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娟 彭在欽
(湖南科技大學,湖南 湘潭 411100)
“文學作為現實的影像和文化的詩意表現,作家最執(zhí)著書寫的就是代表‘人的文學’基本表現形態(tài)的‘情愛與性愛’的永恒精神母題?!盵1]但對于盛產官場小說的作家王躍文而言,以探索兩性情愛本質為旨歸的作品寥寥可數,《愛歷元年》可稱之為代表作。它既是一部呈現婚姻枷鎖內人性欲望沖撞、內心迷亂的情愛之書,又是一部詢問與追尋之書,誠如作者所言:“自己未進入中年之前,總認為中年危機是個偽命題,一旦進入中年,很多始料未及的困惑、紛擾和迷惘都逼到眼前來了?!盵2]可見《愛歷元年》的創(chuàng)作也是作家自我精神的解剖與探尋之旅。
“愛歷”指小說男女主人公孫離和喜子為紀念愛情而設置的屬于彼此的特殊年歷。小說從他們在家鄉(xiāng)縣城任教的青年時代寫起,值得一提的是,男主孫離與喜子的最初邂逅始終籠罩著一層瑰金色的浪漫色彩,具有幻夢的象征意味,“自從那天看見了教室窗口鑲著玫瑰光邊的喜子,他就有了喜子坐在他身邊的錯覺?!盵3]11自此兩人互生情愫,墜入愛河,開啟愛歷元年。然而熱戀時那點瑰金色的浪漫在現實面前迅速褪色,“領了結婚證出來,孫離突然覺得喜子非常陌生?!盵3]14婚后兩人的情愛生活激情衰減,甚至進入生理上的審美疲勞,原本閃爍著神性光芒的俏麗佳人不過是他自我營造的美人幻像罷了。小說多次提到婚后孫離想要養(yǎng)植蘭花卻未能如愿,“蘭花”作為美人的象征,是其潛意識愛欲的移置。直至中年,如蘭花般曼妙絕倫的女人李樵以及翩翩公子謝湘安的出現,兩人原本沉寂荒蕪的生命之野又重新繁盛熱鬧起來……根據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愛情的“脫軌”與回返,實則反映了本我、自我、超我三者抗衡的動態(tài)過程:本我的釋放讓人性中潛存的原欲沖破家庭與婚姻的束縛,導致“愛歷”一度停滯而雙方紛紛另辟“愛途”;自我與本我的抗衡使夫妻間的婚姻關系不至于在明面上破裂,然而同為婚內出軌,男女雙方所表現出的道德焦慮與靈魂負疚感卻呈現出明顯的差異;超我則為縫合感情裂痕、重啟愛歷元年提供了某種可能。本文試圖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解碼《愛歷元年》中“離去—歸來”的情愛敘事模式,探尋愛情、婚姻和性背后隱藏的無意識動因,追問情愛的本質以及生命的終極意義。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認為人的意識由意識、前意識和潛意識三個層面構成,前意識與潛意識又歸為無意識。無意識彰顯的是本我的人格結構,它“恰恰是最重要的意識活動,它反映了人們內心深處的欲望和追求”[4]而人的一切欲求歸根到底都是性欲的顯現。小說中“蘭花”這一獨特意象不時閃現,與男主人公孫離的情感狀態(tài)幾乎密切相關,與喜子結婚后,他偶然看見了西街人家窗臺上放置的蘭花,從此被深深地吸引,癡迷不忘。他時常猜想那窗臺背后究竟是一位怎樣溫婉嫻靜的美人,“很多個夜晚,他都想到種蘭花,卻苦惱沒有好花缽。有時腦子里會涌現很多古人詠蘭的句子?!?,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漫種秋蘭四五莖,疏簾底事太關情。”[3]42當喜子遠在上海求學期間,他晚上睡不著時,也會想象那個窗口,那盆蘭花。那么,蘭花究竟象征著什么呢?很顯然,它是主人公孫離在情感無處安放時找尋到的可以承載他性欲望的對象。蘭花的結構與他潛意識中美人原型具有同構性,故他將愛欲投射到蘭花上,蘭花便成為其潛意識愿望的情感載體。
弗洛伊德還認為存在于人心理層面的內容一旦被壓抑就會形成潛意識,即壓抑提供了潛意識的原型。主人公孫離既然選擇將潛意識中的愛欲以隱蔽性的方式投射到蘭花上,必定是欲望在意識層面無法得到有效釋放且在現實世界中受到抑制。事實上,焦慮的生命體驗一直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正如小說中所說:“他永遠不能像喜子那樣沉的下去看書,總讓一種莫名的焦慮煎熬著”[3]34失眠也是他無法擺脫的宿疾,在他八九歲的時候,甚至連醫(yī)生都覺得奇怪:“夜里想什么睡不著呢?想大人的事呢?你又太早了些。”[3]97這種不知名的壓抑焦慮情緒并非無中生有,它源于孫離所面對的孤獨的現實生存處境,生活中一系列不如意事件讓他無從找到精神突圍的出口。孫離與喜子都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憑借高考跳出農門,闖入城市,在縣城的最高學府任中學語文教師。原本浪漫絢爛的愛情卻在瑣碎庸常的生活里失去光彩,婚姻成了“搭伙過日子”,兩人難以達到精神層面的真正投契,喜子決定遠赴上海繼續(xù)攻讀研究生,而孫離一人留在家鄉(xiāng)撫養(yǎng)兒子亦赤。生活中他與人為善,卻無辜遭到鄰居宋小英之兄這等潑皮無賴的誣陷、毆打與訛詐,“桃色新聞”不僅讓孫離與喜子的感情出現裂痕,還因輿論壓力被迫離開教學崗位,淪為學校后勤處的“打鐘人”。生活窘迫,地位卑微,還遭小人暗算,精神難免苦悶,年輕旺盛的力比多又因與喜子異地而難以得到滿足,自然就不難理解其將潛意識愛欲投射到蘭花上這一行為了。
弗洛伊德把人格結構的第一部分稱為本我,它是人格的生物面,遵循“快樂原則”。它所展現的是包含人類內心深處最隱蔽的欲望、最深處的愿望以及最強烈的恐懼的內部世界。本我是要求得到眼前滿足的一切本能的總和,包括被壓抑的無意識與人類性本能的內驅力。人至中年之后,孫離已成為小有名氣的暢銷書作家,而喜子博士畢業(yè)后進入高校成為圖書館館長,隨著家庭與事業(yè)的穩(wěn)定,夫妻倆步入波瀾不驚的人生狀態(tài),但激情退卻后的婚姻似乎只剩下了親情。在丈夫眼里,喜子身上散發(fā)的是“冷漠”而非“冷艷”,“冷艷會讓男人有渴望,冷漠只能讓男人望而卻步?!盵3]138然而“被壓抑的欲望有希望在某個特殊時候得到恢復”[5]25這個特殊時刻便是高知女性李樵與翩翩公子謝湘安的出現,他們的突然闖入,讓倆人原本平靜的生活陡起波瀾,夫妻倆被壓抑的生命之火重新被引燃,紛紛開啟情感走私與肉身放縱的“婚外戀”之旅。孫離對李樵的喜歡并非無來由,李樵身上散發(fā)的靜若幽蘭的氣質滿足了他對美人所有的浪漫幻想。初次見面之時,“李樵說的話,差不多是他的三倍以上,可是奇怪,李樵給孫離留下的印象竟然是安靜,就像她身后的蘭花?!盵3]107一年后兩人再次相見,他像個初戀的少年般深陷其中,欲罷不能。他癡迷于李樵的瀏覽菜單時自然流露出的風韻,“胸脯勻和地起伏,沉浸地像夏天樹蔭下看書的大學生。”[3]112沉醉于每一次床笫之歡的刺激與歡愉。然而,孫離對李樵的感情并非有“性”無“愛”地沾花惹草、逢場作戲,相反,“兩人在一起這么久了,孫離每次看到李樵,都像一個初戀的毛頭小伙兒,胸口突突地跳”[3]194,他感覺自己真正愛上了這個女人。
喜子與謝湘安的戀情,同樣熱烈纏綿而真摯。喜子作為獨立進取的高知女性形象,在事業(yè)上雖小有成就,但內心的情愛卻是貧乏與荒蕪的。最初她對年輕俊朗的謝湘安本是純粹的不關風月情色地喜歡與欣賞,隨著溫柔體貼的紳士謝家子弟一步步靠近,她的心理防線與道德倫理秩序逐漸瓦解,生命的原欲之火頃刻間被點燃。兩人在同往湖南懷化參加學術會議的間隙以及同游歐洲時,盡情享受著理性撕裂后靈與肉的欲望化狂歡。喜子時常深陷于謝湘安狂熱的性愛中不能自已,以至于在做愛時癲狂般地重復:“小安子,你把我照亮了!”[3]152婚姻秩序所要求的責任、忠誠等法則在情欲放縱的癲狂中悄然退場,讓每一個深陷其中的人無法自制與抵抗,從而走入情感的迷途。有趣的是,兩人在出軌時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被遺忘的愛歷紀年,卻怎么也算不清具體的年月了。
人格結構的第二部分稱為自我,它是人格的執(zhí)行者,遵循“現實原則”。自我通常以自認為合理的、能夠被自己、他人和社會所接受的方式來滿足自身的要求。它扮演著協(xié)調本我“野性”與超我“德性”的角色。如果自我不聽從超我的命令,做出一些超我所不允許的事,超我就會怪罪自我,甚至是威脅自我,使自我產生羞愧、自責、焦慮等不良情緒?;橥馇槭侵刃蚧姆ǘɑ橐鏊辉试S的,“某些本能正在力圖根據快樂選擇來獲得新的快樂時,在快樂選擇中出現了一種新的違背快樂選擇的事”[6],這就是本我在無節(jié)制釋放性欲時,自我將喚醒道德與理性的力量,使其掙扎在情與理,幻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中,從而對自己的出軌行為產生道德負罪感。這在喜子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她與謝湘安的愛戀自始至終都背負著道義的譴責與揮之不去的惶恐情緒。在鳳凰,當喜子與謝湘安愛意正濃時,她腦海里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與丈夫約定的“愛歷元年”,她“微微顫了一下,胸口突然堵了起來”[3]158。喜子與謝湘安計劃同游歐洲,在跟丈夫撒完謊后,她突然覺得“胸口堵的想吐,心慌得雙手微微發(fā)抖”,雙手捂在胸前默念“饒恕我,罪過!”[3]161在瑞士酒店里,在夜里喜子任由謝湘安緊緊地擁抱愛撫,聽從他激情澎湃,一旦平靜下來便泣不成聲地說“饒恕我,饒恕我!”[3]176作者有意表現喜子游離于自我意識邊緣的崩潰狀態(tài),她一邊下決心要結束這段患得患失的感情,一邊又沉溺在謝湘安帶給她的濃情蜜意里,她只能絕望地向謝湘安哭訴內心的痛苦與掙扎:“小安子,我愛你,我沒有哪天不在擔心失去你,但是我不能夠!我不能夠!我真的不能夠!”[3]256由此觀之,自我讓愛欲與道德糅合,她永遠無法真正逾越那個自始至終禁錮她的藩籬。
孫離同樣無法逃離理性與現實因素的束縛,當李樵詢問孫離是否會離婚時,孫離回答離婚并非容易之事,可見在他的潛意識里并未想過與妻子離婚。但同為婚內出軌,同是本我與超我的抗衡,男女主人公所表現出來的道德焦慮與靈魂負疚感卻有著鮮明的反差,首先,喜子始終活在道德想象的陰霾當中,為自己的出軌行為偏離“賢妻良母”的角色定位而時時感到愧疚?!皩τ谀袡嗌鐣呐藖碚f,愛情激發(fā)的是犧牲自我多于確立和肯定自我,女人在愛情中發(fā)現的是作為妻子、情人的自我,而非真正自立的自我?!盵7]在某種程度上,喜子的身份確認與價值定位均來自于婚姻與家庭,注定這場婚外戀是短暫的。反觀孫離的表現,在與李樵長達多年的纏綿中,狂熱絲毫不減,他只是偶爾地想起自己的妻子,在“被迫分手”后,陷入了頹靡不振的哀傷情緒。其次,喜子是主動與謝湘安劃清界限并真心祝福他找到新戀情的,重新回歸家庭又讓她重拾了久違的幸福感。喜子內心的秘密永遠不想讓孫離知道,她“只想安心地守在孫離身邊,變得越來越老,朝著他傻笑?!倍鴮O離則是屬于被分手的一方,他內心深處并不情愿終結這段感情,甚至在回歸家庭后,他還是不能與這段感情真正和解,“他至今不敢想起一個女人,一想起,他的胸口就會鈍鈍地痛,但他和她的故事早已結束?!盵3]374在自我調節(jié)本我與超我的矛盾時,男女主人公的情愛體驗存在明顯差異,孫離是愛而不得的遺憾,喜子則更多的是另尋他歡的罪惡。由此可隱約窺見作家男權中心主義的立場,在情愛敘事中他不自覺地給予男性主體更多的寬容與理解,而凸顯婚外情中女性痛苦的心靈體驗與情感掙扎,這也激發(fā)著讀者對現存婚姻道德秩序的體悟與反思。
超我位于人格結構的最高層次,由社會規(guī)范、倫理道德、價值觀念等內化而成,遵循“道德原則”。它是道德化的自我,起著抑制本我沖動、對自我進行監(jiān)控以便達到自我典范或理想自我的實現?!氨疚摇薄白晕摇薄俺摇比厝烁窈椭C共存才會呈現健康的人格,一旦失衡極有可能陷入精神困境。道德文化作為超我的核心質素,引領著小說人物在情愛選擇上做出最終選擇。李樵與孫離分手的導火索竟是一篇事故報道,只因在她與孫離躲雨的同一地方發(fā)生了一起泥石流事件,車中的男女不幸遇難,因此她認為這是上天對她的警示。從她因偶然事件斷然從孫離身邊抽離的選擇中,實則反映了“偷情不恥,必遭報應”的傳統(tǒng)道德觀對其造成的精神高壓。同樣承受精神壓力的還有謝湘安,他以母親的逝世作為成長儀式,在母親的葬禮上與日漸憔悴的喜子相遇時,他恍若明白自己對喜子的糾纏是一種“冒犯”。在現存道德秩序下,“戀母情結”與“亂倫”是不允許發(fā)生的,他只能選擇后退。小說在情愛敘事上還留下了空白,孫離的大學同學馬波與蒼莨寺住持妙覺的感情線成為了一個謎。根據妙覺所作《冷煙集》中“黃鶯隱深樹,能揀一枝依”[3]225這兩句詩,以及馬波對蒼莨寺天井后那條寫著“此路不通”的僻靜小路來去自如等線索,讀者不禁猜測他們之間或許不僅僅是惺惺相惜的知己關系。但后文又提及馬波遭到競爭者的陷害及妻子的背叛而鋃鐺入獄,妙覺也因此被推至風口浪尖,在長達半年的審查后馬波被宣告無罪釋放,一切流言蜚語不攻自破,正如孫離在求證妙覺時她所言:“蓮花自靜凈,無關清濁?!盵3]351可見,倘若真有戀情,也更傾向于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這是“本我”在道德秩序的規(guī)范下“不逾矩”的體現。
作家王躍文在《愛歷元年》中表現出了寬容的婚姻愛情道德觀,他并未對婚外情進行道德批判與譴責,相反,在描寫兩段“圍城外”的愛戀時,字里行間不乏浪漫與詩意色彩。但他最終選擇讓兩位主人公回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家庭倫理,重啟愛歷,在經歷世事變遷以及百轉千回后,孫離對喜子說:我昨天在夜里就在想,我們在上帝面前都是孩子,我們會做錯事,但我們都會長大。”[3]337小說始于愛歷,終于愛歷。
“王躍文的‘中年危機’不啻為成功者的一種非破不可又欲破不能的精神臨界狀態(tài),一種莫名的精神焦慮。”[8]以“中年危機”為表征的精神癥狀實則反映了個體本我、自我與超我三者之間的抗衡。小說《愛歷元年》正是以“離去——歸來”情愛敘事模式營構起“向善”與“回歸”的道德意識與倫理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