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月下獨酌》兩個英譯本看詩詞翻譯

徐楚涵

（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遼寧大連 116044）

《月下獨酌》（其一）是著名唐代詩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描寫了詩人在月夜花下獨自飲酒，無人陪伴的清冷情景。多位中外翻譯家對該詩進(jìn)行了英譯，其中許多譯本令人印象深刻，大家的譯文各具千秋，但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正如Hatim 所言“每次對語境的理解都是獨特的，是一種不可重復(fù)的閱讀行為，接受者不同，對語境的反應(yīng)亦然”[1]。該文對Amy Lowell 和W.J.B. Fletcher 的兩個英譯本進(jìn)行簡要對比分析，旨在探尋詩歌的翻譯技巧,借以實現(xiàn)譯者和讀者的心靈交流。原詩及譯文如下。

月下獨酌。

Drinking alone in the moon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A pot of wine among flowers, I alone, drinking,without a companion. （Lowell）

One pot of wine amid the flowers, Alone I pour,and none with me.（Fletcher）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I lift the cup and invite the bright moon, My shadow opposite certainly makes us three.（Lowell）

The cup I lift; the Moon invite; Who with my shadow makes us three?（Fletcher）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But the moon cannot drink, And my shadow follows the motions of my body in vain.（Lowell）

The moon then drinks without a pause. The shadow does what I begin.（Fletcher）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For the briefest time are the moon and my shadow my companion. Oh, be joyful! One must make the most of Spring.（Lowell）

Tile shadow, Moon and I in fere. Rejoice until the spring comes in.（Fletcher）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I sing —the moon walks forward rhythmically; I dance, and my shadow shatters and becomes confused.（Lowell）

I sing: and wavers time the moon. I dance: the shadow antics too.（Fletcher）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In my waking moments, we are happily blended.

When I am drunk, we are divided from one another and scattered.（Lowell）

Our joys we share while sobers still. When drunk, we part and bid adieu.（Fletcher）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2]。

For a long time I shall be obliged to wander without intention:

But we will keep our appointment by the far-off Cloudy River.（Lowell）

Of loveless outing this the pact,Which we all swear to keep for aye.Tile next time that we meet shall be Beside you distant milky way.（Fletcher）[3]

1 文體

詩的獨特文體是其不同于其他文學(xué)形式的重要特征, 詩詞通常將詩人豐富的想象力融入簡潔的語言中，準(zhǔn)確地反映詩人的情感、經(jīng)歷及社會生活，實現(xiàn)聲、形和意的高度有機(jī)結(jié)合[4]。一首詩想要呈現(xiàn)的精神風(fēng)貌和情緒風(fēng)格都依賴于詩的形式來表達(dá)。在翻譯詩歌時，我們需要遵照原文的語境，以讀者為導(dǎo)向，遵循翻譯的語篇及功能對等原則。正如王佐良在1987年曾提出“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淺如之,口氣如之,文體如之?！盵5]因此，比起創(chuàng)作一首新詩，譯者的自由度更小。

原詩共十四行，前八句平聲韻，詩人使用“親”“身”“春”押尾韻，用簡約平淡的語氣將詩人孤獨、凄涼地獨自飲酒的情景娓娓道來；后六句用“亂”“散”“漢”押仄聲韻，語調(diào)轉(zhuǎn)為高亢，旨在抒發(fā)作者情懷，將其曠達(dá)豪放的個性一展無余。

兩個英譯本都選擇了保留原詩的十四行作為譯本的形式，但它們的文體又不盡相同。譯文一中各行長短差異較大，短句只有六個音節(jié)，而長句甚至多達(dá)十三個音節(jié)，讀起來類似一個自由體的詩歌，與原詩文體大相徑庭，單憑譯本，讀者很難領(lǐng)略到原詩精練的語言和輕快的律動。相比較而言，譯文二的各句形式非常有規(guī)律，除第一行之外，其他都是以八個音節(jié)呈現(xiàn)，且整首詩遵循了英文詩歌的四音步抑揚(yáng)格規(guī)律, 保留了原詩簡潔的風(fēng)格，使整個作品讀起來平緩流暢，卻又不乏抑揚(yáng)頓挫，更能展現(xiàn)原詩風(fēng)貌。聲和形是詩詞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們是傳達(dá)意義和表達(dá)情感的有效方法。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應(yīng)最大限度地將之展示出來。因此，在翻譯詩詞過程中，尤其是律詩，建議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形式，使意義的表達(dá)與形式的轉(zhuǎn)換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翻譯詩作不同于創(chuàng)作新詩，用自由體翻譯中國古典詩詞勢必會忽視押韻等詩歌獨有的特征，無法展現(xiàn)原律詩的格律。“神以形存,失其形者也勢必亡其神。”[6]因此，建議譯者在翻譯詩詞過程中，應(yīng)盡力實現(xiàn)形與神的結(jié)合，忠實地表達(dá)原文語境，這樣即便看到的是譯本，讀者也能體會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

2 意境

詩詞的意境是作者將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與詩詞所依托的環(huán)境或景物相融合而形成的一種藝術(shù)境界[7]。前有初唐詩人王昌齡的“物境、情境和意境”，后有王國維提出的“造境和寫境”[8]。在《月下獨酌》中，李白寄情于景，以景抒情，雖邀月對飲，豪放不羈，卻難掩內(nèi)心的失意與孤獨。

2.1 整體意境的表達(dá)

原詩創(chuàng)作于李白政治失意時期，詩人通過“花間”“邀明月”“成三人”“行樂”“我歌”“我舞”“同交歡”“永結(jié)”及“相期”等詞營造了一個歡樂熱鬧的場景，卻又通過“獨酌”“徘徊”“凌亂”“分散”“無情游”等詞展示出自己孤獨憂愁的情懷。表面上是花前月下，對酒當(dāng)歌，可內(nèi)心深處卻是無處話凄涼的孤獨與憂愁。全詩用簡單的詞句表達(dá)了詩人獨自排遣寂寞曠達(dá)不羈的個性，失意愁苦時更要有酒、有詩、有歌，趁著春宵及時行樂。

兩個譯文中譯者分別采用了joyful, rhythmically, happily, I sing, I dance 和rejoice, I sing, I dance,joys 等詞渲染了對酒當(dāng)歌的歡快場景，并用alone,without, in vain, confused, scattered 和none, loveless,adieu 等詞反襯出詩人的孤獨和沮喪。從譯文整體的情感角度來分析，兩個文本都比較貼近原作的意境，都有外界熱鬧和內(nèi)心清冷的情感反差，凸顯出詩人在政治抱負(fù)未能實現(xiàn)才華未被認(rèn)可時，內(nèi)心的壓抑情感，只能和月亮同飲，與影子為伴。從兩個英譯本中，讀者都能捕捉到詩人的狂傲不羈和樂觀豪放。

2.2 字里行間意境的偏差

兩個譯文整體表述清晰，符合原詩意境，但也有部分詩句的翻譯有待商榷。原詩句“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敝械摹安唤怙嫛睉?yīng)理解為“不明白”或“不能理解”，即“月亮不懂飲酒”之意。整個詩句想要表達(dá)的是“（想要邀請明月對飲，）月亮卻不懂飲酒，影子也只是徒留在身前身后（并無真正的陪伴作用）”之意，旨在表達(dá)“雖成三人，仍只能獨飲”的孤獨意境。譯文一中Lowell 將之譯為“But the moon cannot drink （月亮不能喝酒）”； 譯文二中Fletcher 則譯為“The moon then drinks without a pause （月亮不停地喝酒）”。二者翻譯顯然與詩句原意相悖，未能將作品中詩人寂寞清冷的意境表達(dá)出來，后者甚至把月亮比擬成了過度嗜酒的酒鬼。這種根據(jù)譯者各自理解的翻譯，就會誤導(dǎo)譯本讀者將譯者的思想理解為詩人的想法，有礙原詩的理解。再如，原詩句“醒時同交歡”中的“醒時”應(yīng)與“醉后各分散”中“醉后”相呼應(yīng)，意為“清醒時”和“酒醉之后”。譯文一中Lowell 將之譯為“In my waking moments（在我醒著的時候）”，眾所周知，“wake（醒）”是與“睡”相對應(yīng)的，意為“沒有睡覺”，顯然Lowell 的譯文與原詩句的本意有所偏離；譯文二中Fletcher 則使用了“sober”一詞，此詞意為“頭腦清醒的，未醉的，沒喝酒的”，F(xiàn)letcher 的譯文更準(zhǔn)確地表達(dá)了原詩句的含義。

茅盾曾說過“翻譯的最低限度的要求，至少應(yīng)該是用明白暢達(dá)的譯文，忠實地傳達(dá)原作的內(nèi)容”[9]。意義是詩歌的核心，所以我們應(yīng)該最大限度地傳達(dá)和再現(xiàn)原文意境。中西方文化背景的差異使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更加難上加難。不同譯者側(cè)重面不同，有的在深刻體會作者情感后，能夠成功地將源語言意境轉(zhuǎn)移到目的語中，也有一些譯者喜歡在原文傳遞的信息之上加注自己的聯(lián)想以達(dá)到貫通詩意的目的，因此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譯本各不相同，當(dāng)然也各具特色。讀者在看不同版本的譯文時也會領(lǐng)略到不同譯者對同一作品多角度的解讀。即便加入了譯者的思想和靈魂，仍建議譯者盡量保留原詩中的意境，表達(dá)詩人深層次的思想。

3 選詞

中西方語言文字存在著本質(zhì)的差異，漢英兩種語言也存在著某種程度的不可通約性。很多情況下無法找到語義完全對等的詞匯。詩詞又是一種特殊的文體，要求以精練、優(yōu)美、含蓄、和諧的語言表達(dá)豐富的內(nèi)涵[10]。通過對比分析兩個譯文，不難發(fā)現(xiàn)譯文二中Fletcher 選擇的詞匯將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原詩的風(fēng)格。

3.1 古語的使用

原詩中 “暫伴月將影”，F(xiàn)letcher 將之譯為“Tile shadow, Moon and I in fere（影子、月亮與我為伴）”，“fere” 為古語，意為“伴侶，配偶”與Lowell 譯文中的“companion(同伴）”相比，前者更簡短，符合詩詞翻譯精煉的需求，且更能展示古典詩詞的韻味。

3.2 詩詞詞匯的使用

原詩中 “永結(jié)無情游”，F(xiàn)letcher 將之譯為“Of loveless outing this the pact,Which we all swear to keep for aye.”其意為：雖然月亮和影子沒有感情，但我們發(fā)誓永遠(yuǎn)遵守一起出游這個約定。由于無含義完全對等的目的語，此句譯文較長，但和Lowell 譯文中 “For a long time I shall be obliged to wander without intention （我愿長久地漫無目的地游蕩）”相比，前者更能體現(xiàn)作者和月亮，影子相交，即便它們不懂情感，也愿一同出游的心情。此句譯文中Fletcher 使用了aye（是、對） 這一詩詞詞匯，更符合源文本文體特征。

3.3 文學(xué)語言的使用

原詩中 “花間一壺酒”，F(xiàn)letcher 將之譯為“One pot of wine amid the flowers”，使用了文學(xué)詞匯“amid（在...中間）”，與Lowell 中的“among（在...中間）”同意，但卻更具文學(xué)色彩。原詩中“醉后各分散”，F(xiàn)letcher將之譯為“When drunk, we part and bid adieu”。其中adieu 是文學(xué)作品中常見詞匯，意為“再見”，且含有“永不再見”之意，此詞描繪出了酒醉之后，大家各奔東西，永無再見之日的凄涼意境。比Lowell 譯文中的“scatter（分散）”的情感表達(dá)更勝一籌。

3.4 普通詞匯的選擇

原詩中“獨酌無相親”的“酌”，譯文一和二中分別使用了“drink（喝，飲）”和“pour（涌出，傾，倒）”。若從忠于源文本的角度考慮，前者從詞義上較貼近原文；若從意境出發(fā)，后者更能反映詩人以酒排解內(nèi)心孤獨與苦悶，且借酒消愁的放浪不羈的個性。

“無相親”的本意是“無相知相伴的人”。兩個譯文中分別譯為 “without a companion （沒有陪伴的人）”和“none with me（無人伴我）”。兩個版本都將源文本詩句準(zhǔn)確無誤地轉(zhuǎn)入了目的語中。但后者看似更簡潔流暢，且“none”比“without”更能襯托出詩人獨自在月下飲酒的單調(diào)和荒涼，表達(dá)了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與沉悶。

4 結(jié)語

Amy Lowell 和W.J.B. Fletcher 對《月下獨酌》的翻譯各具特色，通過對比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在古詩詞的翻譯過程中，需要考慮文體、 意境及選詞等諸多因素。譯者或許受文化背景的影響，或是受語境的某些方面影響，又或者是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或聯(lián)想從不同角度理解語境等，這些都會造成在將源語言轉(zhuǎn)入目的語過程中的差異，甚至是偏差。因此，在翻譯詩歌時，要始終把原作放在第一位，遵循原作的風(fēng)格，重現(xiàn)原作的內(nèi)容，甚至保持原作的語言結(jié)構(gòu)[11]，將古詩詞的形與神完美地移入目的語中，向更多的英語讀者展示中國古詩詞文化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