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利 郭曉蕓
貶謫文化視域下的柳宗元山水游記創(chuàng)作——以《永州八記》為例
高勝利1郭曉蕓2
(運城學院 中文系,山西 運城 044000)
柳宗元作為中唐貶謫文人的代表之一,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往永州,這是其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他將視野聚焦永州的山水景物,創(chuàng)作了一批寄寓情懷的山水游記,并開創(chuàng)了以山水游記體物詠懷的寫作范式?!队乐莅擞洝肥橇谠剿斡浬⑽闹械木罚彩亲髡弑瘎∪松c審美情趣的結(jié)晶。其將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兩種手法結(jié)合起來,不僅客觀描摹永州的自然山水美景,而且在描寫中注入自我的寂寥意緒,并借助對山水的審美觀照來表現(xiàn)悲天憫人的情懷?!队乐莅擞洝诽钛a了貶謫文學中山水游記的空白,為貶謫文化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柳宗元;貶謫;永州八記
柳宗元是中唐古文運動的先驅(qū),也是元和時期貶謫文人的代表之一。永貞革新失敗后,他被貶到偏僻的永州做司馬。但他并未放棄對政治理想的追求,反而關(guān)心現(xiàn)實并寫出大量文章與政敵進行斗爭;與此同時,他又因不得重用而抑郁、痛苦,只能以奉佛、游山玩水來排遣苦悶。在他的散文作品里,以政論文、寓言以及山水游記成就較高。《永州八記》不僅以清麗俊秀的語言描寫了永州的自然山水,而且寄托了被貶謫后的凄涼情懷。遭遇貶謫的悲憤不平,孤獨寂寞,凄楚憂傷,和對于生命的執(zhí)著,對于理想的追求,構(gòu)成了貶謫文學豐富多樣性的內(nèi)涵。有鑒于此,文章以《永州八記》為切入點,透視中國古代貶謫文化影響之下柳宗元及其山水游記創(chuàng)作的情形,并試圖進一步深入探討背后蘊含的人文情懷與思想內(nèi)涵,不當之處,懇請批評指正。
中國的貶謫文學以屈原為開端,在唐代元和年間、宋代元祐年間達到高潮。被貶的士人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抒發(fā)對于人生遭遇和不公平待遇的不滿。貶謫的遭際使被貶的文人性格和心態(tài)都發(fā)生了變化,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抒發(fā)其內(nèi)心感受的“不平之鳴”。中國貶謫現(xiàn)象淵源已久,在遠古時期,就已經(jīng)有文字記錄。《尚書·堯典》記載有對“四罪”的懲罰:“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盵1]孔穎達《尚書正義》認為根據(jù)個人犯錯誤的情節(jié)來看“不忍依例刑殺”,所以才“宥之遠方,應刑不刑,是寬縱之也”。此后,便形成古代一種貶謫棄逐景觀,從伯奇、屈原、賈誼、司馬遷一直到唐宋以后各代,成為了古代社會特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文人被貶后的人格自由被扼殺,從而造成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打擊與變化。在不同的歷史視點上,中國古代文士被貶謫的原因也不盡相同。正如尚永亮先生所言:“作為維護封建政治的工具,刑罰本是用以懲治不法之徒的,但結(jié)果卻有大量正道直行、疾惡如仇、直言敢諫、勇于革新的士人成了它的犧牲品?!盵2]從先秦到唐宋,士人被貶的原因不外乎以下四點:才高被嫉、參與改革失敗、進諫惹怒皇帝、卷入黨爭。由此可見古代貶謫文化成因的內(nèi)外因素:一是士人本身的強烈參政意識和對人格、品節(jié)的持守,這是士人被貶的內(nèi)因;二是當時封建社會專制制度的存在是重大外因。所以才會有被貶謫后士人的身份心態(tài)的變化,他們不僅是有責任心的封建官員,更是以手寫心,尤其是寫這種高級生命體驗的失意文人。
以屈原被楚王流放為開端,貶謫文化對文人的心態(tài)變化產(chǎn)生了不同的影響。一方面,貶謫文化使士人產(chǎn)生了自我保護的意識,導致了被貶后文人的關(guān)注對象從社會轉(zhuǎn)向自我。他們既有報國之心又對自己的遭遇感到哀怨乃至不滿,所以進行抒發(fā)自我不平之情的文學創(chuàng)作。屈原感嘆自己“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從而創(chuàng)作了感人泣下的《離騷》。毫無疑問,在唐代表現(xiàn)最突出的士人當屬柳宗元。柳宗元早年參與政治、革除民弊,直到貶官永州后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文章。其思想中有佛學影響下的消極出世觀念,雖然減少了對君主的依附心理,但增添了對個體自由、對民生的關(guān)注。另一方面,在古代政治體制之下,很多文化、社會、朝政的問題也日益凸顯。中唐以后直到北宋的激烈黨爭,士人在朝堂的浮沉變換中逐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位置。以中唐的白居易為代表,到后來的歐陽修、蘇軾,士人似乎在貶謫后找到了文人與朝臣兩種角色之間的平衡。迨至宋朝,劉禹錫、柳宗元的宗儒思想已經(jīng)完全被宗禪以及追求“趣”的美學追求取代了。面對遭遇,士人追求隨遇而安的自由。然而被貶文人的共同點都是以文學作為自己情感抒發(fā)的窗口,正如紀昀在《月山詩集》序言中所說:“三古以來,放逐之臣,黃首或牗下之士,不知其凡幾,其托詩以抒哀怨者,亦不知其凡幾”[3]。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就是在此種情形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是其被貶謫后的凄楚悲苦心態(tài)的流露,也是其抒發(fā)抑郁情懷的媒介。
以山水為題材的文學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很大比重,雖然古詩中早有對山水景物的描寫,但多是以創(chuàng)作背景出現(xiàn),并未形成獨立的山水審美意識。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自然與人雙向互化的玄學促進了山水審美思潮的覺醒。山水詩經(jīng)過陶潛、大小謝的發(fā)展已經(jīng)逐漸成熟化。在對晉宋時代地理志的發(fā)展總結(jié)以及山水景物的描寫手法和語言的學習吸收中,酈道元寫就了《水經(jīng)注》這樣的集文學和地理學為一體的優(yōu)秀作品。這種將自然景物當成知音的認知,對于確立古人新的審美對象,有很重要的意義,對后代古文家的游記類散文有很大的影響。到了唐代,盛唐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形成流派,創(chuàng)作成就蔚為大觀。文人以詩心來感悟自然之美,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出幽美深遠的意境,為山水游記增添了濃濃的詩意色彩。同時,古文運動與文學復古潮流的逐漸興起,也對山水游記散文的成熟有很大影響。元結(jié)的《右溪記》《苗圃記》等作品啟發(fā)了柳宗元的山水游記散文創(chuàng)作。在此背景下,柳宗元將自己作為詩人的詩意與文體革新代表的理論成功結(jié)合,創(chuàng)作出了山水游記散文中的翹楚——《永州八記》。當然,《永州八記》的創(chuàng)作過程與柳宗元的宦海沉浮尤其是被貶謫到湖南永州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的。
河東柳氏為中古時期的名門望族,其與“薛氏”“裴氏”并稱為“河東三著姓”,但到柳宗元時家族早已衰落。貞元九年,剛滿二十歲的柳宗元登進士科,后因其父亡故守孝三年,待服喪期滿后擔任了秘書省校書郎一職。二十九歲時他又考中博學宏詞科,被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后來調(diào)補長安附近的藍田縣尉,兩年后調(diào)任到朝中做御史臺的實習屬官。柳宗元走的是一條在唐代十分“正規(guī)”的升官之路,這樣的經(jīng)歷使他更切身感受到社會的黑暗、吏治的腐敗。順宗即位后朝政把持在王伾和王叔文政治集團手中,作為政治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柳宗元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到達其事業(yè)的巔峰。然而永貞革新很快失敗,包括柳宗元在內(nèi)的革新派黨人遭遇打擊,他們先被貶為很遠州郡的刺史,尚未到任又由刺史加貶成司馬,這就是中唐時期的“二王八司馬”事件。永貞革新失敗被貶謫永州這是柳宗元命運的轉(zhuǎn)折點,而在永州的生存境遇則是《永州八記》創(chuàng)作的直接動因。
尚永亮先生認為:“當生命由一個極點向另一個極點驟變的時候,由于有了正向的、高層級的生命體驗作參照,則負向的、低層級的生命體驗便會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乃至痛苦倍增?!盵2]89在柳宗元的記載中,永州位置偏僻,“可墾乃石田之余”,風俗奇特。他到達永州以后,只能“居龍興寺西序之下”(《永州龍興寺西軒記》),且是病魔纏身,其在《與李翰林建書》中寫道:“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此后很長時間里“痞氣尤甚”“動作不?!保ā杜c楊京兆憑書》)。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糟糕,對永州的生活感到絕望,在給朋友的信里傾訴“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與蕭翰林俛書》)。他在永州沒有擔任實職所以就無法施展抱負,又遭受朝廷中敵對勢力的流言誹謗。他排解苦悶的方法無非是“發(fā)憤著書”與寄情山水。據(jù)《舊唐書·柳宗元傳》記載:“在道,再貶永州司馬……為騷文十數(shù)篇,覽之者為之凄惻?!盵4]他與當?shù)氐陌傩?、青年學子交往,可是他壓抑在心底的傷感、不平依舊困頓著他的內(nèi)心。幸好永州的佛教繁盛,他到達時便居住在龍興寺西廂,與寺里的住持重巽為鄰。他拜重巽為師,或是邀請他講演佛道,或是自己在凈土院苦讀佛經(jīng)。中唐時期,強調(diào)“頓悟”的南禪宗崛起,為柳宗元滲透了一種與自然融為一體、排除雜念方能忘記痛苦的思想。柳宗元本人的思想中還有老莊的痕跡,道家的“小大之辯”講究宇宙的大而人的渺小,強調(diào)個人在宇宙中可以忽略不計而達到物我兩相忘的境地,這也使柳宗元稍微排解了苦悶,也影響到他散文中呈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境界?!队乐莅擞洝分袠?gòu)建的物我合一的境界正是柳宗元永州生活境遇的反映,他渴望借助山水消解苦悶,于是在描寫景物中寄寓自我的情懷,這也是《永州八記》的藝術(shù)特征之一。
《永州八記》是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后創(chuàng)作的山水游記,他在《愚溪詩序》一文中說自己雖然與世俗不和但是“亦頗以文墨自慰”。《永州八記》為人稱道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作品的藝術(shù)性:他不是單純地描寫山水,而是將被貶謫后的凄楚心境和永州的山水景物聯(lián)系到一起,從而抒發(fā)自我的悲憤情懷,真可謂是“筆筆眼前小景,筆筆天外奇情”。
1.游記而帶騷體。柳宗元被貶謫的“南荒”永州位于今湖南省永州市,他在被貶途中路過汨羅江口時寫過《吊屈原文》。他的經(jīng)歷和屈原是有些類似的,因此柳宗元感同身受地將屈原視作自己的知己,同時也影響了柳宗元的文學創(chuàng)作。柳宗元在其《永州八記》里所表達的憤懣不平和他長期以來形成的“輔時及物”的思想,是對屈原《離騷》中關(guān)心民生疾苦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甚至那種以永州山水景物寄寓自身不平的寫法都與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因為貶謫而使自己有限的生命的價值銳減,同時還有生活的絕望等種種因素,使得《永州八記》中有很濃重的被拋棄感、失去自由的拘禁感以及懷才不遇的生命荒廢感,這也正是其山水游記中帶有牢騷之怨的重要表現(xiàn)。
一是偏遠之地的被棄感。永州在唐代為南方“蠻荒”之地,作為中原人的柳宗元很難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队乐莅擞洝防锏纳剿拔锟偨o人一種“凄神寒骨”的感覺。在《自小丘西小石潭記》中,柳宗元描寫道:“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有這樣孤寂凄清感受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的艱難處境,一旦被貶在此,此生只怕是無起復之可能?!杜f唐書·憲宗本紀》記載:“壬午,左降官韋執(zhí)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盵4]418隨著時間的推移,柳宗元僅存的希望變成了絕望,其《鈷鉧潭西小丘記》中寫“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又通過“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與“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的強烈對比,表面上描寫了小丘不被重視,實際上是他自己被拋棄的感受以及坎坷命運的寫照。
二是行動不自由的拘禁感。柳宗元感覺自己是一個“罪人”,在永州的貶謫生涯讓他有身處“囚籠”的不自由感。而造成這樣拘禁感有三點原因:其一是永州的地理環(huán)境多石多山:“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小石城山記》)。四面被“窮山惡水”包圍,加之蟲蛇奇多,天干物燥又遭遇失火,這種荒涼壓抑感使得他無法喘息。其二是朝廷的律令使這種拘禁有了“法律”層面的限制?!短茣肪硭囊挥涊d:“流人左降官稱遭憂奔喪者,宜令所司,先聽進止?!盵5]柳宗元的母親死于永州,他也只能“靈車遠去而身獨止”(《先太夫人河東縣太君歸祔上》)。其三是被貶謫時間較長,無法回歸長安與朝堂的失落感造成的拘禁之感。這也是他《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詩中所說的“欲采蘋花不自由”的感覺。所以他在《石澗記》中追問“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后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來表達自己缺少自由的無奈。
三是懷才不遇的生命荒蕪感。柳宗元在“八司馬”中最有負罪感,對現(xiàn)實挫折的抗爭以及掙扎未果的結(jié)局讓他感覺到懷才不遇的苦悶。他甚至產(chǎn)生了歸隱的想法,但這都是一種對苦難的心理防衛(wèi)。這在《小石潭記》中確有體現(xiàn):“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边@種因“靜”而“不可久居”正是作者在精神的矛盾折磨下而產(chǎn)生的性格異變,他憂郁、冷漠,甚至由外向的性格而逐漸退為內(nèi)向。他在永州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歸屬感,他心目中的雄心壯志甚至逐漸都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消解?!对铱视洝分杏小敖杂乐杏柠惼嫣幰病钡馗袊@,柳宗元身在永州,他本人也是“幽麗奇處”,這正是自己滿腹才華而不得施展的一種物化表現(xiàn)。柳宗元那些看似樂觀豁達的文字背后,彰顯了他邊緣化的境遇。如在《鈷鉧潭記》中說“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在結(jié)尾表達哀怨之情卻用一個“樂”字反襯出來,真是讓人覺得淚隨聲下。所以蘇軾才會評價柳宗元“憂中有樂,樂中有憂”(《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九)。他無法做到真正的淡化與超然,獨自游覽山水時正是他內(nèi)心最孤寂的時刻?!熬脼轸⒔M累”的背后是更沉重的心情;寄身佛教、盼望歸田實際上是心灰意冷。
2.天人合一的山水意境。王立群先生認為好的山水游記需要三個要素:游蹤、景物、情感[6]?!队乐莅擞洝烽_創(chuàng)了山水游記的新體例,借用王國維先生提出的概念來描述他的進步性就是他寫出了“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7]。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由圖貌到紀游。此前的山水散文都是單純地描寫山水之美,狀山水之貌而少游覽性描寫?!队乐莅擞洝反蚱屏诉@種圖貌的寫法,既寫出了游覽之樂又結(jié)尾抒情,讓人覺得身臨其境?!队乐莅擞洝分幸胱髡哂瓮娴嫩欅E、景觀等進行重點敘述,繼承了前人在山林中獲得靜謐與歡樂的思想,同時又是散文領(lǐng)域的重大開拓。關(guān)于游蹤的描寫散見于各篇中,如先在《鈷鉧潭記》中說“鈷鉧潭在西山西”,緊接著又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寫自己八天后又“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有得鈷鉧潭”。由西山游覽到鈷鉧潭,再由潭水向西走,便能尋得小丘。從元和四年的深秋開始寫起,他由心有不甘、渾渾噩噩轉(zhuǎn)變?yōu)榧那樯剿?、享受生活。這八篇游記仿佛是一本“永州旅游攻略”,帶給讀者的是新奇的美學體驗。西山之特立、袁家渴的風以及小丘之石,都讓人覺得有人文色彩。柳宗元對于景物的描寫也是林紓所說的“窮形盡相,物無遁情,體物直到精微地步矣”[8]。
二是由景觀到意境。柳宗元對筆下的景觀不僅僅只是精細地描寫,其建構(gòu)出來的意境更是讓人回味無窮。這正是《始得西山宴游記》中說的“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寫《鈷鉧潭西小丘記》中的小丘之石:“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幾個比喻便將無動感的石頭寫得活靈活現(xiàn)。在寫《小石潭記》的魚時,則是:“皆若空游無所依”“佁然不動”“似與游者相樂”,這樣的意境不能不說是“著我之色彩”。作者的高超之處就在于將有生命的魚寫得更加有情致,動靜結(jié)合,讓人覺得仿佛可以與作者共情。再如寫袁家渴的風“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飃葳蕤,與時推移”(《袁家渴記》),一系列動詞的使用使得無生命之物有形有色、有了動感。林紓在其著作《柳文研究法》中有“文有意境,是柳州本色”這樣對柳宗元清新細膩的文筆的欣賞和稱贊。
三是作品的哲思理趣。在《永州八記》中最能表現(xiàn)出哲思與理趣的就是對小石潭中魚的細致描寫:“皆若空游無所依”“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小石潭記》)。這樣有趣的描寫讓人聯(lián)想到《莊子·秋水》中記錄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那場論辯。在《小石城山記》中作者寫道:“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然后知是山之特立”“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這樣的語言既是對自己身世的感嘆又是對不公的命運、對造物主的質(zhì)問,發(fā)人深省。此外,作者還有對生命短暫、山水永恒的思考,《石澗記》中作者一連提出“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后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兩個問題。這樣的語句也蘊含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生命體驗,真可謂是“一切景語皆情語”。
3.語言特色?!队乐莅擞洝返恼Z言特色鮮明,其表面語言之美與內(nèi)在表情達意都體現(xiàn)出了作者觀察之細致及語言駕馭之能力。作者講究內(nèi)在的“意”與語言的“暢”相結(jié)合,形成清新雋永、自然流暢的散文風格,其游記散文的語言之美可以說是“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
一是語言細膩優(yōu)美。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作者先遠后近、逐次描寫了眼中的西山:在法華亭遠望時“始指異之”,進而一路過溪登山“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接著寫了從西山高處向下望所看到的情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最后寫了自己的感悟。這樣細致地描寫,不僅是寫西山,更是在表達作者之“特立”。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作者隨著自己的腳步而變換對小石潭景物的描寫,還沒看見小潭就已經(jīng)先聽到其泠泠之聲。接著寫小石潭的清澈,又用工筆細細描繪巖石的各種形態(tài):“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小石潭記》)語言細膩而又逼真。
二是節(jié)奏韻律明快而有變化。柳宗元雖然倡導古文運動,但在其《永州八記》中還是借鑒了駢文寫作手法,將對仗句用在散文中,使得文章駢散結(jié)合,節(jié)奏明快,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寫小石潭周圍“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僅用十二個字就寫出了周圍景物的“幽”,與前文的諸多句子相錯落,讀起來朗朗上口。
三是語言的“峻潔”及對散體文的突破。柳宗元突破了以往散體文學模仿先秦兩漢的局限,使得重實用寫政治的散體文變得文學化、議論化?!队乐莅擞洝芬詼蚀_、簡潔的文字表現(xiàn)了他含蓄、自然的散文風格和與文章之“峻潔”相統(tǒng)一的人格情調(diào)。例如《石澗記》中連續(xù)有六個“若”字的使用:“若床若堂,若陳筳席,若限閫奧”“流若織文,響若操琴”,真可謂是清新雋永、明朗輕快。對此,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評論道:“真是洞天之中有無窮洞天,福地之內(nèi)有無窮福地”。
柳宗元在永州的八篇游記一氣呵成,帶給人以美的藝術(shù)體驗,然而其中也蘊含著作者的凄楚悲苦心態(tài)與抑郁情懷。柳宗元被貶后在反思中堅持理想,他執(zhí)著地“發(fā)憤著書”就是由于不甘心而產(chǎn)生的反擊?!队乐莅擞洝分凶髡咂饰鲂撵`世界,從文本的角度去解讀,便可以顯露端倪。作為一個“閑人”,柳宗元可以自在賞玩永州的山水??墒窃谶@看似游賞的背后,是對社會黑暗的揭露和對自身的隱喻?!妒嫉梦魃窖缬斡洝分薪Y(jié)尾的“心寧神釋”與開頭“恒惴慄”的憂懼相對比,寫出了山水自然對柳宗元的治愈之感。游覽永州美景是為了抒發(fā)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氣,而對小丘“所以賀茲丘之遭也”(《鈷鉧潭西小丘記》)的同情也是對自身遭遇的感慨。他雖然無法掙脫命運的負累,但是在游記中對造物主提出了“造物者之有無久矣”的批評(《小石城山記》)。他對小石城山奇特的景色有細致地描寫,然而又因此生發(fā)出無盡的情思。到小石潭游覽后寫到同游的人“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明明有多人陪伴,可是他依舊覺得“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這正是一種無人可訴說的悲涼之感。他努力想要從自然山水中得到救贖與解脫,可終究自身的性格以及內(nèi)心的矛盾讓他“惶惶不可終日”。柳宗元心中的抑郁情懷與悲憤心態(tài)正是通過他這些描寫永州山水游記的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
文學作品是作者個人精神世界的反映,我國古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作者將個人意志和精神通過作品表現(xiàn)出來。柳宗元在永州創(chuàng)作出來的山水游記以及其他的寓言、詩歌,都是他內(nèi)心的一面鏡子,反映出中唐時期一個被朝廷遺忘的孤獨的文人的心靈世界。作為貶謫文化的產(chǎn)物,《永州八記》具有獨特的文化意蘊。柳宗元本人與他的作品,真正合二為一,表現(xiàn)出韻味無窮的悲劇美,《永州八記》可以說是柳宗元悲劇人生與審美情趣的結(jié)晶?!队乐莅擞洝肥橇谠c天抗爭、與命運抗爭甚至與自我的負面情緒抗爭的產(chǎn)物。他渴望用“樂山水而嗜閑安”來對抗“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送僧浩初序》)。但他終究還是一個有理想與抱負的文人,他要“經(jīng)世濟民”救百姓于水火,他內(nèi)心時刻處于矛盾糾結(jié)之中。他回避、排斥,可是他還是得面對。終其一生,柳宗元都未能找到“不負如來不負卿”的雙全之法。他是不豁達,但他沒有沉淪。相反,他通過《永州八記》來撫平內(nèi)心的憤懣與不滿。這種寄情山水的做法,以細膩錘煉的文筆將自己真實的情感通過山水來展現(xiàn),以及他對山水游記體例的開創(chuàng),都為中國古代社會的貶謫文化以及貶謫士人留下了極為珍貴的精神財富。在文學的閱讀活動中,讀者的閱讀鑒賞可以使文本實現(xiàn)其更高的價值,正如接受美學的創(chuàng)始人姚斯所言:“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一個自身獨立、向每一個時代的每一讀者均提供同樣的觀點的客體……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9]。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之所以在后世不同時期受到審美接受者的高度贊譽,正是因為作者將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兩種手法結(jié)合起來,不僅客觀描摹永州的自然山水美景,而且在描寫中注入自我的寂寥情緒,借助對山水的審美觀照來表現(xiàn)一種永恒的悲天憫人的情懷。
綜合上述考論,柳宗元以《永州八記》為抒情載體,表現(xiàn)了對被貶謫棄置的不滿,為廣大希望建功立業(yè)、革故鼎新的士大夫發(fā)聲,為后世的貶謫之士提供了以文學方式解決精神難題的范式。雖然柳宗元并沒有因為縱情山水而獲得曠達快意的人生,但他看到了山水游記的價值并將這類文體帶上了時代的舞臺。他用手中的生花妙筆真實記錄貶謫后的心境,表達了深切的人文內(nèi)涵。他通過清幽而又哀怨的語言,表達了自己的憂患意識和高級的生命體驗,填補了貶謫文學中山水游記的空白,為貶謫文化甚至是中國古代文學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文學價值和歷史地位應當受到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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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3
2019年度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先唐吊文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019W160)。
高勝利(1982-),男,河南周口人,文學博士,運城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漢魏六朝文學、文化與戲劇影視文學。郭曉蕓(1999-),女,山西臨汾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
I206
A
1673-2219(2022)01-0030-05
(責任編校:咼艷妮)