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川
臥游,顧名思義,不出家門,便可游山玩水。這里的“山水”,自然是指中國畫中的山水畫。
山水畫最早萌芽于魏晉南北朝時期。“臥游”一詞,也是出現(xiàn)在魏晉時期的一些文人和玄學(xué)家之中。
從《論語》中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開始,中國的古人一直對山水寄予了深沉的情感。但因交通工具簡陋,他們又難以到遠處游玩。
魏晉時期,玄學(xué)興起,大批的文人士大夫步入畫壇。他們把目光投向山水,慢慢地,就出現(xiàn)了通過欣賞山水畫來體悟山水玄遠意境的方式。
這種方式,就是“臥游”。
中國最早的斷代畫史《唐朝名畫錄》說:“宋宗炳,字少文,善書畫,好山水。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因結(jié)宇衡山,以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游,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菜螝v,皆圖于壁,坐臥向之?!?/p>
這里的“宋”,指的是南北朝時期的劉宋。
南北朝時期,劉宋畫家文人宗炳,寫有《畫山水序》。“臥游”一詞,便出自宗炳的《畫山水序》。
從宗炳的話里,我們可以看出,“臥游”最初的意思,指的就是以欣賞山水畫,代替游覽。
宗炳還在《畫山水序》中給我們描述了“臥游”的美好體驗:“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yīng)無人之野……”
意思是,我在閑暇之時,摒除一切雜念,飲酒彈琴,鋪展畫卷,獨自欣賞,坐在那兒仔細觀察四方的山水。畫面上所描繪的幽遠意境,讓我仿佛置身于寂靜的山林之中。
自此之后,“臥游”“澄懷臥游”不僅被后人接受,而且成為中國畫的一個重要命題。
元代南宗山水畫的代表畫家倪瓚,在他的《顧仲贄來聞徐生病差》詩中說:“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江山入臥游。”
清代詩人納蘭性德在《水調(diào)歌頭·題西山秋爽圖》中也寫道:“云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幾兩屐,誰識臥游心?”
臥游,不僅可以帶來游歷江山的體驗,還能治病。
北宋元祐二年(1087),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秦少游,因仕途屢遭貶謫,心境憂郁。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年夏天,他周身不舒,患了腸癖之病——拉肚子,乃至臥床不起。
他的友人高符仲帶來王維的畫作《輞川圖》,并神神叨叨地告訴他:“閱此可以愈疾?!?/p>
在《輞川圖》中,王維摹寫自家田園的山林景觀,亭臺樓閣、花草樹木,皆得自然之趣。秦少游讓兒子將畫展開,臥于床上細細觀賞,如同身臨其境。
秦少游陶醉于畫景之中,精神不覺為之振作,臟腑隨之調(diào)和,“數(shù)日疾良愈”。
南宋有位云谷禪師,喜游歷。后隱居于浙江吳興的金斗山中。他從未踏足瀟湘山水,覺得遺憾,慢慢地變成一樁心病。
于是,他請來一位姓李的畫家,替他畫一幅《瀟湘臥游圖》。畫畢,他將畫掛于房中,躺在床榻之上欣賞美景,心情大悅。
宗炳提出的“臥游”,歷代文人都為之服膺。
宋代的蘇東坡和黃山谷常常提到,“澄懷臥游宗少文”。北宋的貴族畫家王詵,也“要如宗炳澄懷臥游耳”。
連金朝的詩人、畫家筆下,也常出現(xiàn)“時向鈴齋作臥游”的詩句。元代文人畫家對宗炳的理論尤感興趣,倪瓚寫詩說:“澄懷臥游宗少文……五百年來無此君?!?/p>
這里重點說說沈周。沈周是明朝著名畫家,其人物、山水、花鳥無一不入神品,尤其是在山水畫方面,具有突出的成就。
在沈周的藝術(shù)思想當中,“臥游”的意義尤其重大。他晚年的代表作《臥游圖冊》,正是其“臥游”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
在《臥游圖冊》的跋文中,沈周說:“宗少文四壁揭山水圖,自謂臥游其間。此冊方可尺許,可以仰眠匡床,一手執(zhí)之,一手徐徐翻閱,殊得少文之趣。倦則掩之,不亦便乎?”
沈周的“臥游”思想,對后世文人畫的觀看之道,尤其是對其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最大畫派——吳門畫派,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
中國文人“臥游”的思想,還體現(xiàn)在園林的造園上。
《世說新語·言語》:“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p>
會心,是注重心靈的體驗和契會,在尋常的景物中,謝卻塵俗的攪擾。
到了明清時代,文人、畫家為園林設(shè)計意境,開始直接參與園林的設(shè)計與施工。如文徵明直接參與拙政園的造園,清初著名畫僧石濤親自設(shè)計揚州何園片石山房的假山疊置,并且成為康熙年間的造園高手。
拙政園的營造,體現(xiàn)了文徵明臥游思想會心意遠的美學(xué)精神。他在《拙政園圖詠》中的《若墅堂》題道:“雖在城市而有山林深寂之趣。昔皮襲美嘗稱魯望所居‘不出郛郭,曠若郊墅’,故以為名?!?/p>
畫冊中又有詩曰:“會心何必在郊坰,近圃分明見遠情?!薄敖^憐人境無車馬,信有山林在市城?!?/p>
在這些文人、畫家的眼里,園林之趣,就像一幅山水畫,在乎的,是在假山假水間,見真性真情。一方碧池,兩三漏窗,皆可見胸中丘壑。
春有芍藥鋪徑,夏可曲橋弄蓮,秋則執(zhí)蟹品菊,冬且圍爐清談。大隱于市,較之獨釣寒江,或結(jié)廬幽谷,顯然實際而安逸得多了。
不出城郭就能獲得山林之怡,身居鬧市,也能有林泉之趣。
片山斗室,小筑臥游。居城市有儒者之風,入山林有隱逸氣象,咫尺之間,再造乾坤。園中曲徑長廊相通,百轉(zhuǎn)千回間,移步換景,山水、田園、野林、庭院逐一賞來。
漏窗和洞門,漫不經(jīng)意地泄露了光線的行蹤。園林的主人,把造化之手,也邀來作畫了。
風景和光線,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框定在形制各異的窗里。似一雙雙狡黠的眼,考量著觀者的審美趣致,以及與園主的共鳴。
朱門一關(guān),便是自家山水,且把半生浮名,換了淺酌低唱。
恣意于這樣的山石水泊,布衣粗食,可樂終生。這些文人、畫家追求的,是簡雅蕭疏的審美向度和大隱于市的恬淡心態(tài)。
臥游,本是古代交通條件限制下的一種無奈,卻被中國文人演繹為縱情山水的人生理想,玩成了陶然自得的詩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