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卓,郭丹陽
希望中的憂思——《一粒麥種》中的歷史書寫
王 卓,郭丹陽
(山東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恩古吉《一粒麥種》中的歷史書寫真實再現(xiàn)了肯尼亞的歷史、體制與社會危機,可謂一部茅茅運動簡史。恩古吉以小人物的視角講述大歷史,從不同角度再現(xiàn)了肯尼亞殖民時期普通人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并通過非線性書寫觀照現(xiàn)實?!兑涣{湻N》中的歷史書寫既標志著恩古吉個人創(chuàng)作的成熟,又在繼承發(fā)酵期余韻的同時推開了肯尼亞英語文學繁榮期的大門,承擔起了國家獨立后非洲英語文學的新使命。
恩古吉;《一粒麥種》;歷史書寫
肯尼亞作家恩古吉(Ngugi wa Thiong’o,1938-)是東非文學界的領軍人物。他創(chuàng)作的《大河兩岸》(,1965)、《一粒麥種》(,1967)等小說均在世界文學界引起極大反響。恩古吉的大部分小說都以真實的非洲歷史事件、歷史背景為依托,帶有鮮明的歷史性。在歷史對非洲的重要意義這個問題上,恩古吉有著深刻而獨特的認識,他在一次訪談中闡釋了被殖民的非洲歷史被扭曲和改寫的問題:
迄今為止,我們的歷史都一直被帝國主義的文化需求所扭曲,也就是說,為了迎合帝國主義者的意志而扭曲肯尼亞歷史,其目的就是表明肯尼亞人民沒有為了改變自己的自然環(huán)境而去創(chuàng)造一個積極的環(huán)境去與自然、與人進行斗爭。也是為了迎合帝國主義者的意志,以表明肯尼亞人民沒有抵抗外來統(tǒng)治。(Killam,1980:10)
關于創(chuàng)作和歷史的關系問題,恩古吉在《隱居》(,1975)前言中有過這樣的思考:“我的創(chuàng)作的確是一種為了了解自己和我在社會、歷史中的位置而進行的一種嘗試?!保═hiong’o,1975)從恩古吉對非洲歷史的認知和對歷史書寫的定位可以看出,其歷史書寫的目的有以下四點:其一,恢復被殖民者扭曲的歷史的本真面目;其二,由非洲人重塑非洲歷史;其三,厘清自我和歷史的關系問題;其四,考察歷史的現(xiàn)實觀照??梢哉f,恩古吉充分發(fā)揮了非洲歷史書寫特有的“作為武器”的力量以及非洲文學作為“一種歷史話語模式”的功能(Mazrui & Mhande,1990:47-48),成功地重寫了這段紛繁復雜的非洲歷史。
恩古吉作品中的歷史書寫可謂“開啟了重述肯尼亞歷史的先河”(朱振武、陸純藝,2019:38)。他的小說《一粒麥種》就是典型的代表,這部小說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分水嶺(Ahmed,1992:18),在創(chuàng)作風格、政治主張等方面均出現(xiàn)了明顯的轉(zhuǎn)向。該作品濃縮了肯尼亞獨立前的一段黑暗歷史,涵蓋了肯尼亞從茅茅運動(Mau Mau Uprising)到1963年宣告獨立的肯尼亞解放史。不同于傳統(tǒng)的官方歷史書寫,《一粒麥種》中呈現(xiàn)的非洲歷史顯得復雜而多維,這和茅茅運動這段歷史依舊迷霧重重有很大關系。“這場運動是一個階級沖突宣言,還是基庫尤人的種族復興?該運動的領導人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暴徒,還是投身于解放運動的理想主義者?”(Mazrui & Mhande,1990:50)哪一個更接近歷史的本真?這些問題都是書寫茅茅運動時不能回避的問題。這些問題因非洲殖民歷史、多種族沖突而變得異常復雜。這也是恩古吉的歷史敘事常常選擇多重聲音、多元視角、多個時空交錯、多種意識流并行的原因所在。
對于歷史小說而言,衡量其價值的首要標準無疑是其歷史書寫的真實性。那么,如何衡量虛構文學作品中歷史書寫的真實性呢?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2018)(2003:126)對這一問題曾有論述:“敘事中所講的故事是對歷史現(xiàn)實領域中經(jīng)歷過的故事的模仿,而僅就這個故事是一個準確的模仿而言,就可以把它看作是對現(xiàn)實的真實敘述?!笨梢姡膶W作品中的歷史敘事可以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通過虛構填補史料記載的空隙,從而形成歷史和文學之間“共建的互文性”(王卓,2012:163)。恩古吉在《一粒麥種》中的歷史書寫正是如此。
首先,恩古吉對歷史的尊重體現(xiàn)在對歷史中重要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尊重。恩古吉在小說中為虛構人物的活動提供了真實的歷史背景?!兑涣{湻N》濃縮了肯尼亞獨立前的一段黑暗殖民歲月,再現(xiàn)了20世紀20年代肯尼亞反英群眾組織成立、1952年茅茅運動發(fā)起、1963年肯尼亞宣告獨立等重大歷史時刻。小說中第二章更可謂一部茅茅運動簡史,它藝術地再現(xiàn)了肯尼亞反殖民斗爭的復雜性以及斗爭中的小人物。這和恩古吉自我定位的茅茅運動“代言人”的身份十分吻合(Acworth,1990:41)。這段簡史覆蓋了從白人踏上肯尼亞的土地,“聲稱自己是上帝派來的使者”(p. 10)①,并宣揚英國女王的恩澤,到之后反英運動的發(fā)展,包括真實歷史人物反英領導者瓦亞基的犧牲與喬莫·肯塔雅的被捕等歷史事件、歷史節(jié)點。通過對重大歷史時刻與重要歷史人物的再現(xiàn),恩古吉為小說中虛構的人物與情節(jié)提供了真實的社會背景,充分體現(xiàn)了對宏大歷史的尊重和對民族歷史再現(xiàn)的使命?感。
其次,恩古吉力求在文本中反映從殖民期間到獨立之后的種種真實的社會問題。其中,以土地問題最具代表性。殖民時期,肯尼亞的英國殖民當局不斷利用法律掠奪非洲土地,這也成為“引發(fā)‘茅茅’起義的一個重要原因”(陸庭恩,1981:92)。1938年,英國政府頒布法令,規(guī)定白人“專用的土地達1.67萬平方英里,稱為‘白人高地’,占肯尼亞土地總面積的7%,約占其良好土地的20%”(高晉元,1997:32)。20世紀50年代初,“光拿占有土地的絕對數(shù)字來說,白人移民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正好是非洲農(nóng)民占有土地的470倍”(陸庭恩,1981:94)。肯尼亞獨立后,政府聲稱“國有化無助于非洲社會主義的推進”(Branch,2013:9),反而助長了財富集中、貧富差距加大等問題。獨立前后,英國殖民勢力與非洲進行了談判,通過“百萬英畝計劃”(Million Acre Scheme)在非洲本土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產(chǎn)階級,使得少部分非洲人得以擁有大規(guī)模土地,而大量平民依然貧窮。恩古吉在小說中藝術地再現(xiàn)了這一問題,比如農(nóng)民起義的領導者哈里·蘇庫“咒罵白人滿口講著仁慈和庇護,實則剝奪了肯尼亞人民的土地和自由”(p. 13),自由戰(zhàn)士寇義納唱到“沒有土地,沒有真正的自由”時流露出的悲傷與他“平日的歡樂爽朗截然不同”(p. 23)。獨立之后,泰北村村民基孔由(Gikonyo)找議員申請貸款希望買下一片小農(nóng)場,最終卻發(fā)現(xiàn)議員成為了新農(nóng)場的主人。這些情節(jié)都體現(xiàn)了恩古吉通過歷史書寫反映真實社會問題的努力。
再次,恩古吉對歷史真實的追求還表現(xiàn)在對歐洲殖民者的刻畫中。面對給肯尼亞造成深重災難的白人殖民者,如何在歷史書寫中暫時放下仇恨,消除偏見,還原真實的殖民者形象,這對肯尼亞作家無疑是一大挑戰(zhàn)。盡管《一粒麥種》表現(xiàn)了“對歐洲帝國主義的有力批判”(Lutz,2003:172),但恩古吉既沒有被仇恨所左右,也沒有為激發(fā)民眾的愛國主義情緒而刻意妖魔化殖民者,而是注重探測白人殖民者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呈現(xiàn)出了被殖民主義洗腦,被龐大的帝國機器裹挾,人生也同樣充滿悲劇色彩的白人殖民者形象。恩古吉在《一粒麥種》中以虛構的殖民者湯普森為例,真實展現(xiàn)了白人殖民者自身面臨的道德危機。湯普森在牛津大學研究英國歷史時,曾堅信“大英帝國版圖擴大的過程就是一個偉大的道德觀念發(fā)展的過程”(p. 59),是為非洲的“完全野蠻和不馴的狀態(tài)里的自然人”(黑格爾,2001:101)帶來“光明”和“文明”的“正義”行動(王卓,2021:96)。然而,當他來到非洲,真正面對殖民統(tǒng)治時,他的信念受到了沖擊。當殖民者為了切斷村民與自由戰(zhàn)士的聯(lián)系,要求村民燒毀舊屋時,湯普森“感覺自己正往一個死胡同走去”(p. 62)。湯普森曾在日記中引用艾伯特·史懷哲博士的話:“在與非洲人斗爭的過程中,每一個白人都不斷地陷于道德崩潰的邊緣”(p. 62)。恩古吉呈現(xiàn)了一個較為客觀真實的夢想幻滅、面臨著嚴重道德危機的殖民者形象,這種幻滅感與道德危機也是所有殖民者所共同面臨的問題。
歷史書寫中的真實與虛構正如琳達·哈琴(Linda Hutcheon,1947-)所言:“從經(jīng)驗論上講,過去的事件存在著,但從實證論上來講,我們今天卻只能通過文本來知曉它。歷史再現(xiàn)只能給予過去的事件以意義,卻非存在?!保惡罅?,2010:82)可見,歷史書寫無法再現(xiàn)過去的每一個細節(jié),其重點在于意義的表達。恩古吉把虛構的人物和情節(jié)置于真實的社會背景中,能夠通過文學虛構的種種細節(jié)引發(fā)讀者的情感體驗,賦予茅茅運動、殖民掠奪、去殖民化等歷史事件以意義,進而成功反映社會中真實存在的問題。同時,恩古吉從復雜的人性的視角探究殖民者的內(nèi)心世界,客觀地呈現(xiàn)了同樣處于道德危機和信仰危機之中的白人殖民者。這體現(xiàn)了恩古吉不僅尊重歷史事實,追求歷史真實,更能從歷史的角度考察人性,還原人所處的特定的“倫理現(xiàn)場”(聶珍釗,2014:256),再現(xiàn)真實的人類困境。從《一粒麥種》的歷史書寫中,讀者可以對肯尼亞的歷史、體制與社會危機形成較為客觀的認知。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恩古吉的歷史書寫并非追求史料記載式的刻板還原,而是游走于真實與虛構之間,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還原歷史中真實存在的問題。雖然《一粒麥種》主要呈現(xiàn)的是肯尼亞從茅茅運動到實現(xiàn)獨立這段硝煙彌漫的歷史,但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卻幾乎從未出現(xiàn),恩古吉的創(chuàng)作基點也并非全然謳歌獨立戰(zhàn)爭,渲染肯尼亞民族主義,構建肯尼亞“大寫”的民族身份?!兑涣{湻N》更多的是關注了肯尼亞的一個小村莊——泰北村中的普通村民,以虛構的小人物的視角呈現(xiàn)了這段“大歷史”的不同側面。不同于官方宏大敘事中的民族英雄,《一粒麥種》的敘述者們“被受阻的獨立前景所困擾,被殖民主義的幽靈所折磨”(Gikandi,2000:99),遭受著不同類型的殖民創(chuàng)傷,心靈難以愈合。
小說圍繞著誰出賣了茅茅運動領袖基??ǎ↘ihika)這個“核心問題”展開,而對這一答案的追索也成了小說的“中心行動”(Aborisade,1990:66)。四個主要人物:穆茍(Mugo)、卡冉加(Karanja)、基孔由(Gikonyo)和夢碧(Mumbi)。他們的命運也和這一問題的答案息息相關,小說從不同的角度再現(xiàn)了肯尼亞殖民時期普通人所遭受的不同創(chuàng)傷。
被認為是“活著的基??ā?、傳奇英雄的穆茍卻是真正出賣了基希卡的人。他有著不為人知的多面人性,時常處于為誰“做事”的兩難困局之中。崇高的激情和出賣茅茅運動領袖領賞的念頭時常摻雜在一起。這個悲劇性人物的行為充滿了諷刺和巧合。他去白人處告發(fā)基???,卻被認為提供假情報而備受凌辱。出賣了基??ǖ哪缕垥r時生活在罪惡感之中,而這種罪惡感隨著他被民眾英雄化而變得越來越強烈。在基??奚站蹠系奶拱?,對他而言既是一種贖罪,也是一種解脫。
卡冉加是典型的民族背叛者形象,其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民族背叛者所面臨的身份危機與心靈創(chuàng)傷。因為害怕自己被抓進拘留營,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夢碧,卡冉加出賣了茅茅組織,同時也出賣了國家、民族與自己的尊嚴。表面看來,他從白人那里獲得了權力與地位,但實際上,他始終面臨著背叛者的身份困惑與心理創(chuàng)傷??ㄈ郊拥纳矸堇Щ笈c心靈創(chuàng)傷主要體現(xiàn)在他背棄了自己的黑人身份,受到黑人同胞的唾棄,又無法在白人那里獲得新的身份,得到白人的尊重??ㄈ郊用鎸Π兹松纤緯r唯唯諾諾、俯首帖耳,最害怕“白人權力在肯尼亞的終結”(p. 42)。但是在白人心目中,卡冉加與其他“未開化”的黑人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而黑人對于叛徒卡冉加既恐懼又憎恨,卡冉加深愛的夢碧也對其背叛行徑直言羞辱??ㄈ郊釉诿鎸谌送麜r,一方面利用白人的權力壓迫他們,一方面又害怕他們,“在與他們惡言相對之后,又會低三下四地跟他們套近乎”(p. 41)。
基孔由的視角展現(xiàn)了拘留營中白人對黑人的迫害,同時也表現(xiàn)了基孔由所遭受的國家與家庭兩個層面的創(chuàng)傷。囚犯們的生活是早上離開鐵絲網(wǎng)去采石場做工,晚上重新回到鐵絲網(wǎng)中,日復一日。基孔由覺得鐵絲網(wǎng)“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死絕了”(p. 121)。由于自身的軟弱和對妻子夢碧的思念,基孔由選擇了招供。這一行為給他帶來了難以抹去的心靈創(chuàng)傷。他無法忘記自己走向?qū)徲嵤視r的腳步聲,在回鄉(xiāng)的時候害怕面對熟人。他的面容也發(fā)生了變化,從進集中營之前的青春洋溢到現(xiàn)在“嘴巴一閉緊,臉上就像掛著一副怒容,仿佛只要有一點刺激,他就會暴跳如雷”(p. 114)?;子傻闹v述從另一角度反映了殖民統(tǒng)治對人性的摧殘。
夢碧的講述展現(xiàn)了殖民戰(zhàn)爭中村莊里村民的生活,并以女性視角特別突出了女性在殖民過程中所遭受的壓迫。首先,泰北村的普通村民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問題。當前方的森林戰(zhàn)士重創(chuàng)白人政府的瑪溪警署后,白人政府便展開了報復行動——拆毀舊泰北,逼迫村民兩個月內(nèi)建立新屋。而村中剩下的村民大部分為婦女、老人與孩子,婦女只能像男人一樣勞作。其次,殖民時期的婦女還遭受著性壓迫,區(qū)專員甚至“允許士兵把婦女帶回他們的帳篷里”(p. 154)。在村莊被封鎖、食物短缺的情況下,為了生存,有些女人會主動“把自己的身體給士兵取樂”(p. 157)。但是最終夢碧選擇以一種堅定、獨立與自信的姿態(tài)開展新生活,代表了肯尼亞人民雖飽受創(chuàng)傷,仍然堅定開啟新生活的決心,代表了未來的希望。
歷史書寫的重點在于“誰在向誰講述或書寫什么,他們是如何講述或書寫的”(Sale,1992:46)。恩古吉的歷史書寫通過泰北村普通村民的講述,展現(xiàn)了小人物對歷史大事件的參與,給宏大敘事中無法發(fā)聲的“歷史失語者”以發(fā)聲的機會,從而多角度地充實了歷史大事件的書寫?;魻枺℉all,1989:68)曾指出:“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這一行為中總是暗含著我們言說或書寫的立場——闡釋(enunciation)的立場”。恩古吉多重視角的歷史書寫立場在于以小寫、復數(shù)的歷史為肯尼亞普通人民發(fā)聲。
恩古吉通過泰北村在獨立日慶典前四天的故事呈現(xiàn)了自1952年茅茅運動發(fā)起到?1963?年肯尼亞宣布獨立十多年的歷史。恩古吉能夠?qū)崿F(xiàn)時間上的這一巨大跨越主要在于插敘、倒敘等敘事策略的運用。那么,恩古吉打破線性時間的用意何在呢?
這一問題的答案在于恩古吉歷史書寫的意義?!兑涣{湻N》中的歷史書寫,歸根結底是為了從歷史中探尋非洲社會現(xiàn)實中種種復雜矛盾的根源,希望從歷史中總結經(jīng)驗教訓,進而解決現(xiàn)實中的種種問題。恩古吉將文本中的“現(xiàn)在”設定為獨立日慶典前這一看似充滿希望的時間,卻又通過倒敘、插敘等手法揭開了獨立的盛大景象背后隱藏的種種危機。
肯尼亞人民首先面臨的仍然是嚴峻的生存危機,主要體現(xiàn)在土地問題上。小說通過插敘講述了殖民期間肯尼亞土地被白人掠奪,黑人失去土地的悲慘境遇。茅茅運動的領袖之一基??ㄖ赋觯骸鞍兹藫碛械耐恋爻汕先f”,而黑人在田間辛勤耕耘“一個月卻只能掙到十個先令”(p. 107)。當小說回到“現(xiàn)在”,即獨立日慶典之前,人民議論紛紛:“政府還會嚴懲那些交不起稅的人嗎?工作崗位會不會增多呢?會不會有更多的土地呢?”(p. 230)。然而,事實上,嚴峻的生存危機仍然存在。在首都內(nèi)羅畢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連一家黑人商鋪都沒有”(p. 68)。獨立日慶典之前,基孔由向議員申請貸款,想要買下一個小農(nóng)場,議員說“銀行都還在歐洲人和印度人的掌控之下”(p. 69)。最終基孔由發(fā)現(xiàn)自己想買的小農(nóng)場早已被議員暗中買?下。
小說通過過去與現(xiàn)在的對比,表現(xiàn)了殖民力量仍盤踞在非洲大陸并且與少數(shù)人合謀繼續(xù)對人民進行剝削的現(xiàn)實。在肯尼亞獨立后,最先品嘗獨立果實的不是在戰(zhàn)場上拼殺、在拘留營中受苦的自由戰(zhàn)士,而是“那些沒有參加過茅茅運動的人,那些為了避難跑到學校以及機關去的人。他們中有些人甚至完全就是肯尼亞的叛徒、白人的走狗”(p. 76),他們同殖民力量同流合污,繼續(xù)以隱性的方式剝削肯尼亞人民。人民無法獲得土地,國家經(jīng)濟仍被殖民勢力控制,所謂的去殖民化成了一個“空殼”(Gikandi,2000:98),最普通的民眾沒有在獨立中獲得切實利益。
肯尼亞人民面臨的另一深層危機是信仰危機。其中,最具諷刺性的情節(jié)在于穆茍的背叛,這一背叛情節(jié)主要通過穆茍的意識流敘事來實現(xiàn)。小說開頭,穆茍因為掩護民族英雄基希卡而進入拘留營這一光輝事跡被視為民族英雄,村民對其敬若神明,肯尼亞非洲民族聯(lián)盟黨(Kenya African National Union)多次邀請穆茍在獨立日慶典發(fā)表演講。然而,穆茍卻始終拒絕這種莫大的榮耀,他的意識中經(jīng)常彌漫著一種恐懼,“感覺背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自己,無法擺脫”(p. 184)。當基??ǖ拿妹脡舯逃H自懇求穆茍出席典禮時,穆茍的回憶交代了他因為妒忌和貪圖賞金而出賣基??ǖ那榫?,這解釋了穆茍的種種反常舉動。這段跨時間的插敘揭示的真相極具諷刺性。最終,當時間回到“現(xiàn)在”,穆茍在慶典大會上當眾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擊碎了人民對所謂民族英雄的幻想。
其實,穆茍的問題并非個案。正如基孔由所言:“我們中很多人都大談自己對茅茅組織的忠心,對這個國家的熱愛,其實都在自欺欺人?!保╬. 75)在獨立日的慶典中,人們不禁要捫心自問:究竟誰才是民族的英雄?民族獨立對于普通民眾的意義何在?可見,獨立不但沒有使廣大肯尼亞人民獲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也未能幫助他們實現(xiàn)民族文化身份的深層認同。恩古吉通過打破線性時間的方式,直接對比歷史與現(xiàn)實,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中矛盾的深切關懷,這也是其歷史書寫的意義所在。
前文提到歷史問題一直是非洲英語文學中的重要主題,包括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坦桑尼亞作家古爾納在內(nèi)的多位非洲作家的多部文學作品均具有鮮明的歷史性(周和軍,2022:98)。茅茅運動這一關乎殖民與獨立的歷史事件,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對肯尼亞文學而言,這一重要的歷史事件已經(jīng)成為了母題式的存在,不同時期的肯尼亞作家均試圖重新書寫茅茅起義(Lindfors,1979:110)。在某種意義上,“茅茅運動是連接肯尼亞過去和未來的關鍵”(Atieno-Odhiambo,1991),這也是肯尼亞作家不約而同地關注這段歷史的原因所在。通過對這段歷史的書寫,他們不僅能完成抨擊殖民統(tǒng)治的歷史使命,更能以史為鑒,更好地應對現(xiàn)實中的種種問題。包括諸如約西亞·姆旺吉·凱里尤基(Josiah Mwangi Kariuki)、塞繆爾·卡黑加(Samuel Kahiga)和萊納德·奇貝拉(Leonard Kibera)等在內(nèi)的肯尼亞作家都曾對這段歷史進行重述,從各個角度表現(xiàn)肯尼亞反殖民斗爭。
關于茅茅運動的歷史書寫跨越了肯尼亞英語文學發(fā)展的兩個重要時期:發(fā)酵期與繁榮期。發(fā)酵期的肯尼亞英語文學的關注點仍然在于“重述歷史”(朱振武、陸純藝,2019:37),恩古吉的前兩部作品《孩子,你別哭》(,1964)與《大河兩岸》都描述了茅茅運動這段充滿矛盾沖突與斗爭的歷史?!兑涣{湻N》相比起前兩部作品“在思想上更為深刻,體現(xiàn)的矛盾也愈發(fā)激烈,不僅有對殖民主義的控訴,更有對國家獨立之后的思考”(同上:38),標志著恩古吉創(chuàng)作的真正成熟。這正是恩古吉創(chuàng)作中典型的“社會歷史決心(socio-historical determination)”(Aborisade,1990:61)的表現(xiàn)。恩古吉在重現(xiàn)這段歷史時既謳歌了起義中的民族英雄,表達了對民族獨立的希望,也表達了對獨立后種種社會矛盾的憂思。恩古吉對后殖民時期的非洲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把后殖民非洲描寫成一個復興條件已然成熟的希望之地;另一方面,他似乎也認識到實現(xiàn)這種憧憬的“不可能性”(Amoko,2010:2)。
另外,恩古吉雖然被歸為發(fā)酵期的作家,但從《一粒麥種》的歷史書寫已經(jīng)可以窺見繁榮期的影子。如果從恩古吉本人創(chuàng)作意識衍變的角度來看,這部作品是從他早期的民族意識到革命意識過渡和轉(zhuǎn)化的標志(Aborisade,1990:67)。民族意識幾乎是所有現(xiàn)代非洲作家的共同意識,是對歐洲政治殖民和文化殖民的一種對抗策略。然而,評論家們注意到恩古吉創(chuàng)作《一粒麥種》時經(jīng)歷了“明確的成長”(Aborisade,1990:65),他開始關注獨立后的肯尼亞的社會政治問題。這一時期的很多非洲作家像恩古吉一樣,越來越關注非洲語境中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帶有明顯的革命意識。這一轉(zhuǎn)變和肯尼亞獨立后的國內(nèi)政治狀況有著密切關系??夏醽啰毩⒑?,政治腐敗,官商勾結,英國壟斷財團仍然部分地控制著肯尼亞的經(jīng)濟,社會危機加劇。所以繁榮期的肯尼亞英語文學以批判現(xiàn)實、反映社會矛盾為主。恩古吉在《一粒麥種》的歷史書寫中已經(jīng)預見了肯尼亞獨立后的種種危機,其后續(xù)作品,如《血染的花瓣》(,1977)、《十字架上的魔鬼》(,1980)、《烏鴉魔法師》(,2004)均致力于批判獨立后的社會不公問題,帶有鮮明的革命意識??梢姡兑涣{湻N》中的歷史書寫對于恩古吉本人的創(chuàng)作與肯尼亞英語文學的發(fā)展均具有重要意義,既標志著恩古吉個人創(chuàng)作的成熟,又在繼承發(fā)酵期余韻的同時推開了肯尼亞英語文學繁榮期的大門,承擔起了國家獨立后非洲英語文學重視現(xiàn)實、反映獨立后的危機、為普通民眾發(fā)聲的新使命。
①本文有關《一粒麥種》的引文均來自參考文獻[16],以下引文僅標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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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008-665X(2022)3-0039-09
王卓,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語詩歌和詩學、英語國家族裔文學、英語教育研究
郭丹陽,碩士生,研究方向:英語國家族裔文學
(責任編輯:張新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