實的擠壓對人心理暴力的直接投射。詩中有兩類弧度意象群,一是被束者,以及“掃蕩過山間的巨樹,被一只強手扭曲。(《微小的心意》)”中被扭曲的樹,都是不得舒展的生命狀態(tài)的變形。二是擺脫了繩索之后,進入舒展的人生階段:向往天空。換言之,有希望、有向往的人生是以舒展的生命形式為前提的。肉體與精神的界限被打破,強化了詩歌象征主義的隱喻效果,表達了更深層的審美體驗與更強力的情感共鳴。
詩歌中作為扭曲運動的執(zhí)行者也值得我們注意。卷曲狀的“錨鏈”“繩索”,明面弧度類意象群在構(gòu)成上的根本差異之一在于力是否被施加。卷曲是一種綿軟無力的狀態(tài),而“多想被拉得筆直”,也說明借由“力”的施予可以實現(xiàn)扭曲角色的退場。鐵錨可以由工具變?yōu)樯w(猛禽)的利爪。同時“多想”說明執(zhí)行者的工具屬性并不是出于自身意愿——自己無法控制自己命運。
城市就是那些影子
光那么危險
稍稍一拐
就彎了
——《他工作得很好》 節(jié)選 1988.02
城市在文學中總是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而高樓林立使得街道上充滿影子。顧城在回到城市后,詩歌中自然書寫特征可疑地消失了,“我”潛入某類城市的代言人(影子)之中。影子的扭曲實際上就是在城市中工作的被敘述者“他”,以及詩歌的講述者“我”。在這里,扭曲的執(zhí)行者,由工具屬性的“鐵錨”“繩索”延伸到自然屬性的光,其的溫暖公平變變異成了危險性。厄運的到來由于執(zhí)行者的不確定性變得更加不可捉摸。這也是暗面與明面意象群的根本差異之二:不可控、不可捉摸性。“這所有的生命中間,都被一個宿命貫穿著。”⑨萬物都逃脫不了“更高一層”的控制。
“生命猶如充滿暗礁和漩渦的大海,雖然人類曾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然而即使用盡手段和努力,僥幸能夠順利航行,人們也知道他們正一步步地接近遇難失事的時刻和地點?!雹獠煌谇捌凇白鲆黄瑫斡镜狞S金”的熾熱直白,顧城中后期作品的感情波瀾顯得更為平靜。他很少在詩歌中提出接受陽光暴烈洗禮的“生命狂想”,更多的是帶有生命體驗的沉著思考,詩歌的現(xiàn)實性與哲理性明顯增強。對于迷霧重重看不清方向的前路顧城已然明白“如果前途無法看清,/徘徊也許更加有益?!保ā恶R駒》);“人生需要重復/重復是路”(《不要在那里踱步》),徘徊與重復代表了一種不再迷信勇氣,左右斟酌的行進守則。這份徘徊極具兩重性,它既是一個憂思敏感的靈魂在看不清前路時產(chǎn)生的焦慮,更是一個視“生也平常/死也平常”(《“生也平?!薄罚┯坞x人世的靈魂固有的平靜與清醒。
從這個臺階
到那個臺階
每個轉(zhuǎn)彎 都必須
十分合適
——《轉(zhuǎn)彎》 節(jié)選 1987.4
有人說顧城真正夢碎是在英兒離開的時候,但筆者認為,顧城早已夢醒了,他早已明白生命需要轉(zhuǎn)彎,而想要夢中的童話城堡中穿行,路線必須如同圓滿的圓一般“十分合適”,也許他更清楚人類的力量注定無法達到“十分合適的轉(zhuǎn)彎”,小心平衡才使得他一直走鋼索般走出圓滿的轉(zhuǎn)彎,直到內(nèi)外界的雙重重壓讓他難以承受,他才脫軌于“十分合適的轉(zhuǎn)彎”,從夢中跌落,肉體也歸復與虛無。
宿命注定的扭曲也好,思慮心靈的徘徊也罷,將顧城靈魂引向了對關(guān)乎存在與虛無的形而上思考。
在那樣一個連呼吸也充滿了矛盾的年代,孩童也無法無憂無慮的成長。關(guān)于存在與虛無的思辨在他的腦海中糾纏不休。13歲時,他寫下這樣一首小詩:“我在幻想著,/幻想在破滅著;/幻想總把破滅寬恕,/破滅卻從不曾把幻想放過?!保ā段业幕孟搿罚┖茈y想象這樣沉重思辨性的話語是以何種語氣從一個孩童口中說出的。人從何來,到忘何去,何以寫詩,何必發(fā)表,何必發(fā)問,一切無異于煮鶴焚琴。一切的意義都是虛無,生命本身就是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式的巨大悖論。
由于無限的自由
水鳥們疲憊不堪
他們把美麗的翅膀
像折扇一樣收起
——《港口寫生》 節(jié)選 1982.4
縛住翅膀而無法自由,自由了卻疲憊不堪,主動折起翅膀換取休息的權(quán)利。這是對生存與理想間悖論的深刻闡釋?!皦籼盍?你沒有羽毛/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不要在那里踱步》)在生命與死亡這個極為真實而諷刺的“莫比烏斯環(huán)”式的悖論面前,顧城明白:一切生命從虛無中來,曲曲折折做迂回往復的嘗試,最后終將回到虛無的起點。
你們死了
那一刻
你們在花朵中復活
在山川大海藍天中復活
我們都是你們的身影
——《悼詞》節(jié)選 1988.具體時間不詳
在矛盾與悖論的糾纏之下,顧城終于在老莊思想的深層影響下,與思索擊掌和解。他選擇抹除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將死視為生的另一種形式,死亡從“休息的季節(jié)”這種待機模式升華為一場“在萬物中復活”的神圣儀式?!拔也挥米吡?路已到盡頭/雖然我的頭發(fā)還很黑/生命的自盡還沒有開始”,生命與死亡是一體共存的。生活與生命是才是永恒母題,時間停滯不會生命使終止,內(nèi)心的荒蕪與枯槁才使腳下之路步步都是盡頭。
“變化是中國文化中最有生氣的部分”。(11)顧城詩歌是極具變化性的,隱喻作為其常用的藝術(shù)手段,不僅解構(gòu)了童話,構(gòu)成了一方無盡的“弧度空間”,還產(chǎn)生了許多現(xiàn)實性、藝術(shù)性的詩歌價值。顧城離世距今已約三十載,其詩歌中所蘊含的多樣性、變化性宛若被時代海面所遮蔽的冰山,亟待讀者、評論家去發(fā)掘與闡釋。
指導老師:楊四平
注釋:
①(美)Emerson,R.W.《愛默生超驗主義思想》,劉禮堂、李松譯,崇文書局,2007年版,第2頁。
②顧城:神明留下的痕跡,1992年6月7日,倫敦講話。
③朱小平.《我所知道的顧城》.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④顧城:你是前所未有的,又是久已存在,1992年11月26日,柏林訪談。
⑤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四川: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⑥顧城:1986年“漓江詩會”詩話錄。
⑦顧城:神明留下的痕跡,1992年6月7日,倫敦。
⑧顧城.從自我到自然,1992年12月16日,波鴻大學演講。
⑨顧城:唯一能啟示的是我的夢——同西蒙談《歌頌世界》《海藍》及其他,1992年6月6日,倫敦。
⑩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白沖石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
(11)顧城:我們是同一塊云朵落下的雨滴,1993年2月23日,西班牙詩歌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