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要走，一個要留

文|舒銀霞 圖|柳三變

一

煙波槳聲里，何處是江南？

江南，這個夢幻般的詞，2000多年來被大家反復(fù)書寫，以至于人人心里都有個江南夢，人人都說江南好。但江南在每個人的夢境中是不一樣的。

“江南”一詞始于屈原的“魂兮歸來，哀江南”，在他的筆端，江南是長江以南的荊楚江湘之地；在司馬遷看來，江南從長江南岸延伸到了海邊；氣象學(xué)家說，凡是梅雨覆蓋的地方，無論長江南北都可歸屬江南；語言學(xué)家則認為，位于長江中下游的吳語區(qū)才是正宗的江南……

現(xiàn)代學(xué)者給出解釋：江南，作為一個人文地理單元，其最具代表性的區(qū)域是以太湖流域為核心的長江三角洲平原和錢塘江及杭州灣南岸的寧紹平原。

二

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這是與秦觀并稱“二觀”的北宋詞人王觀所寫的一首送別詞，標(biāo)題中的鮑浩然是王觀的朋友。浙江東部，是友人要去的地方，我國古代從唐、宋起，就把浙江省分為兩個區(qū)域，一東一西，浙東主要包括錢塘江以東的紹興、寧波、金華、溫州等八個府地，占了浙江大部分地區(qū)，而浙西只有杭州和嘉興、湖州三府。

這首詞和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一樣有類似的送別場景。李白目送老朋友孟浩然離開，“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在王觀眼中，“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暗含送別，以人的眼睛來比擬山水，把山水寫得有情有義。水是眼波，也就是說眼中的淚水如波，橫在眼中，眼睛的主人忍住沒讓它們流下來?！吧绞敲挤寰邸?，眉毛用力地聚在一起。為何皺眉？只因為詞人心有離愁，無法言說。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兩個比喻非常巧妙。人們一般說目似秋波，眉似山峰。王觀反其意而用之，別出心裁，富有新意。這兩句實際上是寫詞人對友人歸途的遠眺，他的視線與友人歸途的山水相連，目送著將要遠行的友人。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用問句畫出了友人的歸途軌跡。在上片開頭的兩句，詞人把山水合寫，寫出了友人歸路如同郁結(jié)離愁的眉峰一般連綿起伏。歸路山重水復(fù)，友人走在詞人深情送別的目光中，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在山水間。

山山水水都是情，都替詞人一路陪伴，相送友人。

離人也有意，詞人以“眼波”和“眉峰”來比喻浙東的山山水水，仿佛這位美人正期待著游子的歸來，貼切自然，俏皮活潑，富有真情實感。

下片“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的意思是：我剛剛把春天送走，又要送你歸去。如果你到江南能趕上春天，千萬要把春天的景色留住。

如果說上片含蓄地表達了詞人與友人的惜別深情；下片就直抒胸臆，直接點出“送”。送春和送人，用兩個“送”字遞進，深刻描寫了詞人的離愁幽情?！安攀妓痛簹w”寫出詞人因為剛剛送別春天，心中還滿懷著傷春之愁；“又送君歸去”以景襯情，愁上添愁，離愁更深。“若到江南”二句再發(fā)奇想，詞人想象友人歸家，如能趕上江南春光，一定要留住春光，一個“住”字，祈求春天停住腳步，不要再往前走了。這兩句既飽含惜春之情，又寓祝福之意，還寄托了自己也想到江南去的心理，表達了對江南的向往。

想歸的人要歸去，送別的人也想隨之去江南，江南的春天，“千里鶯啼綠映紅”“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江南春”三個字，意味著中國最美的地方，最美的季節(jié)，最美的向往。

三

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韋莊為江南寫過五首《菩薩蠻》，這組詞創(chuàng)作于他晚年寓居蜀地時期，是為回憶江南舊游而作。

韋莊生在唐末，一生飽經(jīng)離亂漂泊之苦。長安被黃巢攻破后，他逃往了南方，到處流浪，直到59 歲才結(jié)束漂泊流離的生活。

這首《菩薩蠻》是五首中的第二首。他滯留江南，是因為不愿意回到位于西北的家鄉(xiāng)嗎？不，是有家不能歸?！叭巳吮M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庇稳酥傅氖怯巫?。江南之美，天下共知，游子只適合在江南老去了。“春水碧于天”，江南春水的碧綠，比天色的碧藍還好看。“畫船聽雨眠”，詞人臥在畫船之中，聽著那瀟瀟雨聲，慢慢進入夢鄉(xiāng)，大概在夢里回到了故鄉(xiāng)吧？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江南酒家賣酒的女子如月兒一樣美麗，盛酒撩袖時露出的雙臂潔白如雪。這兩句化用了卓文君的典故。漢代四川有個司馬相如，與巨富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私奔。因卓王孫宣布與女兒卓文君斷絕關(guān)系，兩人生活成問題，于是開了一家酒肆，卓文君賣酒，司馬相如在大街上洗滌酒器?！皦肋吶怂圃拢┩竽?，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詞人抓住江南女子最大的外貌特點——膚白，來寫江南女子之美、人情之美。

詞的最后兩句抒情，抒發(fā)了想回故鄉(xiāng)卻不得的糾結(jié)。這樣的抒情方式體現(xiàn)了花間詞的特點，雖然是直接抒發(fā)感情，卻又婉轉(zhuǎn)含蓄，饒有韻致。說“莫還鄉(xiāng)”實際上正由于想到了還鄉(xiāng)，韋莊沒有用“不”字，用的是叮囑口吻的“莫”字，表現(xiàn)出一種極深婉而沉痛的情意。你想還鄉(xiāng)，而現(xiàn)在沒有老，不能還鄉(xiāng)，這其實是欲歸不得的回旋郁結(jié)的苦衷。詞的末句說“還鄉(xiāng)須斷腸”，這正是別人之所以和你說“游人只合江南老”的理由，因為如果你回到那彌漫著戰(zhàn)亂烽火的故鄉(xiāng)，只會有斷腸的悲哀。我們講到這里，再回頭看“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故園戰(zhàn)火紛飛，寄身于江南的人至少有得一夕安寢。

“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彼l(xiāng)再美，終究還是要走；縱然要走，卻依然留戀江南之美。

四

揚州驛里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

我的江南女子，就是這樣從詩中走來，從畫里飄來，吹拂著盛唐和風(fēng)，滋潤著宋朝細雨，掩映著明清圓月。

我是一個幸福的男人，依偎著垂柳綠楊度過了一生。

這是法國漢學(xué)家路易·蒙貝爾為自己題寫的墓志銘。

蒙貝爾先生一生都沒有涉足中國，一輩子也沒有到過江南，然而，他翻譯了《中國古代江南詩歌》十三卷，同時還撰寫了數(shù)十本漢學(xué)著作，在歐洲影響巨大。他是連接中法文化的橋梁。

一個從沒有到過江南的人，卻認為自己最幸福的時光是在江南度過的。

江南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所在，離開的想回來，逗留的不想走，無論在世界上的哪個地方，都有人想著她，念著她，愿意做她的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